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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章 文 / 海因裡希·伯爾

    一個四十八歲的婦人是一本書第一部分的女主角,德國人,身高一米七一,體重六十八點八公斤(穿便服),比標準體重只少三四百克。長著一對時而深藍時而烏黑的眼睛,一頭濃密的金髮,幾絲白髮夾雜其中,蓬鬆地在腦後垂著,像一頂頭盔緊緊地套在她頭上。這個女人名叫萊尼普法伊弗,娘家姓格魯伊滕。她有過歷時三十二年(當然有中斷)、人們稱為工作經歷的奇特經歷。先在她父親的公司當過五年辦事員,後來又當了二十七年花圃工人,事先都未經過職業培訓。她本來在新市區擁有一幢堅固的公寓樓房,這是一筆可觀的不動產,今天至少價值四十萬馬克,可是她滿不在乎地在通貨膨脹的年頭把它出手了。因此,自從她既非因病亦非因年老而毫無道理地停止工作以後,就幾乎一無所有了。她由於在一九四一年曾和德國國防軍的一名職業軍士結婚,共同生活過三天,如今領取一份陣亡士兵家屬撫恤金,沒能增領一份社會保險養老金。可以說,目前萊尼的境況———不僅在經濟方面———相當糟糕,尤其是她的愛子身入囹圄之後。

    萊尼如果把頭髮剪得短一些,再染得灰白一點,看上去就會像一個保養得很好的四十歲婦女。現在她留的髮式是年輕人的髮式,同她那已不怎麼年輕的面孔很不相稱,人們估計她已年近半百,這固然是她的實際年齡,但她卻放棄了一個本應利用的機會。她給人的印象猶如一個———其實並非如此———生活放蕩或追求放蕩生活的年老色衰的金髮女人。超短裙萊尼可以穿,因為她的大腿和小腿既不露青筋也無皺紋,這在她這歲數的女人中,簡直是鳳毛麟角。萊尼仍墨守著,一九四二年前後流行的長裙這主要是由於她一直還穿自己的舊裙子並喜歡穿襯衣和外套,因為(有一定道理)穿套衫她覺得會使胸脯顯得過於刺眼。至於大衣和鞋子,她始終還在使用自己的大量存貨,這些都是她出嫁前父母一度富有時購置的,而且很好的保留著。提花花呢大衣有各種顏色的:灰色和粉色交織的,綠藍兩色的,黑白相間的,天藍的(單色);她如果認為戴頭飾合適,就使用一條頭巾。她的鞋子都是在一九三五年至一九三九年期間不難買到的———只要有足夠的錢在手頭———所謂「經久耐用」的高檔貨。

    萊尼眼下沒有男人經常給以保護或參謀,因此她一直對自己的髮式抱有錯覺。這要怪她的那面鏡子,這件一八九四年的古老家什經歷了兩次世界大戰而仍然完好無損,這是萊尼的不幸。萊尼從未進理發館過,也從未去過一家有很多鏡子的超級商場,她只在一家即將被時代淘汰的小鋪子裡採購,因此也就完全依靠這面鏡子。她的外祖母蓋爾塔巴爾克爾(娘家姓霍爾姆)儘管早就說過,它把人的相貌美化得太過分了。這面鏡子,萊尼就經常照。萊尼的髮式是引起萊尼苦惱的原因之一,但這一點她並未覺察到。她深有體會的是,在她周圍,在她住的樓裡以及左鄰右舍中,人們對她越來越嗤之以鼻。這幾個月,萊尼有過許多男客:有信貸機構派出人員,由於萊尼對催還貸款通知不予理睬,登門向她提出了;最後和最最後的警告有執達員;有律師的信差;還有執達員派來取走抵押品的法警。萊尼此外有三間帶傢俱的房間出租,不時更換房客,因此自然也會有年輕一些的男人上門來看房子。在這些男客中間,有人想佔便宜、弔膀子———當然一無所獲。誰都知道,正是那些調情不成功的男人喜歡吹噓自己弔膀子大有收穫,人人因此都能料到,很快萊尼的名聲就被敗壞了。

    對萊尼的全部物質生活、精神生活和愛情生活筆者不曾親眼目睹,但為了將有關萊尼的情況收集,掌握人們所說的客觀材料(甚至在有關段落說出被採訪的知情人的名字!),筆者已竭盡全力,可以十拿九穩地說這裡的報道是屬實的。萊尼少言寡語,守口如瓶———兩種非軀體的特點這裡既然提到了,就應當再補充兩點:萊尼一不怨天尤人,二不事後懊悔,她甚至並不後悔自己對第一個丈夫之死從未表示哀痛。萊尼從來不後悔,絲毫沒有或「多」或「少」的懊悔心情,很可能她根本不知懊悔為何物。在這一點上———以及其他一些方面———肯定她所受的宗教教育是失敗了,或者應該說是失敗了,這對萊尼也許有益無害吧。

