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名著佳作 > 靜靜的頓河

正文 第四章 文 / 肖海霍夫

    第四章

    在斯托霍德河下游約四十俄裡的地方,正在激戰。密集的炮火已經不停地轟鳴了兩個星期。每天夜裡,遠天紫紅色的夜空就被探照燈的折光切得支離破碎,它們象淡紅的霞光閃耀著,互相眨著眼睛,使那些從這裡遙望這一片霞光似的戰火的人們也不寒而慄。

    第十二哥薩克團駐守在一片荒蕪的沼澤地。白天偶爾朝那些在淺壕中來回跑的奧地利兵射擊一陣,夜裡就在沼澤地的保護下睡覺,或者打牌;只有哨兵們在監視著激戰地方燃起的驚心動魄的火光。

    在一個冰冷的夜晚,當遠處戰火的反光把夜空照得通亮的時候,葛利高裡-麥列霍夫走出土屋,順著交通壕鑽進戰壕後面小山崗上那座像黑腦袋瓜兒上的灰髮似的樹林裡,躺在空曠、芳香的草地上。土屋裡是一片煙霧、惡臭,葉子煙的褐色霧氣像帶-的桌布似的高懸在小桌上空,桌旁,八個哥薩克在斗牌。樹林子裡、山崗上,卻吹著陣陣的微風,就像是一隻看不見的飛鳥的翅膀扇來似的;嚴霜打過的野草散發著說不出的憂鬱氣味。黑暗壓在被炮彈打得七零八落的樹林頂上,夜空中,小熊星座的朦朧光輝正在暗下去,北斗星座橫在銀河旁邊,像輛翻傾的、車轅斜翹起的大車,只有北極星在北方的夜空熠熠發光。

    葛利高裡瞇縫起眼睛,遙望著北極星,星星的寒光並不很亮,但卻非常刺眼,使他的睫毛下湧出同樣冰冷的淚花。

    躺在這兒的土崗上,他不知道為什麼想起了從下亞布洛諾夫斯基村到亞戈德諾耶阿克西妮亞那裡去的一夜;懷著刀絞似的劇痛想起了她。記憶繪出了被時間模糊了的、親切而又陌生的臉形。葛利高裡的心突然跳得非常厲害,他力圖再現最後一次看到的那張兩頰帶著紫色鞭痕,痛得扭歪了的臉;但是記憶卻硬將另一張稍微歪頭的、帶著得意笑容的臉推出來。你看她扭回頭來,兩隻火焰般的黑眼睛挑釁地、充滿激情地從下到上打量,兩片多情、貪婪、紅艷的嘴唇悄悄傾吐著非常溫柔、熱情的話,然後又慢慢地扭過頭去,黝黑的脖子上垂著兩綹毛茸茸的發卷……他曾經特別喜歡親吻這些發卷……

    葛利高裡哆嗦起來。他彷彿覺得,有一瞬間聞到了阿克西妮亞頭髮上淡淡的醉人香氣;他全身蜷縮在一起,張開鼻孔,但……不是!而是陳積的落葉撩人的氣息。阿克西妮亞橢圓的臉變得暗淡,模糊起來,飄散開去。他睜開眼睛,把手掌放在粗糙的地上,眼睛一眨不眨地久久地注視著那棵折斷的松樹後面,天邊的北極星,像一隻美麗的藍蝴蝶在原地飛顫。

    一些不連貫的、零碎的記憶使阿克西妮亞的形象暗淡下去。他想起了和阿克西妮亞決裂以後,在韃靼村家裡度過的那幾個星期;夜裡——是娜塔莉亞的貪婪無厭的親熱,彷彿要竭力補償先前那種處女般冷淡的欠債;白天——就是家人親切的、幾乎是諂媚的關心和尊敬,村裡的人就是這樣極端尊敬地歡迎他這第一個獲得喬治勳章的人。葛利高裡到處——連在家裡也一樣——都會遇到從一旁投來的尊敬的目光,——人們刮目相視,好像不相信他就是原來那個葛利高裡,就是以前那個任性、浪蕩的小伙子。老頭子們象跟平輩人一樣在會場上和他談話,見面時,總要脫帽還禮,姑娘和娘兒們都用毫不掩飾的艷羨目光,打量著他那威武的、稍微有點兒駝背的、穿著佩有掛在條帶上的十字勳章的身影。他看得出,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由於跟他並肩走進教堂或到練武場上去而感到特別自豪。這付混著諂媚、尊敬、和讚美等各種成份的複雜、靈驗的毒藥,漸漸地把加蘭紮在他心裡種下的真理種子毒死,從意識中撥掉。葛利高裡從前線回來的時候是一個人,再回到前線去的時候卻變成另外一個人了。那種從母親的乳汁裡吸吮的、培育了一生的哥薩克氣質戰勝了偉大的人類真理。

