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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篇 5月18日 文 / 安德烈·保爾·吉約姆·紀德

    晴朗明媚的日子又來了,我又能和熱特律德一道出去,這種機會不久之前才有可能(因為前一陣又下了大雪,幾天前道路還難以通行),而且很久以來,我們也沒有單獨在一起了。

    我們腳步挺快;冷風吹紅了她的面頰,不斷把她的縷縷金髮吹到臉上。我們沿著泥炭沼的邊緣走去,我順手折了幾根開花的燈芯草,插進她的軟帽下,和她頭髮一起編成辮子,就不會吹落下來了。我們好久沒有單獨在一起了,一時不免驚詫;路上幾乎沒有怎麼說話。熱特律德沒有視覺的臉轉向我,突然問道:

    「您認為,雅克還愛我嗎?」

    「他早已決定不同你交往了。」我當即回答。

    「不過,您認為他知道您愛我嗎?」她又問道。

    去年那次談話,在前面記述了,事過六個多月(想想真吃驚),我們之間隻字再也沒提愛情。我說過,我們一直沒有單獨見面,這樣也許更好……我聽了熱特律德的問話,心怦怦狂跳起來,不得不放慢腳步。

    「可是,熱特律德,誰都知道我愛你呀!」我高聲說道。

    她才不上這個當,說道:

    「不,不是,您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她低下頭沉默了片刻,又說道:

    「阿梅莉阿姨知道這事兒,我也知道這事讓她傷心。」

    「沒有這事兒,她也要傷心,」我分辯道,但聲調卻不大堅定。「她生來就是愁苦的性情。」

    「唔!您總想寬慰我的心,」她頗不耐煩地說道。「可是,我用不著人來寬慰。我知道,有許多事情您不告訴我,怕引起我不安,或者使我難過;許多事兒我不知道,結果有時候……」

    她聲音越來越低,終於停止,彷彿沒了氣力。我接過她未說完的話,問道:

    「有時候怎麼的?……」

    「結果有時候,」她憂傷地又說道,「我覺得您給我的全部幸福,是建立在無知上面。」

    「可是,熱特律德……」

    「別打斷,讓我說下去:這樣的幸福我不要。您要明白,我並不……我並不非要幸福不可。我寧願瞭解真相。有許多事情,當然是傷心事,我看不見,但是您沒有權利向我隱瞞。冬季這幾個月,我考慮了很久。喏,我擔心整個世界並不像您對我說的那麼美好,牧師,我甚至擔心差遠了。」

    「不錯,人往往把世間醜化了。」我心慌意亂。如果想這樣奔瀉,我著實害怕,想扭轉又難以得手。她似乎就等著我這樣說,立刻抓住話頭,就像抓住了鏈條的主要環節:

    「好啊,」她高聲說道,「我正想弄清楚,我是否又增添了罪惡。」

    我們繼續快步朝前走,好一陣工夫誰也沒有說話。我感到我本來可以對她講的,不待出口就撞上她的想法,惟恐一言不慎激出什麼話語,殃及我們二人的命運。我又想起馬爾丹對我說過,經過治療她可能恢復視力,心裡就感到一陣極度的恐慌。

    「我早就想問您,」她終於又說道,「可是又不知道該怎麼說……」

    無疑,她問要鼓起全部勇氣,我聽也要鼓起全部勇氣。然而,我怎麼能預見她苦苦想的問題呢?

    「盲人生的孩子,也一定是盲人嗎?」

    這場對話,不知道是她還是我感到壓力更大,但事已至此,我們總得談下去。

    「不,熱特律德,」我回答,「那是極特殊的情況。盲人生的孩子,毫無理由就是盲人。」

    她似乎完全放下心來。我本想反過來問她為什麼要問我這事兒,但又沒這個勇氣,便笨拙地補充一句:

    「可是,熱特律德,要先結婚才能生孩子呀。」

    「別對我講這種話,牧師。我知道這不是事實。」

    「我按照情理對你這樣講,』哦分辯道,「不過,人類法律和上帝法律禁止的,事實上自然法律卻允許。」

    「您可常對我講,上帝的法則就是愛的法則。」

    「這裡所說的愛,已不是一般人所講的,而是慈愛。」

    「這麼說,您愛我是慈愛啦?」

    「你完全清楚不是嗎,我的熱特律德。」

    「那麼您就承認,我們的愛脫離上帝的法則啦?」

    「你這是什麼意思呀?」

    「噯!您完全清楚,用不著我講。」

    我想拐彎抹角也是徒然,我的論證潰不成軍,這顆心敗退下來。我氣急敗壞,還是高聲說:

    「熱特律德……你認為你的愛有罪嗎?」

    她立刻糾正:

    「是我們的愛……我想我應當這樣看。」

    「怎麼樣呢?」

    我忽然發覺,我的聲調有哀求的意味,而她卻一口氣把話說完:

    「然而我又不能割捨對您的愛。」

    這是昨天發生的事情。起初我頗為猶豫,要不要記述下來……我想不起這次散步是如何結束的,只記得我緊緊挽住她的胳臂,我們腳步匆急,彷彿是在逃跑。我的靈魂已經出殼,路上哪怕踩到一個小石子,我覺得我們也會跌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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