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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37、達爾 文 / 威廉·福克納

    卡什仰臥著,腦袋下面墊著一件捲起來的外套。他雙目緊閉,臉色灰白,頭髮被泥水粘在一起,蓋在腦門上,整整齊齊,像是用刷子漆上去的。他的臉看上去稍稍下陷,眼窩骨、鼻樑和牙齦周圍的地方都塌了下去,彷彿濕了水使得繃緊的皮膚鬆弛了;他那長在發白的牙齦上的牙齒稍稍張開,像是在冷笑。他穿著濕衣服躺在那裡,瘦得像根竹竿,他嘔了一攤水在他的腦袋旁邊,他來不及轉動腦袋時或是在轉不過來的地方就會有流成一條線的黏液從嘴角上掛下來流在他的臉頰上,杜威·德爾彎下身去用裙子邊給他擦掉。

    朱厄爾走過來。他手裡拿著刨子。「弗農剛才找到了直角尺,」他說。他低下頭來看看卡什,身上也在滴水。「他還是什麼也沒講嗎?」

    「他還帶著鋸子、錘子、粉線斗和尺子,」我說。「這我是知道的。」

    朱厄爾放下直角尺,爹瞧著他。「這些東西不可能漂遠,」爹說。「它們都是一起漂走的。天底下還有比我更倒霉的人嗎。」

    朱厄爾沒有看爹。「你最好還是把瓦達曼叫回來,」他說。他瞧瞧卡什。接著他轉過身子走開去了。「他緩過氣來了就讓他說話,」他說,「好讓我們知道還有什麼東西沒找回來。」

    我們回到河邊。大車已經整個兒給拖上來了,車輪底下塞進了楔子(我們大家幫著干的時候都非常小心;好像這架破破爛爛、非常熟悉、懶洋洋的大車身上還留著幾分潛伏的但是仍然隨時可能發作的暴力,正是這種暴力,殺死了那兩匹不到一小時之前還在拉著它的騾子),不讓它滑回到洪流裡去。那口材深深地臥在大車的底板上,因為潮濕,那些長長的白木板沒有那麼刺眼了,但還是黃燦燦的,就像是透過水所看到的金子,只不過上面沾了兩道長長的污泥。我們經過它,繼續朝堤岸走去。

    繩子的一端被緊緊地繫在一棵樹上。瓦達曼站在水流邊上,水深及膝,稍稍前傴,正在全神貫注地看著弗農。他已經不再叫嚷了,腋窩以下全部弄濕了。弗農在繩子另一端,水深及肩,扭過頭來看著瓦達曼。「還要往後退,」他說。「你退回到那棵樹那兒,幫我拽住繩子,別讓它鬆了。」

    瓦達曼沿著繩子往後退,一直退到樹那裡,他盲目地移動著,望著弗農。我們上岸時他瞧了我們一眼,圓睜著眼,有點不知所措。接著又作出那樣一副極度警覺的姿態,重新望著弗農。

    「我錘子也找到了,」弗農說。「照說我們應該能我到粉線斗的。它應該能漂起來的。」

    「會漂的話早就很遠了,」朱厄爾說。「我們不會找到的。不過鋸子是應該能找到的。」

    「我琢磨也是,」弗農說。他盯著水面,「還有粉線鬥,也該找到。他還有什麼東西?」

    「他還沒開口說話呢,」朱厄爾說,一面走進水裡。他回過頭來看我。「你回去把他弄醒,讓他說話,」他說。

    「爹在上面呢,」我說。我跟在朱厄爾後面沿著繩子走進水裡。繩子在我手裡像是有生命似的,形成一個迤長的、有共振的弧形,稍稍有點鼓脹。弗農在看著我。

    「你最好回去,」他說。「你最好還是呆在那兒。」

    「咱們最好先找找看還有什麼東西,免得給水沖走了,」我說。

    我們抓住繩子,激流在我們肩膀周圍迴旋起渦。但是這種平靜僅僅是表面的假象,水流的真正力量懶洋洋地倚在我們身上。我從未想到七月的河水會這麼涼。好像是有許多只手在使勁捏使勁戳我們的每一根骨頭。弗農仍然扭過了頭在朝堤岸張望。

    「你看繩子吃得住我們這些人嗎?」他說。我們也都扭過頭去看,順著那條繃得緊緊的像鐵條一樣的繩子,它從水裡伸出來一直連到樹上,瓦達曼在樹旁半蹲著,注視著我們。「希望我那頭騾子不會自作主張走回家去,」弗農說。

