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十二章 瓊出來拜客 文 / 約翰·高爾斯華綏
老喬裡恩站在白勞德司代爾旅館狹窄的穿堂裡,呼吸著油布和鯡魚的氣息;所有高等海濱旅館都充滿這種氣息。一張磨得雪亮的皮椅子,在椅背左上角一個洞裡露出馬鬃來;椅上放著他的黑公事皮包。皮包裡被他塞滿了文件、《泰晤士報》,還有一瓶花露水。今天他在寰球金礦租采公司和新煤業公司都有董事會;這些董事會他從沒有缺席過,他現在就是預備去開會的;只要缺一次席就會替他的衰老更添一項明證,這是他的疑忌的福爾賽性格斷斷受不了的。
當他把東西裝進黑皮包時,他眼睛裡的神氣好像隨時都可以發作似的。一個小學生被一群同學圍困著的時候,眼睛裡也是這樣冒著怒火;可是懾於眾寡不敵,他卻按著性子不發作。老喬裡恩也在按著自己的性子;他一向有涵養,現在雖則漸漸不濟了,卻仍舊能對自己境遇所引起的煩惱勉強克制著。
他接到兒子一封不著邊際的信,信裡來了一大套空理論,好像借此避免回答一個簡單的問題。「我碰見過波辛尼,」他在信上說;「他並不是壞蛋。我閱歷的人愈多,就愈加相信人無所謂好壞——只有可笑和可憐的分別。你大概不同意我的看法!」
老喬裡恩的確不同意;認為這樣說話近於玩世不恭;他還沒有老到那個樣子;等到他真正老了,他平日那些為了實際利益而小心擁護的,但是絕不相信的假象和道理就會喪失掉,一切物質的誘惑也都會喪失掉,心灰意懶到什麼希望都不存在——到了那時候,即使他是一個福爾賽,他也會衝破保守的藩籬,講些從來沒有想到敢說的話。
也許他跟兒子一樣不相信有所謂好壞;可是要他來說,只能是:他不知道——說不出來;這裡面或許有點道理;可能對你有好處,又何必無緣無故來一個否認,給自己造成不便呢?
他一直酷愛遊山,過去的假日常是在瑞士度過的,不過(像一個真正的福爾賽那樣)登山從來不肯涉險,或者傻干。當一番跋涉之後,一片奇景(在遊覽指南裡也提到過——雖則辛苦,可是值得)在他眼底展開時,他無疑地也曾感覺到天地間有一種偉大莊嚴的真理超出人生那些渾渾噩噩的追求、那些無聊和可憐可笑的事情,就像山嶽高臨著下面的丘陵和溪谷一樣。拿他這樣一個實際性格來說,也許這點體會在他就是最最接近宗教的地方了。
可是他已經有好多年不去瑞士了。自從他妻子故去之後,他曾經帶著瓊連續去過兩季;這兩次使他痛心地認識到自己過去那些爬山的日子是一去不復返了。
所以當年那種從山靈獲得的信念,認為宇宙間萬物都由一個至高無上的真理統馭著,在他是早已生疏了。
他知道自己老了,然而仍舊感覺年輕;這使他很不開心。他處世本來一直就謹慎小心,然而自己生的一個兒子和一個孫女都好像天生就是要遭受苦難似的,這位他想起來很不開心,而且迷惑不解。對於小喬他也沒有什麼責備——這樣一個溫和的孩子,哪一個能責備他!——可是他自己弄到這種地步,實在可恨,瓊的這件婚事也差不多同樣的糟糕。這好像是命裡注定的,而凡是這類命裡注定的事都是他這樣性格的人所不能瞭解或者受得了的。
他給兒子寫這封信,並不真正指望有什麼結果。自從羅傑家裡開了那次跳舞會之後,他已經清清楚楚看出是怎麼一回事了——他的結論下得比多數的人都快——他自己兒子的前例就在面前,所以在所有這些福爾賽家人當中,他比誰都知道得清楚,愛情的淡白火焰總是要把人的翅膀燒傷的,不管他們願意不願意。
瓊在訂婚前一個時期,時常跟索米斯的妻子在一起,所以他跟伊琳也是常見的;那時候他就感覺到她能使男人著迷。她並不是個妖冶女子,連風騷也夠不上——這些字眼都是他這一輩的人愛用的,當時那些人就喜歡用些好聽然而膚泛不切的名詞來說明事情——可是她卻是危險的。他也說不出什麼緣故。人告訴他有些女子天生有一種本領——一種連她們自己都控制不了的誘惑力!他就會回答:「胡說一氣!」她是危險的,就是如此。這種事情他眼睛看不見最好。事情既然這樣,那就這樣罷;下面的事情他也不知道——他只想不要使瓊出醜,精神上能夠平靜下來。他仍舊希望有一天她又能夠成為一個給他安慰的人。