    知情人提供的情況一清二楚地表明:對這個世界萊尼已理解不了,她懷疑自己過去是否理解過這個世界。她不明白,為什麼周圍的人如此敵視她,人們為什麼對她如此氣憤,對她這麼惱火;她沒有做過什麼壞事,也不曾得罪過別人。近來,為購買生活必需品而不得不離家外出時,受到了公開的嘲笑,諸如「騷貨!」「破鞋!」之類的話還算是比較客氣的,有人甚至搬出將近三十年前的事情來罵她:「共產黨婊子!」「俄國人的姘頭!」這些辱罵萊尼不理睬。在她背後別人說她是「蕩婦」,對她來說是已是司空見慣。人們認為她感覺遲鈍或麻木不仁;其實這兩點都不對,根據可靠的證人(女證人:馬爾婭范多爾恩)反映,有時她坐在家裡一連哭上好幾個小時,大肆活動她的淚囊和淚腺。甚至迄今一直與萊尼很友好的街坊孩子們也被唆使和她作對,在她背後喊出一些他們自己和萊尼都不太明白的話來。可是,根據大量詳盡的旁證材料,將有關萊尼的最新和最最新的材料包括在內,可以斷定,至今萊尼一生中總共大概和男人同房二十多次:兩次與後來娶她為妻的阿洛伊斯普法伊弗(一次在婚前,一次在總共歷時三天的婚後共同生活期間);其餘是和第二個男人,如果當時情況許可,她甚至會嫁給那個男人。本書故事情節(還需等待一段時間在允許萊尼直接進入)以後幾分鐘失足的事情,她將第一次做出人們可以稱之為:她答應一個跪在地上用她聽不懂的語言向她求愛的土耳其人,她之所以———作為讓步———將他答應,只是因為她不忍心看到有人向她下跪,(她自己不會下跪,這是萊尼所具備的品性)。也許還要補充一點:萊尼是個孤兒,父母雙亡,有幾個彆扭的婆家親戚,還有幾個住在鄉下不太彆扭的娘家親戚,以及一個兒子。兒子二十五歲,姓她娘家的姓,目前正在坐牢。還有一個身體上的特徵也許頗為重要,對判斷男人們的糾纏也具有參考價值:萊尼有一對幾乎永不萎縮的乳房,這是一個受過別人溫情脈脈的撫愛的女人的標誌。周圍的人們巴不得萊尼消失或滾蛋,在她背後甚至叫一聲「去你媽的!」或「滾蛋!」有據可查,間或還有人要求用毒氣將她殺死,這種願望確實存在。至於是否有此可能,筆者就不得而知了;這一點他只能再補充了:這種願望是十分強烈的。

    關於萊尼的生活習慣,還得提供幾點細節。她愛吃,但適可而止。她的主餐是早餐,必不可少的是兩個鬆脆新鮮的小麵包、一隻煮得很嫩的新鮮雞蛋、少許黃油、一匙或兩匙果醬(具體地說,就是在別的地方叫波維德的那種李子醬)、放很少糖並將熱牛奶的濃咖啡兌上。她對所謂午餐的那一頓不太講究:湯和少許點心水果就夠了。她晚上吃冷餐:兩三片麵包,少量色拉、香腸和肉,如果經濟條件允許的話。萊尼最講求的是新鮮的小麵包。她不讓別人代買,而是親自去挑選,她並不是用手去摸,只是仔細察看麵包的色澤。什麼東西也沒有———至少是在吃的方面———像不新鮮的小麵包那樣更叫她討厭了。為了小麵包,也由於每天的早餐是她的節日盛宴,她甚至清早出門,到人群中去,不管人們的壞話、辱罵和侮慢。

    萊尼十七歲開始抽煙,每天通常八支,決不會超過,有時還要少一些;她戰時曾一度戒煙,為的是把香煙偷偷地塞給心上人。(不是她的丈夫!)萊尼屬於那種有時愛喝幾口葡萄酒的人,每次從不超過半瓶,一杯酒根據天氣情況喝,心情愉快、經濟寬裕時則來上一杯雪利酒。另外還要交代的是,從一九三九年起萊尼就有汽車駕駛執照(是經特許領到的,詳情以後再說明),但是汽車從一九四三年起就沒有了。她喜歡駕駛汽車,幾乎入迷。

