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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五章 文 / 肖海霍夫

    第四章

    淡黃色的、象大肚舢板似的雲片,在新切爾卡斯克上空靜靜地飄移。在淡黃雲片上面的藍色高空中,正對著閃閃發光的教堂圓頂,一動不動地高懸著一片灰色的、象亂蓬蓬的鬈毛羊皮似的烏雲。這片烏雲的長尾巴象起伏的波浪一樣伸延下來,在克裡維揚斯克鎮上空泛著粉紅色的霞光。

    升起黯淡無光的太陽,照到將軍府的窗戶上,卻閃出刺目的光芒。房舍傾斜的鐵皮屋頂也在閃閃發光,一隻手伸向北方,擎著西伯利亞王冠的葉爾馬克的銅像上,還殘留著昨天雨後的潮氣。

    一排徒步的哥薩克正沿著克列先斯基斜坡走上來。陽光在他們背著的步槍刺刀上閃耀。清晰的、但是剛能聽到的哥薩克的腳步聲並沒有攪亂被稀疏行人的腳步聲和馬車的顛簸聲劃破的清晨透明的寂靜。

    這天早晨,伊利亞-本丘克搭乘從莫斯科開來的火車到了新切爾卡斯克。他最後一個從車上走下來。整理著身上舊夾大衣的衣襟,他覺得穿便衣很不舒服,很不習慣。

    月台上有一名憲兵和兩個不知道為什麼發笑的年輕姑娘在來回踱步。本丘克腋下夾著一個廉價的、已經破得相當可觀的手提箱,往城裡走。一路上,直到城郊的街上,沒有遇到一個人。過了半個鐘頭,本丘克斜穿過城市,在一所快倒塌的小房子旁邊站住。這所久未修繕過的小房子,看來非常寒酸。屋頂在時間巨掌的重壓下塌陷了,牆也歪斜了,百葉窗已經搖搖欲墜,窗戶東倒西歪。本丘克推開板棚門,激動地打量了一眼房子和狹小的院子,急忙朝台階走去。

    狹小的過道,被一隻裝滿了各種雜物的大箱子佔去了一半。黑暗中,本丘克的膝蓋撞到了箱子角上,——他也沒感到疼,拉開了屋門。低矮的小堂屋裡一個人也沒有。他走進第二間屋子,那裡也沒看到一個人,就在門口站住了。一聞到這座房子特有的那種非常熟悉的氣味,他的頭有點暈。他一眼看到了所有的陳設:掛在內室正對門的角落裡的沉重的聖像框子、床、桌,桌子上方牆上掛著斑斑點點的、有了年頭的小鏡子,幾張相片,幾把破舊的維也納式椅子,縫紉機,臥榻上放著由於使用過久、變得黯淡無光的火壺。本丘克的心忽然猛烈地跳動起來,——簡直要憋悶死了,他用嘴吸著氣,轉過身來,扔下手提箱,打量了一下廚房:用品紅塗過的、前臉很寬的爐炕依然親切地閃著暗光,一隻老花貓正從淺藍色的布簾後面向外窺規;它的眼睛裡閃著懂事的、幾乎像人一樣的好奇神色,——顯然,很少有客人來。桌子上亂放著些沒有洗的杯盤,桌旁的凳子上扔著一團毛線,四根閃閃發光的織針成方形穿在一隻還沒有織完的襪筒上。

    八年來,這裡竟什麼都沒有改變。本丘克好像是昨天才離開這裡似的。他又從屋子裡跑到台階上來。從院子盡頭的小板棚的門裡走出一位被艱難的生活壓得彎腰駝背的老太太。「媽媽!……怎麼會變成這樣?……是她嗎?……」本丘克嘴唇顫動著,朝她跑去。他從頭上扯下帽子,攥在手裡。

    「你找誰?您我誰?」老太太把手遮在已經失去光澤的眉毛上,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驚愕地問道。

    「媽媽!……」本丘克低聲叫道。「你怎麼啦,不認識我啦?……」

    他跌跌撞撞地朝她走去,看見母親被他的叫聲嚇得晃了一晃,彷彿被打了一下似的,顯然,她是想跑,但是沒有力氣跑了,於是搖搖晃晃地走起來,就像是頂著大風走似的。本丘克急忙抱住就要倒下的母親,吻著她那堆滿皺紋的小臉和由於驚嚇和狂喜而發暗的眼睛,他不知所措,不斷地眨著眼睛。

    「伊柳沙!……伊柳申卡!……親愛的兒子!我真沒有想到是你啊……主啊,你是從哪兒來的呀?……」老太太小聲嘟噥著,想挺直身子,用兩條衰弱的腿站穩。

    他們走進屋。只是在從激動中平靜下來以後,本丘克才重又感到身上那件別人的大衣使他那麼不舒服,——它太瘦了,緊箍著胳肢窩,妨礙每一個動作。他如釋重負脫去大衣,坐到桌邊。

