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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四章 文 / 鐵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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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眉眉沒有見過山。

    眉眉聽過的故事裡大都有山,有鬼的山,有仙的山,有廟的山,有寺院的山,有狼蟲虎豹的山。

    眉眉在雖城只能看見山的影子。晴天時影子碧藍,橫在西邊的天地之間。有人告訴她山看起來很近,但是你走幾天也走不到。

    現在眉眉眼前終於有了山,山離她很近,她伸手就可摸到。那是院裡的傢俱山。

    早晨婆婆遞給她一塊搌布,她和婆婆一起來到院裡擦傢俱。昨天下了半夜的雨,傢俱上到處是水是泥。婆婆站著擦上面,她就蹲著擦下面。上面是傢俱面,下面是傢俱腿兒。她面前的傢俱就是山澗就是山的懸崖絕壁。她在山澗裡挪來挪去,就像一隻失散在山裡的小動物。故事裡被丟失的小動物大都丟在山裡,有的因為不聽父母話,擅自行事;有的則是因為父母只顧自己不管孩子,於是孩子失散了,在山裡亂跑亂喊。

    失散在山澗裡的眉眉不喊也不跑,只覺得和失散了的婆婆離得很遠。她不知自己在一個什麼地方,也不知婆婆在一個什麼地方。

    想到了遠處的婆婆,眉眉才覺得自己還是人,不是動物。她面前也不是大山,是一張硬木寫字檯,她正在擦寫字檯腿上的泥點。她一邊擦一邊欣賞起這張神奇的寫字檯,她怎麼也沒想到世界上還會有這樣美麗的桌子:幽暗深色的紫檀木鑲嵌著許多好看的裝飾,那裝飾像許多只彩蝶排列起來在飛舞。眉眉不知道那「彩蝶」叫雲母,她認為那就是珠寶,珠寶就是鑲在桌子上的那些各種發光的「彩蝶」。她伸手小心翼翼地撫摸著,覺得它們又涼爽又光滑。她撫摸了「珠寶」又發現了抽屜上的銅把手,銅把手更好看:美麗的弧線、細緻的花紋都使她戀戀不捨。她輕輕拉了一下把手,一隻抽屜很容易就滑了出來,好像這抽屜不是用手拉開的,而是自己滑出來的流出來的,抽屜自己把自己拽出來的,她原以為那抽屜一定很重,重得使她無法拉開,誰知它們是那樣輕巧。她輕輕把抽屜拉開又輕輕推上去,再輕輕拉出來再輕輕推上去。婆婆發現了她,她的推拉引起了婆婆的注意。她看見婆婆停下手中的搌布正朝她這裡擠過來。

    司猗紋擠到眉眉身邊俯視著她說:「你玩什麼抽屜。做事總是這樣精神不集中,你媽也不說你。小孩子做事最主要的就是不能走神兒。」眉眉也覺出了自己的渙散,便加快了速度。她擦著又開始在山澗裡鑽著,故意鑽到一個婆婆看不見她的地方。她願意和婆婆背靠背做事。她願意婆婆看到她工作的成果,不願婆婆看她做事的過程。就像婆婆說她洗臉撲嚕撲嚕不文明,那是因為婆婆看見了她在洗臉。你要是看不見呢?你知道我怎麼洗?臉洗不乾淨才不文明。

    她和婆婆在傢俱堆裡轉,你轉過來我轉過去。她不斷看到婆婆的腿和那兩隻腳,腳上穿著方口平絨布鞋,很瘦。一看到它們她就想躲開它們,但這次她還沒來得及躲,婆婆就又向她彎下了腰。婆婆腰彎得很低,臉湊到眉眉耳邊,聲音很小地說:「哎,待會兒他們要是真來了,你就往屋裡藏,啊。」

    婆婆的話使眉眉很納悶兒,平時婆婆都管她叫眉眉,這次不知為什麼卻管她叫「哎」。還有她那過小的聲音和彎得那麼低的身子,都使眉眉覺得有點奇特。既然她被留下了(就算她是個困難吧),這就不是什麼秘密。為什麼婆婆不許她見人,讓她往屋裡藏?她決定不按婆婆的吩咐做,她決定讓婆婆知道她不聽她的話。