    萊尼始終還住在她出生的那幢房子裡。這個市區由於弄不清楚的偶爾因素,沒有毀於轟炸,至少有相當一部分得以保全,只有百分之三十五被炸毀,可以說是受到了命運的優待。萊尼不久前遇到一件事,竟使她一反常態,變得愛說話起來,一有機會就馬上告訴最要好的女友、主要的知己,也就是筆者的主要證人。對她說帶著激動的聲音萊尼:她一天早上,穿過馬路去買小麵包時,她的右腳認出了石子路面上一個小坑,它(她的右腳)最後一次踩過這個地方是在四十年前,萊尼在那兒和其他女孩子玩跳房子遊戲時。那是大約一八九四年鋪路時被鋪路工敲落的一塊玄武岩石塊上的一個小小斷裂處。立即,萊尼的腳把這一信息傳遞給她的腦幹,腦幹又把它傳送到所有的感覺器官和感覺中心。由於萊尼是個非常注重感官享受的人,她會把一切,把一切立即都轉化為性愛。因此,在欣喜、傷感、回憶和無比激動之餘,她經歷了一種過程,這種過程在神學詞典中可能被稱為「絕對存在之實現」,它雖然別有所指,愚蠢的性愛學家和性行為神學教條主義者則以令人難堪的方式簡化它為情慾高潮。

    為了避免產生萊尼似乎很孤獨的印象,就得一一列舉她的所有朋友。這些朋友多數與她共過太平日子,有兩人與她風雨同舟。萊尼的孤獨完全是由於她生性守口如瓶、少言寡語,甚至可以說,是個不愛講話的人。她的確難得有「傾訴衷情」的時候,對她最好的朋友瑪格蕾特施勒默(娘家姓蔡斯特)和洛蒂霍伊澤(娘家姓伯恩特根)也是如此。在最困難的時刻這兩人也站在她一邊。瑪格蕾特與萊尼同年,像萊尼一樣寡居,不過可能這樣說會引起誤解。瑪格蕾特和許多男人發生過關係,其原因後文還會交代,決不是出於私利,不過偶爾———她如果過於拮据的話———收取酬金,而最能說明瑪格蕾特性格的是這一事實:生平她唯一一次出於私利委身事人,那個男人是她十八歲那年嫁的;也就是那一次,她說了唯一一句有據可查的娼妓式的話(那是一九四○年):「一個闊佬,我抓到了,這傢伙非要同我結婚不可。」

    瑪格蕾特目前正在住院,在隔離病房住著。她的性病很嚴重,可能已無法醫治。她說自己「全壞了」———她的整個內分泌系統失調。與她談話來院探視的人只能隔著一層玻璃。她對給她帶來的每一包香煙和每一小瓶燒酒,哪怕只是市場上買得到的用最小的扁瓶重新灌裝的廉價燒酒,也都感激萬分。瑪格蕾特的內分泌系統已如此紊亂,以致她「不會感到奇怪,從我的眼睛裡如果突然流出小便而不是淚水」。不論什麼麻醉劑她都歡迎,如果有鴉片、嗎啡、大麻,她也會接受。

    醫院位於郊外綠叢中,像一座平房式小別墅。為了見到瑪格蕾特,筆者不得不採取種種不正當的手段:行賄、欺騙並偽造身份(她冒充賣淫社會學和賣淫心理學的講師!)。

    在介紹瑪格蕾特之前,有一點在這裡必須補充:她的情慾「其實」遠遠不如萊尼。瑪格蕾特的墮落,並不是因為她自己貪戀風情,而是別人非常渴望從她身上得到歡樂,而她天生樂善好施,願意將別人的要求滿足。關於這一點,下文還會談到。總而言之,萊尼很痛苦,瑪格蕾特很痛苦。

    本書開頭就已提到的年已古稀的女證人馬爾婭范多爾恩「其實」並不痛苦,只是因為的的確確地十分喜歡的萊尼痛苦而感到痛苦。她從前是萊尼雙親格魯伊滕夫婦的女僕,如今在鄉下隱居,享受傷殘保險金,還有一個菜園、幾棵果樹、十二隻雞以及與人合養的半頭豬和半頭小牛犢,晚年生活還算稱心。馬爾婭和萊尼一起經歷了太平的日子,只是遇上「黑風惡浪」的時候才憂心忡忡。必須明確指出,這種憂慮並不是道德品質方面的,而是出人意料地出於民族原因。在十五年或二十年前馬爾婭大概還是個「心地正直」的人,如今她身上被人們估計過高的器官不知掉到哪裡去了,如果說還存在的話,肯定沒有掉進「褲襠裡」,她從來沒有過膽小怕事。有人如此欺負她的萊尼,這真使她感到吃驚。對萊尼她確實瞭如指掌,肯定比那個使萊尼改姓他的姓的男人更瞭解萊尼。從一九二○年到一九六○年馬爾婭范多爾恩畢竟在格魯伊滕家呆了四十年,看著萊尼出生,經歷過她的種種冒險和一生的遭遇。她正要重新遷回到萊尼那兒去住,不過暫時仍盡力爭取將把萊尼接到鄉下住的計劃實現。她對萊尼所受到的對待和威脅感到吃驚,歷史上的某些可怕的事情甚至寧可願意相信,她過去也並非認為這種事情不大可能,只是懷疑是否有那麼嚴重而已。

