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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28.鋼鐵廠 文 / 西爾瑪·拉格洛夫

    四月二十八日星期四

    大雁們飛過伯爾斯拉格那礦區的那一天,幾乎整整一天都刮著強勁的西風。他們要想由東往北飛去,可是西風卻總是把他們捲向東邊。可是阿卡認定了,狐狸斯密爾會從這個省的東部跑過來,所以她不願意朝這個方向飛去,而是一次又一次地盡力頂風朝西。就這樣,大雁的飛行速度遲滯下來,直到下午他們還在西曼蘭省的礦區上空飛著。到了傍晚時分,風力陡然減弱了幾分,這些趕路的鳥兒滿心希望他們可以在太陽落下之前輕鬆地飛一段時間。不料又是一股狂飆猛吹過來,把大雁們像皮球一般刮得滴溜溜翻來滾去。無憂無慮端坐在鵝背上的男孩子不曾提防這個危險,一個倒栽蔥從鵝背上滾落下來,跌到無垠的天空之中。

    男孩子是那麼細小和輕盈,所以在那樣的狂風裡也沒有筆直摔到地面上,而是蕩悠悠地隨風飄舞了一段路以後,再緩緩地飄落到地面上,就像風捲殘葉、無聲落地一個樣。

    「哦,從天上摔下來原來不那麼危險,」男孩子蕩在半空中的時候就那樣想道,「我就像一張紙那樣飄落到地上,雄鵝莫頓馬上會趕過來,把我揀起來的。」

    他落到地上以後所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把帽子摘下來,朝著空中來回晃動,好讓大雄鵝看見他在哪裡。「喂,我在這裡,你在哪裡?我在這裡,你在哪裡?」他放開嗓門高聲叫嚷,使他備感吃驚的是大雄鵝莫頓居然並沒有在他身邊出現。

    天空中連大雄鵝的蹤影都不見,那些排列成人字形狀的大雁也彷彿從天空的畫面中消失了。

    他覺得這事情怪得離奇,不過他並沒有驚惶或者緊張。他腦袋裡一刻也沒有閃過大雄鵝莫頓和領頭雁阿卡會丟棄他不管的念頭。他想一定是那陣大風把他們捲走了,等到他們掙扎脫身了,他們會飛回來搭救他的。

    可是眼前究竟是個什麼東西?他究竟在什麼地方?方纔他只顧站在那兒,仰著頭朝空中尋找大雁,可是現在他舉目四顧,看了看自己周圍。他沒有落在平地上,而是跌進了一個又深又寬的山谷,或是像這一類的大坑裡。那是個像一間方圓足足有教堂大小的房間,但是卻沒有屋頂,四面的巖崖都陡峭壁立。地面上有幾塊很大很大的石頭,石頭縫間長著苔蘚,蔓越橘枝條和矮小的樺樹。崖壁上有幾處凸出來的地方掛著幾張破破爛爛的梯子。有一堵崖壁上還有一個黑黢黢的門洞,好像是通往深山的。

    男孩子在礦區上空飛了整整一天,總算沒有深入寶山空手而歸。他馬上明白過來,這個深坑大洞是從前人們採掘礦石挖下的。「我必須馬上爬到地面上去,」男孩子當機立斷這樣想道,「否則我怕夥伴們會找不到我的。」他剛要踩著凸出來的腳蹬往上爬的時候,忽然有人從背後揪住了他,一個粗厲的聲音湊到他耳朵旁邊吼道:「你是什麼人?」

    男孩子回過頭去一看,起先覺得莫名其妙,在他面前不過是一塊四四方方的大石頭,上面長滿了灰褐色的長長苔蘚。但是定睛一看,他卻發現大石頭有寬厚的腳掌可以走動,還長著腦袋和兩隻銅鈴般的圓眼睛和一張血盆大嘴。

    他一時之間沒有答腔,看來那隻大野獸也沒有等著他回答。那隻大野獸一下子把他推倒在地上,用腳掌把他扇過來又搡過去,並且用鼻子不斷地嗅他,好像準備一口把他吞下肚去,但是隨即又改變了主意,轉身叫喊道:「莫萊和布羅曼,我的小乖乖,到這兒來,給你們點好吃的嘗嘗!」