    「沒想到還能活著見到你!……多少年沒有見到你啦。我親愛的孩子!你長得這麼高啦,而且都顯老啦!我怎麼能認出你呀!」

    「好啦,你的日子過得怎麼樣啊,媽媽?」本丘克含笑問道。

    她一面顛三倒四地講著,一面忙活著:收拾桌子,往火壺裡添著炭,抹著臉上的眼淚和炭灰,不斷地跑到兒子跟前,摸摸他的手,渾身哆嗦著,緊靠在他的肩膀上。她燒熱了水,親自給他洗了洗頭,從箱子底的什麼地方找出來一套舊得發黃的乾淨內衣給他換上,餵飽了親愛的客人——一直坐到半夜,眼睛盯著兒子,問這問那,傷心地點著頭。

    本丘克躺下睡的時候,鄰近的鐘樓上已經敲了兩點。他立刻就睡熟了,進入了夢鄉,忘卻了現實:他覺得自己是職業學校的淘氣的學生,在外面野夠了,就躺下酣睡起來,可是母親卻還推開廚房的門,從那裡嚴厲地問道:「伊柳沙,明天的功課都準備好了嗎?」——就這樣,他臉上浮著緊張愉快的笑容睡熟了。

    到天亮,母親已經來看過他好幾次,給他整整被子和枕頭,親親他那斜垂著一綹亞麻色頭髮的寬大的前額,又悄悄地走開。

    過了一天,本丘克又走了。這天早晨,一位穿著軍大衣、戴著保護色制帽的同志到他這裡來了,低聲對他說了些什麼,本丘克立即就忙活起來,急忙收拾好手提箱,把母親給他洗好的一套內衣放在上面,——不舒服地皺著眉頭,穿上那件大衣。他匆匆地和母親道別,答應她過一個月再來。

    「你又上哪兒去呀,伊柳沙?」

    「去羅斯托夫,媽媽,去羅斯托夫。很快就會回來……你……你,媽媽,別難過!」他安慰老太太說。

    她急忙把自己貼身戴的一個小十字架摘下來,——一面親著兒子,給他畫著十字,一面把十字架掛在他脖子上。整理著領子裡的十字架帶子,手指直哆嗦,冰涼冰涼的。

    「戴著它,伊柳沙。這是——聖尼古拉-米爾利基斯基十字架。大慈大悲的聖徒,他會保護你和拯救你,慈悲的聖徒啊,保護他免災去難吧……我只有這麼一個親人……」她把火熱的眼睛緊貼在十字架上,嘟噥說。

    她拚命擁抱兒子,嘴唇抑制不住地顫抖,痛苦地向下咧著。一滴一滴的熱淚,像春雨一樣,灑在本丘克的毛烘烘的手上。本丘克把母親的手從自己的脖子上拿開,皺著眉頭,跑到台階上。

    羅斯托夫車站擁擠不堪。地上儘是煙卷頭和葵花子皮,簡直可以沒到腳踝。衛戍部隊的士兵在車站廣場上兜售公家發的軍裝、煙草和偷來的東西。在大多數南方沿海城市常見的、由不同種族匯成的人群在緩緩地移動著,喧鬧著。

    「阿斯莫洛夫香煙,阿斯莫洛夫香煙,零賣!」賣香煙的孩子在大聲叫喊。

    「賤賣,市民先生……」一個可疑的東方人,鬼鬼祟祟地在本丘克的耳邊低聲說,並且朝自己鼓脹起來的大衣襟擠了擠眼。「干炒葵花子兒!賣葵花子兒!」擠在車站進口處做生意的大姑娘、小媳婦兒們南腔北調地叫賣著。

    六七個黑海艦隊的水兵哈哈大笑著,高聲談論著,穿過人群。他們身著節日的禮服,帽帶隨風飄蕩,鈕扣閃著金光,肥大的褲腳上沾滿了灰塵。人群恭敬地給他們讓路。

    本丘克走著,慢慢地在人群裡擠撞。

    「金的?!滾你媽的蛋吧!你的金子是火壺上的金子……你以為我不認識怎麼的?」一個火花隊的瘦弱士兵嘲笑說。那個賣東西的人搖晃著一條重得可疑的金鏈子,不服氣地對他大聲嚷道:

    「你懂什麼呀?……這是金的!……赤金的,告訴你吧,這是從一個審判員手裡弄來的……哼,滾你媽的吧,廢物一個!給你看看成色戳子……願不願意?」

    「船隊不起航啦……你還在那裡胡說什麼呀!」旁邊有人說。「為什麼不起航啦?」

    「報上說的……」

    「喂,大耗子,拿到這兒來!」「我們投票擁護『第五號』。非這樣做不可,否則對我們不利……」

    「玉米面粥!好吃的玉米面粥!吃吧!」

    「兵車司令保證說:明天我們就動身。」

    本丘克找到黨委會所在的樓房,順著樓梯走上二樓。一個肩上扛著上了刺刀的日本造步槍的工人赤衛隊隊員攔住了他。「您找誰,同志?」

    「我找阿布拉姆松同志。他在這兒嗎?」

    「往左,第三個房間。」

    一個鼻子很大、頭髮象甲蟲一樣黑、身材矮小的人左手的手指頭放在西服上衣的衣襟裡,右手很有規律地搖晃著,正對一個上了點年紀的鐵路工人大發雷霆。

    「這樣可不行!這根本不是組織!用這樣的方法去進行宣傳鼓動您會得到相反的效果!」

    從那個鐵路工人臉上窘急、遺憾的神情可以看出,他是想說什麼,進行辯解,但是那個黑頭髮的人沒有容他開口;這個人看來非常激動,不想聽對方的話,避開對方的視線,喊叫道:「請您立刻就撤銷米特琴科的職務!對您那裡發生的事情,我們不能不聞不問。韋爾霍茨基要受革命法庭審判!把他逮捕了嗎?是嗎?……我將堅決主張,把他槍斃!」他嚴峻地結束了談話,把激動的臉轉向本丘克;火氣還沒有完全平息下來,所以厲聲問道:「您有什麼事?」

    「您是阿布拉姆松嗎?」

    「是。」本丘克把證明文件和彼得格勒一位負責同志寫的介紹信交給他,在旁邊的窗戶台上坐下。

    阿布拉姆松仔細地看完了信,憂鬱地笑了笑(對自己的大聲叫嚷感到難為情),請求說:

    「請您稍等一會兒,咱們立刻就談。」

    他讓那個滿臉流汗的鐵路工人走了以後,自己也走了出去,過了一會兒領來一個魁梧的、臉刮得光光的軍人,下顎上有一道淺藍色的刀砍的傷疤,頗有基幹軍官的風度。

    「這是我們革命軍事委員會的委員。來,認識認識吧。同志,您……請原諒,我忘記您貴姓啦。」

    「我姓本丘克。」

    「……本丘克同志……您的專長好像是機槍手吧?」「是的。」

    「這正是我們最需要的!」那個軍人笑著說。

    他臉上那道傷疤,從耳朵邊直到下巴頦,由於這一笑全都變成了粉紅色。

    「您能否在盡可能短的期間內,為我們的工人赤衛軍組織一個機槍隊嗎?」阿布拉姆松問道。

    「我盡力去做。這是需要些時間的。」

    「好,那麼您需要多少時間呢?要一個星期,兩個星期,還是三個星期?」那個軍人把身子傾向本丘克,天真地、期待地笑著問道。

    「幾天就行。」

    「這太好啦。」

    阿布拉姆松擦了擦額角,生氣地說:

    「這兒的衛戍部隊的士氣非常低落,他們已經不頂用了。本丘克同志,我們這兒也和其他各地一樣,把希望全都寄托在工人身上啦。水兵還好,至於步兵……所以,您明白嗎,我們想要有一批自己的機槍手。」他捋了捋那一圈發青的大鬍子,關心地問:「您需要些什麼物質保證?好,我們會辦好的。您今天吃過飯了嗎?噢,當然是沒有啦!」

    「老兄,你一定挨過不少餓吧?你一眼就能辨出餓肚子的人和吃飽飯的人。這樣早你就有了一綹白頭髮,你一定是受過很多苦或者驚嚇吧?」本丘克懷著感動的親切心情,望著阿布拉姆松那滿頭黑髮中右邊露出一綹刺眼白頭髮的腦袋,心裡想道。跟著送他的人去阿布拉姆松住處的時候,心裡一直在想著他:「真是個好小伙子,像個布爾什維克!他的性格有倔強、固執的一面,但又保持著善良的人性。他毫不猶豫地要給一個怠工的,叫什麼韋爾霍茨基的傢伙判死刑,而對另一個同志卻又非常愛護和關心。」

    他心頭充滿了跟阿布拉姆松會見的親切印象,走到阿布拉姆松在塔甘羅格區邊緣上的住所;他在一間堆滿書籍的小屋子裡休息了一會兒,吃過飯,又把阿布拉姆松寫的一張便條交給房子的女主人,然後躺到床上,不記得怎麼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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