    音樂評論家黑爾韋格席爾滕施泰因博士在提供情況的人物中佔有特殊地位。四十年來他一直住在一幢房子的後半部分,這幢房子在八十年前可算是豪華府第,第一次世界大戰後就降了級,被一分為二。他在底層住,房子朝著院子的那一部分挨著萊尼的住宅,這使他有可能細心聆聽萊尼的鋼琴聲達數十年之久。但他始終不知道,從她開始練琴,繼而有所長進,以至後來升堂入室,彈鋼琴的是萊尼。萊尼的面孔他雖然認得,四十年來有時在街上遇見她(萊尼玩跳房子遊戲甚至很有可能看過,因為他對兒童遊戲非常感興趣,曾以《兒童遊戲中的音樂》為題寫論文獲得博士學位),由於他並非無動於衷於女性魅力,這些年一定留心觀察過萊尼的儀表舉止,肯定有時還點頭表示讚賞,甚或可能動過慾念。但是,必須指出,他認為萊尼———和所有那些曾同席爾滕施泰因同床共枕過的女人相比———「有點俗氣」,因而未予認真考慮。如果他當時知道那個彈鋼琴的人就是萊尼,她在無師自通的情況下經過多年勤學苦練,儘管只是出色地掌握了舒伯特的兩支樂曲,數十年卻不曾翻來覆去彈奏使他感到無聊。那麼,他這位甚至使莫尼克哈斯那樣的人見到也不僅發抖而且肅然起敬的人,對萊尼的評價也許會改變吧。後來席爾滕施泰因不由自主地對萊尼產生愛情,並非雙方心心相印,只是單相思式的愛情,這以後還會談及。說句公道話:席爾滕施泰因也會與萊尼共患難的,只是沒有機會罷了。

    有一個八十五歲高齡的知情人對萊尼的雙親知之甚多,對萊尼的內心世界卻知之不多,而對萊尼的外界世界幾乎全都瞭解。他就是退休已有二十年的總會計師奧托霍伊澤,他住在一所兼具豪華旅館和高級療養院優點的舒適的養老院裡。他常去看望萊尼,萊尼也常去看望他。

    確切的證人,他的兒媳洛蒂霍伊澤(娘家姓伯恩特根);可靠性差一些的是洛蒂的兩個兒子:三十五歲的維爾納和三十歲的庫特。洛蒂霍伊澤言辭簡潔而尖刻。她不過從來不對萊尼尖刻。洛蒂五十七歲,和萊尼一樣,也是陣亡軍人遺孀。她是辦公室職員。

    洛蒂霍伊澤的一張利口毫無顧忌,骨肉情分不顧,說自己的公公奧托(見上文)和小兒子庫特是惡棍,幾乎把萊尼目前的悲慘遭遇全都歸咎於他們祖孫二人。不久以前,她才「得知一些事情,我不忍心告訴萊尼,因為我難以啟齒,哪怕對自己,簡直無法理解」。洛蒂住在市中心一套二居室住宅裡,帶廚房和浴室,房租佔了她收入的三分之一左右。她正在考慮搬回到萊尼的住宅去住,一來是出於同情,二來正如她咄咄逼人地(原因暫時不明)說的,「是看看是否他們真的也會強令我遷出。我擔心他們會這樣做。」洛蒂是一家工會的工作人員,「沒有信仰」(她未被問及便自己補充道),「僅僅是為了混口飯吃,想要活命。」

    還有並非最不重要的情況提供人:斯拉夫語言學家朔爾斯多夫博士。他與萊尼的一生陰錯陽差地發生了關係,且不管這種瓜葛多麼複雜,還會在下文交代。由於多種原因(也將在適當的場合交代),朔爾斯多夫進入金融界擔任了高級職務。他想不久以後就提前退休,結束這種生涯。