    隨著喊聲,急沖沖連跑帶滾跑過來兩隻毛茸茸的小獸,他們走路還跌跌撞撞,不大穩當,皮毛柔軟蓬鬆得像小哈叭狗一樣。

    「你弄到什麼好吃的啦,媽媽?讓我們瞧瞧,讓我們瞧瞧!」

    「哦,原來我碰上大狗熊啦,」男孩仔細一看明白過來了,「這麼一來,我怕狐狸斯密爾就不消再費盡力氣來追逐我啦。」

    母熊用前掌把男孩子推給了小熊。一隻小熊一口叼起男孩子就跑開了。不過他咬得並不太緊,因為他是在玩兒,想在把大拇指兒吃掉之前先拿他來開開心。另外一隻小熊在後面追過來,想要把男孩子搶奪走。他奔跑起來跌跌蹌蹌,一個趔趄正好摔倒在叼著男孩子的那隻小熊的腦袋上。於是這兩隻小熊便滾抱在一起,又是廝打,又是嘴咬,又是爪抓,吼叫成了一片。

    男孩子趁著那兩隻小熊只顧廝打的機會,掙脫開身子,奔到崖壁的腳蹬面前開始往上爬。兩隻小熊一看到他乘機溜走,便一齊追趕上來,輕巧靈活地爬。到峭壁上,把他像扔皮球一樣地扔到長滿苔蘚的地上。「唉,現在我總算領教到了,一隻可憐的小耗子落到貓爪子底下的滋味啦!」

    他使出渾身力氣一連好幾次想要逃脫開。他鑽進很深的舊礦井巷道裡去,躲藏在岩石背後,還有爬到樺樹上去,不過無論他跑到哪裡,那兩隻小熊總是有辦法把他重新抓回來。他們抓到他之後,就馬上把他放開,讓他再逃跑,這樣抓了又放,放了又抓,他們玩得很開心。

    男孩子後來又疲勞又煩躁,他乾脆一屁股坐在地上。「起來,快逃,」兩隻小熊齊聲吼叫道,「要不然,我們就把你一口吃掉!」

    「好吧,你們要吃的話,就隨你們便吧!」男孩子賭氣說道,「反正我再也跑不動啦!」兩隻小熊立刻跑到母熊身邊去告狀說:「媽媽,媽媽,那個小東西不想玩下去啦!」

    「那麼你們一人一半把他分著吃了吧!」母熊吩咐道,男孩子聽到這句話,嚇得要命,就不得不重新玩下去。

    到了睡覺的時候,母熊把小熊叫過來,讓他們挨在自己身邊睡覺。小熊都玩得挺開心,他們想第二天再接著玩下去。他們把男孩子夾在他們當中,用前掌撳住他,男孩子要是稍一動彈就會把他們驚醒過來。兩隻小熊馬上就呼呼睡著了。男孩子想等一會就設法溜掉,可是他從來不曾像方纔那樣辛苦,一會兒被扔過來拋過去,一會兒又在熊爪下翻來滾去,再加上腳不停步地追來逃去,所以他也累得要命,一倒下去就睡著了。

    過了一會兒,公熊順著那個坑道口爬了下來,他笨重蹣跚地從坑道上走下來的時候,腳步非常沉重,利爪把石頭和沙礫刨得發出很大的響聲,把男孩子驚醒過來。男孩子雖然不敢動來動去,不過還是探了探身子,側過腦袋,這樣他可以看到那只公熊。那是一隻身材碩大粗壯的老公熊,四隻腳掌大得出奇,閃閃發亮的大犬牙猙獰地露在外面,一雙銅鈴般的眼睛射出兇惡的光芒。男孩子一瞅見這只深山老林之王,不禁嚇得渾身打了個寒戰。

