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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四十六章 文 / 肖海霍夫

    第二十五章

    本丘克手下有名機槍手,是韃靼村的哥薩克馬克西姆卡-格裡亞茲諾夫。在跟庫捷波夫的隊伍的戰鬥中他的馬被打死了,從那時候起,他就不可救藥地喝起酒來,沉溺在賭博中。馬克西姆卡騎的那匹毛皮象牛、脊背上有一道銀色白毛的馬被打死以後,他就扛著馬鞍子,一直扛了四俄裡,待他看到,從瘋狂攻來的白軍手中逃出性命已經無望的時候,他就從鞍子上扯下豪華的肚帶,拿著籠頭,開了小差。後來到了羅斯托夫,不久,在賭「二十一點」時,輸掉了從被他砍死的大尉身上摘下來的刀鞘鑲銀的馬刀,輸掉了剩下的馬具;最後,輸掉了褲子和軟羊皮靴子,於是光著身子回到了本丘克的機槍隊。本丘克給他弄到一身衣服,勸說了他一番。馬克西姆卡也許從此就改邪歸正了,可是在爭奪通往要塞的戰鬥中,一顆子彈打進了他的腦袋。可憐馬克西姆卡的藍色眼珠破流到襯衣上,血從腦殼裡,像從打開的罐頭裡湧出來。彷彿世界上從來就沒有過這個維申斯克的哥薩克格裡亞茲諾夫——昔目的偷馬賊和不久前的不可救藥的酒徒。

    本丘克看了一眼正在痛苦地抽搐的馬克西姆卡的身體,然後關心地擦去機槍筒上的血漬,這是從馬克西姆卡被打穿的腦袋裡濺出來的。

    立刻就要退卻。本丘克拖著機槍走了。扔下了在被炮火燒焦的土地上慢慢變冷、變僵的馬克西姆卡的屍體。他那襯衣扯到腦袋上去的黝黑的身體赤裸裸地曝露在陽光下(他死去的時候,直往腦袋上拉襯衣,痛苦地掙扎)。

    全部由土耳其戰線上回來的步兵組成的一排赤衛軍,在第一個十字路口上構築了陣地。一個前額光禿、頭戴半舊的冬天皮帽子,幫著本丘克安裝好機槍,其餘的人橫街構築了一道象街壘似的陣地。

    「叫他們來吧!」一個大鬍子戰士望著近處山崗後面半圓形的地平線,笑著說。

    「現在咱們可以狠狠地揍他們啦!」

    「加油呀,薩馬拉!」戰士們對一個正在從板棚上往下拆木板的壯實小伙子喊道。

    「他們來啦!往這兒沖呢!「那個前額光禿的戰士從伏特加酒倉庫屋頂上爬下來後,大聲喊道。

    安娜臥倒在本丘克身旁。赤衛軍戰士也都密密麻麻地臥倒在臨時工事後面。

    這時候,有九名赤衛軍戰士,從右面,像田隴地裡的鵪鶉一樣,順著相鄰的一條胡同,跑到拐角處一所房子的牆後。其中一個跑著,還喊叫了一聲:

    「敵人來啦!機槍快掃射吧!」

    十字路口霎時變得空蕩蕩的,非常安靜,可是沒過一會兒,一個制帽上紮著白帶、馬槍緊壓在肋下騎馬的哥薩克,拖著滾滾煙塵,從牆後衝出來。他猛力勒住奔馬,馬的後腿都蹲了下去。本丘克用手槍打了一槍。哥薩克趴在馬脖頸上,往後跑去。原先臥倒在機槍旁邊的那些步兵心慌意亂,不知所措,有兩個順著板棚跑去,臥倒在大門口。

    看得出,這些戰士立刻就會潰散、逃跑。他們已經緊張到了極點,鴉雀無聲,從他們那驚惶失措的眼睛裡可以清楚地看出,他們是頂不住的……隨後發生的一切,本丘克特別清楚地記住了這一瞬間。安娜頭上纏的繃帶歪到後腦勺上,她激動異常,臉色煞白,頭髮散亂,變得簡直認不出來了。她一躍而起,端著步槍,回過頭來,手指著騎馬的哥薩克在那裡消失的房子,用同樣變得聽不出是她的嘶啞的聲音喊道:「跟我來!」——便跌跌撞撞地向前奔去。

    本丘克站了起來。他糊里糊塗地喊了幾聲。從旁邊的一個步兵手裡抓過一枝步槍,——覺得兩條腿哆嗦得要命,跟著安娜跑去,他喊哪,叫啊,要她回來,累得上氣不接下氣,急得渾身無力,兩眼發黑。他聽到後面幾個跟著跑上來的人的喘息聲,清楚地意識到了一個可怕的、不可避免的、奇特的結局已經迫在眉睫。在這一剎那,他已經明白,她的行動不可能帶動其餘的人隨之衝殺,是毫無意義的,不理智的,注定要失敗的。