    另一位斯拉夫語言學博士亨格斯起著次要的作用。他作為情況提供人是成問題的,他本人雖然也意識到這一點而且強調這一點,甚至還得意揚揚。他稱自己「道德敗壞」,筆者本是不想的,正因為此話出自亨格斯本人之口,採用。亨格斯不打自招,說他當年在蘇聯給一位不久前遭暗殺的伯爵出身的外交官當差,為德國軍備工業「招募」勞工,「我的俄語背叛了,我那極好的俄語背叛了。」亨格斯住在波恩附近鄉下,給幾家研究東方政策的雜誌和辦事處做筆譯工作,「經濟情況並不差。」(亨格斯自述)。

    現在如果就把所有提供情況的人都一一詳細介紹,未免會扯得太遠。他們將會在合適的場合亮相,其氛圍也會同時刻畫。還有一位前古籍商人,這裡需要提到的,他只同意用他的名字的起首字母B.H.T.相稱。此人提供的情況,並不是有關萊尼本人的,而只是涉及了一個對萊尼一生關係重大的天主教修女。

    萊尼的小叔海因裡希普法伊弗是一個知之不多但畢竟還活在人世的知情人,只有事關他本人時他的話才是片面的,不可相信。現年他四十四歲,妻子名叫黑蒂(娘家姓伊爾姆斯),有兩個兒子,大的叫威廉,十八歲;小的叫卡爾,十四歲。還有一些人將在適當場合,視其重要性不同,分別以相應筆墨給讀者介紹。他們是:三位男性要人:其中一位是地方行政長官,另一位屬於大工業部門,第三位是負責軍工生產的高級官員;兩個已喪失勞動能力的女工;兩三個蘇聯人;一個擁有多家分店的花店女店主;一個年邁的園藝師傅;一個年紀不是那麼老的前花圃老闆,此人(自述!)「正將自己的地產悉心經營」;以及其他一些人。介紹重要的知情人時將具體說明其身高和體重。

    經過多次抵押後,萊尼家裡的陳設所剩下的都是一八八五年以及一九二○年至一九二五年這兩個時期的大雜燴:在一九二○年和一九二二年她的雙親繼承的遺產中,有幾件青春藝術風格的傢俱———一個五斗櫥、一個書櫃和兩把椅子———落到萊尼家中,執達員們至今不曾發覺,這些古董的價值。以為是不值得扣押的「破爛」。被執法人員從家抄走,充當抵押品的有十八幅當代本地畫家作於一九一八年至一九三五年的油畫,這些作品絕大部分是宗教題材,由於是真跡,被執達員過高估計了其價值。萊尼對失去這些油畫毫不心疼。

    萊尼掛在牆壁上的裝飾品是一幅幅精細的人體器官彩色圖片,這些都是小叔海因裡希普法伊弗為她搞來的。他在衛生局當辦公室職員,分管教材和資料。「我雖然並不完全問心無愧」(海普法伊弗語),他仍把那些被淘汰的舊掛圖帶給萊尼。為了符合財會手續,普法伊弗付出少量費用買下這些被淘汰的掛圖;由於他還「經管」購置新掛圖,因此有時萊尼也能通過他直接向生產廠家購買張把新掛圖,當然是她自己掏(不寬裕的)腰包。對舊掛圖修補,她自己動手進行:用肥皂液或汽油細心擦去污垢,用黑色石墨筆描粗線條,再用她兒子小時候用剩的一盒廉價水彩顏料給畫面上色。

    一隻人眼的精確放大掛圖是她最心愛的,懸掛在她的鋼琴上方(為了贖回這架已被抵押多次的鋼琴,不讓它被執法人員搬走,萊尼不惜降低自己的身份,向她父母生前的老相識乞哀告憐,向她的三房客預收房租,向她的小叔海因裡希借錢,更多的則是去找老霍伊澤。他表面上像一家人似的親熱態度使萊尼感到不是滋味。根據三個最可靠的證人瑪格蕾特馬爾婭和洛蒂的說法,她甚至聲稱:為了這架鋼琴,她願意「去賣笑」———對萊尼來說這是極為大膽的表態)。諸如人體內臟這種被認為不那麼重要的器官的掛圖,萊尼房間的牆上也裝飾著,甚至還有精確闡明其全部功能的人體生殖器官放大平面圖,早在色情神學推廣它們之前很久,這些圖片就已掛在萊尼的家裡了。萊尼和馬爾婭當年曾為這些掛圖進行過激烈爭論,馬爾婭認為它們有傷風化,但萊尼始終態度強硬,堅持己見。考慮到遲早總要談到萊尼同形而上學的關係,這裡一開始應先說明:萊尼對形而上學一點也不感到困難。她同聖母馬利亞關係親密,天天幾乎都在電視屏幕上看到她,每次都感到意外,原來聖母馬利亞也是一個金髮女人,已遠遠不是人們所希望的那種年齡了。這種會見都是默默進行的,一般都是在深夜,左鄰右舍均已進入夢鄉,其他電視節目結束播放的信號(包括荷蘭的)。萊尼和聖母馬利亞只是彼此含笑對視,僅此而已。如果有那麼一天,電視節目結束後把聖母馬利亞的兒子在熒屏上介紹給她,她也決不會感到奇怪甚或吃驚。是否她真在盼望有這麼一天,筆者就不得而知了。當他現在獲悉種種情況之後,萊尼如果真在盼望有這麼一天,他是不會感到奇怪的。萊尼熟悉兩種禱告:主禱文和萬福馬利亞。她有時喃喃背誦,此外還做一些斷斷續續念珠禱告。她沒有祈禱書,不上教堂,相信宇宙間有「生靈」(萊尼語)。