    「嗯,怎麼這裡有人的氣味?」老公熊走到母熊身邊說道,他的聲音甕聲甕氣,像是天上打雷那樣震人耳膜。

    「你這個傻瓜,怎麼這樣胡思亂想,」母熊調侃說道,她仍舊躺在那裡一動不動,「我們不是早已說好了,從今以後再也不傷害人類了嗎?要是真的有人敢踏進我和孩子們住的地方,那麼我就爽性把他吃個淨光,叫你連氣味都聞不出來。」

    公熊在母熊身邊躺下來,似乎對母熊的回答不大滿意,還是用鼻子呼哧呼哧地到處嗅聞。

    「別再嗅來嗅去啦,」母熊說道,「你跟我一起那麼久,知道我不會放心讓有危險的東西來到孩子們身邊的。還是給我講講你出門在外的情況吧!我可是整整一星期都沒有見到你啦!」

    「唔,我跑出去尋找新的住地了,」公熊歎了口氣說道,「我先到了豐姆蘭省,想打聽一下住在艾裡斯縣的那幾家親戚近來狀況如何。可惜我竟白跑了一趟,他們統統搬走了,整片森林裡連一個熊窩都沒有剩下。」

    「我想,那些人類大概是要獨佔整個大地啦,」母熊也歎息地說道,「甚至我們不再去傷害牲畜和人,只靠吃蔓越橘、螞蟻和青草過日子,人類還是不肯讓我們安安生生在森林裡住下去。我正在犯愁,不知道要往哪裡搬家才能夠有安生日子過。」

    「多少年來我們在這個礦道坑洞裡日子過得十分舒服,」公熊說道,「可是那個整天價震耳轟響的大工廠蓋起來之後,我煩得連一天都住不下去了。我後來到了達拉河東邊的加朋山。那裡也有不少礦洞和別的好藏身之所,所以我想,在那裡大概可以不受人類的騷擾,安安穩穩地過日子……」

    公熊邊說邊站起身來,又用鼻子朝四周嗅起氣味來。「說也稀奇,我說到人類就會聞到一股人的氣味,」他說道。

    「要是你連我都信不過,那麼你就自己去尋找吧,」母熊微曬地說道,「也不想想在這個礦洞裡有什麼地方能夠藏得在一個大活人。」

    公熊沿著四周走了一轉,把所有的地方都聞遍了,最後他才無話可說又躺下了。「還是我說得沒有錯吧?」母熊說道,「可是你總是不放心,覺得除了你之外別人都不長眼睛和鼻子。」

    「我們旁邊住上了那麼些鄰居,不能不多加小心為妙,」公熊心平氣和地說道。可是他又咆哮著站了起來。原來倒霉的是,有一隻小熊把前掌伸到了尼爾斯·豪格爾森的臉上,把他捂得十分難受,他忍不住打了一個噴嚏。這一下連母熊都無法使得公熊安靜下來了。公熊扇動前掌,把兩隻小熊一左一右朝兩邊撥開,馬上就看到了男孩子,而這個可憐的小人兒連站都沒有來得及站起來。

    公熊本來一口就可以把男孩子吞嚥下去,虧得母熊趕緊擋在他們中間。「不許動他!他是孩子們心愛的玩意兒!」她說道,「他們拿他玩了整整一個晚上,玩得非常開心,所以他們沒有捨得把他吃掉,想要留到明天再玩。」但是公熊一把將母熊推開了。「唉呀,你別管啦,難道你連這樣的事情還不明白!」他咆哮著,「你難道沒有覺察出來,他身上有一股人的氣味,離開老遠就能聞得出來?我要把他馬上吃掉,倘若留下了,終究是個禍根,他會施展法術叫我們遭受禍害的。」

    他張開了血盆大口,可是這樣男孩子總算在千鈞一髮之際贏得了片刻時間。說時遲,那時快,他已經手腳麻利地從衣服口袋裡掏出了他的火柴,這是他惟一擁有的防身武器了。男孩子在皮褲上把火柴劃了一下點燃起火苗,就把燃燒著的火柴塞進公熊嘴裡。

