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40.在赫爾辛蘭的一天 文 / 西爾瑪·拉格洛夫
一片大的綠葉子六月十六日星期四
次日凌晨,男孩子飛翔到赫爾辛蘭的上空,在他身下展示開來的是:大片針葉樹林綻出了嫩綠色的幼芽,樺樹林的樹梢上剛剛披上了片片新葉,草地上青草綠茵茵、碧油油,農田里破土而出的新芽煞是喜人。這裡是一片高山崇嶺連綿不斷的高原,然而在它的中央卻有一條寬闊而顏色鮮明的峽谷縱貫南北,從這條峽谷又分出許多條小一點的峽谷,有些狹窄短小,有的寬闊而長大,這樣就形成了很分明的脈絡。「喔,我可以把這塊地方比作一片大的葉子,」男孩子遐思翩翩,「它綠盈盈的就像樹葉一樣,還有這些大小峽谷就像一片葉子上的葉脈一樣。」
這地方的景色倒委實同他說的差不大多。在中央的那條大峽谷先是分出兩條很大的峽谷,一條向東,一條向西。然後它朝北伸展,又分出一些窄小的峽谷。到了北方,它又分出兩支很寬闊的峽谷,在這以後它又再向前延伸了很長一段,不過越來越細,漸漸消失在荒原之中。
在那條中央大峽谷裡,洶湧地奔流著一條氣勢磅礡的河流,它在沿途有好幾個地方流淌成了湖泊。緊靠著河畔的草地上鱗次櫛比地擠滿了矮小的灰色棚屋。河畔草地的後面連接著耕地,在峽谷邊沿樹林雜長,草木叢前是一座座農莊庭院。這些莊院都很寬大,房屋建造得很堅固結實。這些莊院一個毗鄰著一個,相連成行。一座座教堂高高地矗立在河畔,在他們周圍莊院麇集成了很大的村莊。在火車站和鋸木廠周圍也圍簇著大片房屋。鋸木廠都是坐落在河流和湖泊邊上,四周木材堆積如山,一眼就能夠辨認得出來。
同中央那條大峽谷一樣,分出來的峽谷裡也是湖泊相連,田疇成片,有不少村落和農莊。那些峽谷中的河流瀲灩閃爍,波滾浪逐,流進深山幽谷,漸漸地在兩邊的山崖擁迫之下變得愈來愈狹窄,最後只剩了涓涓細流。
峽谷兩面的山崗上長著針葉林,那些樹木不是長在平地上,而是長在崎嶇不平的峰巒上,因而也高高矮矮,參差不齊,活像是一頭瘦骨嶙峋的野獸身上披著一身蓬鬆紛亂的毛皮。
從空中俯視下去,這地方山清水秀,風光旖旎。男孩子倒大飽了眼福,把這塊地方一覽無遺,因為老鷹在努力尋找老藝人克萊門特·拉爾森,所以必須從一個山谷飛到另一個山谷,低空盤旋,仔仔細細尋找那個人的蹤跡。
天光徐徐大亮,農莊的庭院裡雞叫牛哞,開始有了動靜。在這一帶地方,畜棚都是用粗大的圓木釘成的木棚屋,棚頂有煙囪,窗子又高又寬,那些畜棚的概門一打開,奶牛便蜂擁而出。這些奶牛毛色淺淡,花紋斑斕,個頭都長得不大而且體態玲瓏姣好,腳步十分嬌健,走起路來還不時奔跑幾步。牛犢和羊群也出來了。不難看出,它們都連蹦帶跳情緒很高。
庭院裡一刻比一刻熱鬧起來。幾個年輕姑娘挎著背包在牲口群裡來回走動。有個男孩子手裡擎了一根長鞭子,把羊群攏在一起。有只小狗在奶牛群裡鑽來跑去,對那些想要頂角較量的奶牛唁唁吠叫。農莊的男主人牽過馬來,套好了車,車上裝滿了大罐大罐的黃油、大塊大塊的圓奶酪,還有各色各樣的食品。人們又是說笑又是歌唱,人歡馬嘶,院子裡熱鬧非凡,就好像在迎接一個快樂的節日一樣。