    在多多少少不夠完備地介紹萊尼的學歷之前,先來將她的書櫥看一看。書櫥內的書積滿了灰塵,其中大部分書是她父親一次購進的。這些藏書如同那些油畫一樣,但至少未被抄走。此外,還有一批連續幾年完整無缺的(天主教)教會主辦的插圖月刊,萊尼有時翻翻。這些雜誌———珍貴的古籍———之所以能倖存下來,完全是由於執達員被它不起眼的外表,無知蒙蔽了。可惜一九一六年至一九四○年的全套《高原》雜誌,以及萊尼母親收藏的葉芝詩集未能逃過執達員的注意。細心一些的觀察者,如長年給藏書拂塵撣灰的馬爾婭范多爾恩,或是戰時長期作為萊尼第二號知心好友的洛蒂霍伊澤,卻在這個青春藝術風格的書櫥裡發現了七八本驚人的作品:布萊希特、荷爾德林和特拉克爾的詩集,卡夫卡和克萊斯特的兩本散文集,托爾斯泰的兩部小說(《復話》和《安娜卡列尼娜》)。

    這七八部作品都翻得破舊不堪了,被人以最尊敬、最討作者喜歡的方式,以至於一再用種種粘合劑和透明膠帶不大在行地在一起拼湊著,有的乾脆用橡皮筋套在一起。有人提出把這些作家的作品的新版本送給她(聖誕節、生日、命名日等),萊尼總是斷然拒絕,檯面幾乎使人下不了。筆者在這裡超越自己的權限插一句:他深信不疑,如果貝克特的小說集在萊尼的文學顧問對她還有影響時就已出版,或者為這位顧問所瞭解的話,萊尼同樣也會把它放進書櫥的。

    不僅萊尼的癖好是每天抽八支煙、旺盛而有節制的食慾、彈奏舒伯特的兩支鋼琴樂曲、觀賞人體器官(包括內臟)掛圖,也不僅是一往情深地思念目前身陷囹圄的兒子萊夫……她還喜歡跳舞,她一直是個舞迷(這曾經成為她的災難,因為她從此擺脫不掉普法伊弗這個她所不中意的姓了)。一個要被周圍的人們用毒氣置於死地如今的四十八歲的單身女人,又能到哪裡去跳舞呢?去年輕舞迷愛去的小酒館嗎?在那兒她肯定會被人家錯當成風流老太太,可能會被糟蹋。她也沒有資格參加教區的舞會,因為她從十四歲起就再也不上了教堂。假如除了大概至死都和跳舞無緣的瑪格蕾特以外,她還能找到其他從年輕時就認識的朋友,她很有可能冒失地去參加某種脫衣舞會或交換伴侶舞會(儘管她自己沒有伴侶),並且會第四次在她一生中臉紅:萊尼一生中迄今已紅過三次臉。那麼萊尼怎麼辦呢?她就一個人跳,有時穿得很少,在臥室兼起居室裡跳,有時甚至將衣服脫光,在浴室裡對著那面討人喜歡的鏡子跳。偶爾她跳舞的時候被別人看見,甚或有不速之客來訪,這對她的名聲當然不會有什麼好處。她有一次,同她的房客、過早禿頂的法院推事埃裡希克普勒跳起舞來。這位老兄如果不是過於魯莽,動手動腳起來,萊尼險些臉紅。她反正不得不請他搬家,因為他———並非不明智,更不是缺乏本能———發現萊尼是極富有性感的,自從那次「即興跳舞」(萊尼語)以來,在她的房門口每天晚上都苦苦哀求。(那次他前來交房租,正遇上萊尼在聽舞曲,便和她跳起舞來)。萊尼不答應他,因為她不喜歡他,從此以後在附近租了一間房子住下的克普勒就心懷叵測,把風言風語到處傳播,常常跑到那家即將被淘汰的小鋪子去找老闆娘竊竊私語,無中生有地編造他與萊尼胡搞的故事,說得有鼻子有眼兒,把那個老闆娘———一個冷若冰霜的漂亮女人,白天丈夫不在家(他在一家汽車廠工作)———挑逗得心蕩神馳。她把這位後來當上司法顧問的禿頂推事拉進屋裡盡情耍弄了一番。這個女人名叫克特佩施特,二十八歲。她也是最起勁地議論萊尼、敗壞她名聲的人,雖然她自己通過她丈夫的介紹,趁博覽會期間大批男賓擁進該市時在一家夜總會跳「博覽會脫衣舞」掙大錢,並讓一個嗲聲嗲氣的報幕員在演出前宣佈:她的表演所引起的衝動,她願意充分滿足。