    在離房子拐角處不遠的地方迎面遇上了飛馳而來的哥薩克。從他們那方面傳來一陣陣參差不齊的槍聲。子彈在飛嘯。安娜可憐的尖叫聲。她伸出一隻手,眼睛象發瘋似的,一屁股坐到地上。本丘克沒有看到哥薩克們已經撥馬跑了回去,也沒有看到原來臥倒在他的機槍旁邊的十八名步兵中有些人受到安娜的熱情鼓舞,已經把哥薩克們擊退了。他眼裡只有她一個人,在他的腳邊掙扎的她一個人。他的兩手毫無感覺地把她翻過身來,想把她抱到什麼地方去,這時候他看到她的左肋在出血和幾縷耷拉在傷口四周的藍布上衣的破布條,——他明白,她是被爆炸性子彈打中了,知道安娜是活不成了,而且在她那朦朧的眼睛裡已經看到了死神的影子。

    有人推開他,把安娜抬到附近的院子裡,放在板棚簷下的陰涼地方。

    前額光禿的那個戰士把一團團的棉花壓在安娜的傷口上,又拿下來扔掉,棉花團浸滿了血,鼓脹起來,變成黑色。本丘克鎮靜下來,解開安娜的上衣領子,撕下自己的內衣,揉成布團,壓在傷口上,看到鮮血冒著泡往外湧,熱氣直往傷口裡鑽,看到安娜的臉變成了青灰色,嘴在痛苦地哆嗦,肺還在不停地呼吸:空氣從嘴裡和傷口裡冒出來。本丘克撕開她的襯衣,無所顧及地露出她那垂死的冒著熱氣的身體,好不容易才用棉花團把傷口堵住。過了幾分鐘,安娜恢復了知覺。深陷進去的眼睛從充血的黑眼眶裡朝伊利亞瞥了一下,顫抖的眼睫毛又把它們遮上了。

    「水!熱死啦!」她喊叫、掙扎、折騰起來,哭喊著,「我要活!伊利亞——啊——啊——啊!……親愛的!啊啊啊!」

    本丘克把腫脹的嘴唇貼在她火熱的臉頰上,用杯子往她的胸膛上倒水。肩胛骨的窪窪裡積滿了水,但不久就蒸發乾了。垂死的高燒正在煎熬著安娜。不管本丘克往安娜的胸膛上倒多少水,她還是翻來覆去地掙扎,從他手裡掙脫。

    「熱死啦!……象火燒!……」

    她變得軟弱無力;身上稍微涼爽了一點,清楚地說:

    「伊利亞,這是為什麼呀?唉,你看,這一切是多麼簡單……你真是個怪人!……太單純啦……伊利亞……親愛的,想辦法告訴媽媽……你知道……」她半睜開好像是笑得瞇縫起來的眼睛,想要制服痛苦和恐怖,彷彿被什麼東西壓得喘不過氣來似的,含糊不清地說:「起初,只有一種異樣的感覺……接著震動了一下,像著了火似的……馬上全身都燒起來……我覺得——我要死啦……」看到本丘克在痛苦地,不以為然地直搖手,就皺起眉頭。「算啦!悶死啦……哎呀,悶得喘不過氣來!……」

    在疼痛間歇的時候,她不斷地說話,說得很多,似乎是拚命想把要說的話都說出來。本丘克懷著無限恐怖的心情看到,她的臉閃著亮光,鬢角處變得更加明徹,蠟黃了。他把視線移到毫無生氣地放在身邊的胳膊上,只見她的手指甲裡正凝起透出粉紅色的青血印。

    「水……往胸膛上……啊,熱死啦!」

    本丘克趕快跑到屋裡去取水。等他回來的時候,已經聽不到板棚下安娜的呻吟聲了。夕陽照在被最後一次抽搐扭歪的嘴上,照在象蠟塑的、緊按在傷口上,還有點兒熱氣的手掌上。他慢慢地抱住她的肩膀,把她抱起來,注視著鼻樑上細碎的雀斑已經變成黑色的尖鼻子,捕捉著兩道彎斜的黑眉毛下面的瞳人裡凝集的微光。軟弱無力地向後仰著的腦袋越垂越低,姑娘細脖子上的藍色血管裡在跳著最後的幾次脈搏。

    本丘克把嘴唇貼在她那半睜半閉的黑眼皮上,叫道:「朋友!阿尼婭!」他挺直了身子,急轉身,兩手緊貼在大腿上,一動不動地、很不自然地挺著身子走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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