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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十三章 文 / 肖海霍夫

    第十二章

    在卡緬斯克的哥薩克前線士兵代表大會開會以前,伊茲瓦林上尉從團裡開了小差。開小差的前一天,他曾經去看過葛利高裡,拐彎抹角地暗示自己將要離去,他說:

    「在目前情況下,很難再在團裡繼續幹下去。哥薩克們在兩個極端——布爾什維克和舊的君主制度之間瞎撞。誰也不願意支持卡列金的政府,特別是因為他像個拿著花口袋的傻瓜一樣,在叫賣自己的權利平等的高調。而我們需要卻是個意志堅強的鐵人,這個人能把哥薩克土地上的那些外來戶安置到他們應去的地方去……不過我認為目前最好還是支持卡列金,免得全盤輸掉。」他沉默了一會兒,點著煙,問道:「你……好像是已經接受紅色的信仰啦?」

    「差不多,」葛利高裡同意說。

    「你是真心,還是象戈盧博夫一樣,想在哥薩克當中建立威信呢?」

    「威信對我毫無用場。我自己在尋找出路。」

    「你只會碰壁,卻找不到出路。」

    「咱們走著瞧吧……」

    「葛利高裡,我真擔心,咱將以敵人相見。」

    「在戰場上是不認什麼朋友不朋友的,葉菲姆-伊萬內奇,」葛裡高裡笑著說。

    伊茲瓦林坐了一會兒就走了,第二天早晨就像石沉大海似的無影無蹤了。代表大會開幕的那天,維申斯克鎮列比亞日村的一個阿塔曼斯基團的哥薩克來看望葛利高裡。葛利高裡正在擦手槍和往上塗槍油。阿塔曼斯基團的哥薩克坐了一會兒,臨走的時候,彷彿是順便說說似的,其實他是專為這件事情來的(他知道,原阿塔曼斯基團的軍官利斯特尼茨基曾奪走葛利高裡的女人,他偶然在車站上看到了這個傢伙,特地前來報信兒),說道:「葛利高裡-潘苔萊維奇,我今天在車站上看見你的朋友啦。」

    「哪位?」

    「利斯特尼茨基。認識他吧?」

    「什麼時候看見的?」葛利高裡急忙追問道。

    「一個鐘頭以前。」

    葛利高裡坐了下去。昔日的怨恨象獵狗的爪子一樣抓住了他的心。他對仇人已經沒有從前那種強烈的仇恨了,但是他知道,如果現在與利斯特尼茨基相遇,在內戰已經開始的情況下,——他們之間是免不了要流血的。無意中聽到關於利斯特尼茨基的消息後的心情,使他明白,時間並未使舊日的傷口癒合:一句不小心的話觸動一下,就會重又流出血來。葛利高裡真想嘗嘗洗雪舊恨的快樂——由於這個該死的傢伙,使自己的生活變得黯淡無光,在往昔生氣勃勃,歡樂幸福的生活中,只留下了一片刺心的淒楚和褪色的記憶。

    他沉默了一會兒,覺得輕微的紅暈已經從臉上退去,問道:「你知道不知道——他是到這兒來的嗎?」

    「恐怕不是。大概是去新切爾卡斯克。」

    「唔——唔——唔……」

    阿塔曼斯基團的哥薩克又談了些關於代表大會的事和團裡的新聞就告別了。此後很多無,雖然葛利高裡竭力想把心底隱隱燃燒的痛楚熄滅,但是無濟於事。整天迷迷糊糊,比往常更多地想起了阿克西妮亞,嘴裡發苦,心情沉重。他想到娜塔莉亞和孩子,但是這只能給他帶來一點兒日久天長、被時間漸漸沖淡了的愉快。他的心長在阿克兩妮亞的身上,仍舊象從前一樣痛苦、強烈地思念著她。

    切爾涅佐夫襲來的時候,大家被迫倉皇撤出卡緬斯克。頓河革命軍事委員會散亂的隊伍、一些逃散殆半的哥薩克連隊有的亂哄哄地爬上了火車,有的扔掉了一切累贅和笨重的東西,以行軍隊形撤退了。使人感到缺乏組織,缺少一個堅強有力的人,如果有這樣一個人,完全可以把這些實際上是一支相當可觀的隊伍組織好,派上用場。