    萊尼近來偶爾有機會跳舞。她現在根據某些經驗只把房子租給已婚夫婦和外籍工人,例如她以優惠價格把兩間屋子租給一對可愛的年輕夫婦———為簡便起見,我們就叫他們漢斯和格蕾特———這是把他們的經濟狀況考慮到了!正是這個漢斯和這個格蕾特,在與萊尼一起聆聽舞曲時,正確地解釋了萊尼外表和內心的有節奏的抽搐,萊尼有時就這樣和他們跳一次「規矩的舞」。甚至漢斯和格蕾特有時試圖謹慎地給萊尼分析她的情況,勸她把衣著現代化,將髮式改變一下,還勸她找個情人。

    「萊尼,你只要稍許打起精神,穿上一件時髦的粉色連衣裙,給你漂亮的腿套上一雙時髦的絲襪,你馬上就會發現你還是多麼富有吸引力。」萊尼聽了只是搖搖頭,她遭受太重了的傷害。

    她再也不去那家食品店了,請格蕾特幫她把東西買回,漢斯則替她每天清早跑麵包鋪,趕在上班前(他是道路工程局技術員,格蕾特是美容師,願為萊尼免費服務,但至今萊尼沒有答應)給她買來必不可少的兩個新鮮小麵包。這兩個麵包對於萊尼來說比別人的什麼聖餐都重要。

    當然萊尼的壁掛不全是生物掛圖。她在牆上也掛了一些照片,主要是死者的照片。有一張照片是一九四三年四十一歲時去世的母親生前照的,照片上是一個面帶病容的婦人,頭髮斑白稀疏,一雙大眼睛,一條毛毯在身上裹著,坐在萊茵河畔赫澤爾一個碼頭附近的長凳上,碼頭上標著那個地名,背景是修道院的圍牆。看得出來,萊尼的母親冷得發抖,目光呆滯得異乎尋常,在不很精神的臉上,嘴唇卻又意外地顯得堅實。從她的神情來看,她是不想再活了。那可真為難,要猜她有多大年齡,不知說什麼好:這是一個身患隱疾、未老先衰的三十歲上下的少婦呢,還是一個風韻猶存的纖弱的六旬老嫗?在這張照片上萊尼的母親面帶笑容,雖不勉強,卻有點費勁。

    另一張照是萊尼的父親的,是他於一九四九年死去(終年四十九歲)前不久,用一架簡易照相機拍攝的。他也面帶笑容,絲毫不顯得勉強,身上穿著一件細心地補過多次的瓦工服,站在一幢已倒塌的房屋前面,左手拿著一根銀行家稱為「卡爪」的撬槓,右手握著一把行家稱為「手錘」的頭,在他的前後左右滿地都是各種尺寸的鋼樑,可能他就是衝著這些鋼樑發出的微笑,猶如一個釣魚的人衝著自己一天的收穫發出微笑一樣。確實這些鋼樑———下面將詳細交代———是他一天的收穫,當時他替前面已提到過的那位前花圃老闆收購廢鋼,「廢鋼行情看漲」(洛蒂霍伊澤語)。早就料到,從照片上看,萊尼的父親沒有戴帽子,一頭濃密的頭髮只有些微花白。這個又高又瘦的男子顯得十分自然,手握工具,很難給他加上某個貼切的階級屬性。他像無產階級呢,還是像一位紳士呢?像一個正在干自己所不熟悉的活兒的人呢,還是這種顯然艱苦的活兒是他熟悉的呢?筆者傾向於認為,兩種說法都不錯,各有各的道理。洛蒂霍伊澤把這張照片上的他說成是「無產者紳士」,這就更加堅定了筆者的看法。萊尼的父親絲毫沒有流露出厭世的情緒。與實際年齡相比,他長得既不老也不年輕,地地道道是個「保養得很好的年近半百的男子」,可以在徵婚啟事中保證「將使一個年紀最好不超過四十歲的快樂的生活伴侶得到幸福。」