因此他就寫了那封信。回信簡直說不上有什麼交代。小喬裡恩從那番談話裡所打聽到的實際上只有一句古怪的話:「我猜他是卷在裡面。」
卷在裡面!卷在什麼裡面呢?這種新裡新氣的講話究竟是什麼意思?他歎口氣,把最後一疊文件捲起來放在皮包夾層裡;他明知道是什麼意思。
瓊從餐室裡走出來,幫他穿上夏服的上裝。從她的服裝和那張堅決的小臉的表情,他已經知道下面是怎麼一回事了。
「我跟你去,」她說。
「胡說,親愛的;我是直接上商業區去的。讓你到處亂闖可不行!」
「我得看看史米奇老太去。」
「啊,你那些寶貴的『可憐蟲』!」老喬裡恩咕嚕了一聲。他並不相信她這種借口,可是也不再阻擋她。對她這種牛性子你有什麼辦法。下了維多利亞車站時,他把她送上預先替自己備好的馬車——這就是他的做派,決不那樣小家子氣。
「你聽我說,乖乖,切不要把自己累壞了,」他說,說完就雇了一部馬車上商業區去了。
瓊先到巴丁登一條偏僻的小街去,她那個「可憐蟲」史米奇老太就住在這裡——一位上了年紀的人,平日只是做些幫工為生;瓊跟她坐了半小時,聽了她經常性的那些顛來倒去的訴苦,強迫她暫時寬慰一點,就起身上斯丹奴普門去。那座大房子門窗緊閉,陰沉沉的。
她下了決心無論怎樣要打聽出一點情況。壞就由它壞去,壞了就算了,寧可如此。她的計劃是這樣:先去看菲力的姑母拜因斯太太;如果打聽不到什麼的話,就去看伊琳本人。至於看望這些人自己究竟想打聽些什麼,她也不清楚。
三點鐘的時候,瓊到了郎地司方場。她具有女子那種天性,在即將遭遇苦難的時候,反而故作鎮定,穿上她最好的衣服上陣,那副勇敢的氣概就跟老喬裡恩一模一樣;原來的戰慄現在已變為急切了。
當傭人替瓊通稟時,波辛尼的姑母拜因斯太太(她的名字叫露伊莎)正在廚房裡指揮廚師;她本是個賢妻良母,拜因斯一直都說「一頓好晚飯最有意思」。他總是在晚飯之後把事情辦得最好。在坎辛登區有一排非常神氣的大紅高房子,足可以跟許多別的房子競賽「倫敦最醜陋房屋」的頭銜,這些就是拜因斯先生造的。
拜因斯太太聽說是瓊,趕快就進了自己的臥房,打開一隻鎖好的抽屜,從一隻紅摩洛哥皮盒子裡拿出兩隻大手鐲來,戴在自己白白的手腕上——原來拜因斯太太也是個具有高度「財產意識」的人,而「財產意識」,我們都知道,就是福爾賽主義的試金石和好德行的基礎啊。
她是中人身材,長得很寬,而且接近癡肥;那口白木衣櫥的穿衣鏡裡正照出她穿了一件自己裁製的長服,顏色不深不淺,使人聯想起大旅館過道裡那些粉刷過的牆壁。她舉手摸摸自己的髮髻——髮髻是公主式——東碰一下,西碰一下,使髮髻豎得更挺括點;她眼睛望著自己,完全是一種不自覺的現實主義神情,就好像在正視人生的一件骯髒事實,並在竭力加以文飾似的。她的兩頰在年輕的時候原是乳白和淡紅的顏色,可是現在一到中年卻變得斑斑點點了,所以當她拿一隻粉撲在自己額上撲粉時,眼睛裡又閃出那種冷酷醜惡的正視來。放下粉撲,她一動不動站在鏡子前面,在自己又高又大的鼻樑、小下巴(她下巴本來不大,現在脖子粗了起來,就更顯得小了)和下垂的嘴角之間做出一點微笑。隨即,為了不使效果喪失,趕快兩隻手撈起裙角下樓來了。
這次拜訪她已經指望好久了。她侄兒和他未婚妻的關係搞得不好她早有風聞。這兩個都有好幾個星期不上她這兒來。她多次約菲力來吃晚飯;菲力總是回答「太忙」。
在這種事情上,這位出色的女人的感覺是敏銳的,所以一聽見瓊來,立刻就感覺到事情不妙。她實在應當是一個福爾賽;按照小喬裡恩的說法,她肯定夠得上資格,而且是名副其實。