過了一會兒,人們趕著牲畜朝山上的森林走去。有個姑娘走在最前面,用清脆悅耳的呼叫引領著牲畜前進,牲畜在她身後排成了長長一串。牧羊孩子和牧羊狗跑前顧後,不讓一隻羊兒跑離羊群。農莊主和他的長工們走在最後面。他們跟在馬車旁邊,防備著萬一翻車,因為他們走的是一條頑石遍地的林間小徑。
說不定這是赫爾辛蘭一帶約定成俗的老習慣,所有的農民們都在這一天把牲畜趕進森林裡去,不過也許純屬巧合,正好那一天大家湊到一起來了。不管怎麼說,反正男孩子倒有幸開開眼界,見到人和牲畜的洪流歡騰地從每個山谷和每個農莊走了出來,朝著深山老林進發,使得那裡熱鬧起來。男孩子整整一天都聽得見那黑黢黢的密林深處傳出來的放牧姑娘的歌聲和牛頸脖上掛的鈴鐺發出的叮噹聲。他們大多數人都要長途跋涉,而且路很難走。男孩子親眼看到,他們是如何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掙扎著走過潮濕的沼澤地。他們遇到被風刮倒的大樹橫倒在路上時,就不得不繞個大彎改道前進。還有好多次,馬車撞在石頭上掀翻了,車上的東西撒了一地。可是,大家碰到這些難處卻並不生氣,只是揚聲大笑一陣,仍舊高高興興地前進。
到了薄暮時分,這些趕路的人和牲畜終於來到森林裡事先砍伐開闢出來的居住營地,那裡早已修建了一個低矮的牲畜棚和兩三幢灰色的小棚屋。奶牛走進棚屋之間的院子,禁不住哞哞地歡叫起來,好像他們一下子就認出了自己曾經居住過的地方,並且急不可耐地咀嚼起甘美鮮嫩的青草來。人們一邊說笑打趣,一邊把車上裝的飲用水和木柴,還有所有別的東西全都卸下來,裝到那幢稍大一點的棚屋裡去。不久之後煙囪裡就升起了裊裊炊煙。放牧的姑娘和男孩子們也都靠在大人們身邊,圍坐在一塊扁平的大石頭周圍,開始在露天吃起晚飯來。
老鷹高爾果深信不疑他一定能夠在夏季來到森林裡野外放牧的那些人中間找到克萊門特·拉爾森。於是,他一見到朝向森林裡來的人牲隊伍就急忙低飛下去,用他那雙銳不可擋的眼睛去細細查看。可是一小時又一小時過去了,老鷹卻沒有能夠找到那個老藝人。
經過很長時間的盤旋翱翔,老鷹在黃昏時分來到了大山谷東面的一片頑石嶙峋的荒涼山地上空。他低頭往下看去,那裡又有一個夏季放牧的營地。人和牲畜都已經安頓就緒。男人們正站著劈柴,放牧姑娘們在擠牛奶。
「瞧那兒,」老鷹高爾果嗥叫一聲,「我想他一定會在那兒。」
老鷹一個高空俯衝便飛速降落下去。男孩子大吃一驚,那老鷹居然從那麼遠的高空看得分毫不差。站在場院裡劈木柴的那個男人果然是矮小的克萊門特·拉爾森。
老鷹高爾果降落在離開棚屋不遠的密林裡。「現在我把對你許下的願給兌現了,我可是說到做到的呀。」他說道,還得意揚揚地搖頭晃腦。「你趕快想法子同他談談。我就留在這片稠密的松樹林裡等你。」
動物們的除夕之夜
夏季牧場一切安排停當。晚飯過後,人們尚無睡意,便閒坐著聊起天來。他們很久沒有在森林裡度過夏夜了,似乎捨不得早早就去埋頭睡覺。夏天的夜晚非常短暫,直到這時還明亮得如同白晝一樣。放牧姑娘手裡不住地編結著東西,時不時地抬起頭來朝著森林瞅上一眼,又心滿意足地咯咯笑起來。「唉呀,我們總算又到這裡來啦,」她們高興地說道。人聲嘈雜紛亂的村落從她們的記憶中驀地消失殆盡,四周的森林一片靜悄悄。當她們還在農莊上的時候,一想到將要寂寞地在茫茫林海裡度過整整一個夏天的時候,她們幾乎無法想像自己怎麼能夠忍受得住。可是她們來到夏季放牧場之後,卻覺得這樣的時候美妙得不可思議。