    最近一些日子,不知道從哪裡鑽出來一位戈盧博夫中校,他跟那些選出來的指揮官迥然不同。他接手指揮戰鬥力較強的第二十七哥薩克團。他雷厲風行,很快就把隊伍整頓好了。哥薩克都服服帖帖地聽他調遣,他們看到他身上有一種團裡缺少的東西:他能把指揮人員團結起來,有條不紊地分配任務,進行領導。就是他,戈盧博夫,這位兩頰鼓脹、目光凶狠的胖軍官,揮舞著馬刀,在車站上對那些拖延了裝車時間的哥薩克大吼道:

    「你們在幹什麼?是在捉迷藏嗎?!混帳東西!……快裝呀!……我以革命的名義命令你們立即聽從指揮!……什——麼?……這個蠱惑人心的傢伙是誰?我槍斃你,壞蛋!……住口!……我是不會把那些怠工的傢伙和隱蔽的反革命分子當作同志的!」

    哥薩克們真的都聽從他的指揮了。甚至於有很多人由於舊日的習慣還頗為欣賞他這種作風,——人們一時還很難擺脫舊時代的意識。從前,當官的越是厲害,哥薩克們就認為是最好的指揮官。像戈盧博夫這樣的人,大家都這樣說:「懲罰你,他會剝你的皮,賞賜你,就巴不得再給你蒙上一張。」

    頓河革命軍事委員會的隊伍潮水般地退下去,湧進了格盧博克。所有部隊的指揮權實際上全都落到戈盧博夫手裡。他在不到兩天的時間內把這支已經潰不成軍的隊伍重又收編起來,並為鞏固格盧博克的防禦工事,採取了相應的措施。麥列霍夫-葛利高裡根據他的命令,負責指揮由後備第二團的兩個連和阿塔曼斯基團的一個連組成的一個營。

    一月二十日,黃昏時分,葛利高裡剛從自己的住所走出來,要去檢查設置在鐵路線後面的阿塔曼斯基團部隊的崗哨——就在大門口遇見了波喬爾科夫。波喬爾科夫認出了他。「你是麥列霍夫吧?」

    「是。」

    「你這是要到哪兒去?」

    「查哨去。從新切爾卡斯克回來很久了嗎?喏,怎麼樣?」波喬爾科夫皺起了眉頭。

    「跟人民的不共戴天的敵人是不能搞什麼和平談判的。你看他們玩了些什麼花招啊?他們明裡談判……暗中卻放出切爾涅佐夫來咬人。卡列金——是個多麼壞的壞蛋,啊?好,我忙得很,我要趕到司令部去。」

    他與葛利高裡匆匆道別,大踏步往市中心走去。

    早在還沒有當選頓河革命軍事委員會以前,他對葛利高裡及其他一些相識的哥薩克的態度就已經變了,說話的口氣已帶有優越感和頗為傲慢的口吻。這個生性純樸的哥薩克已經陶醉在權勢中而不能自拔。葛利高裡支起軍大衣領子,加快了腳步。看來將是一個寒夜。東風凜冽。天氣晴朗。已經開始結冰。雪在腳底下沙沙地響。月亮像個上樓梯的殘廢人,緩慢、歪斜地爬上來。屋外的草原上是一片朦朧的、紫青色的黃昏。在這黑夜即將降臨的時候,物體的輪廓、線條、色彩和距離都變得模糊起來;這時候白晝與黑夜正短兵相接,正進行著殊死的搏鬥,所以一切景物都彷彿是不真實的,像童話中的,飄忽不定;甚至氣味在這時候也在失去強烈的刺激性,顯出自己特有的、令人陶醉本色。葛利高裡查完哨,回到住所。一臉流氓相的麻子房東,鐵路職員,燒上火壺,坐到桌邊來。

    「你們要開始進攻嗎?」

    「不知道。」

    「或者你們是想等待他們進攻吧?」

    「大概是這樣。」

    「完全正確。想來,你們也無力進攻,——那麼,當然,最好是以逸代勞。防禦更為有利。我在對德國作戰時當過工兵,深通戰略戰術……你們的兵力嘛,小了一點兒。」

    「夠用的,」葛利高裡無意繼續進行這使他厭煩的閒談。但是房主人死纏著他,問東問西,他圍著桌子轉來轉去,搔著呢子背心裡像石斑魚一樣的瘦肚子,問道:

    「炮兵多嗎?炮呢,炮有多少?」

    「你當過兵,卻不懂得當兵的規矩!」葛利高裡冷酷、憤怒地說道,他眼睛一瞪,嚇得房東像要暈倒似的閃到一旁去。「當過兵,不懂當兵的規矩!……你有什麼權利向我探問我軍的數目和我們的作戰計劃,啊?我馬上把你送到司令部去審訊……」「軍官……老!……親……親愛!……」臉色蒼白的房東把字尾全都吞了下去,急得氣喘吁吁,半張著嘴的麻臉發了青:「都因為糊……因為糊塗!饒了我吧!……」