她把三個女兒嫁得都很不錯,照人家說來,簡直是高攀,因為這些女兒都是姿色平庸,這種情形往往只在職業比較接近司法界的婦女中才見得到。多少和教會有關的善舉——慈善舞會、義演、義賣——她都列名在委員會裡,而且她非要事先弄清楚各事都已完全組織就緒,方才同意放上自己的名字。
誠如她時常說的,她贊成事情要有個商業基礎;教會、慈善事業的正確作用都是加強「社會」組織。個人施捨因此都是不道德的。唯一的辦法是通過團體,有了個團體你才能肯定自己的錢不是白花的。說來說去,還是團體最重要!毫無疑問,她就是老喬裡恩稱做的「組織能手」——不但如此,他甚至於稱她是個「騙子」。
那些有她列上名字的事業都組織得非常之好,所以等到把捐款分配給那些人時,這些已經像提煉過的牛奶一樣,一點人類溫情的乳油都不剩了。可是她平時的話也說得很對,感情用事是要不得的。她實在是有點學院氣。
這位被宗教界推崇備至的偉大而善良的女人是福爾賽神廟裡的女住持之一,朝夕在財產之神的壇前燃著一盞神聖的油燈,壇上寫了這些感人的字句:「以無還無,六辨士還真正那麼一點兒。」
她走進屋子時,人們的感覺就像一大塊肥肉走進來似的;她主持慈善會所以受人歡迎大約就是這個緣故。人家花了錢,總喜歡沾一點肥;所以大家都朝她望——她穿了一件制服,上面滿掛些叮叮噹噹的飾物,高高的鼻子,肥碩的身材,被慈善跳舞會裡她那些僚屬圍成一圈——好像她是個大將似的。
她的唯一缺點是沒有一個好家世。她在中上層社會裡是一個勢力,這個社會裡有它上百個的宗派和集團,全都在慈善事業的戰場上縱橫交織著,而且很快樂地跟那個上層社會在這片戰場上結識起來。她在這個中上層社會裡是一個勢力,而這正是一個更廣大、更重要、更有力量的社團!在這裡,拜因斯太太所代表的那些商業化的基督教的制度、教義和「立身之道」都在暢通無阻,這些是它的真正血液,真正的商業通貨,不像在那些較小的上層社會脈管裡流通著那些奄無生氣的贗品。認識她的人都覺得她很正常,一個決不會把自己的心掏出來的正常女子,而且,只要有法子可想,也決不會把任何東西掏給人。
波辛尼的父親在世時跟她最合不來,時常拿她作為譏笑的對象,簡直到了不可饒恕的程度。現在波辛尼的父親雖已去世,她提起他來時,還是稱他為「可憐的、親愛的、沒有禮貌的哥哥」。
她以一種謹慎的親熱向瓊問好,這在她原是拿手好戲;同時對瓊有點畏懼——不過以她這樣一個商界和宗教界的女名流,就是畏懼也是有限度的——因為瓊雖則瘦小,卻具有莫大的尊嚴,是她的一雙無畏的眼睛給予她這種尊嚴。拜因斯太太還看出瓊的態度雖則極端坦率,仍舊有很多地方是個福爾賽。如果她僅僅坦率和勇敢,拜因斯太太就會覺得她「神經」,而看不起她;如果她僅僅是一個福爾賽,比如說,像佛蘭茜一樣,拜因斯太太對她就會威風十足地擺出一副獎掖的派頭;可是瓊儘管個子很小——而拜因斯太太一向是重量不重質的——卻給她一種不自在的感覺;所以她請瓊在一張迎亮的椅子上坐下來。
她敬重瓊另外還有一個原因——不過拜因斯太太這樣一個善良的虔誠女子,絕對不會那樣世故,因此她也決計不會承認——那就是她聽見自己丈夫談到老喬裡恩非常富有,而且有十足的理由對這個孫女極端鍾愛。因此拜因斯太太今天的心情就跟我們讀一本描寫男主角有一筆遺產可得的小說時的心情相彷彿,又急又怕,深怕作者筆下一不當心,害得那位年輕人最後遺產沒有到手。
她的態度很親熱;她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清楚看出這個女孩子多麼出眾,又多麼合意。她問候老喬裡恩的身體可好。這樣大的年紀真是了不起;這樣硬朗,而且樣子一點不老,他多大年紀了?八十一!她決計想不到!他們上海濱消夏!好得很;菲力想來天天都有信給瓊,是不是?當她問起這個問題時,她的淺灰色眼珠睜得更大了,可是瓊卻毫不動容。