    「我知道,葛利什卡,」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在送別的時候,喝了幾杯酒,激動地撫摸著滿頭略帶黑絲的銀髮,說道,「我早就知道,你會出息成一個出色的哥薩克。在你一週歲那天就試驗過啦,按照哥薩克祖傳的習慣,我把你抱到院子裡,你記得嗎,老太婆?放在馬上。你這個狗崽子,就知道用小手抓馬鬃啦!……那時候我就猜到,你準會很有出息,——果真出人頭地啦。」

    葛利高裡作為一個出色的哥薩克重又回到了前線;從心眼裡不能跟這場荒謬的戰爭妥協,但又忠實地維護著哥薩克的光榮……

    一九一五年。五月。德國人的第十三鋼鐵團在奧利霍夫奇克村附近以步戰陣形,踏著碧綠的草地攻上來了。機槍噠噠地響著。埋伏在河岸上俄軍連隊的一挺重機槍沉重有力地掃射著。第十二哥薩克團接上火了。葛利高裡跟同連的哥薩克排成散兵線向前跑去,他抬頭張望,只見似火的驕陽高懸在天空,在沿岸垂滿黃羊皮色枝條的河灣裡,還有另一個同樣的太陽。在他身後,小河對岸的白楊樹林後面,隱蔽著看守馬匹的哥薩克,前面是德國人的散兵線和正中閃著銅鷹的鋼盔。微風吹拂著射擊冒出的灰色的帶苦艾味兒的輕煙。

    葛利高裡不慌不忙地射擊,仔細地瞄準,在兩次射擊的間隙,傾聽著排長喊的標尺高度的口令,還從容不迫地把一隻爬到軍便服袖子上的花斑天牛輕輕地放到地上。後來就開始衝鋒……葛利高裡用包著鐵皮的槍托打倒了一個高個子的德國中尉,俘虜了三名德國步兵,並在他們的頭頂上向天開槍,迫使他們往小河邊迅跑。

    一九一五年七月,他跟一個哥薩克排,在拉瓦—魯斯卡附近救回了一個被奧地利人俘虜去的哥薩克炮兵連。就在這次戰鬥中,他迂迴到敵人背後,用手提機槍向正在進攻的奧地利人猛烈射擊,打得他們狼狽逃竄。

    突過巴揚涅茨時,他在白刃戰中俘虜了一個肥胖的奧地利軍官,把這個胖傢伙象放只綿羊一樣橫放在馬鞍上,向前奔馳,一路上都在聞著軍官散出的屎尿臭味,感覺到這個大汗淋漓,肥胖的身軀嚇得在不停地哆嗦。

    葛利高裡躺在光禿禿的黑土崗頂上,特別清楚地想起了和凶狠的仇人——司捷潘-阿司塔霍夫相遇的情形。這是在第十二團從前線上撤下來,襲擊東普魯士的時候發生的。哥薩克的戰馬踏毀德國人的精耕細作的田地,哥薩克燒光了德國人的房屋。凡是他們經過的地方,就到處是一片火海,燒黑的牆壁廢墟裡和塌陷的瓦屋頂上,餘燼還在冒煙。他們這個團在司托雷平城下與第二十七頓河哥薩克團一同發起進攻。葛利高裡匆忙中看見了瘦削了的哥哥、臉刮得光光的司捷潘以及其他一些同村的哥薩克。兩個團打了敗仗。德國人把他們包圍了,當十二個連為了衝破敵人的包圍圈,相繼拚命衝殺時,葛利高裡看到司捷潘從自己被打死的棗紅馬上跳下來,在原地不知所措地打轉轉。葛利高裡突然高興地做出決定,他拚命勒住奔馬,等到最後一個連幾乎踐踏著司捷潘,飛馳過去之後,他縱馬來到司捷潘跟前,喊道:

    「抓住馬鐙!」

    司捷潘抓住馬鐙的皮帶,跟著葛利高裡的馬跑了半俄裡。

    「別跑得太快!看在耶穌基督面上,不要跑啦!」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請求道。

    他們順利地衝出了缺口。離逃出火線的連隊下馬休息的樹林子只剩不到一百沙繩遠了,但是一顆槍彈打在司捷潘的腿上,他鬆開馬鐙,仰面倒在地上。風吹掉了葛利高裡的制帽,額發遮住了眼睛。葛利高裡把頭髮撩到頭上,回頭看了看。司捷潘正一瘸一拐地跑到一叢灌木跟前,把哥薩克的制帽扔進灌木叢,坐到地上,急急忙忙地往下脫著鑲紅條的軍褲。德國人的散兵線正一排排地從山崗下面衝上來,葛利高裡明白了:司捷潘還想活下去,所以才把哥薩克褲子脫下來,裝作步兵。那時候德國人見了哥薩克就殺,不要俘虜……葛利高裡在良心的驅使下,掉轉馬頭,奔向灌木叢,跑著就跳下馬來。

    「騎上去!……」

    司捷潘迅速地眨了眨眼睛,這次眨眼,使葛利高裡終生難忘。他幫著司捷潘騎到鞍子上,自己抓住馬鐙,緊靠著滿身大汗的馬跑起來。

    「嗖嗖嗖……」子彈呼嘯著熱辣辣地從耳旁掠過,爆炸,「砰砰!」

    在葛利高裡的頭頂上,在司捷潘的慘白的臉的上空,在他們周圍——處處都是這種鑽心的嘯叫聲:嗖嗖嗖,嗖嗖嗖,後面是一片射擊聲,就像熟透了的槐樹莢在爆裂: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到了樹林裡,司捷潘爬下馬,疼得直歪嘴;他扔掉馬韁繩,一瘸一拐地走到一旁。血從左腳上的靴筒裡往外流著,每走一步,受傷的腿往下一踏,就從開了綻的破靴子底裡流出一道道櫻桃色的鮮血。司捷潘靠在一棵枝葉茂盛的橡樹上,用手招呼了一下葛利高裡。葛利高裡走了過去。

    「靴子裡全是血啦,」司捷潘說。

    葛利高裡沉默不語,眼往一旁看著。

    「葛利什卡,今天咱們進攻的時候……聽見嗎,葛利高裡?」司捷潘用癟進去的眼睛尋覓著葛利高裡的眼睛,開口說。「咱們進攻的時候,我從後面朝你開了三槍……上帝沒讓你死。」他們的目光相遇了。司捷潘的尖銳的目光在癟進去的眼眶裡激動地閃爍著。他幾乎沒有張開咬緊的牙關,說道:「你救了我的命……謝謝……可是為了阿克西妮亞我是不能饒恕你的。我不能強迫自己……你也不要強迫我,葛利高裡……」

    「我不強迫你,」葛利高裡當時回答說。

    他們仍然和從前一樣,沒有和解就分手了。

    又想起了……五月裡,他們一團人和布魯西洛夫兵團的殘餘部隊一同在盧茨克附近突破敵軍的防線,挺進敵後,騷擾了一番,打擊了敵人,自己也挨了打;在利沃夫附近,葛利高裡曾自作主張,領著一個連去衝鋒,俘虜了一個奧地利榴彈炮連和全部炮手。過了一個月,有一天夜裡,他游過布格河去捉「舌頭」。他打倒了一個崗哨上的哨兵,這是個粗壯、有力的德國人,他把壓在自己身上的、半裸的葛利高裡轉了半天之後,便拚命叫喊起來,怎麼也不讓捆。