    「哎,聽見我的話了嗎?」婆婆假裝擦傢俱,皺著眉。

    「沒有。」眉眉也假裝擦傢俱,鼓著嘴。

    「你是沒有聽見我的話,還是不懂?」婆婆停住手,站直。

    「不懂,我不知道,我不藏。」眉眉也停住手,蹲著。

    眉眉的彆扭突然使司猗紋發覺自己緊張得過分,緊張得幼稚。她想眉眉說什麼也是個孩子,不是她窩藏起來的黑幫走資派。她爸被剃了頭,北京街道上誰知道她爸是誰。即使一個孩子引起了街道的猜疑,過後她帶眉眉報個臨時戶口就是了。現在她表現的應該是臨危不懼,而不該是疑神疑鬼。她後悔讓眉眉看見了她這自己嚇唬自己的樣子。

    「好吧。」她對眉眉說,「一會兒如果他們來了你什麼也別說。有人問你父母的事你就別開口,一切有我,聽見沒有?」

    眉眉沒說話。

    她們的工作已接受尾聲。這時司猗紋突然想起今天還沒買早點,她把眉眉叫進屋,不知從什麼地方拿出兩塊點心,遞給眉眉一塊,留給自己一塊。眉眉接過來背到一邊兒去吃,她不願和婆婆臉對臉地吃點心,她覺得那好像她們合夥兒在幹一件不光彩的事。

    沒等她們吃完點心,「他們」到底進了院子。司猗紋盼望的一個時刻、司猗紋又不摸底的一個時刻終於來到了。

    院裡突然響起一片雜沓的腳步聲,紅的綠的影子在窗外走馬燈似的晃動。司猗紋連忙放下手中的半塊點心,飛速用毛巾撣撣嘴擦擦牙就推開了屋門。

    「我叫司猗紋。」她說,站在南屋台階上。

    ……

    「住這院兒。」

    ……

    「不用問是舊社會過來的人。」

    ……

    「前幾天我給小將們寫過一封信。」

    「少口囉唆,你!」

    「誰不知道你住這院兒!」

    「我們知道你那封信!」

    形勢立刻緊張起來。人們劍拔弩張,大有要從南屋門口揪下司猗紋之勢。

    「可那不是一封普普通通的信,也不是專為交幾件東西而寫的信。那是一封請罪信。」司猗紋說。

    眼前這劍拔弩張的陣勢,使司猗紋想到也許她的一切計劃就要破滅,也許他們還是要把她從台階上揪下來推上一張方桌,再摘下隨便一個櫃門兒作牌子給她掛上脖子,她就要扮演起她應該扮演的角色了。誰知她這兩句以解釋那信為開始的開場白,卻使人穩住了陣腳。那麼現在她應該不失時機地、按部就班地把這場戲(真實的戲)演下去。要演,她準備了數日的那個長篇演說當然就顯得格外重要了。

    她不顧一小股一小股的騷亂,她堅持下去了。

    她說,她萬萬沒想到就這麼一封微不足道的認識尚淺薄的請罪信,真驚動了革命小將,還有革命幹部革命的大嬸兒大媽。她從靈魂深處感到他們不是來造她的反的,是來幫她造封資修的反,幫她擺脫封資修的束縛,幫她脫胎換骨重新做人的,因為誰也沒有把她打翻在地再踏上一隻腳。