    公熊聞到一股硫磺氣味就把鼻子一哼,從鼻孔裡噴出來的氣把火苗吹熄了。男孩子站起身來,又掏出了一根火柴。但是說也奇怪,公熊卻不再攻擊他了。

    「哦,你也會這種法術,你能夠點出許許多多這樣的藍色小玫瑰花嗎?」公熊詫異地問道。

    「那還用說,我能夠點燃許許多多的火花,連整個森林都能夠燒掉,」男孩子大言不慚地說道,他想用這種法子來嚇唬住公熊。

    「那麼說來,你也能夠放火把房子和農莊燒掉嘍?」公熊又問道。

    「這對我來說只是小小的把戲,一點都不費力氣,」男孩子吹噓說,他希望這樣一來公熊會對他望而生畏。

    「那再好不過啦,」公熊大喜過望地說道,「那麼你可以幫我出一番力啦。我真高興,幸虧方纔我沒有把你吃掉。」

    於是,公熊小心翼翼地用牙齒輕輕地把男孩子衍起來,朝礦洞頂上的那個洞口爬上去。他的身子肥胖而笨重,但是爬起洞來卻令人難以置信地輕鬆自如。他爬出洞口以後,就朝著森林裡奔跑,他跑的速度也很快,可以看出,公熊生來就能夠在茂密的森林裡穿來繞去,他的身影在灌木叢裡一隱一沒,就像水上行舟一樣輕快。

    公熊往前跑呀、跑呀,一直來到森林邊的一個山坡上,從那裡望下去能夠望得見那個大鋼鐵廠。他就在那裡蹲了下來,把男孩子放到自己面前,用兩隻前掌按緊他。

    「現在你看看下面那個聲音嘈雜的大工廠,」他吩咐男孩子說。

    那個大鋼鐵廠坐落在一個瀑布邊上,廠區裡高大的建築林立,高入雲霄的煙囪突突地吐出黑色的濃煙,高爐裡火光沖天,所有的窗戶都燈光通明。廠房裡鍛壓機和軋鋼機正在工作,它們運行起來威力那麼強大,整個天空裡都迴盪著轟隆隆、轟隆隆的巨響。廠房周圍是巨大的煤庫、爐碴堆、包裝場、曬木場和工具儲藏場。一箭之遙以外,是一排排的工人住宅、精緻的別墅小樓、學校校舍、集會的會場和商店。不過那裡卻一片寂靜,宛如已經沉睡過去了一般。男孩子並不留意朝那邊看,而是專心致志地觀看著鋼鐵廠和廠房建築。廠房四周的土地一片黑沉沉;煉鋼高爐把半邊夜空映得通亮,使天空變成瑰麗的深藍色;瀑布像條白練一般飛珠迸雪直落而下;廠房建築矗立在夜空中,噴火吐煙,塵霧繞繞、火星四濺。這是何等驚心動魄的場面!男孩子從來沒有見識過這樣雄偉壯觀的情景,他看得發呆了。

    「喂,你總不見得一口咬定,你連這樣一個大工廠也能夠點把火燒掉?」公熊潔問道。

    男孩子站在那裡,被兩隻熊掌緊緊地夾住。他開動腦筋一想,如今惟一能夠搭救他的計策就是要使得那只公熊深信,他確有非凡的力量和本領。「嘿,不管是大還是小,對我來說那都是一樣的,」他故意這樣說道,「我管保叫它燒成一片灰燼。」

    「那麼我要講給你聽一些昔日往事,」公熊說道,「自從這塊土地長出森林以來,我的祖先就居住在這一帶。我從他們手上繼承了獵場、牧場、洞穴和另外的藏身場所。我在這裡生活一直十分安逸舒服。一開始我受到人類的打擾倒並不太多。他們到山裡來,開山劈崖,刨出很少一點點礦石。他們在山腳下的瀑布邊上造了一個小高爐和一個冶煉作坊。好在那個小高爐每隔兩三個月才點一次火,那個冶煉作坊每天只錘打兩三次,我還能忍受得了。可是最近這幾年來,他們興建起了這個吵得叫人沒法活下去的大工廠,世道就完全變了一個樣,這個大工廠沒日沒夜以同樣速度開足工幹活,我已經沒有能耐在這裡生活下去了。再說,早先只有一個礦場主和兩三個鐵匠在這裡住。可是現在倒好,到處都是人,我根本沒有法子安安全全地在他們當中走動。我曾經想過,我不得不從這裡搬走,但是現在我有了更好的主意。」