「沒有,」她說,「他從沒有寫過信!」
拜因斯太太眼睛垂下來;她的眼睛本來沒有打算垂,可是不由而然就垂了下來。但是立刻又抬起眼睛。
「當然不會。這完全是菲力的為人——他總是這個樣子!」
「是嗎?」瓊說。
這句簡短的反問使拜因斯太太明媚的微笑僵了一下;她趕快來一個掩飾的動作,把裙子重新拉拉平,又說:「怎麼,親愛的——他是個頂頂放蕩不羈的人啊;他的一切行為人家從來不放在心上的!」
瓊忽然悟出自己是在糟蹋時間;她便是把問題直接提出來,也不會從這個女人嘴裡得到任何解答。
「你見到他嗎?」她問,臉紅了起來。
拜因斯太太前額上的汗從粉裡滲出來。
「對呀!我記不得他上次幾時來過的了——真的,我們近來簡直不大看見他。他為了你令叔的那座房子弄得簡直沒有空;聽說就要好了。
我們一定要組織一次晚宴,為這件事慶祝一下;你非來不可,就在我們家裡住!」
「謝謝,」瓊說。她心裡又想:「我徒然糟蹋時間。這個女人是什麼話都不會告訴我的。」
她起身要走。拜因斯太太臉上變了色。她也站起來;嘴唇動著,兩隻手有點沒處放是好。事情顯然很不對頭,而她又不敢問這個女孩子——這樣一個身材瘦小而挺括的女孩子,一張堅決的臉,堅定的下巴,含有敵意的眼睛,站在那兒。拜因斯太太很少因為要提問題而害怕的——一切組織都是根據提問題來的啊!
可是事情太嚴重了,連她平日堅強的神經都大為震動;而她的丈夫就在那天早上還跟她說過:「老喬裡恩的家財一定足足在十萬鎊以上!」
然而這個女孩子卻站在這裡,要走——要走!
機會可能就此失去——她也說不准——這個女孩子可能從此不會成為她家的人,然而她仍舊不敢開口。
她的眼睛望著瓊到了門口。
門關上了。
接著拜因斯太太尖呼一聲,趕上前去,肥碩的身軀搖搖晃晃地,重又把門打開。
已經太遲了!她聽見前門的搭一聲關上,自己一動不動站著,臉上的神情又是氣又是愧悔。
瓊以她敏捷的步伐急急沿方場走去。過去在那些比較幸福的日子裡,她一向把這個女人當做心腸很好,可是現在只覺得她卑鄙了。難道她永遠要這樣碰人家的釘子嗎,難道她逼得要永遠受這種心神不寧的罪嗎!
她要去找波辛尼本人,問他到底是什麼意思。她有權利知道。她急急向史龍街走去,最後找到了波辛尼的號數。從樓下彈簧門進去,她一溜煙上了樓梯,一顆心痛苦地跳動著。
上了最後的一層時,她的臉色變得雪白。她看見門上釘著的門牌,寫著他的名字。原先使她跑了這麼多路的決心這時忽然蒸發掉了。
現在她明白過來這樣做法太不成話。她覺得渾身發燒;她的手心在手套的薄襯綢下面有點濕濡濡的。
她退到樓梯口,可是並不下去。她身子倚著欄杆,想竭力克服一種透不過氣來的窒息感覺;眼睛望著門,帶著可怕的勇氣。不!她偏不下樓。別人對她怎樣想法有什麼關係?他們決不會知道!如果她自己不管,就更沒有人管她的事情了!她決不半途而廢。
這樣想過,她就勉強撐起身子,拉一下門鈴。沒有人開門,忽然間一切羞恥和恐懼心都被她置之度外!她把鈴子拉了又拉,彷彿自己能夠從空屋子裡拉出什麼,給她這一次拜訪所遭受的羞恥和畏懼找點什麼補償似的。門仍舊沒有開;她停止拉鈴,在樓梯上面坐下來,兩手蒙著臉。
不久,她悄悄下樓,走到外面。自己覺得好像生了一場大病似的,現在再沒有什麼心思可想,只有趕快回去了。路上碰見的人好像知道她從哪兒去了來,做過些什麼事情似的;忽然,在對面街上,她望見了波辛尼,顯然從蒙特貝裡爾方場那邊向自己的屋子走去。
她轉動一下身子,預備穿過街去。兩人的目光碰上,波辛尼抬一下帽子。一部公共馬車開過來,擋著她的視線;接著從人行道的邊緣上,在馬車的空隙中,她望見波辛尼向前走去。
瓊站立著不動,望著他的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