    喝茶的時候葛利高裡無意中抬眼看了看房東,只見他的眼睛就像被閃電刺了一樣,眨了一下,但是等到睫毛張開,露出眼睛的時候,神情完全變了,變得很溫柔、幾乎是崇敬的神情,房東的一家——妻子和兩個成年的女兒——在悄悄地交談著。葛利高裡沒有喝完第二杯茶,就回自己的房間了。

    不久,六個和葛利高裡同住的後備第二團第四連的哥薩克不知道從什麼地方回來了。他們熱熱鬧鬧地喝著茶,又說又笑——中,葛利高裡聽到他們談話的一些片斷。他聽見一個人在講(葛利高裡從聲音聽出來是排長巴赫馬喬夫,盧甘斯克鎮的哥薩克),其餘的人偶爾插嘴說幾句。

    「這是我親眼看到的事情。來了三個戈爾洛夫斯克礦區第十一號礦坑的礦工,匯報了情況,說,我們那兒搞了這麼一個組織,非常需要武器——請你們盡量分些給我們吧。可是那個革命軍事委員會的委員……要知道這是我親自聽到的呀!」他提高嗓門,回答不知道是誰提的含糊不清的問題,說道,「這位委員說:『同志們,請你們去找薩布林要吧,我們這兒什麼也沒有。』怎麼會什麼也沒有呢?我就知道,有很多多餘的步槍呢。問題不在這裡……問題是莊稼佬插手了,他就嫉妒起來啦。」

    「做得對呀!」有人插嘴說。「你把武器發給他們,他們也許會打仗,也許不打。可是只要一涉及到土地問題——他們馬上就會把手伸出來。」

    「我們知道這號人!」第三個人用低音說道。

    巴赫馬喬夫若有所思地用茶匙敲著茶杯,為自己的話打著拍子,一字一板地說道:「不,這麼干可不行。布爾什維克們為了全民的利益做出了讓步,而我們卻是些一錢不值的、可憐的布爾什維克。只要一把卡列金推翻,咱們立刻就會去壓迫……」

    「可是你要知道,我的親愛的,」有一個象男孩子似的中音沙啞地勸說道,「要知道,咱們根本沒有什麼可往外拿的呀!好地每口人不過分一俄畝半,其餘的就都是些沙土地、山溝和牧場。哪有什麼往外拿呀?」

    「不會叫你往外拿的,可是有一些人的土地多得很哩。」「那麼哥薩克的軍役土地呢?」

    「謝謝您啦,把自己的土地送人,然後再去向大叔討嗎?……瞧你出的好主意!」

    「軍役土地我們自個兒還要用哪。」

    「那還用說嘛。」

    「多貪心呀!」

    「這算什麼貪心呀!」

    「也許要把頓河上游的哥薩克遷移到我們這一帶。咱們大家都知道他們的土地全是一片黃沙。」

    「說的就是這個呀!」

    「不是咱們裁的農裳,也用不著咱們去縫。」

    「這種事兒沒有伏特加喝,怎麼也弄不清楚。」

    「喂,夥計們!前兩天他們搶了一座酒廠。有個傢伙掉到酒裡淹死啦。」

    「現在要能大喝一頓多好。喝得叫它兩肋冒煙。」

    葛利高裡——中聽見,哥薩克們在地板上鋪好鋪,打著呵欠,搔著癢,仍然在談論著土地和土地分配問題。

    黎明前,窗外響起了槍聲。哥薩克們都紛紛跳起來。葛利高裡往身上穿軍便服,急得手怎麼也伸不進袖筒裡去。他跑著穿上鞋,抓起軍大衣。槍聲象炒豆一樣在窗外辟啪亂響。車聲轔轔。有人在門邊驚慌地、不成聲地喊道:

    「拿槍!……拿槍!……」

    切爾涅佐夫的散兵線擊退哨兵,衝進了格盧博克。騎兵在灰濛濛的、陰沉的黑暗中奔馳。步兵的靴聲咚咚亂響。在十字路口架起一挺機槍。有三十來個哥薩克像一條鏈子似的橫街展開。又有一組人從胡同裡跑過去。響起了槍栓聲,人們往槍膛裡裝著子彈。從後面的街區裡傳來高亢的命令聲:「第三連,快點!那是誰沒有站齊呀?……立正!機槍手——站到右邊!準備好了嗎?全連……」