    男孩子弄不明白公熊究竟想出了什麼好主意。他還沒有來得及張口問,公熊又叼起他來順著山坡往下跑去。男孩子被銜在熊嘴裡,什麼東西也看不見,可是他從嘈雜的噪音越來越響這一點判定,他們正在朝著鋼鐵廠走去。

    公熊對鋼鐵廠的情況十分熟悉。他曾經多次在漆黑的夜晚到這裡周圍遊蕩,仔細觀看過裡面的情況,而且弄不明白那裡面怎麼可以沒日沒夜地幹活,連一時一刻也不停頓。公熊曾經用他巨大的前掌去推過那些磚牆,滿以為憑他的那股蠻力一定可以把那些建築一下推倒。

    他的毛色同漆黑的地面不大容易分辨清楚,他站在牆壁的陰影底下就不大有被人發現的危險。這時候他肆無忌憚地從兩座廠房之間穿過去,爬到一堆礦碴上。他豎直起身體,用兩隻前掌把男孩子高高舉起來。「喂,你試試看能不能看到房子裡在於點什麼?」他吩咐道。

    廠房裡,人們正在用貝斯瑪轉爐把鐵錠煉成鋼,屋頂下有一座很大的黑色圓球形煉鋼爐,爐裡灌滿了已經熔化的鐵水,工人們正把一股很強的氣流壓進去。當那股氣流以震耳欲聾的轟響壓進鐵水裡去的時候,鐵水裡噴出一大片一大片的火花。進濺出來的火花形狀各式各樣,有時候像花束,有時候像掃帚,有時候拖曳著一道長長的尾巴。那些火星五顏六色,形狀大小不一,朝一堵牆飛過去,然後灑落在屋子的各個角落裡。公熊捧著男孩子,讓他看到這個瑰麗多姿的場面,一直看到吹氣過程結束,通紅閃光的鋼水從圓球罐裡流出來,倒進了幾個大鋼罐裡。男孩子覺得那場面太雄壯偉大了,他看得如癡似醉,幾乎忘了自己還是被兩隻熊掌鉗住的囚徒。

    公熊還讓男孩子看了鍛壓車間。一個工人從爐門裡鉗出一塊燒得白熱的、又短又粗的鐵塊,把它放到了鍛壓機底下。鐵塊經過鍛壓機出來的時候已經被軋成了細長條。另外一個工人鉗起它來放到另一台間隙更狹小的鍛壓機底下,鐵塊就被鍛壓得更細更長了。那塊鐵就這樣從一個鍛壓機鉗到另一個,輪番鍛壓錘打,被拉得越來越細、越來越長,最後變成了好幾米長的彎裡彎曲的鐵絲滾到了地上。就在第一塊鐵正在鍛壓的時候,另一塊鐵已經被工人從爐門裡取了出來並放到鍛壓機裡,等這塊鐵開壓了之後,又鉗來了第三塊鐵。那些火紅的鐵絲像是嘶嘶狂叫的蛇一樣扭曲翻滾落到地上。男孩子覺得這些鐵絲真是夠壯觀的,但是更為驚心動魄的是那些工人們,他們身手靈活、動作姻熟地把竄著火苗的火蛇用鐵鉗一把鉗住,硬把它們塞進鍛壓機裡。對於他們來說,同嘶叫咆哮的鐵塊打交道簡直像兒戲一般。「哦,我敢說,他們幹的才是男子漢真正該干的活計!」男孩子由衷地讚歎道。