    她說,她是一個從舊社會過來的人,也是一個舊社會的受害者。

    她說,她恨透了舊社會,連舊社會遺留給她的傢俱都恨。就說那張桌子吧,那不是一張普通的桌子,那是一張麻將桌。她恨透了那些坐在桌旁的夜晚,恨透了坐在桌子四周的那些人——當然,她也在那裡坐過,所以她連自己都恨。再看那邊那張大長桌子吧,那是一張紫檀的寫字檯。誰造的?是能工巧匠,能工巧匠就是工人階級;再看看上面的雲母片(現在眉眉才知道那「彩蝶」叫雲母),好看嗎?好看。是誰把它鑲上去的?能工巧匠,工人階級。工人階級造的桌子怎麼進了他們莊家呢?那是剝削。剝削就是醜的,是不勞而獲是白拿,是把別人的變成自己的,自己的原來是人家的。再看那架鐘,那是架外國鐘。哪國的?德國的。德國的東西為什麼掛在中國人家裡?那是外國侵略的緣故。外國人侵略了你,你還掛人家的鐘,那叫什麼?叫洋奴。洋奴就是她的公公她的丈夫。她也掛了聽了,所以也不能說和洋奴思想無關。可她是個婦女,婦女從來都是在最底層,在最底層就得盼解放。她打過麻將聽過德國鐘響,可她是個婦女,也在最底層,也盼解放。新中國解放了她,可解放得並不徹底。為什麼?就因為她和家庭劃不清界限,因此她參加社會工作才朝三暮四沒有長性,沒有長性才使她沒有成為一個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革命幹部,因而她不能堅持真理修正錯誤。眼前這幾間北屋這一堆傢俱就整整拖累了她一輩子,一個人整天在這些舊傢俱堆裡出來進去,那界限沒個劃清。所以她就得把它們交出去。她感謝這個紅彤彤的時代給了她一個交傢俱的機會,不然她往哪兒交?沒地方交就得賣,賣,就又變成了錢,錢就又成了剝削錢是萬惡之源。那麼她得再次感謝這個紅彤彤的時代給了她一個上繳的機會。還有,這房她也得交,要交就撿好的交,交好房。這四間北房是少了點,少得有點拿不出手。才夠幾戶住?頂多一戶。她歡迎覺悟最高的、最大公無私、最具有革命精神的、最關心群眾、最有利於她思想改造的家庭搬進來,讓這個院子也改換一下這死氣沉沉的空氣,讓這死氣沉沉變成生動活潑、天天向上、意氣風發。她早就等待著這一天,從今天起她會更加等待著這一天……

    再過一會兒司猗紋的講話就要結束了,可惜還是有人打斷了她。幾個小將跨到她跟前,橫眉直目地對她說:「行了行了,滾開吧,我們要搬東西了。」

    司猗紋這才眼睛潮濕著住了嘴閃在一邊。她對她那演講的被打斷雖然感到些許遺憾,但她確信那感情是達到了一個高潮。

    他們開始行動起來,一面按司猗紋的清單清點數目一面往外抬。傢俱們被抬出大門抬上幾輛平板車。

    司猗紋也在人群中忙亂著,她不時將那些零碎遞到他們手裡。雖然他們不跟她說話,她卻一直激動著,因為她已經感覺出他們對她那演講的默認了。她所以激動還因為她那連自己也沒料想到的滔滔不絕,那是什麼?那只能說是她感情的自然流露,她壓抑了許多年的感情的自然流露。她不相信那演講是不真實的,那的確是她面對這個紅彤彤的時代的真情實言。儘管她也不可避免地收到了一聲「滾開」,但那也僅是一句「滾開」而已——一句最最客氣最具人情味兒的「滾開」。

    東西很快就被搬光了,一位小將在依次清點了數目之後給司猗紋開了一張收條。最後街道主任羅大媽拿出一隻大黑鎖鎖住了北屋門,又有人在門上貼了兩張十字交叉的大封條。人們正要離去,司猗紋卻又叫住了他們。

    一院子人都愣住了。

    她對他們說還有一件事,這件事她本想隱瞞起來,但是革命群眾對她的友好態度使她受到了教育,她決心要徹底革命。她宣佈的事情使就要散去的眾人又聚了過來。

    司猗紋當眾宣佈說她的公公臨死前在北屋房後埋過東西,是什麼東西她不知道,她曾經去房後找過,但什麼也沒找著。現在她只能提供給大家一個線索。

    再也沒有比能在房前房後挖掘出藏匿已久的東西更令人興奮的事了,司猗紋本能地捕捉到了這時代的嗜好,才聰慧地將它運用在自己的生存裡。這令人興奮令人精神為之一振的信息立刻將那傢俱、那房屋比得黯然失色。四合院重新嘈雜起來,人們火速找來了鐵掀和鎬,老太太們也不知在什麼時候各自回家拿來了煤鏟,通條。