附近夏季牧場的年輕姑娘和男人來看望她們了。這裡圍聚的人大多,屋裡坐不下,大家就在屋前的草地上席地而坐。可是誰也不知道怎麼才能提個頭打開大家的話匣子。那幾個男人第二天就要下山趕回到村子裡去。姑娘們托他們辦點小事情,要他們向村裡的人捎個好。說完了這些就又找不到話題了。
於是,姑娘們當中年齡最大的一個擱下了手上的活計,興致勃勃地說道:「其實我們今天晚上大可不必這樣一聲不響地在夏季牧場上間坐著,因為我們當中有兩個挺愛講故事的人。一個是坐在我身邊的克萊門特·拉爾森,另一個是蘇南湖來的伯恩哈德,他正站在那邊朝布萊克山上細看。我覺得,我們應該請他們每人給我們講一個故事。我答應,哪個人講的故事最使我們開心,我就把我正在編結的這條圍巾送給他。」
她的這個主意受到大家的一致歡迎。那兩個要講故事來比個高低的人自然要客氣一番,推托說不行,可是沒過多久也就同意了。克萊門特請伯恩哈德先講。伯恩哈德當仁不讓便答應了。他並不太認識克萊門特·拉爾森,不過他捉摸著那個人必定會講一個妖魔鬼怪的老掉牙的故事。他知道大家通常都愛聽這類故事,所以他想還不如投其所好講一個這樣的故事。
「在好幾百年以前,」他開始講道:
「戴爾斯布地方有個主管幾個鄉村的教區教士,他在大年三十的晚上策馬驅騎匆匆在深山密林之中兼程趲行。他身上緊裹著皮大衣,頭戴皮帽子,鞍橋上橫放著一個小包,裡面裝著做臨終聖事用的酒杯、祈禱書和法衣。白天的時候他被請到離這個林區的中心村落很遠的一個教區村去為一個臨終的病人做最後的祈禱。他在病人身邊一直坐到晚上,現在他終於可以回家去了,不過他估摸著怎麼也要到半夜以後才能夠回到教士宅邸。
「他不得不騎在馬上顛簸趕路,而不能夠躺在床上安詳熟睡,好在那天晚上的天氣還不壞,真是謝天謝地。雖然夜已深了,但是還不算寒冷刺骨,而且連一點風信都沒有。儘管烏雲層積,一輪又圓又大的滿月卻依然能夠同雲層競相追逐,在烏雲層上影影綽綽,把皎潔的清輝灑向大地。倘若沒有那點月光映亮的話,那麼他就連地上的林間小徑都難辨認得出來,因為那是隆冬臘月,天地之間灰濛濛地一片。
「教士那天晚上騎的是他最引為驕傲的一匹駿馬,這匹馬體格強健,腳力耐久,伶俐得幾乎像人一樣,而且在全教區任何一個地方都能夠識途找回家去。教士已經屢次測試屢次靈驗,所以他對馬兒深信不疑,在騎這匹馬的時候從來不去注意辨別方向。這天晚上也是如此,在黑沉沉的午夜時分,在茫茫林海之中,他仍舊若無其事地騎在馬上,連韁繩都不握住,頭腦裡一門心思想著別的事情。
「教士騎在馬上顛來晃去,心裡只是惦念著第二天要做的講道之類的事情。就這樣過了很久,他才想起來要抬頭看看究竟離開家還有多遠。當他終於抬頭環顧四周的時候,他不禁暗暗納悶,按理說他騎馬走了那麼長時間,早就應該到教區裡有人煙的地方了,可是眼前卻還是深山荒野,森林稠密。