    一個炮兵排轟轟隆隆地開過去。挽馬在飛奔。騎手揮舞著鞭子。炮彈箱的碰撞聲、車輪的轟隆聲、炮架的咯吱聲和市郊越來越密的射擊聲混成一片。近處,有幾挺機槍同時吼叫起來。一輛不知道馳往哪裡去的野戰廚車在鄰近的街角上撞到豎在小花園旁邊的木樁上,翻車了。

    「瞎鬼!……你看不見嗎?你瞎了嗎?」從什麼地方傳來一陣嚇得要死的人的憤怒的責罵聲。

    葛利高裡費了很大的勁把連隊集合起來,率部向車站那邊跑去。哥薩克已經成群地從那裡潰退下來。

    「往哪兒去?……」葛利高裡抓住前面的一個人的步槍。「松——開!……」哥薩克掙扎說。「鬆開,混蛋!……你跟我纏什麼?你沒有看見大家都在撤退嗎?……」

    「敵人的力量太大啦!……」

    「橫衝直撞……」

    「我們往哪兒去?……到哪兒去——往米列羅沃車站那邊撤嗎?」許多氣喘吁吁的聲音在喊叫。

    葛利高裡在市郊靠近一長排木板棚的地方,試圖將自己的連布成散兵線,但是一批新潰退下來的人把他們的陣線衝亂了。葛利高裡連的哥薩克和潰退的人們混在一起,也往後——往市街退去。

    「站住!……不准跑……我要開槍啦!……」葛利高裡氣得渾身顫抖,怒吼道。

    哥薩克們根本不聽他的命令。機槍火力不斷地沿街掃射;哥薩克們頓時一堆堆地趴到地上,爬近牆根,然後向一些橫街衝去。「現在是無法控制啦,麥列霍夫!」排長巴赫馬喬夫從他面前跑過去的時候,緊盯著他的眼睛喊道。

    葛利高裡咬牙切齒地揮舞著步槍,跟在後面走去。部分部隊的驚慌失措造成了從格盧博克的倉皇撤退。撤退時,幾乎扔掉了部隊的全部物資。直到黎明時分,才把各個連隊重新集合起來,投入反攻。

    滿臉通紅,大汗淋漓的戈盧博夫敞懷穿著短皮襖,沿著他率領的第二十七團向前推進的散兵線來回奔跑,用銅鐘似的、激動的聲調喊叫著:

    「往前衝!……不要臥倒!……前進,前進!……」第十四炮兵連進入了陣地,把炮車從拖車上卸下來;炮兵連連長站在炮彈箱上,在用望遠鏡觀察敵陣。

    反攻在早晨五點多鐘開始。哥薩克和赤衛軍彼得羅夫的沃羅涅什支隊的混合散兵線密集地湧了上去,彷彿在雪地上鑲了一條黑色人形的花邊。

    從太陽升起的地方吹來寒風。在被風吹淨的黑沉沉的天空下面露出了朝霞的血紅的邊緣。

    葛利高裡分出阿塔曼斯基團半個連的哥薩克去掩護第十四炮兵連,自己率領著其餘的隊伍投入反攻戰鬥。

    打出去的第一發炮彈落在離切爾涅佐夫的散兵線前面很遠的地方。爆炸的煙霧象撕成縷的黃藍色旗子似的升起。第二發炮聲很響亮。各炮輪流射擊。

    嗖——嗖——嗖!……炮彈飛射出去。

    一剎那緊張的寂靜,步槍的齊射聲更加強了這種寂靜,——緊接著就在遠處響起了爆炸的轟隆聲。打了幾發以後,著彈點准了,炮彈就接二連三地落在敵陣地近處。葛利高裡被風吹得瞇縫起眼睛,滿意地想道:「轟得他們夠嗆啦!」

    第四十四團各連在右翼推進。戈盧博夫領著自己那個團走在戰線正面。葛利高裡在他左邊。再過去,是幾個赤衛軍的支隊,他們是進攻部隊的左翼。葛利高裡的連補充了三挺機槍。機槍隊的隊長是一個面色黝黑、大手上長滿濃密的汗毛、身材矮小的赤衛軍,他熟練地指揮著射擊,使迂迴進攻的敵人部隊失去活動能力。他一直在一挺跟著阿塔曼斯基團的哥薩克散兵線向前挺進的機槍旁邊。有一個身體結實、穿著軍大衣的女赤衛軍總跟在他身邊。葛利高裡沿著散兵線走過去的時候,心裡惱恨地想道:「真是個色鬼!上前線啦——也還離不開女人。跟這種人在一塊兒打仗準能大獲全勝!……他應該把孩子和鴨絨褥子以及各種破爛兒都帶來才好呢!……」機槍隊隊長走到葛利高裡跟前來,理了理胸前的手槍背帶。