    「快點幹吧,」朱厄爾說。「幹完了快快離開這個鬼地方。」

    我們依次鑽到水底下去,一隻手拉住繩子,彼此也互相拉住,這時冰冷的水牆從我們腳底下把打斜的濕泥往回吸,往上游吸,我們便這樣懸在水裡,一面沿著冰冷的河床摸索。連這兒的爛泥也是不安分的。它有一種冷冰冰的、拒人千里以外的素質,好像我們腳底下的土地也是在移動似的。我們摸索、撫觸著別人伸出來的手,沿著繩子一點點小心謹慎地往前探;要不就依次站直身子,打量著另外兩個人裡的一個在水下面摸索,水在他的周圍吮吸、翻滾。爹也已經來到水邊,在看著我們。

    弗農冒出水面,水從他頭上身上淌下,他嘬起嘴唇吐氣,使整個臉頰陷了下去。他雙唇發青,像一圈老化了的橡皮。他找到尺子了。

    「他會非常高興的,」我說。「這尺子還很新呢。他上個月剛從商品目錄裡挑中了郵購的。」

    「要是我們能肯定還有什麼,那就好了,」弗農說,他扭過頭來看看,然後又轉向方才朱厄爾潛下去的地方。「他不是比我先下去的嗎?」弗農說。

    「我不清楚,」我說。「我想是的吧。對了,對了,是他先下去的。」

    我們注視著那渾濁盤旋的水面,一圈圈螺紋慢騰騰地從我們身邊漾開去。

    「拉拉繩子讓他上來,」弗農說。

    「他在你那邊呢,」我說。

    「我這邊什麼人也沒有,」他說。

    「把繩子收進來,」我說。可是他已經這樣做了,把繩子的一頭拿到水面上了;可是這時我們看見朱厄爾了。他在十碼開外;他冒出了水面,在噴氣,還看著我們,頭一甩,把他那頭長髮甩到後面,然後又朝堤岸望去;我們可以看見他在使勁地吸氣。

    「朱厄爾,」弗農說,他沒有使勁叫,可是他的聲音沿著水面傳得很響很清楚,語氣是命令式的,可是很得體。「東西會回到這兒來的。你還是回來吧。」

    朱厄爾又潛下去了。我們站在那裡,身子後傾頂著水流,望著水裡他消失的地方,一起拿著一根軟塌塌的繩子,好像是兩個人舉著一根救火水龍的管嘴,在等待水的到來。突然間杜威·德爾出現在我們身後的水中。「你們讓他回來,」她說。「朱厄爾!」她說。朱厄爾又露出水面了,把頭髮從眼睛前面甩到後面去。他現在朝著堤岸游泳了,水流把他往下游衝去,使他身子偏斜。「喂,朱厄爾!」杜威·德爾叫道。我們拿著繩子站著,看著他到達岸邊往上爬去。在他從水裡站起身來時,他傴下身去撿起一件東西。他沿著堤岸走回來。他找到那個粉線斗了。他來到我們的正對面,站在那裡,四下張望彷彿是在找什麼東西。爹沿著堤岸往下遊走去。他又走回去看他的騾子了,它們滾圓的身體浮在水面上,在河彎滯緩的流水裡互相沒有聲音地蹭擦著。

    「你把錘子弄到哪兒去了,弗農?」朱厄爾說。

    「我交給他了,」弗農說,用腦袋指了指瓦達曼。瓦達曼正在朝爹的方向看。接著他又看著朱厄爾。「和直角尺一起給的。」弗農打量著朱厄爾。他朝岸上走去,經過了杜威·德爾和我。

    「你快到岸上去,」我說。她一聲也不吭,只是看著朱厄爾和弗農。

    「錘子在哪兒?」朱厄爾說。瓦達曼急匆匆地走上堤岸,拿起錘子。

    「它比鋸子重,」弗農說。朱厄爾在把粉線斗的一端和錘把捆在一起。

    「錘子木頭的東西多些,」朱厄爾說。他和弗農面對面地站著,兩個人都在看著朱厄爾的兩隻手。

    「也更平些,」弗農說,「它的漂浮速度大約比鋸子快兩倍。你倒試試那只刨子看看。」

    朱厄爾看看弗農。弗農個子也很高;這兩個又長又瘦的人眼睛對著眼睛站在那裡互相盯著,身上的衣服都是濕漉漉的。朗·奎克只消看看天上的雲就說得出十分鐘以後的天氣會是怎麼樣。我指的是老朗,而不是小朗。