「戴爾斯布那塊地方當時建築分佈格局同現在相同,教堂、教士宅邸、所有的大莊園和大村莊都在那個教區的北面名叫戴倫那一帶地方。而南面那一帶全是森林和高山。那個教士一看到他還在荒無人煙的地方踽踽行走,他馬上就想到他還在教區南部,而要回家去必須策馬往北走。但是他越走越覺得不對勁,似乎自己並沒有在朝北走。儘管沒有星星和月亮供他辨認方向,可是他頭腦裡有方向感,他毫無疑問地覺得自己在朝南或者朝東走。
「他本來打算馬上勒住韁繩,調轉馬頭往回走,可是他卻沒有那樣做,既然這匹馬過去從來沒有迷過路,那麼這一次諒必也不會。說不定是他自己糊塗了,只怪他一直心不在焉,沒有看看沿途的道路。於是他又聽憑馬兒照著原來的方向繼續往前走,他自己又去想自己的心事了。
「可是走不多久,一根很大的樹枝狠狠地掃了他一下,幾乎把他從馬背上撞了下來。他這才猛醒過來,覺得非要弄清他究竟到了哪裡不可。
「他朝地上一看,不禁吃了一驚,原來他是走在鬆軟的沼澤地上,根本沒有什麼可供踩腳的小路。而那匹馬兒卻疾走如常,一點也沒有趔趄。這一次教士深信那匹馬確實在錯路上了。
「這一次他毫不遲疑,抓起韁繩,勒回馬頭,重新朝著林間小路走回去。可是那匹馬卻作起祟來,剛剛跑到林間小路上,又繞了一個彎向荒山野嶺奔去。
「教士一看,完全肯定那匹馬又往錯路上走去了。不過他又想道,既然馬兒如此固執,說不定是要找一條能夠更快到家的近路,所以他也就聽之任之了。
「說也蹊蹺,地面上根本無路可走,然而那匹馬兒卻照樣疾走如飛。面前有山崗擋路,馬兒就像山羊一般靈巧地竄了上去,在下陡坡的時候,馬兒把四隻蹄子併攏收緊,沿著嶙峋頑石滑行而下。
「『但願能夠在做禮拜之前趕回去,』教士心裡盤算著,『倘若我不能及時趕回教堂去,那麼戴爾斯布教區的鄉民們會有何想法?』
「他還來不及思忖太多,就匆匆來到一個他所熟悉的地方。那是個很小的黑水湖,是他去年夏天曾經來釣過魚的地方。現在他終於看出來了,這正是他最擔心害怕的事情:他現在正在荒山野林的深處,而那匹馬還在一味朝南走,似乎非要把他馱到離教堂和教士宅邸遠得不能再遠的地方去。
「教士匆匆跳下馬來。他不能夠任憑這匹馬將他馱到荒無人煙的曠野上去。他務必要趕回家去,既然這匹馬那樣執拗,非要朝相反的方向跑,他就下了決心自己徒步牽馬而行,待到走到熟悉的路上再騎上去。他把韁繩綰在手臂上,開始步行起來。穿著一身厚厚的皮大衣在森林裡徒步跋涉可不是一樁容易的事情,好在那個教士身體結實,能夠吃苦耐勞,對於走這樣費勁的長路倒也沒有犯難發愁。
「可是那匹馬卻給他平添了不少麻煩,它根本不聽他擺佈,四隻蹄子蹬住地面紋絲不動,而且還尥蹶子,就是不肯跟他往前走。
「後來教士怒火旺盛起來了。他過去從來沒有鞭打過這匹馬,這時仍舊不想動手打它。他反倒是氣得扔下韁繩,自己從馬身邊走開去。『哼,既然你硬要走自己想走的路,那麼我們乾脆在這裡分手算啦,』他氣咻咻地叫嚷說。
「他剛舉步走出了兩三步路,那匹馬就趕了上來,小心翼翼地咬住了他大衣袖口,想要攔住他往前走。教士回過頭去,逼視那匹馬兒的雙眼,彷彿想要洞察出它為什麼如此突兀反常。