    司猗紋看看眾人已準備齊全,就帶頭進了通向北屋房後的那條夾道。

    眉眉也忘記自己的身份,莫名其妙地跟人們一起興奮起來。當人們湧進那條夾道後,她也跑了進去。

    這是由北屋山牆和莊家的院牆形成的一條幽深的夾道,它的盡頭是一個不大的小後院。後院裡有間不常用的廁所,有碎磚爛瓦,還有荒草、雜樹、齊腰高的蒼耳子和盤錯在上邊的野牽牛。

    眉眉順著夾道跑進後院時,人們已經開始在那裡動土了,女人們的老手也迫切地揪著滋生在爛磚縫裡的荒草。到底是羅大媽眼尖,當人們幾乎像深耕土地一般深翻了一遍後院時,她發現一個牆角堆著一堆碎瓦片。她提示著人們,於是人們把碎瓦片扒開,向牆角狠命下著鎬。功夫不負有心人,一隻捆綁結實的油紙小包終於被翻騰了上來。有人打開紙包,又打開裡層一塊潮濕的軟緞,一對不足一拃長的赤金如意就亮在光天化日之下了。

    那就是金子,金子做成的工藝品。它們在眾人驚異的注視下發放著黯淡的烏光。

    眉眉也第一次看見了金子。她還沒有來得及看清它們,它們就已被人包圍起來。人們評判著它的成色,還有人表揚了司猗紋,表揚了她對革命的赤誠和革命的徹底。她頻頻點著頭,慶幸著自己終於聽到了這樣的評語。多少天來她的一切策劃到底沒有白費,如今到底證實了她對這東西用心的獨到之處,她慶幸沒有把它和傢俱們一股腦拋出去。現在她要求「站出來」革命的徹底性、真實性到底一覽無餘了。原來在這場足以使她恐懼萬分的運動中她沒有被打敗,被打敗的卻是站在她面前的那一片陰沉沉的眼光。

    他們撤離了。她獨自一人站在院裡覺得身子有些酥軟,她的後背也濕了一小片。她不知道那是最初的冷汗還是後來的熱汗,她覺出了疲憊。院子裡又恢復了從前的安靜,她喊眉眉,眉眉從影壁後面走了過來。她想過兩天她就該領眉眉去報臨時戶口了,有了今天她就不必再疑神疑鬼,讓眉眉也躲躲藏藏。

    現在她要眉眉去給她買煙。她交給眉眉五毛錢說:「到『紅衛』去買盒『光榮』。」

    12

    眉眉在雖城很願意給爸買煙。她希望爸抽屜裡的煙快些抽完,那時她就拉開一個只有空煙盒的抽屜給爸看。爸立刻就懂了,交給眉眉一點錢。眉眉拿了錢就往外跑,爸在後邊問:「知道什麼牌子嗎?」

    她故意不吭聲,她用這不吭聲來讓爸知道他問得多麼多餘。她一邊跑,只在心裡小聲念叨:嘉賓、嘉賓、嘉賓,綠煙盒上有一座大樓。可惜一出大門她就摔倒了,當她爬起來再跑時就什麼也想不起來了。

    路本來很平,但眉眉的平衡器官不「平」,她經常在平坦的路面上摔跟頭,夏天她的膝蓋上總是帶著一塊青一塊紫。她的膝蓋上多了青和紫,她就少了必要的記性。她永遠也不知道記性為什麼一定要隨著她的跟頭而喪失。她為什麼要上街?她手中的錢是為了什麼?要弄清這些她必得恐懼著羞慚著往家走,也許看見家門她就能忽然想起她要做的事,原來她是要替爸買煙,那香煙名叫「嘉賓」,綠煙盒上有一座高高的白樓。她努力抓住她的記憶重返大街,這次她小心走路決心不再摔倒。她終於站在和她一樣高的櫃檯前買回了她要買的東西,準確無誤。回到家來她盡量不提街上的事,爸卻問她:「又摔跟頭了吧?」她說「沒有。」爸說「沒有?」他看著她的膝蓋,她不再說話。

    她知道爸和媽爭論過她的摔跟頭,媽說應該去醫院檢查而爸說不用,因為她聰明。她希望得到的就是別人對她聰明的肯定。

    眉眉聰明,這連幼兒園的老師都知道。她的記憶不是不好,是好得驚人。那時她就能給小朋友一字不落地「念」小人書:

    「阿爾青說,保爾,你又到哪兒去?保爾說,我到河邊去看看,魚又該上鉤了。阿爾青說,你可要小心啊,德寇就要來了。」

    「小冬木在街上走著,看到一家食品店,裡邊有許多好吃的東西,香腸,奶酪,巧克力,什麼都有。」

    「秋絲瓜擺開一個打架的架勢說道:我自己的牛,趕不趕走,殺不殺,都只由得我。」

    眉眉一頁一頁地翻著念著,手指在圖畫下面的文字上緩慢地劃過,小朋友還以為她真認識那麼多字呢,她的姿態使她看上去比老師認的字還多。老師也奇怪起來,她們偷偷觀察著她,她們終於發現圖畫下面那些字她並不認識,她不過是憑感覺,憑她那驚人的記憶和複述能力。原來那些小人書爸都給她一字不落地念過。即便如此,老師們也有足夠的理由認定她的聰明了。

    後來她上學了,字該她自己認了,她才自作主張地去「禁止烏刺八」了。

    然而她還是經常苦惱著,壞記性和好記性同時折磨著她,她甚至有些懼怕上街買東西,但她又非要去不可。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同時擁有特別好的記性和特別壞的記性。

    在響勺胡同狹窄高深的空間裡眉眉小心地走著,目不斜視地朝前看。她牢記著她是去「紅衛」給婆婆買「光榮」。「紅衛」是前幾天才改的名字,過去那個商店叫「德生厚」。後來懸在店門上方的那個黑匾上糊上一張大紅紙,紅紙上寫上了「紅衛」。

    從前眉眉在胡同裡走,門都緊閉著,走過一個門她就猜一個門,猜著被門關住的一切。現在全胡同的門都向她敞開了,有些院子連門檻也卸了下來。缺了門檻的門好像正在長個兒的孩子的吊腳褲。可是胡同豁亮多了,每座院子都坦然地亮在你的眼前。你好像可以隨便走進一個院子走進一個房間,連那些薄的厚的大的小的門也竭力側過身子,盡量把自己貼近牆面替人讓路,好像在對你說進來吧,看看這個院子,多麼清白的一個院子,這裡沒有壞人,人人都有一顆紅亮的心——人們把院門敞開就像努力掰開自己清白的心。

    眉眉看看左邊看看右邊,有的院子一眼見底,有的院子迎門卻有一面大影壁,讓人覺得那院子還不夠光明。她想婆婆的院子也有一面影壁,要是沒有影壁,婆婆的院子就更光明了。交了東西,院子又一眼見底……她就這樣走著、看著。

    「紅衛」又改了樣子,房頂上垂下標語,貨架上也糊了不少大字報。白紙黑字的大字報上寫著革命群眾應該買什麼不應該買什麼,哪些東西屬於哪個階級。

    眉眉讀著大字報,努力記住哪些東西該買,哪些東西不該買。那麼她要為婆婆買的香煙呢?它應該屬於哪個階級?它叫什麼?眉眉想不起來了,就像又摔了跟頭。櫃檯裡有許多香煙;前門、恆大、墨菊、飛馬、雙喜、大嬰孩、光榮……婆婆要買的是哪種?她一遍又一遍地看,一遍又一遍地想,她彷彿就要想起來了,可她自卑,她心跳,她知道一說准錯。她只有圍著櫃檯轉,又像櫃檯、貨架圍著她轉。它們把自己的五臟六腑都轉給她看:油鹽醬醋,花椒大料,黃花木耳,火柴豆紙,杏干柿餅,桃酥江米條,糖塊小人兒酥,鹹蘿蔔疙瘩頭,醃蒜辣菜絲兒,轉著向眉眉表白著,讓眉眉為它們作出鑒定。眉眉很慌,她想跑出「紅衛」跑上大街跑到一個地方藏起來。