    「你們幹嗎不走出水上岸去?」我說。

    「它不會像鋸子那樣漂浮,」朱厄爾說。

    「它的浮力和鋸子差不多,錘子趕不上它,」弗農說。

    「跟你打賭,」朱厄爾說。

    「打賭我不幹,」弗農說。

    他們站在那裡,看著朱厄爾那兩隻一動不動的手。

    「見鬼,」朱厄爾說。「那就把刨子拿來。」

    於是他們取來刨子,把它和粉線斗捆在一起,重新走進水裡。爹沿著堤岸走回來。他站停了一會兒,看著我們,駝著背,憂心忡忡,像只鬥敗的公牛,又像一隻又高又老的鳥兒。

    弗農和朱厄爾回來了,背頂著水流。「別擋道呀,」朱厄爾對杜威·德爾說。「別呆在水裡呀。」

    她往我身邊靠了靠好讓他們過去,朱厄爾把刨子高高地舉在頭上,好像它會給水泡爛似的,那根藍色的細繩拖回來掛在他的肩膀上。他們經過我們身邊,停了下來;開始輕聲地爭辯大車到底是在哪兒傾翻的。

    「達爾應該知道,」弗農說。他們看著我。

    「我可不知道,」我說,「我當時沒在大車裡呆多久。」

    「媽的,」朱厄爾說。他們繼續前進,小心翼翼地,背頂著水流,用腳來探索淺灘的位置。

    「你攥緊繩子沒有?」弗農說。朱厄爾沒有回答。他扭過頭去看看岸上,盤算著,又看看河水。他把刨子扔了出去,讓細繩在他的手指間滑動,細繩勒得他的手指發青。細繩不再往前躥時,他把它交還給了弗農。

    「這回還是讓我去吧,」弗農說。朱厄爾還是不回答;我們看著他潛入水裡。

    「朱厄爾,」杜威·德爾輕輕地喊道。

    「那兒不算太深,」弗農說。他頭沒有轉過來。他正瞅著朱厄爾潛下去的水面。

    等朱厄爾鑽出水面時他手裡有了那把鋸子。

    我們經過大車的時候,爹站在大車旁邊,用一把樹葉在擦那兩道泥污。朱厄爾的馬襯在樹林的前面,宛如晾衣繩上搭著的一條百衲布花被子。

    卡什一直沒有動。我們站在他的上方,拿著刨子、鋸子、錘子、直角尺、長尺和粉線鬥,杜威·德爾蹲在地上抬起了卡什的頭。「卡什,」她說,「卡什。」

    他睜開眼睛,惘然地瞪著我們上下顛倒的臉。

    「世界上再也沒有比我更倒霉的人了,」爹說。

    「嗨,卡什,」我們說,把工具舉起來給他看,「你還缺什麼嗎?」

    他想說話,轉了轉腦袋,閉上了眼睛。

    「卡什,」我們說,「卡什。」

    他轉動腦袋原來是要嘔吐。杜威·德爾用她裙子的濕下擺給他擦嘴;這以後他能開口了。

    「還缺他的修整鋸齒的家什,」朱厄爾說。「那還是新的,和長尺一起買的。」他轉身走開了。弗農仍然蹲著,他抬起頭來看看他的背影。接著弗農也站起身,跟著朱厄爾朝河裡走去。

    「還有比我更倒霉的人嗎,」爹說。我們都蹲著,他的身影高高地浮現在我們頭上;他看上去很像是一個喝醉酒的諷刺藝術家用粗糙的木頭刻出來的雕像,刻工也很粗糙。「這是一次劫難呀,」他說。「可是我並沒把這件事怪到她頭上。誰也不能說我怪罪她了。」杜威·德爾又把卡什的腦袋放回到疊起來的外套上面,把他的頭稍稍扭動一下以免他嘔吐。他的那些工具都放在他的身邊。「他摔斷的是他上回教堂上摔的同一條腿,說起來這還算是好運氣呢,」爹說。「可是我這事兒不怨她。」

    朱厄爾和弗農又回到河裡去了。從這兒看他們一點兒也沒有破壞水面的平靜;彷彿激流只一擊便把他們倆分成兩截,兩具軀體以過分的、可笑的小心謹慎在水面上移動。河水顯得很平靜,就像你盯著看並傾聽了許久之後的機器一樣。就像你這凝結中的血塊已經溶化進無窮無盡的原始運動,它們之中的視覺與聽覺均已失明失聰;憤怒本身也因麻木不仁而化為平靜。杜威·德爾蹲著,她潮濕的衣裙為三個盲眼男人的死去的眼睛塑造出哺乳動物的種種荒唐可笑的特徵那也就是大地的地平線和山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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