「即使在事情過後,教士也沒有完全明白過來自己當時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然而有一點倒是千真萬確的。儘管夜色那麼黑,他還是能夠看得清那張長長的馬臉,非但如此,還能夠看得出來他的心事,就像從人臉上的喜怒哀樂看得出他心裡在想什麼一樣。他看得分明,那匹馬是焦急無比,苦惱不已的。那匹馬瞅著他,眼神裡流露出無比憂愁的光芒,既是在埋怨又是在哀求。『我天天毫無怨言地充當坐騎為你出力,』馬兒似乎在說,『難道你就連這一夜都不肯陪我去嗎?』
「教士被牲口的哀哀求告的眼神感動了。顯而易見,那匹馬在這個夜晚必定有什麼事情求助於他。他身為堂堂男子漢豈能夠袖手旁觀,於是他當機立斷,決定陪著馬兒去走一趟。他不再遲疑,把馬牽到一塊石頭旁邊,踏著石頭跨上馬去。『隨你走到哪裡去吧,』他對馬兒說道,『既然你要我陪你去走一趟,那麼我就悉隨尊便吧。這樣就沒有人可以責備說,那個戴爾斯布教區的教士竟在別人陷入困難之時拒絕助一臂之力了。』
「在這以後,他就聽憑馬兒放開四蹄往前跑去,他自己只專心注意如何在馬鞍上坐得牢靠穩當。這一段路崎嶇不平而且險峻異常,再則一路都是上坡路。四周森林非常茂密,兩步開外的地方他就看不見了,不過他感覺得到,他們是在朝著一座高山往上爬去。馬兒呼哧呼哧異常吃力地爬上一個又一個陡坡。倘若此時教士自己能夠作主行事的話,他是決計不忍心把馬兒驅趕到這樣陡峭的高山上來的。『嘿呀,難道你不爬上布臘克山,就不死心嘛?』教士譏嘲地說道,還忍不住粲然一笑。因為他明白,布臘克山是赫爾辛蘭省全境內最高的山峰。
「就在他騎在馬背上往前走的時候,他忽然覺察出來,那個夜晚在荒山野林裡匆匆趕路的並非只有他和他的坐騎。他聽到四周不斷有動靜,石頭骨碌碌地在滾動,樹枝劈劈啪啪地斷裂。從聲音上聽起來,似乎有不少大動物穿行過森林。他知道那一帶地方狼很多,他倒擔心那匹馬會不會使他卷人到一場同野獸的肉搏角鬥中去。
「向上爬呀,一股勁兒地向上爬,馬兒往山上爬得愈高,森林就愈稀疏。
「他們終於爬到了一個幾乎光禿的山頂上,在那裡他可以極目遠眺。他放眼望去,舉目所見的是連綿不斷、峰巒起伏的群山和蒼茫陰沉的森林。天色很黑,他無法看清楚周圍的東西,但是他畢竟弄明白了自己在哪裡。
「『嘿呀,原來我竟爬上了布臘克山,』他想道,『一點沒有錯,不會是別的山。我認出來了,西面是耶爾夫捨山峰,東面是阿格島一帶的波光粼粼的大海。北面有塊地方閃爍著燈火,那大概是戴倫鎮。而在這個深峽裡我見到的是尼安瀑布飛濺的像白煙般的水珠。對,一定沒有錯,我爬上來的就是布臘克山,這真是一次歷險奇遇。』
「他們爬到山上最高的主峰,那匹馬兒就停下腳步,站在一棵枝茂葉盛的雲杉樹背後,似乎若有所懼地藏匿在那裡。教士弓腰向前,雙手撥開枝葉,這樣他可以毫無阻擋地觀看面前的一切。
「布臘克山那濯濯童山的峰頂就赫然在他的眼前,不過並不像他預料的那樣空蕩荒涼。在面前的開闊地中央有一塊頑石突兀屹立,四周密密麻麻圍聚著許多野獸。教士看到這個架勢,便揣摸著他們好像是到那裡去召開動物大集會的。