    另外四張照片是四個男青年,都在二十歲上下,三人已死,一人(萊尼之子)還活著。這四個年輕人中有兩人在照片上有些與他們的衣著有關的缺陷:拍的雖然是頭像,但兩人的胸部拍得多了一些,他們穿的是德國國防軍制服,以致人們能清楚地看出,制服上帶有行家們稱為「兀鷲」的那種象徵組合———國徽之鷹和N字。這兩人中,一個是萊尼的哥哥海因裡希格魯伊滕,一個是她的表哥艾哈德施威格特,他們———像第三個死者一樣———都得算是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犧牲品。海因裡希和艾哈德兩人都「有點德意志風度」(筆者),他們倆都「有些」(筆者語)像所有能搞到的有文化的德國青年的照片。也許這裡引用洛蒂霍伊澤的話更清楚一些,她把他們兩個說成是「班貝格騎士」。後來證明,這決不是恭維話。實事求是地說,艾哈德是黃頭髮,海因裡希是褐色頭髮,兩人都帶有笑容。艾哈德的笑「發自內心,完全是自發的」(筆者),也很可愛,討人喜歡。海因裡希的笑就不完全發自內心,他的嘴角上已流露出一絲虛無主義的神情,這種虛無主義通常被誤解為玩世不恭,在拍攝這兩張照片的一九三九年,這未免為時過早,甚至可以說是進步的。

    第三張遺照是一個蘇聯人,波利斯利沃維奇科爾托夫斯基是他的名字。他面無笑容。這張照片是一九四一年在莫斯科時拍的一張護照相片的放大,很像一幅版畫。照片上的波利斯神情嚴肅、臉色蒼白,高高的頭型輪廓十分顯眼,乍一看會叫人產生過早禿頂的錯覺,其實那只是波利斯科爾托夫斯基的個人特徵。因為他長著一頭濃密鬈曲的金髮,一雙眼睛又黑又大,戴著一副紅軍鎳鏡,這就有可能被誤解為版畫式的雕琢了。雖然他表情嚴肅、面容消瘦,前額高得出奇,但人們立即就看得出來,此人在拍這張照片時還是很年輕的。他身穿便服,領口敞開,衣領能翻到外衣上的大翻領襯衫,西服上衣沒有穿,想必照片是在天氣熱時拍的。

    「還在世的是第六張照片上的人,他是萊尼的兒子。雖然他在拍照時與艾哈德、海因裡希和波利斯拍照時的年齡相同,但看上去比他們全都年輕,也許這是因為他拍照時照相器材質量優於一九三九年和一九四一年的緣故。無可否認:年輕的萊夫在微笑,在這張攝於一九六五年的照片上他笑得可歡啦,誰也不會反對稱他為「快樂的小伙子」。他長得像萊尼的父親和自己的父親波利斯,這個顯而易見。他既有「格魯伊滕家的頭髮」,又有「巴爾克爾家的眼睛」(萊尼母親的娘家姓巴爾克爾———筆者),因而就更像艾哈德了。他的笑容,他的那雙眼睛,使人毫不猶豫地得出結論,他母親的兩種特性他肯定不具備:他既不少言寡語,也不守口如瓶。

    這裡還得提到萊尼心愛的一件衣服。這件衣服她不能離開,猶如她不能離開那些照片、人體器官掛圖、鋼琴和新鮮的小麵包一樣。她的浴衣,她硬要錯誤地叫它作晨服。衣服料子是「具有和平時期質量的毛巾布」(洛蒂霍伊澤語),可以從背部和口袋邊看出,原先的顏色是紫紅的,如今———三十年後!———已經褪色,變成淡淡的覆蓋盆子醬色了,不少地方用橙色棉布補過,補得說句實在話還很在行哩。難得萊尼有不穿這件衣服的時候,很少把它脫下。據說她還說過,她想「到時候穿著它入土」呢(漢斯和格蕾特赫爾岑語,這一對夫妻是瞭解萊尼起居情況的知情人)。

    關於萊尼房子目前使用的情況,也許還應當提一筆:兩個房間轉租給了漢斯和格蕾特赫爾岑;另外兩間租給了葡萄牙的平托夫婦,丈夫叫儒瓦金,妻子叫安娜-瑪麗雅,三個孩子,他們是:埃特爾維納、馬努埃拉和若澤;還有一間租給了三個土耳其工人,卡亞頓奇、阿里基利奇和梅赫梅特沙欣,他們三個人都不年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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