    後來一個白紙黑字的牌子轉向她停住,原來那牌子是掛在一個紅胖臉的脖子上。牌子和紅胖臉的出現才使櫃檯和貨物停止旋轉。紅胖臉低頭俯視眉眉,那臉上沒有笑容也沒有惱怒,牌子上的字說明著他的身份:「小業主」。眉眉認出了他,前兩天他曾給眉眉拿過煙。那時他脖子上還沒有牌子,臉上有著和常人一樣的笑容,一雙乾淨的白手為顧客約著白糖、夾著醬蘿蔔,為顧客熟練地包著花椒、拿著煙。現在那牌子似乎隔斷了他和人類的正常關係,他像是一個永遠不會對人開口說話的動物。眉眉本能地想躲開他,但是他沖眉眉開口了:「是買煙吧?」

    眉眉沒說是也沒說不是。

    「準是。」他又說。

    眉眉還是不說是也不說不是。

    「上次你買的是『光榮』。」他提醒眉眉。

    啊,「光榮」。眉眉終於想起了「光榮」這兩個字。她感謝這位「小業主」,感謝他提醒了自己。「光榮」,多麼平常而又響亮的兩個字啊,為什麼她會忘掉它?即使想想婆婆交傢俱的光榮行為也能想起「光榮」這兩個字。她打心裡感激著這位小業主,但她並沒有表現出她的感激。把五毛錢摁在櫃檯上,就大模大樣地等著他拿煙。她應該表現些大模大樣,他是小業主。她知道小業主雖不是資本家,但他們很接近,就差一點兒。

    他給了她煙,找給她錢。她拿起煙出了店門,就像在「紅衛」耽誤了好多年。

    眉眉走出「紅衛」跑進胡同。進門時站在門洞當中的姑爸撞見了她。姑爸故意擋住眉眉的去路,一眼就看見她手裡的東西。

    「買煙去了吧!」姑爸聲音低啞,一臉平白無故的惱怒。

    眉眉不說話,把手背到身後。

    「不說我也知道。」姑爸說,「還抽什麼煙,交東西交得那麼積極。」她像自言自語,眼光卻不斷往眉眉背後溜。

    眉眉還是不說話。她想,交東西是交東西,抽煙是抽煙。一個老太太抽煙雖然不好看,可交東西也沒有什麼不應該。婆婆交東西時你不見面現在還說風涼話,昨天你還想偷婆婆的鐘。為什麼沒有人去把你那床抬走?為什麼不給你掛一個牌子,上面寫著:「光養貓不進步的女人。」

    眉眉不理睬姑爸,姑爸伸手就奪眉眉的煙,眉眉左奔右突想繞過姑爸,但姑爸還是不讓眉眉過去,眉眉想哭又想嚷,姑爸倒先嚷起來:

    「把煙給我!」姑爸說,「我不抽那玩意兒,先前我抽過煙袋鍋,後來讓我給撅了。現在不是講破四舊嗎,咱們破了它。回去你婆婆要是問你就說姑爸破四舊了。你交東西是破四舊,我扔煙卷也是破四舊。你給我作證,我要把它扔進茅屎坑裡。」

    姑爸一個大步竄到眉眉身後,劈手又去奪眉眉的煙。這倒給了眉眉一個脫逃的機會,她閃過姑爸,幾步跑出過道跑進南屋,衝到正在床上躺著養神的婆婆跟前,把那盒揉得皺皺巴巴的「光榮」扔給婆婆。

    司猗紋聽見了剛才的一切。她本想衝到大門口去制止姑爸的無理取鬧,可一想到兩個女人在門口爭吵會有損於剛剛交完傢俱的司猗紋,這就不如靜等一會兒,靜等著姑爸的到來。她想,她會來。幾十年來司猗紋從沒有猜錯過她。司猗紋正用小指尖剔那「光榮」的錫紙,她細心地剔開,抽出一根煙叼在嘴上,熟練地劃根火柴點著,深深吸了一大口。大半天沒有抽煙使她吸得格外貪婪,她一口接一口地抽,煙終於解除了剛才她那番大激動、大興奮之後的疲勞。她一時覺得,經過了那種場面的人就再也沒有對付不了的事。姑爸你就來吧,你不來我還寂寞哪。她平緩地呼吸著,蜷曲著身子平緩地吐著煙。