「教士舉目望去,但見緊靠大頑石旁是好幾頭大狗熊,他們身體魁梧、顢頇笨拙,就像披了一層毛皮的大石頭一樣。他們都趴在地上煩躁不安地眨著小眼睛,叫人看得出來他們是為了來開這次會才從冬眠中醒過來一下,所以還很難保持清醒不睡過去。狗熊的後面是好幾百隻狼緊擠在一起,他們並不冬眠,因而沒有一點睡意,在這漫長的冬季子夜時分反倒顯得要比在酷熱溽暑的盛夏更加生氣勃勃。他們像狗一樣蹲坐著,毛茸茸的尾巴籟簌地在地上刷來掃去,嘴裡呼哧呼哧地喘著大氣,舌頭長長地吐在嘴巴外面。在狼群背後是山貓,他們一刻不停地悄悄地轉來轉去。他們的模樣很像形狀被扭曲了的大貓一樣,不過腿腳似乎有點跛,行走起來有點蹣跚。他們看樣子很靦腆,不大情願在眾多動物面前露臉,因而一遇到別的動物走近,他們就會齜牙咧嘴,狠狠地發出嘶嘶聲。排在山貓背後的是貂熊,他們面部像狗,而皮毛像熊。他們在地上站的時間一長就不大舒服,不耐煩地用寬厚的腳掌拍打著土地,一心想爬到樹上去。在他們背後,一直排到森林邊緣,這塊地方密密麻麻全都是一些嬌小伶俐、體態俊美的野獸,比如說狐狸啦、黃鼠狼啦、紫貂啦等等,他們身體雖小,可是性格要比那些大野獸更加粗暴凶殘,更加嗜血成性。
「教士對這個場面看得非常分明,因為那塊地方全被熊熊的火光映得通明。在場地中央的那塊高高隆起的大頑石上站立著一個森林女妖,她手裡高擎著一枝很大的、紅彤彤的火焰竄得很高的松明火把。森林女妖身材足足有森林之中最高的大樹那樣高,她身上披著雲杉枝條編織成的衣衫,頭髮一絡絡卷緊在一起像是雲杉果。她站在那裡凝然不動,面孔朝著大森林,正在查看和傾聽。
「儘管教士看得一清二楚,但是他卻驚駭非淺,他極力想對眼前的一切全都裝作沒有看見,因為他吃驚得連對自己的眼睛都不敢相信了。『這一切根本是不可能的,』他想道,『我騎馬在荒山野嶺裡走得太久,一定是眼花緣亂,產生了幻覺。』
「不過話雖這麼說,他仍舊聚精會神地注視著這一切,急不可耐地想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情。
「他等了沒有多久,就聽得山下森林裡傳來了一陣清脆的小鈴鐺聲,隨後還聽到雜沓的走路聲和樹枝折裂聲,聽上去似乎是有大群動物穿過這片荒山野林。
「教士定睛一看,原來是一大群家畜走上山來了。他們按照到夏季牧場去的次序排列成行,從森林裡走了出來。走在最前頭的是頸脖上垂著鈴鐺的領頭奶牛,接踵而來的是公牛和別的奶牛,隨後是幼小的牲畜和牛犢。綿羊擠成一團跟在後面走過來,再靠後的是山羊。隊伍最後面是幾匹馬和馬駒。牧羊狗循規蹈矩地跟在羊群旁邊,但是既沒有牧童,也沒有放牧姑娘跟著。
「教士眼看著那些家畜徑直朝野獸走去,心如刀割一樣。他本應當挺身而出站在牲畜群面前,對他們大喝一聲,叫他們站住。不過他心裡很明白,要在那樣一個夜晚把大群牲畜驅擋回去,恐怕是非人力所能及的。因此他只好按捺住自己,留在原地不動。
「很容易看得出來,那些家畜對於即將降臨到他們頭上的飛來橫禍不是毫無所知,而是忍受著熬煎和折磨。他們都愁容滿臉,垂頭喪氣,甚至頸脖上掛著鈴鐺的母牛也耷拉著腦袋,腳蹄有氣無力地打著趔趄。山羊也沒有心思玩耍或者相互抵角。馬兒想要盡量裝得氣軒昂然,可是仍然嚇得全身像篩糠一般籟籟發抖。最可憐巴巴的要算是牧羊狗了,他們尾巴夾緊在後腿之間,幾乎是匍匐在地上爬行的。