    葛利高裡微笑著想起了這件事。

    難道在不久前和很久以前的戰場上這樣打發掉的日子還少嗎?葛利高裡牢牢地保持著哥薩克的光榮,一有機會,就表現出忘我的勇敢,瘋狂的冒險,他化裝混進奧地利人的後方,不流一滴血就拔掉敵人的崗哨;他這個哥薩克大顯身手,他意識到,戰爭初期曾不斷折磨他的那種憐惜別人心情,已經一去不復返了。他變得冷酷無情,鐵石心腸,就像大旱時的鹽沼地一樣,也像鹽沼地一樣不再吸水,葛利高裡的心也容不得憐憫了。他懷著冷漠、蔑視的心情拿別人和自己的生命當兒戲;因此以勇敢聞名——榮獲四枚喬治十字章和四枚獎章。在難得的幾次閱兵大典上,他神氣地站在久經戰火的團旗下;但是他知道,他再也不能像從前那樣歡笑了;他知道,他的眼睛陷了進去,顴骨也瘦削地凸出來;他知道,很難再親吻孩子,問心無愧地正視孩子那純潔無邪的眼睛了;葛利高裡知道,自己曾為這一大串十字章和晉陞付出了多麼大的代價。

    他把大衣襟塞在腰下,左肘撐著地,躺在土崗上。記憶慇勤地再現了過去的生活畫面;並把遙遠的童年時代的一個場景,用纖細的藍線縫接到貧乏的戰爭記憶片斷上。有一瞬間,葛利高裡愛戀、憂傷地把想像中的目光停在這一場景上,但是很快又轉移到不久以前經歷的事件上來了。在奧地利人的戰壕裡,有人在出色地彈著曼陀林。輕柔的樂聲隨風飄蕩,匆匆越過斯托霍德河,輕輕地落在灑過無數人鮮血的土地上。天上的星星顯得更高了,黑暗更濃重了,沼澤地上已經升起夜半的寒霧。葛利高裡一連抽了兩支煙,粗魯而又親切地撫摸了一下步槍的皮帶,——用左手的指頭撐著地,從好客的地上站了起來,走回戰壕裡去。

    土屋裡面還在打牌。葛利高裡倒在鋪板上,還想在走過無數次的、久被遺忘的回憶小徑上徘徊,但是他已昏昏欲睡,很不舒服地躺在那裡睡著了,而且夢見了渺無邊際、被旱風吹乾的、開遍了紫紅色臘菊的草原,毛茸茸的紫色百里香中沒有釘掌的馬蹄子留下的痕跡……空曠的草原靜得嚇人。他,葛利高裡,在堅硬的沙土地上走著,但是卻聽不見自己的腳步聲,這使他害怕起來……他驚醒了,抬起腦袋,由於睡的姿勢不舒服,臉頰上壓出了很多斜印,葛利高裡吧咂了半天嘴,就像馬剛剛聞到一種特別香甜的草味,忽然這種香味卻又飄逝了一樣。後來就睡熟了,再沒有做夢。

    第二天醒來,葛利高裡無限惆悵,有一種說不出的鑽心的鄉愁。

    「你今天怎麼這副無精打采的樣子?夢見家鄉了?」「鍋圈兒」問道。

    「猜對啦。夢見草原啦。心裡非常難過……要能回家看看多好啊。真不願意再給沙皇當兵啦。」

    「鍋圈兒」寬容地笑笑。他始終和葛利高裡住在一間土屋裡,對葛利高裡很尊敬,就像一隻猛獸對待和它一樣兇猛的野獸那樣;從一九一四年第一次發生口角以後,他們之間再沒有發生過衝突,而且「鍋圈兒」的影響很明顯地在葛利高裡的性格和心理上都表現出來。戰爭強有力地改變了「鍋圈兒」的世界觀。他頑強地、而且固執地滑向否定戰爭的路上去了,他總在談論那些背叛祖國的將軍和潛伏在沙皇宮廷中的德國人。有一回他竟說出了這樣的話:「既然皇后本人是日耳曼血統,就別希望有什麼好結果啦。時機一到,她就會很便宜地把咱們出賣……」