    「是您指揮這支隊伍嗎?」

    「不錯,是我!」

    「我要在阿塔曼斯基團那半個連的陣地上展開阻截火力。可是您瞧——他們不讓我們前進。」

    「干吧,」葛利高裡同意說,然後把身子轉向從一挺啞了的機槍那裡傳來的喊叫聲。

    一個身體健壯的大鬍子機槍手暴躁地喊道:

    「本丘克!……機槍要熔化啦!……怎麼能這樣蠻幹啊?」

    那個穿軍大衣的女人就跪在他身旁。她那在絨頭巾下閃爍的黑眼睛使葛利高裡想起了阿克西妮亞,這兩隻黑眼睛引起他的無限憂傷,他屏息呼吸,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著她。

    中午,從戈盧博夫那裡馳來一個傳令兵,遞給葛利高裡一張字條。在一張從野戰日誌上撕下來的、不齊整的紙片上潦草地寫著:

    我以頓河革命軍事委員會的名義命令您,率領由您指揮的兩個連撤出陣地,火速前往包圍敵人的右翼,行軍的方向就是從這裡看到的那個地區,風車左邊一點,山溝一帶……請您隱蔽行動(有幾個字辨認不清……)等我們一轉入決定性進攻,您就從側翼出擊。

    戈盧博夫

    葛利高裡撤出陣地,叫兩個連上了馬,向後退去,竭力不使敵人判斷出他行軍的方向。

    繞了一個二十俄裡路的大圈子。馬匹有時陷進很深的雪裡。他們迂迴行軍的那條山溝積雪很深,有的地方直沒到馬肚子。葛利高裡傾聽著大炮的轟鳴聲,不安地隨時看看自己那只在羅馬尼亞前線,從一個被打死的德國軍官手上摘下來的手錶,——他怕誤了時間。他用指南針校正了一下方位,——還是有點兒偏離原定方向,偏左了一些。他們順著一條寬闊的衝出的溝谷走上平原。馬身上冒著熱氣,腿窩地方全是汗水。葛利高裡命令下馬,自己第一個爬上了土丘。馬匹和幾個看馬的戰士留在山溝裡。哥薩克們也都跟著葛利高裡,沿著斜坡爬上去。他回頭一看,看到自己身後有一連多沒有騎馬的、在積雪的山坡上稀疏地散開的戰士,就覺得自己更有信心和力量了。他也和每個人一樣,在戰鬥中總有一種強烈的戀群心理。審度了一下周圍的情況,他知道由於沒有考慮到道路難走,至少已經遲誤了半個鐘頭。

    戈盧博夫用勇敢的進攻戰略,差不多已經切斷了切爾涅佐夫的退路,他在兩翼配備了掩護兵力,正面出擊,以半圓的隊形包圍了敵陣。炮兵齊射轟擊。步槍子彈辟啪亂響,就像是鐵沙子在鍋裡亂滾似的;榴霰彈撒遍切爾涅佐夫潰亂的陣線,炮彈接連不斷瀉下來。

    「成散兵線!……」

    葛利高裡率領著自己的兩個連從側翼醫去。他們就像在進行射擊演習一樣,也不臥倒,直立走去,但是切爾涅佐夫的一個狡猾的戰士用「馬克辛」機槍非常猛烈掃射著散兵線,迫使哥薩克們爭先恐後地臥倒,這時已有三人陣亡。

    下午兩點多鐘,一顆子彈打中了葛利高裡。外面包著一層鎳殼的、灼熱的鉛彈打進膝蓋上面的大腿。葛利高裡感到一陣熱辣辣的疼痛和由於失血引起的、熟悉的嘔吐感,他咬緊牙關,從陣地上爬下來,衝動地一躍而起:使勁搖了搖被炮彈震暈了的腦袋。由於子彈沒有穿出來,所以腿疼得越來越厲害。這是一顆衝勢將盡的子彈,所以打到葛利高裡身上,穿透軍大衣、褲子和皮膚,就留在肌肉裡了。一陣陣熱辣辣的鑽心的疼痛使他難以活動。葛利高裡躺在地上,想起了第十二團在羅馬尼亞特蘭西瓦尼亞群山中的進攻,那時他的手受了傷。那次衝鋒的場面立即生動、清晰地展現在他眼前:「鍋圈兒」、米哈伊爾-科捨沃伊被憤怒揉皺了的臉和拖著一個受傷的中尉往山下跑的葉梅利揚-格羅捨夫。

