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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四十一章 文 / 肖海霍夫

    第二十章

    三月裡,本丘克被派到頓河革命委員會革命法庭工作。身材高大、眼睛昏暗、被工作和失眠折騰得乾瘦的革命委員會主席把他領到自己屋子的窗前,撫摸著手錶(他忙著要去開會),說道:「你是哪一年入黨的?啊哈,很好。那你當我們的執法隊長吧。昨天夜裡我們把前任執法隊長送上『西天』啦……為了受賄。他是一個真正患虐待狂病的傢伙,胡作非為的壞蛋,——我們不需要這樣的人。當然這是一種齷齪的工作,但是就是這樣的工作也要全面地意識到自己對黨所負的責任,你應該明白我所說的話,就是要……」他對這句話特別加重語氣說,「要有人性。我們不得不消滅反革命分子的肉體,那完全是為了革命的需要,但是絕不可當演馬戲玩。你明白我的意思嗎?這很好。請你去接任工作吧。」

    就在這天夜裡,本丘克領著十六個赤衛軍戰士組成的行刑隊,半夜時分,在城外三俄裡的一個地方,槍斃了五個判死刑的人。其中有兩個是格尼洛夫斯克鎮的哥薩克,其餘的是羅斯托夫居民。

    幾乎每天半夜裡都要用卡車往城外押運判處死刑的犯人,匆匆忙忙地給他們挖些土坑,死刑的犯人和部分赤衛軍戰士也參加挖坑的工作。本丘克命令赤衛軍戰士排好隊,用生鐵似的低沉聲音命令道:

    「對準革命的敵人……」又把手槍一揮,喊道:「開槍!……」

    一個星期的工夫,他變得枯乾黑瘦,臉上好像蒙了一層塵土。眼睛深陷進去,神經質地眨動著的眼皮也遮掩不住苦悶的目光。安娜只有夜裡才見到他。她在革命軍事委員會工作。每天很晚才能回家,但是總要等著聽他那熟悉、斷續的敲窗戶叫門的聲。

    有一天,本丘克和往常一樣,半夜以後才回來,安娜給他開開門,問道:

    「要吃晚飯嗎?」

    本丘克沒有回答;他昏昏沉沉地搖晃著,走進自己的房間,穿著大衣、戴著帽子,靴子也沒有脫,就倒在床上。安娜走到他跟前,仔細看了看他的臉,眼睛緊緊地瞇縫著,咬緊的牙齒上閃著吐沫珠,幾縷傷寒病後脫落得稀疏的頭髮濕漉漉地沾在額角上。

    她坐在他身旁。憐惜和痛苦使她心如刀絞。她低聲問道:

    「你很痛苦嗎,伊利亞?」

    他使勁握了握她的手,牙齒咬得咯咯直響,把臉掉過去朝著牆。就這樣,一句話也沒有說,睡著了,可是睡夢中卻在含糊不清、訴苦似的直說夢話,彷彿還竭力想爬起來。她恐懼地看到了這一切,而且由於無端的恐懼渾身抽搐了一下:他半閉著眼睛睡去,凸出的白眼珠發炎似的在眼皮裡閃著黃光。

    「不要幹那種工作啦!」第二天早晨她請求他。「最好還是到前線去吧!你弄得簡直沒有個人樣啦,伊利亞!你會死在這種工作上的。」

    「你給我住口!……」他眨著因狂怒而發白的眼睛,大聲喊道。

    「不要喊叫。我傷害你了嗎?」

    本丘克突然變得無精打采,好像蘊藏在心裡的狂怒隨著喊聲全部發洩出來了。他疲倦地打量著自己的手掌,說道:

    「消滅社會上的敗類——是件齷齪的工作。你知道嗎,槍斃人對於健康和精神都有害……真他媽的……」他頭一次當著安娜的面罵出髒話。「只有傻爪和野獸,或者宗教狂才去幹這種齷齪的工作。是這樣吧?人人都想去鮮花盛開的花園裡漫步,但是要知道——叫他們統統見鬼去吧——在栽花種樹之前,先要清除垃圾!要施肥!要干髒活!」儘管安娜已經掉過頭去,不作聲了,他還是提高了嗓門說道:「垃圾要清除,可是誰都討厭這種工作!……」本丘克已經是大喊大叫起來,拳頭敲得桌子砰砰響,不停地眨著充血的眼睛。

    安娜的母親探頭朝屋子裡■了■。他才猛醒過來,悄悄地說道:

    「我不能放棄這個工作!我看到,清楚地感覺到,這項工作對革命是有益的!我把這些骯髒的東西摟在一起,拿來給土地施肥,使它變得更肥沃。將來,幸福的人們在這塊土地上漫步……也許,我的還不存在的兒子要漫步……」他格格地苦笑起來。「我槍斃了多少這樣的敗類……壁虱……壁虱——這是一種咬人的蟲子……我這雙手已經殺死了十來個……」本丘克伸出緊握的象鳶鷹的利爪似的、長滿黑毛的雙手,然後把手往膝蓋放著,低聲說道:「統統見鬼去吧!讓大火燃燒吧,燒得旺旺的,火花飛揚,不冒煙嗆人……只是我疲倦了……再過幾天,我就到前線去……你說得對……」

    安娜默默地低語道:

    「到前線上去,或者去幹別的工作……離開那裡,伊利亞,不然你……會發瘋的。」

    本丘克轉過身,背朝著她,在窗上敲了一陣。

    「不會的,我的神經很堅強……你別以為有用鐵鑄的人。我們大家都是用同一種材料做的……在實際生活中,根本就沒有那種在戰場上不害怕的人,也沒有那種殺人不感到……精神上不留下創傷的人。當然,並不是為了那些戴肩章的人傷心……因為那些人也都是和我們這些人一樣,都是自覺的去幹自己的工作。但是昨天槍斃的九個人中,有三個哥薩克……都是勞動者……我開始松一個人的綁……」本丘克的聲音越來越低沉、模糊,彷彿他離得越來越遠,「我動了一下他的手,手象鞋底一樣……硬邦邦的……長滿了繭子……黑手掌上裂了許多口子……傷痕斑斑……坑坑窪窪……好,我走啦,」他猛然剎住,不講了,背著安娜,摸了摸被劇烈的痙攣抻得像套馬索一樣直挺挺的脖子。

    他穿好靴子,喝了一杯牛奶就走了。安娜在過道裡追上他,雙手抓住他的一隻沉重的手握了半天,然後又把它往自己熱辣辣的臉頰上貼了貼,就跑到院子裡去了。

    天氣益暖。春天從亞速海湧進頓河河口。三月底,受到烏克蘭反革命武裝和德國人壓逼的烏克蘭赤衛軍部隊開始退到羅斯托夫。市裡到處都有殺人、搶劫和強征暴斂的事情發生。有些完全潰散了的隊伍,革命軍事委員會不得不解除他們的武裝。這免不了要衝突、開槍。哥薩克在新切爾卡斯克附近蠢蠢欲動。三月裡,像楊樹發芽一樣,各集鎮的哥薩克與外來戶之間的矛盾爆發了,有些地方發生了暴動,反革命陰謀出籠了。但是羅斯托夫的生活旋律卻是快速的、生氣勃勃的:每天晚上,一群一群的步兵、水兵和工人,在大花園街上遊逛。開露天大會,嗑葵花子,葵花子皮啐到人行道旁的溪流裡,拿婦女開開心。被大大小小的慾望折磨著的人們,仍然像先前那樣生活:工作、吃飯、喝酒、睡覺、死亡、生孩子、戀愛、互相仇恨、呼吸從海上吹來的鹹風。醞釀著暴風雨的日子頑強地、日益在向羅斯托夫逼近。散發出瞭解凍的黑土氣息,可以聞到即將爆發的戰爭的血腥氣味。

    在一個這樣陽光燦爛的晴朗日子,本丘克比平常回來得早一點,看到安娜已經在家,他覺得很奇怪,便問:

    「你總是回來得很晚呀,為什麼今天這樣早?」「我有點兒不舒服。」

    她跟著他走進他的屋子,本丘克脫了外衣,臉上露出高興得歡跳的笑容,說道:

    「阿尼婭,從今天起,我已經不在革命法庭工作啦。「是嗎?把你調到哪兒去啦?」

    「調到革命軍事委員會去啦。今天我跟克裡沃什雷科夫談過話。他答應把我派到地區的什麼地方去。」

    他們一起吃了晚飯。本丘克上床去睡。他心情很激動,躺了好久也睡不著,吸著煙,在硬邦邦的床墊上翻來覆去,快活地歎氣。能離開革命法庭使他很高興,因為他感到,如果再幹下去,不用多久,他就會支持不住,就會失去勇氣。他剛抽完第四支煙,聽見門輕輕地吱-響了一聲,抬頭一看,原來是安娜。她光著腳,只穿著一件襯衣,滑過門坎,悄悄地走到他床邊。從百葉窗的縫裡,透進一道朦朧的、綠色的月光,照在她赤裸的橢圓的肩頭上。她俯下身來,把一隻溫暖的手巴掌放在本丘克的嘴唇上。

    「往裡挪一挪。別說話……」

    她躺在一旁,急急忙忙地把一綹沉重的、象葡萄嘟嚕一樣的頭髮從額角上撩開,閃爍著發藍的眼睛,有點粗魯、費力地低聲說:

    「說不定哪天,我就會失掉你……所以我要拿出全部力量來愛你!」她被自己的決定嚇得哆嗦了一下,央求道:「親愛的,快點兒!」

    本丘克吻著她,同時可怕的、非常可怕的羞慚控制了他的全部感情,他恐怖地感覺到自己力不從心。

    他羞愧得頭直搖晃,臉頰熱得火燒火燎的。安娜憤怒地推開他,滿臉憎恨、厭惡的表情,喘了一口粗氣,輕蔑地低聲問:

    「你……你不行?或者是你……有病?……噢噢噢,這簡直太卑鄙啦!……你放開我!」

    本丘克握住她的手指頭,手指頭都有點兒咯吧作響,眼睛直視她那睜大的、充滿敵意的、——的黑眼睛,呆滯地搖晃著腦袋,結結巴巴地質問道:

    「為什麼?為什麼你這樣責備我?是的,我已經筋疲力盡!……現在就連這種事兒也幹不了啦……我沒有病……你要明白,要明白!我的精力已被耗盡了……啊……啊……」

    他悶聲哼哼著,從床上跳起來,抽著一支煙,像被打了一頓似的,彎著腰在窗邊站了很久。

    安娜從床上下來,默默地擁抱他,並且象母親似的,安詳地親了親他的額角。

    過了一個星期,安娜把被激情燒得紅撲撲的臉藏在他掖下,坦白說:

    「……我早就知道,你的精力消耗得太多……可是沒想到工作竟把你的精力全吸乾啦。」

    此後,本丘克有很長時間,不僅感受到心上人的撫愛,還享受到了溫柔的、無微不至的慈母似的關懷。

    並沒有派他到外地去。波喬爾科夫堅持把他留在羅斯托夫。這時候,頓河革命軍事委員會的工作非常緊張:正籌備召開全區蘇維埃代表大會,正準備跟在頓河對岸死灰復燃的反革命活動進行激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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