    有一天,葛利高裡把加蘭扎的學說的本質告訴了他,但是「鍋圈兒」卻很不贊同。

    「是一支很好聽的歌,可惜嗓子有點兒嘶啞,」他拍著自己的灰禿頭頂嘲笑說:「米什卡-科捨沃伊就像籬笆上的公雞,也唱的是這個調調。這些革命根本不會有什麼結果,全是瞎胡鬧。你要明白,咱們哥薩克需要的是自己的政權,不是別人的政權。咱們需要的是象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那樣堅強的皇帝,咱們跟莊稼佬們走的不是一條路,——鵝跟豬不能同群。莊稼佬是想分田地,工人是想給自己增加工錢,——他們能給咱們什麼東西呢?土地咱們多得很——用不著說啦!除此以外,咱們還要什麼呢?就是這麼回事,給咱們個空袋子。咱們這位皇帝是個飯桶,——用不著隱瞞啦。他爸爸比他堅強些,可是就這位也竟眼■著爆發了一九○五年那樣的革命,從那兒就他媽的一直往下坡滾。所以這對咱們什麼好處也沒有。結果他們把皇帝趕跑,那可真不得了,咱們也就大禍臨頭啦。那時他們就要算老帳啦,就要把咱們的土地分給莊稼佬啦。耳朵要靈一點兒……」

    「你總是只想一面,」葛利高裡皺了一下眉頭。

    「你總在說廢話。你還年輕,沒見過世面。你等著吧,等你再吃些苦頭,你就會明白誰對誰錯啦。」

    談話照例是這樣收場:葛利高裡不吭聲,「鍋圈兒」極力找些別的話來說。

    當天就發生了一件使葛利高裡很不痛快的事情。晌午時分,跟平常一樣,野戰廚車停在土崗那邊。哥薩克互相追逐著,順著交通壕急急忙忙地向廚車跑去。科捨沃伊替第三排的人去打飯。他用一根長棍子挑回來一串兒冒著熱氣的飯鍋,他一走進土屋就喊叫:

    「這樣可不行啊,弟兄們!這是怎麼的,難道咱們是狗嗎?」「怎麼啦?」「鍋圈兒」問道。

    「拿臭東西給咱們吃!」科捨沃伊憤憤地喊叫道。他猛地一抬頭,把象編起來的野蛇麻草似的金色額發甩到腦後,把飯鍋放在床鋪上,斜眼看著「鍋圈兒」提議道:「你聞聞,菜湯有多臭。」

    「鍋圈兒」趴到自己的鍋上,翕動著鼻翅兒聞了聞,皺起眉頭,科捨沃伊也不由自主地學著他的樣子,抽了抽鼻子,把晦氣重重的臉皺了起來。

    「臭肉,」「鍋圈兒」斷然說。

    他嫌惡地推開飯鍋,看了看葛利高裡。

    葛利高裡猛地從鋪板上爬起來,彎下身子,把本來就朝下彎得厲害的鼻子湊到菜湯上,接著他後退了一步,懶洋洋地抬起腳把那只飯鍋踢到地上去。

    「幹麼要這樣?」「鍋圈兒」不解地問道。

    「你看不見——為什麼嗎?你瞧瞧。難道你是瞎子嗎?這是什麼東西?」葛利高裡指著從腳底下向四面淌著的混濁的菜湯說道。

    「噢噢噢噢!……是蛆!……老娘啊……我竟沒有看見!……這伙食可真不賴啊。這不是菜湯,是麵條啊……拿蛆當牛雜碎。」地上,油晃晃的一灘菜湯裡,一塊象凝血似的紅肉塊旁邊漂著一些身節分明的白蛆。

    「一個,二個,三個,四個……」不知道為什麼科捨沃伊小聲地數著。

    一瞬間,大家都沉默不語。葛利高裡從牙齒縫裡啐了一口吐沫。科捨沃伊拔出刀來,說道:

    「咱們立刻逮捕這些菜湯——押送到連長那兒去。」「噢!說得對!」「鍋圈兒」稱讚說。

    他忙活起來,從步槍上往下擰著刺刀說道:

    「我們押著菜湯,葛利什卡,你應該跟著去。你去向連長報告。」

    「鍋圈兒」和米什卡-科捨沃伊用刺刀抬著一滿鍋菜湯,馬刀也拔出鞘了。葛利高裡跟在他們後面,一群從土屋裡跑出來的哥薩克,像灰綠色波浪,跟在他身後,順著彎彎曲曲的戰壕湧來。「什麼事?」