    葛利高裡的助手,一個叫柳比什金-帕維爾的軍官接替了指揮這幾個連的任務。他命令兩個哥薩克把葛利高裡送到看守馬匹的人那裡去。哥薩克們扶葛利高裡上馬的時候,關心地勸告說:

    「請您把傷口包紮包紮吧。」

    「有繃帶嗎?」

    葛利高裡已經騎在馬鞍上,但是想了想,又下了馬,脫下褲子,一陣寒氣刺透他汗濕的脊背、肚子和兩條腿,凍得他直皺眉頭,匆忙把象刀削似的、滲著血的、熱辣辣的傷口包紮起來。葛利高裡由自己的傳令兵護送,仍舊繞道回到開始反攻的地方。看著雪地上密密麻麻的馬蹄印跡,看著幾個鐘頭以前他曾率領著自己的兩個連走過的山溝的熟悉的輪廓,他昏昏欲睡,剛剛在山崗發生的事情不知道為什麼已經成了久遠的往昔,顯得毫無意義。

    但是山丘那裡步槍的射擊聲依然是那麼匆忙、紛亂,敵人的重炮在轟鳴,在救援自己的人;偶爾嗒嗒響起的機槍點射聲,像是在描畫一條看不見的線,用以總結這次戰鬥。葛利高裡順著山溝走了約三俄裡。馬匹陷進積雪裡。「牽到平地上去吧……」葛利高裡走上山溝堆滿積雪的斜坡時對傳令兵嘟囔說。

    遠處的田野上,點綴著稀疏的、黑——的屍體,就像落在田地裡的烏鴉。在天邊的地平線上,一匹從這裡著去顯得非常渺小的、沒有人騎的馬在奔馳。

    葛利高裡看到,被打亂的、越來越稀疏的切爾涅佐夫的基本隊伍,已經撤出戰鬥,迂迴退往格盧博克。葛利高裡放開自己的棗紅馬飛馳而去。遠處有零星的幾伙哥薩克。葛利高裡跑到第一夥哥薩克跟前,看到了戈盧博夫。他仰靠在馬鞍子上,鑲著一圈黃色鬈毛羊皮邊的皮襖大敞著懷,皮帽子歪戴在頭上,額角上一片汗水。戈盧博夫捻著往上翹起的司務長式的鬍子,沙啞地叫道:

    「麥列霍夫,好樣的!你受傷了?真他媽的!沒傷到骨頭,是嗎?」他不等回答,就又笑著說:「我們迎頭痛擊!把他們打得落花流水啦!……軍官組成的隊伍潰不成軍,我們窮追猛打!」

    葛利高裡要了一支煙抽。田野上到處都是一列列移動的哥薩克和赤衛軍。遠處,黑壓壓的人群前面,有一個哥薩克飛馳而來。

    「俘虜了四十個人,戈盧博夫!……」老遠他就大喊道。「俘虜了四十名軍官,包括切爾涅佐夫本人。」

    「你在胡說吧?!」戈盧博夫驚駭地在馬鞍子上扭動了一下,狠命地用鞭子抽著那匹白腿的高頭大馬,疾馳而去。

    葛利高裡等了一會兒,也縱馬跟著他奔去。

    由第四十四團和第二十七團一個連的三十名哥薩克組成的押送隊,團團圍著密密麻麻的一群被俘的軍官。切爾涅佐夫走在最前頭。他為了逃脫追擊,扔掉了皮襖,所以現在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光皮大衣。左肩上的肩章已經破爛。臉上靠左眼有一道鮮血淋淋的擦傷。他腳步穩健,走得很快。歪戴著的皮帽子使他的神態顯得很從容、英姿颯爽。紅撲撲的臉上毫無懼色:他顯然已經好幾天沒刮臉了,——滿腮幫子和下巴上儘是火紅的短鬍子茬。他嚴厲、迅速地打量著跑到他跟前來的哥薩克;眉間出現了痛苦、仇恨的皺紋。他一面走,一面劃著火柴,點上煙,紙煙叼在粉紅色堅毅的嘴角里。大多數軍官都很年輕,只有幾個人已經白髮似霜。有個腿部受傷的軍官落在後頭,一個身材矮小、大腦袋、麻臉的哥薩克不斷用槍托子捅著他的脊背。一個身材高大、威武的大尉幾乎與切爾涅佐夫並肩走著。有兩個人(一個是少尉,另一個是中尉)滿面笑容,手挽手地走著;他們的後面是一個沒戴帽子,鬈發、寬肩膀的士官生。有一個軍官身上披著一件肩章縫死的軍大衣。還有一個沒有戴制帽,紅色的軍官長耳風帽緊扣在女人似的美麗的黑眼睛上;風把風帽的長耳吹到他的肩上。戈盧博夫騎馬走在後面。他漸漸落在後面,對哥薩克們喊道:

    「你們聽著!……你們要嚴格遵守革命戰爭時期的法令,對俘虜的安全要負完全責任!要把他們全部活著送到司令部!」他叫過一個騎馬的哥薩克,撕下一張紙,在鞍子上草草寫了個便條;把紙片折起來,交給哥薩克說:

    「快去!把這個便條送給波喬爾科夫。」

    他又轉身問葛利高裡:

    「你到那兒去嗎,麥列霍夫?」

    戈盧博夫得到肯定的答覆以後,策馬跟葛利高裡走齊,說道:「請您告訴波喬爾科夫,我要把切爾涅佐夫保出來。明白了嗎?……好,就這樣轉告他。走吧。」

    葛利高裡追過那群俘虜,向革命軍事委員會司令部馳去,司令部就設在離一個村莊不遠的田野裡。波喬爾科夫正在一輛寬大的、裝著機槍的四輪馬車旁邊來回踱著,大車的車輪子都凍了冰,車上裝著一挺套著綠套子的機槍。還有些參謀人員、通訊兵、幾位軍官和哥薩克傳令兵也圍在這裡,跺得靴後跟咚咚亂響。米納耶夫也和波喬爾科夫一樣,剛從陣地上回來不久,坐在車伕座上吃著凍得硬邦邦的白麵包,咯吱咯吱地嚼著。「波喬爾科夫!」葛利高裡喊道,他的馬衝到一邊去。「俘虜立刻就押來啦。你看了戈盧博夫的便條了嗎?」

    波喬爾科夫使勁揮了一下鞭子;低垂的、充血的黑眼珠緊盯著地面,喊道:

    「我要啐戈盧博夫一口!……他也太想入非非啦!他想把切爾涅佐夫這個強盜和反革命分子保出去,是嗎?……我不答應!……」

    「戈盧博夫說要把他保出去。」

    「我不答應!……我已經說過啦:不答應!好啦,不要再說了!由革命法庭審判他,並立即處決。也好警告其他的人!……你知道,」他嚴厲地看著走近的一群俘虜,已經比較平靜地說道,「你知道他使世上的人流過多少血?像海水一樣多!……他殺害了多少礦工?……」他又怒不可遏,拚命地大瞪著眼睛。「我不答應!……」

    「這有什麼可大喊大叫的!」葛利高裡也提高了嗓門。他氣得五臟六腑都在哆嗦,彷彿波喬爾科夫的憤怒也傳染了他。「在這兒你們的法官夠多啦!可是你到那兒去走走看。」他的鼻翅哆嗦著,朝身後戰場指了指說。「你們這兒處置俘虜的人可太多啦!」

    波喬爾科夫手裡揉著鞭子走開。在遠處喊道:

    「我去過那兒!你別以為我是躲在裝有機槍的馬車上逃出性命的。麥列霍夫,你住口吧!……明白嗎?……你在跟誰說話?……是啊!……你把那套軍官的惡習收起來吧!是由革命軍事委員會來審判,而不是隨便什麼人都可以……」

    葛利高裡催馬來到波喬爾科夫跟前,忘了自己已經受傷,從鞍子上一躍而下,鑽心的疼痛使他仰面朝天倒了下去。血從傷口火辣辣地流出來。他沒用別人來幫助,爬起來,一瘸一拐地走到裝著機槍的馬車跟前,側著身子倒在後面的彈簧座上。

    俘虜們走過來了。一部分徒步的押送兵和傳令兵以及原在這裡保衛司令部的哥薩克都混到一起。哥薩克們的戰鬥熱情還沒有冷下去,他們激動、兇惡地閃動著眼睛,談論著戰鬥的細節和結局。

    波喬爾科夫艱難地踏著塌陷的積雪,走到俘虜跟前。站在最前面的切爾涅佐夫輕蔑地瞇縫著淺色的、凶狠的眼睛盯著他;他用稍息的姿式站著,伸出左腳,搖晃著,半圈雪白的上牙咬著緊抿進去的紅嘴唇。波喬爾科夫朝他直逼過去。波喬爾科夫全身哆嗦著,兩隻眼睛眨也不眨地死盯著坑窪不平的雪地,一抬眼,就與切爾涅佐夫的輕蔑的、毫無俱色的目光相遇,他那充滿仇恨的、沉重的目光把切爾涅佐夫壓了下去。