    姑爸進了屋。

    司猗紋蜷曲著身子繼續抽煙。

    姑爸自己看了一個杌凳坐下,腰板很直。司猗紋逆著光看去,屋裡就像多了一截樹樁子。

    姑爸也朝斜臥在床上的司猗紋看了一眼,她覺得她就像是隨意堆在地上的一個土堆。

    「人哪,就得會看個形勢。」姑爸開口就說,顯然話裡有話。

    司猗紋不看姑爸,只是抽煙。

    「過去的人,講看風水看陰陽宅,看墳塋,如今講的是看形勢。」姑爸又補充著自己的話。

    司猗紋明白姑爸的矛頭所向。

    「可先前那些講究看風水的、看陰陽宅的、看墳塋的人,也沒有幾個落下好結果的。皇帝的墳塋最好,該駕崩的時候還得駕崩,該丟掉江山的時候還得丟掉江山。」姑爸的矛頭所向進一步明確起來,這使得司猗紋終於忍耐不住了。

    「姑爸,」司猗紋從床上坐了起來,「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是說那些人沒落下什麼好下場。」姑爸換了一種說法。

    「這我管不著。」司猗紋說,「可你左一個看形勢右一個看形勢,是什麼意思?」

    「意思多著哪。」姑爸說,她是想徹底激怒司猗紋。

    「你說清楚。」司猗紋扔掉大半截煙。

    「這事兒們沒個說清楚,說清了人就都成仙了。」姑爸扭過身子,給了司猗紋一個後背。

    司猗紋被徹底激怒了:「你說不清楚,我說得清楚。」她說,「你無非說我交出了幾件傢俱,交出了幾間房子。剛才一院子人,你為什麼不去衝他們說你那些見不得人的道理?你為什麼不去把住那一院子東西?現在人走了院子空了,你一會兒要搶眉眉的煙,大嚷著破四舊;一會兒又坐在我眼前把看形勢比作看陰陽宅。我就是要看形勢,不看形勢我活不到今天——連你也活不到今天。那工夫叫你去砸鞋幫兒你為什麼不去?你不去我去;叫你去糊紙盒你為什麼不去?你不去我去。你是大家閨秀,我也不是撿煤核出身。我為了什麼?為了我,也為了你。連你們家的老太爺都得我養著,那時候你到哪兒去了?你那哥哥到哪兒去了?你那弟弟到哪兒去了?傢俱能吃房子能吃,你為什麼不去吃一輩子?你為什麼不去把住那寫字檯叫嫂子把住那麻將桌叫嫂子?」

    許多天來司猗紋的冤、怨、恨、怒因了姑爸的挑釁一股腦都發洩了出來。她的發洩居然使姑爸也覺出了幾分道理。這些年來嫂子就像是她的靠山她的主心骨她的搖錢樹,她從嫂子身上搖出的錢雖然為數不多剛夠餬口,剛夠養活大黃,但她畢竟還是這樣一年年一月月地搖著嫂子。她沒有像嫂子那樣臉一抹(mā)去糊紙盒砸鞋幫兒,去當下人,而吃的穿的哪樣也沒少過她的。可她還是看不慣嫂子那能掐會算、能說會道的品性。再說那金如意呢?後院哪兒有什麼金如意,後院只有碎磚爛瓦只有一個干茅坑。金如意明明是老太爺嚥氣時親手交給司猗紋的,怎麼又成了老太爺埋在後院的?這事兒開始姑爸納悶兒,後來她想了半天才恍然大悟,原來這也是司猗紋高人一籌的鬼點子。什麼革命小將什麼革命的幹部群眾,全被她給耍了,一對金如意騙了一院子大頭。她司猗紋倒成了全響勺胡同革命最徹底的女人,而姑爸在你們眼裡還是個只知道養貓的梳分頭的半瘋格魔的不男不女的老……老什麼也不是。要講那一院子東西,那一院子東西都姓莊;要交,你司猗紋應該和我肩膀並著肩膀站在當院,共同做一回光榮婦女。現在……

    「那金如意呢?」這回姑爸的語氣故作平和,她不願在司猗紋的發洩面前甘拜下風,她得打她個措手不及。

    她的提問果然使司猗紋顯出了幾分不自在,她沒想到小姑子還有如此細緻的心計。金如意的事告訴她有什麼大不了?但司猗紋不願這麼做。她不願把自己變成和姑爸有著同樣覺悟的只會略施小計的那種人,那就彷彿使她落入了她之手,使她就像束手被擒。她必須扭轉眼前的被動。她又點著一根「光榮」。