    「警報?」

    「也許是有關停戰的事兒吧?」

    「哪兒有這樣的好事……你想停戰啦,不願意吃乾麵包啦?」「我們把有蛆的菜湯逮捕啦!」

    「鍋圈兒」和科捨沃伊在軍官的土屋前面停下,葛利高裡哈著腰,左手拿著軍帽,走進「狐狸洞」去。

    「別擠!」「鍋圈兒」回頭看著一個正在擠他的哥薩克,惡狠狠地齜了齜牙,叫道。

    連長走出來,一面扣著軍大衣,一面迷惑不解、略微有些驚慌地回頭看看最後一個從土屋裡走出來的葛利高裡。「什麼事,弟兄們?」連長向哥薩克們的頭頂上掃了一眼。葛利高裡走到他面前,在一片寂靜中回答道:

    「我們押送犯人來啦。」

    「什麼犯人?」

    「就是這個……」葛利高裡指著放在「鍋圈兒」腳旁的湯鍋說。「這就是犯人……請您聞聞,他們給您的哥薩克吃什麼東西。」

    他的眉毛彎成了一個不等邊的三角形,輕輕地顫抖一下之後,又舒展開來。連長疑問地注視著葛利高裡的面部表情;然後皺著眉頭,把目光移到湯鍋上。

    「他們開始拿臭肉給我們吃啦!」米什卡-科捨沃伊生氣地喊道。

    「把軍需中士給撤掉!」

    「壞蛋!……」

    「他自己可吃飽啦,魔鬼!」

    「他自己用牛腰子做菜湯……」

    「可是這些菜湯卻有蛆!」近處的幾個人附和說。連長等到人聲靜下來以後,厲聲說道:

    「肅——靜!現在不用說啦!全都清楚啦。今天我就撤換軍需中士。我要指定一個委員會來調查他的工作情況。如果是肉的質量不好……」

    「就把他送軍法處去!」後面的人哄叫道。

    又是一陣叫嚷聲浪把連長的話壓了下去。

    撤換軍需中士的事是在行軍途中辦的。怒不可遏的哥薩克們逮捕和押送菜湯到連長那兒去的事件發生後,過了幾個鐘頭,第十二團團部就接到了從前線上撤下來的命令,並按隨著命令附來的行軍路線圖,以行軍隊形向羅馬尼亞挺進。夜裡,西伯利亞步兵來接替了哥薩克。團隊在倫維奇鎮檢查了一下馬匹,第二天早晨就用強行軍的速度往羅馬尼亞進發了。

    為了支援連打敗仗的羅馬尼亞人,調去了幾個大的軍團。這從行軍第一天發生的一件事情上就看得出來。頭天晚上派到按行軍路線圖指定的宿營村莊去的設營員們,黃昏時都空手回來了:村子裡已經駐滿了也是向羅馬尼亞邊境挺進的步兵和炮兵。團隊為了找到住處,被迫多走了八俄裡。

    走了十七天。馬匹由於缺乏飼料都瘦弱不堪。在被戰爭破壞了的戰線附近地帶已經找不到飼料;老百姓有的跑到俄羅斯內地去了,有的藏到森林裡去了。屋頂已經燒燬塌陷的茅屋只剩下陰鬱的黑牆,在曠無人跡的街道上,哥薩克們偶爾遇到一個愁眉苦臉、恐慌萬狀的居民,就連這個人,只要一看到穿軍裝的,就急忙躲藏起來。哥薩克們由於連續行軍,都弄得疲憊不堪,凍得發僵,他們個個都為了自己,為了馬匹,以及為了一切必須忍受的痛苦而火冒三丈,他們扒開了茅屋的乾草屋頂;到倖存下來的村莊裡毫不客氣地偷盜已經少得可憐的食物,指揮人員不論用什麼來恐嚇,也制止不住他們的違法亂紀和盜竊行為。

    離羅馬尼亞領土已經不遠了,在一個富裕的小村子裡,「鍋圈兒」竟然從倉房裡偷出一升大麥。主人當場把他連人帶贓一起捉獲,但是「鍋圈兒」把老實、年高的比薩拉比亞人揍了一頓,大麥還是拿去餵馬了。排長在拴馬樁跟前找到了他。「鍋圈兒」把飼料袋掛在馬頭上,在圍著馬打轉兒,用哆哆嗦嗦的手撫摸著瘦骨嶙嶙的馬肋,對著它的眼睛看著,就像看一個人似的。「烏留平!你這個狗崽子,把大麥送回去!會為這樁事把你這個混蛋槍斃的!……」