    公熊也帶著他看了翻砂車間和鐵條冶煉車間。男孩子對冶煉工人同火與鐵打交道的本領愈看愈佩服得五體投地。「這些人真是大無畏的好漢,他們連灼熱和火焰都無所畏懼,」他心裡讚美著。他們渾身漆黑,滿臉塵垢,他覺得他們像是火神,所以他們才能有那麼大的能耐,可以隨心所欲地把火紅的鐵扭來擰去,鍛打成型。他無法相信普通的人會有這樣大的本事。

    「他們就這樣日日夜夜地敲呀、錘呀,吵個不停,」公熊抱怨說,他在地上趴了下來,「你該明白了這樣的吵鬧真叫人沒法過日子,這下子可好了,我終於可以叫它完蛋了。」

    「哦,您能叫那個工廠完蛋?」男孩子不免有幾分驚訝,「但不知道您怎麼幹?」

    「嘿,我想叫你把這些廠房統統點火燒掉,」公熊說道,「這樣我就不會再被這些吵聲打擾,我就可以在自己的故鄉安安生生地住下去啦。」

    男孩子渾身像凍住一樣,從頭到腳都變得冰涼。哦,原來是由於這個原因公熊才帶他到這裡來的。

    「倘若你能夠點火把這座吵人的工廠統統燒光,那麼我答應饒你一條性命,」公熊說道,「不過你若是沒有照我的吩咐去做,那麼就叫你馬上一命嗚呼。」

    那些巨大的車間都是清一色的磚砌廠房。男孩子暗自思忖,不管公熊怎樣淫威脅迫,他反正不會聽從他的。可是他朝四周看了看,覺得真是要放火的話,也不是不可能的。就在緊靠他的身旁有一大堆乾草和刨花,點燃起來十分容易。刨花旁邊是一垛木材,而緊挨著木材是大煤場。煤場過去就是廠房,倘若煤場失火,那麼火苗馬上就會竄到鋼鐵廠廠房的屋頂上,屋裡一切可以燃燒的東西就會燒起來,磚牆會被烈火灼烤得倒塌下來,那些機器會統統被燒燬。

    「喂,你願意動手還是不肯動手?」公熊氣勢洶洶地問道。

    男孩子心裡明白,他應該隨口回答說他根本沒有打算這麼幹,可是他很清楚要是他這麼一說,鉗住他的那兩隻熊掌只消往裡一掐他就沒有性命了,「我再想想看,」他敷衍說。

    「嗯哼,你可以想一想,」公熊說道,「不過我可是要告訴你,正是這些鐵疙瘩才使得人類佔了我們熊類的上風,就是因為這個緣故,我也要讓這裡的一切都完蛋。」

    男孩子想到,他應該用這段拖延的時間趕快想出個法子來逃跑出去。可是他委實太興奮衝動了,思路怎麼也集中不到他應該想的地方去,相反地他又遐思翩躚,想到了鐵給人類帶來了多麼大的好處。人類把鐵用來製造各式各樣的東西,用鐵來打犁犁地,用鐵來打成斧子蓋屋子,用鐵打成長柄大鐮刀來收割莊稼,用鐵打成刀子幾乎哪裡都派得上用場。鐵可以製造馬嚼子來牽馬,可以製成鎖來鎖門,可以打成釘子來製作傢俱,可以製成鐵皮當做屋頂。消滅吃人的猛獸用的火槍也是鐵做的,還有開鑿礦山的鶴嘴鋤也是用鐵打的。他在卡爾斯克魯納見到的戰艦就是身披鐵甲的,而行駛在鐵軌上的火車頭可以早發夕至通行到全國各個地方。再說鐵做成針可以縫紉衣服,做成剪刀可以剪羊毛,鐵打成鍋子可以煮食物。從大到小,所有的鐵器都是非常有用的,人類是須臾不可離開鐵器的呀。所以公熊方才講得挺有道理,正是有了鐵器人類才戰勝了狗熊。

    「嗯,你到底干還是不幹哪?」公熊催促道。

    男孩子從自己紛繁的思緒中驚醒過來。唉呀,他站在這裡盡去想一些不著邊際的東西,卻沒有顧得上想出個計策來保住自己的性命。「你用不著那麼沒有耐性,」男孩子搪塞說,「這對我來說是一件非同小可的大事情,我要花點時間好好動動腦筋。」