「頸脖上繫著鈴擋的領頭奶牛把牲畜隊伍一直引領到站在山頂的那塊大頑石上的森林女妖面前。她圍繞著頑石轉了一圈,掉轉身來就往山下森林走去,說也奇怪那些野獸紋絲不動地呆著,沒有一隻去襲擊她。在她之後,別的牲畜亦從野獸面前經過,照樣沒有遭受野獸的攻擊。
「可是在牲畜隊伍徐徐往前移動的時候,教士看到那個森林女妖把手裡的火把移下來,指點出這只或者那只牲畜。
「每逢到火把降落下來點出這只月D只牲畜的時候,野獸群中便會騷動一次,他們欣喜若狂地鬼哭狼嚎,尤其是火把對著一頭母牛或者一頭別的大牲畜點下去的時候,他們的嚎叫更加淒厲可怕。然而那些眼看火把點到自己身上來的牲畜不禁尖聲呻吟起來,彷彿是尖刀刺進了他們的肉裡,而別的牲畜也不免同類相借,一齊發出哀哀慘叫。
「現在教士終於恍然大悟,明白過來他究竟親眼目睹了什麼情景。他過去一直聽人說起,每到除夕之夜戴爾斯布一帶的大小動物都要到布臘克山來聚集。森林女妖就在這裡指點出第二年裡哪些牲畜將成為野獸饕餮的果腹之食。教士對於那些難逃魔掌,指定將要被野獸吞食的牲畜大動側隱之心,可是卻又無力去救助它們,雖說這些牲畜的主人是人類而不是那些野獸或者妖精。
「第一群牲畜幾乎還沒有走完,下面森林裡又傳來了領頭奶牛的鈴擋聲,另一個農莊的牲畜又走上山頂。他們的隊伍順序同方纔那一群排列得完全一樣,而且也跟方纔那一群一樣地走向森林女妖。那女妖神態嚴峻、冷酷無情地把一隻又一隻牲畜點出來判處死刑。在這以後,一群又一群牲畜絡繹不斷地走到她的面前。有些牲畜群很小,只有一頭奶牛和幾隻綿羊。也還有一些只有兩三隻山羊的。顯而易見,這些牲畜是從家境清貧的農戶那裡來的。儘管如此,他們還是不得不到這裡來充當獻祭品。因為無論來自貧富貴賤之家,這些牲畜都是在劫難逃,不能倖免的。
「教士想起了戴爾斯布教區的農民們,要知道他們是何等疼愛自己的家畜呵。『要是他們知道了這種悲慘的場面,他們決計不會允許女妖繼續這麼胡作非為下去的。』他恨恨地想道,『他們寧可豁出自己的性命,也不肯讓他們的牲畜到熊和狼群裡來,讓森林女妖判處死刑。』
「最後露面的一群牲畜是教士宅邸來的。教士從老遠就分辨出了那熟悉的領頭奶牛的鈴鐺聲,他的坐騎諒必也聽出來了。那匹馬兒渾身冷汗濕透,每個關節開始抽搐起來。『唉,現在該輪到你去受森林女妖的判決了。』教士愛憐地對馬兒說道,『不過用不著害怕!我明白了為什麼你要馱我到這裡來,我不會捨棄你的。』
「教士宅邸來的那些肥胖強壯的牲畜排成一長串從森林裡走了出來,朝向森林女妖和野獸那兒走去。長隊的末尾是那匹把自己的主人馱上布臘克山的馬。教士身不離鞍,仍舊穩騎在馬上,讓那牲畜帶他到森林女妖面前去。
「他既沒有獵槍也沒有長刀來防身,但是他要去同妖魔鬼怪作殊死拚搏,便把祈禱書拿了出來,緊緊地按在胸前。
「起初他一點都沒有受到注意。教士宅邸上來的牲畜如同別的畜群一樣從森林女妖身邊走過。森林女妖卻沒有讓手裡的火把落下來點到其中的任何一頭。惟獨等到那匹善解人意的馬兒走過來的時候,她這才揮動手臂要判決他的死刑。