    「鍋圈兒」用——的、斜視的目光看了軍官一眼,把制帽往腳底下一摔,從到團裡來,第一次這樣拚命大喊大叫道:「你們審判吧!你們槍斃吧!現在就把我打死,我也不送還大麥!……怎麼,我的馬就應當餓死嗎?啊?我不送還大麥!一粒也不還!」

    他忽而抓自己的頭,忽而抓正在拚命咀嚼的馬的鬃毛,忽而抓馬刀柄……

    軍官默默地站了一會兒,看了看那瘦得出奇、露出骨頭來的馬後腿,點了點頭,說道:

    「你怎麼能給出汗的馬喂糧食呢?」

    他的話音裡明顯流露出他那無可奈何的心情。

    「不,馬身上已經涼啦,」「鍋圈兒」把從飼料袋裡落到地上的麥粒撿到手裡,重新放回去,幾乎是用耳語回答說。十一月上旬,團隊已經進入陣地。特蘭西瓦尼亞群山頂上風在盤旋,山谷裡冷霧瀰漫,初寒襲過的松林散發著誘人的香氣,山地潔白的初雪上,隨處都可以看到野獸的趾印:被戰爭驚駭的狼、麋鹿、野山羊,離開了荒野山林,逃往內地去了。十一月七日,第十二團向「三二○」高地發起進攻。前一天本來是奧地利人據守在這條戰壕裡,可是在發動進攻的那天早晨,剛從法國前線上調來的薩克森人接替了他們。哥薩克們都徒步沿著覆了一層薄雪的石頭山坡前進。冰凍的碎石碴在腳下滾動,風捲起陣陣的細雪。葛利高裡和「鍋圈兒」並排走著,遺憾地、不好意思地笑著對他說道:

    「不知道為什麼我今天很害怕……好像是頭一次去衝鋒似的。」

    「是嗎?……」「鍋圈兒」覺得很奇怪。

    他揪著槍帶,端著自己那支破舊的步槍;舌頭不斷地從鬍子上往下舔冰凌。

    哥薩克們排成不整齊的散兵線向山上推進,沒有開槍。敵人的戰壕裡死一般的沉寂,令人生畏。山坡的後面,德國人那邊,一個薩克森人中尉,臉被風吹得通紅,鼻子也脫了皮,身子向後仰著,面帶微笑,激憤地對士兵們喊叫道:

    「朋友們!咱們打穿藍大衣的俄國佬,已經不是第一次啦!咱們也叫這些傢伙們看看,跟咱們打仗會有什麼好下場。多忍耐一會兒!現在不要開槍!」

    哥薩克連隊開始突擊。腳下迸起鬆脆的石碴。葛利高裡神經質地笑著,掖了掖已經褪成紅褐色的風帽的長耳,他那凹陷的兩頰上很久沒有刮的連鬢鬍子簡直就像地裡剩下的黑麥茬子,下垂的鼻子黃中透著青光,眼睛象無煙煤似的,在結滿白霜的眉毛下陰沉地閃爍著。他已經失去了慣常的鎮靜。壓制著內心突然又冒出的恐懼心情,他瞇縫著眼,用懷疑的目光,打量著撒了一層雪花的灰白的戰壕,對「鍋圈兒」說道:

    「鴉雀無聲。他們是放我們走近再打。我確實害怕,可是並不慚愧……要是我轉身往後跑會怎樣?」

    「你今天怎麼盡說胡話呀?」「鍋圈兒」怒沖沖地問。「親愛的,這也跟打牌一樣:你要是沒有信心——就要掉腦袋。你的臉焦黃。葛利什卡……你也許病啦,也許……今天會把你打死。你快看呀!看見了嗎?」