    「唔,那麼我再等你一會兒,」公熊老大不樂意地嘟囔,「我可以告訴你,正是由於有了鐵的緣故,人類才比我們熊類聰明得多。就憑了這一點,我也要把這裡統統毀掉。」

    男孩子又成功地拖延了時間,他想用這段時間來盤算出脫身之計。可是偏偏在這個晚上,思路怎麼也集中不到應該想的地方上去,想著、想著,又想到關於鐵的事情上去了。他覺得自己漸漸明自人類在找出辦法從礦石裡把鐵冶煉出來之前,不曉得花費了多少心血和絞了多少腦汁。他似乎看到那些渾身漆黑、滿臉塵垢的鐵匠老師傅如何把身子伏在鍛鐵爐旁邊,煞費苦心地捉摸怎樣改進打鐵的門道。也許就是因為這些能工巧匠對打鐵這一行灌注了他們的全部心血,這才使得人類的智力更加發達,以致後來人能夠興建起這樣大的鋼鐵廠。可以肯定,鐵為人類帶來的福祉,要遠遠比人類自己知道的多得多。

    「嗯,究竟怎麼啦,」公熊有點不耐煩了,「你究竟願意動手,還是不肯動手?」

    男孩子猛然一愣,唉呀,他又站在那裡想一些並不緊迫的事情,卻偏偏想不出一個脫身之計來。「作出抉擇並不像你想像的那麼容易,」男孩子說道,「你得再給我點時間想想。」

    「唉,那麼我只可以再等你一小會兒,」公熊無可奈何地說道,「可是你再也不能夠拖下去了。你要知道,這全是鐵的過錯,所以人類才能夠到我們熊類的世界上來生活。你總可以明白,為什麼我非要把這裡的一切統統毀掉吧!」

    男孩子又有點時間可以想出保全性命的法子了。可是他心情那麼緊張,頭腦裡一片茫茫然,思緒像是不受他管束似的,又自顧自地想到別處去了。他想到在飛過伯爾斯拉格那礦區時候他親眼目睹的那一幕幕動人的場面。就在人煙稀至的荒山野林裡,竟有那麼多人在幹活,使得荒野上出現了生機和活力,這真是不可思議之至。倘若那裡沒有發現鐵的話,那裡該是多麼貧困和荒涼!他想到了眼前這座鋼鐵廠,要知道自從興建以來它使得多少人有工作可做。在鋼鐵廠四周興修起了那麼多的房屋,而且還都住滿了人,正是有了這座鋼鐵廠,這裡才興旺發達起來,鐵路修到這裡來了,電報線拉到這裡來了,從這裡運出去……

    「哼,究竟怎麼樣?」公熊更不耐煩了,「你到底樂意干,還是不樂意干?」

    男孩子用手拍拍前額,他實在想不出脫身的辦法,可是他很明白他決計不肯下手去縱火焚燒鋼鐵廠,因為鋼鐵為所有的人都帶來了莫大的好處,不論他們貧賤富貴如何,鐵為這個國家的成千上萬的人帶來了麵包和生計。