「可是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教士把祈禱書高高舉起。火把的火光投射到祈禱書上,把十字架映得閃閃發光。森林女妖一聲驚叫,手中的火把掉落到了地上。
「火把摔到地上馬上就熄滅掉了。這突如其來的由明亮變為黑暗也是教士淬不及防的,他什麼都看不見,什麼聲音也聽不見。他身邊萬籟寧謐、寂靜無聲,就同平時的冬季荒野毫無二致。
「就在這時候,天空之中密佈的烏雲陰霾驀地分散開去,一輪滿月從雲縫之間露出臉來,把皎潔的清輝灑向大地。這時教士才看到在布臘克山之巔只有他和那匹馬孤零零地在那裡。那麼多的野獸倏然一隻都不見了。地面上連所有牲畜群踩過的痕跡都沒有。但是他自己卻將祈禱書緊緊捧在胸前,胯下的那匹馬還在渾身顫抖,大汗淋漓。
「當教士策馬從山上下來回到家裡以後,他再也弄不清方才見過的一切究竟是不是一場噩夢,到底是幻覺還是確有其事。不過這件事對他倒是一個啟示,使他想到那些可憐的牲畜時時都蒙受著變成野獸果腹的美食的危險。於是他便不遺餘力地向戴爾斯布教區宣講保護牲畜安全的必要,這樣在他生前這個教區裡就再也見不到狼和熊的蹤跡了,雖然在他去世之後或許還有狼或者熊會回到那一帶去。」
伯恩哈德把故事講到這裡便打住收尾了。他博得聽眾的許多誇獎喝彩,看起來那個獎品他大概可以穩穩到手了。大多數人幾乎都以為,克萊門特要同他較量那未免是自不量力了。
可是克萊門特卻不動聲色,毫不畏懼地開口講了起來。「我說說我在斯德哥爾摩郊區斯康森公園工作的時候親身經歷的一件事情。有一天我非常想家,」他娓娓地講述起來。他講到為了不讓小人兒關在籠子裡,讓人們咧著大嘴看稀罕,他便買下了那個小人兒。他接著又說到,他剛剛發了善心做了那件好事,便好心得了好報。他講呀、講呀,那些聽故事的人越聽越人神驚奇。後來,他講到國王、侍臣和那本漂亮的書的時候,那些姑娘們個個把手裡的活計擱在膝蓋上,坐在那裡屏息凝神,雙眼直盯著克萊門特,想不到他竟然親身經歷過那麼多怪事。
克萊門特終於把他的故事講完了。那個年紀最大的放牧姑娘宣佈說他應該得到那條圍巾。「伯恩哈德講的是旁人碰到的事情,而克萊門特卻自己經歷了一個真正的傳奇故事,我更喜歡他講的這個故事,」她說道。
大家都贊成她的話。他們聽說克萊門特竟有幸同國王交談過,不禁都肅然起敬,用另一種眼光看待他,而那位矮小的藝人卻生怕把他的得意過分表露出來。然而,大家聽得興高采烈的時刻,竟然有人細心地問到他後來把那個小人兒弄到哪裡去了。
「我自己來不及給他去放個藍碗,」他支支吾吾地說道,「不過我央求了一個拉普老頭去那樣做。至於他後來究竟辦沒有辦成,我就不得而知啦。」
克萊門特話音還沒有落,就有一個小松果落下來,砸在他的鼻子上。非常離奇的是,他們當中並沒有人扔過松果,而松果又不是從樹上掉下來的。那麼,松果是從哪裡來的呢,這真叫人不可思議。
「啊呀,啊呀,克萊門特呀,」那個放牧姑娘說道,「看樣子那個小人兒還是個順風耳,能夠把我們在這裡的講話都聽到。您真不應該叫別的人去放那個藍碗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