    一個穿短大衣、戴尖頂鋼盔的德國人直著身子在戰壕上站了一剎那,又趴了下去。

    葛利高裡的左面,是個葉蘭斯克鎮的淺紅頭髮的漂亮哥薩克,他一面走,一面忽而把手套從右手上扯下來,忽而又戴上去而且在不斷地重複這個動作。他急急忙忙地邁著腳步,膝蓋費勁地打著彎兒,還故意大聲咳嗽。「像是獨自一人在走夜路……為了壯膽兒,故意咳嗽,」葛利高裡心裡琢磨著這個人。這個哥薩克的左面,可以看到滿臉雀斑的下士馬克薩耶夫的半邊面頰,再過去,是葉梅利揚-格羅捨夫,他牢牢地端著刺刀尖歪到一旁去的步槍。葛利高裡想起來,幾天前,葉梅利揚在行軍路上,正是用這把刺刀撬開倉房的鎖,偷了羅馬尼亞人一口袋玉米。科捨沃伊-米哈伊爾幾乎與馬克薩耶夫並肩走著。他拚命地抽煙,隔一會兒就擤擤鼻涕,在軍大衣的左襟上擦擦手指頭。

    「我想喝水,」馬克薩耶夫說。

    「葉梅利揚,我的靴子夾腳。穿這樣的靴子根本就無法走路,」科捨沃伊抱怨說。

    格羅捨夫惡狠狠地打斷了他的話頭:

    「這關口還談什麼靴子!當心點兒,德國人馬上就要用機槍掃射啦。」

    頭一排槍一響,葛利高裡就被子彈打中了,他哎呀一聲,倒在地上。他想包紮一下受傷的手,便把另一隻手伸到裝繃帶的背包裡,但是感覺到袖子裡一股熱血正從肘關節處住外湧,他立刻變得軟弱無力。他趴在地上,把越來越沉重的腦袋藏在石頭後面,用幹得要命的舌頭舔了一下鬆軟的雪花。哆嗦著嘴唇,拚命吸著鬆脆的雪屑,嚇得渾身顫抖,傾聽著嗖嗖的子彈聲和壓倒一切、響徹雲霄的射擊聲。他抬起頭,看到同連的哥薩克們正滑滑跌跌地往山下跑,盲目地向後或朝天開槍。一種說不出、道不明的恐怖迫使他站起身來,又逼著他往山下參差不齊的松林邊跑去,他們團就是從那兒發起進攻的。葛利高裡跑到拉著受傷的排長跑的格羅捨夫-葉梅利揚前頭去;格羅捨夫領著排長跑下陡峭的山坡;中尉象醉漢似的亂踏著腳步,有時趴在格羅捨夫的肩膀上,吐出一口口紫血塊子。幾個連都像雪崩一樣向樹林子滾去。灰色的山坡上留下了一具具被打死的灰色屍體;那些沒來得及帶下來的傷號自己在往回爬。機槍在後面對他們掃射。「噠噠噠,啪啪啪啪啪!」密集的槍聲象爆豆似地響個不停。

    葛利高裡靠在米什卡-科捨沃伊的胳膊上,走進了樹林。靠近樹林的一片斜坡上槍彈亂飛。德國人左翼的一挺機槍在不停地噠噠響著,就像是一隻強有力的手扔出去的石頭,辟啪響著,在剛凍結的脆冰上蹦跳。

    「噠噠噠,啪啪啪啪啪……」

    「把咱們打得落花流水!」「鍋圈兒」好像很高興似地喊道。他靠在一棵紅色的松樹幹上,懶洋洋地對那些在戰壕上來回亂跑的德國人射擊。

    「傻瓜是應該教訓!好好教訓!」科捨沃伊把一隻手從葛利高裡手裡抽出來,氣喘吁吁地叫道。「老百姓就像一群沒頭沒腦的狗!非等把血全流盡了,他們才會明白為什麼敲他們的腦袋。」

    「你這是指什麼說的?」「鍋圈兒」瞇縫著眼睛問道。「聰明人自己就會明白,至於傻子……傻子有什麼辦法?你就是揍他一頓也不會記住的。」

    「你還記得誓詞嗎?你宣過誓沒有?」「鍋圈兒」糾纏不休地質問道。

    科捨沃伊沒有回答,跪下去,兩手哆嗦著,從地上捧起一捧雪,微微地顫抖著,咳嗽著,貪婪地把雪吞下去。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