    「我不願意幹,」男孩子將心一橫,這樣說道。

    公熊沒有吭聲,兩隻熊掌卻鉗得更緊了一點。

    「你要逼我去燒燬一個鋼鐵廠,那是萬萬辦不到的,」男孩子昂然回答說,「因為鋼鐵的好處實在太大了。我不忍心去燒燬鋼鐵廠。」

    「好哇,那麼你不打算再活下去啦?」公熊氣得咆哮起來。

    「不錯,我不打算活啦,」男孩子毫無懼色地說道,雙目正視著公熊的眼睛。

    公熊用爪子鉗得更緊了,男孩子痛得眼淚在眼眶裡直打轉,但是他咬緊牙關,悶聲不響,連一句求饒的話都沒有說。

    「唔,那就由你!」公熊吼道,慢慢地舉起了一隻前掌,不過即使在這最後關頭,他還是希望男孩子能夠改變主意。

    就在這一剎那,男孩子聽見身邊卡嚓一聲響,但見一個明晃晃的獵槍槍口在幾步之外閃爍著光芒。方纔他同狗熊正在勾心鬥角,所以沒有發現有人偷偷地走近了他們身邊。

    「公熊,」男孩子尖聲叫喊起來,「難道你沒有聽到獵槍的扳機聲響?快點跑,晚了你就會被活活打死!」

    公熊慌忙轉身就逃,但是他仍然不失時機地把男孩子叼走。在他逃跑的時候,但聽得砰砰幾聲槍響,子彈從他耳朵邊呼嘯掠過,不過他總算保住性命,僥倖脫險了。

    男孩子被公熊叼在嘴裡,身體耷拉在嘴巴下面,心裡越想越懊惱。他想到自己從來也個曾像今天晚上這樣犯傻。若是他不叫喊出聲的話,那麼公熊必定會挨槍打死,自己也就可以從容脫身了。可是如今他已經養成了幫助動物為樂的習慣,那樣做是連想都不要想的。

    公熊跑進森林一段路之後,停下腳步來,把男孩子放到地上。「多謝你救了我的性命,小傢伙,」公熊感謝不盡地說道,「要不是你的話,那幾顆子彈一定會打中我的。現在我也要報答你一番,我現在咬耳朵對你講一句話,往後你再碰上熊的話,只消講出這句話來,他就不會傷害你!」

    公熊隨後就湊在男孩子耳邊,悄聲說了幾個字。剛剛說完,他隱隱約約聽見了狗叫聲和獵人的叫喊聲,就匆匆逃跑了。

    男孩子獨自留在森林裡,既重新恢復了自由,又一點沒有受到傷害,連他自己都幾乎無法相信怎麼會有那樣的機遇。

    整整一個晚上,大雁們都在飛來飛去,到處尋找和呼喊,但是卻沒有能找到大拇指兒。太陽下山之後,他們又尋找了很久很久。直到天色全黑了,他們才不得不去睡覺,可是大家心裡都彷彿壓了一塊石頭。他們當中沒有一個不相信,男孩子已經摔得粉身碎骨,如今長眠在密林底下,連看都無法看見他了。

    但是第二天早上,太陽從山頂上露出臉來,把大雁們喚醒過來,男孩子卻像往常一樣睡在他們中間。他醒過來的時候,聽到大雁們吃驚得嘰嘰喳喳鬧成一片,不由得哈哈大笑起來。

    他們個個都急於想要知道男孩子究竟經歷了什麼事情,非要他全都講了出來之後才肯去覓食。男孩子便生動活潑地把他遇到狗熊的事情一五一十都說了一遍,但是後來卻不願再繼續說下去了。「我是怎麼回來的,你們都已經很清楚了,」他說道。

    「不是呀,我們一點也不知道哇。我們以為你已經摔死了。」

    「說來也稀奇,」男孩子講下去說,「事情是這樣的,在公熊從我身邊走開以後,我就爬到一棵大雲杉樹上去睡覺。可是天剛一亮,我被驚醒過來了,有一隻大鷹呼啦一下飛到我的頭上,用爪子抓起我就走。我當然以為,這一下我保準活不成了。沒想到,他一點也沒有傷害我,而是筆直把我送到這裡來,把我扔到了你們中間。」

    「他沒有說出自己是誰嗎?」大白鵝問道。

    「我連謝他一聲都來不及,他就飛得不見了。我以為阿卡大嬸派他來接我的哩。」

    「這真奇怪,」白雄鵝說道,「你敢肯定那是一隻老鷹嗎?」

    「我以前還沒有見到過老鷹哪,」男孩子說道,「不過他長得那麼高大,我要是把他叫成別的東西,那未免大小看了他。」

    雄鵝莫頓回過頭去想要聽聽大雁們對這件事有什麼想法。可是他們個個站在那裡仰頭看著天空,似乎他們都另外有什麼心事。

    「我們今天千萬不要忘記吃飽早飯,」阿卡再三叮嚀了之後就展翅飛上了雲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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