    「你落網啦……壞蛋!」波喬爾科夫用咕嚕咕嚕響的低沉的聲調說,並向後退了一步;臉頰露出一道道象馬刀砍出似的帶苦笑的皺紋。

    「哥薩克的叛徒!叛徒!……」切爾涅佐夫緊咬著牙齒高傲地罵道。

    波喬爾科夫搖晃著腦袋,好像是躲避打來的耳光,——他的兩頰發青,張著嘴絲絲地吸著氣。

    接著發生的事情,簡直是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進行的。切爾涅佐夫齜著牙,臉色蒼白,拳頭抱在胸前,全身前俯,朝波喬爾科夫走去。從他痙攣的嘴唇裡吐出一些夾雜著謾罵的含糊不清的語句。他說的話只有節節後退的波喬爾科夫聽得清楚。

    「你的末日快要……你知道嗎?」切爾涅佐夫猛然提高嗓門說。

    被俘的軍官、押送的兵士以及參謀人員都聽到了這句話。

    「呵——呵——呵……」波喬爾科夫象被卡著脖子,喘不過氣來似的,沙啞地叫道。

    突然,鴉雀無聲。只聽到米納耶夫、克裡沃什雷科夫和另外幾個撲向波喬爾科夫的人靴下的雪清脆的響聲。但是波喬爾科夫搶到他們前面去了;他往下蹲著,全身向右扭去,從刀鞘裡抽出馬刀,猛衝過去,用驚人的力量,照著切爾涅佐夫的腦袋砍去。

    葛利高裡看到切爾涅佐夫哆嗦了一下,立即把左胳膊彎到頭頂,擋住了刀;看到砍斷的手腕子折成了一個三角形,馬刀無聲地落到切爾涅佐夫往後仰著的腦袋上。先是皮帽子掉下來,接著切爾涅佐夫象莖稈折斷的谷穗,緩緩地倒了下去,嘴奇怪地歪扭著,眼睛象受了閃電的強光刺激似的痛苦地瞇縫著。

    波喬爾科夫又砍了他一刀,才拖著衰弱無力的沉重腳步走開,他一面走,一面擦著被血染紅的彎度不大的刀背。

    波喬爾科夫撞到裝有機槍的馬車上以後,轉過身子,對押送的士兵,聲嘶力竭地喊道:

    「砍死他們……這些該死的東西!全都砍死!……不留俘虜……往出血的地方,往心口上砍!……」

    頓時槍聲大作。那個生著象女人一樣的美麗的眼睛、戴紅色軍官長耳風帽的陸軍中尉,抱頭鼠竄。一顆子彈打得他像跳越柵欄似地,高高地跳起來。他倒了下去——再也起不來了。兩個哥薩克砍死了那個身材高大、威武的大尉。他抓住刀刃,血從被割破的手巴掌上流到袖子裡;他像小孩子一樣喊叫著,——跪到地上,然後仰面倒下去,腦袋在雪地上亂滾著;他的臉上只能看見兩隻血紅的眼睛和不斷呼號的黑洞洞的嘴。儘管馬刀在他的臉上和黑洞洞的嘴上亂砍不止,可是他由於恐怖和疼痛,還一直在尖聲喊叫。那個穿撕掉腰帶的軍大衣的哥薩克,大劈開兩腿,跨在他身上,開槍結果了他的性命。鬈頭髮的士官生差一點兒衝出包圍圈——但是一個阿塔曼斯基團的哥薩克追上了他,在他後腦勺上砍了一刀,把他殺死。還是這個阿塔曼斯基團的哥薩克的一顆子彈打在一個中尉的肩胛骨中間,中尉正在飛奔,風吹起他的軍大衣,像長了翅膀似的。中尉中彈後蹲下去,嚥氣以前,一直在用手指頭抓自己的胸膛。一個白頭髮的上尉被就地砍死;在與生命訣別之際,他的兩腳在雪地上刨出了一個深坑,而且如果不是有幾個可憐他的哥薩克結果了他的性命,上尉還會像拴著的駿馬一樣,刨個不停。

    葛利高裡從波喬爾科夫開始砍切爾涅佐夫的一剎那,就離開裝著機槍的馬車,——他淚水模糊,直盯著波喬爾科夫,一瘸一拐地迅速地朝他走去。米納耶夫吃力地從後面攔腰抱住葛利高裡,拚命扭回他的胳膊,奪下手槍,用黯淡無光的眼睛直■著葛利高裡,氣喘吁吁地問:

    「你以為——會怎麼對待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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