    「你知道那金如意的事?」司猗紋反問姑爸,語氣裡顯出少有的平和。

    「知道。」姑爸腰板挺得更直。

    「你說那是怎麼回事。」

    「你搗的鬼,你埋的,老太爺沒做過那種事。」姑爸紅著眼,伸長的脖子上暴著青筋。

    「你看見了?」司猗紋還是口氣平緩。

    「看見了。」

    「我要是再給你拿出一對來呢?」

    「我,我不信,那東西莊家只有一對。」

    「那是你只知道有一對,好像就不能有第二對。」

    「那是怎麼回事?」姑爸疑惑起來,把身子轉向司猗紋。

    「就不興老太爺交給我一對,再埋一對?」

    姑爸不說話了,狐疑地看著司猗紋,司猗紋又蜷曲著身子躺下來,那支「光榮」已抽到最後階段,長長的一段煙灰仍然挺伸在上面,遲遲不往下落。姑爸覺得那煙灰就要掉在床上或者司猗紋身上,她最盼望的是掉在司猗紋的脖子裡讓司猗紋渾身一激靈。然而司猗紋那只夾著煙的手向著床外伸了過來,她輕輕彈著那段不長的香煙,煙灰落在了床前。姑爸心中一陣遺憾。她覺得床上這個蜷著身子的女人像個女妖,一個總能堵住她的嘴的女妖。而她需要的正是這樣的女妖,時時、處處、事事都需要這樣的女妖。她恨這女妖但她的手卻不自主地在褲腰上摸索起來。

    她摸索著,那個「月花月友」的小荷包又噹啷了出來。她打開荷包又捏出了那套小玩意兒,她翹著小拇指捏緊它,躡手躡腳地向司猗紋走來。小玩意兒丁當地響著,她沖司猗紋彎下腰說:「掏掏吧!」

    司猗紋的耳朵朝姑爸的大手湊了上去。

    眉眉站在裡屋的暗處向她們張望著,她聽見自己的耳朵裡有隆隆的風聲。

    13

    人有時候願意圖清靜,有時候願意聽動靜。

    在小飯鋪圖過清靜的司猗紋,交了傢俱之後又在聽動靜了,這次她比等待「他們」的到來還迫不及待。現在她什麼動靜都需要,需要得簡直有點像飢不擇食。她最無法忍受的便是這院子經過一場人聲鼎沸之後的沉寂,這再也無人光顧的沉寂。原來這沉寂比運動本身更駭人。

    目前響勺胡同的居民大多各有各的去處:有些人被通知參加街道的讀報學習會,那些撇著八字腳的婦女們自備板凳、馬扎優越地往居委會走,她們不交頭不接耳不議論學習內容,好像彼此一開口就能走漏什麼風聲。這種超然的風度顯出一種超然的高傲,高傲得使你不知她們的深淺。也有人在經歷了一陣掛牌子遊街之後,被通知去掃胡同掃廁所了。達先生和一位德國老太太各包了一個廁所,達先生包了一個男廁,德國老太太包了一個女廁。

    德國老太太是一個中國地毯商的遺孀,那商人過早地去世。她卻沒再離開北京,既無後代也無親人。

    胡同和廁所被達先生和德國老太太摸索得異常乾淨。司猗紋每每看見這些開會讀報的或者掃胡同掃廁所的男女們,就發現原來只有她什麼也不是。她既不是那些提著板凳、馬扎的優越者,也不是手持掃帚、簸箕的不優越者。這才使她又生出新的企盼:哪怕讓這胡同裡再多點比掃廁所更低下的活計,讓幹這活計的就是她呢,也比什麼都不是好受。難道姑爸的話真應了驗麼,她看了許久風水(形勢)卻真沒落著什麼好下場。沒人理你,擱著你,撂著你,還有比這下場更壞的下場嗎?就像一句俗話:「先擱那兒吧」,「先撂那兒吧」,司猗紋正在品嚐這「擱」和「撂」的滋味兒,等著動靜。

    莊坦帶來了動靜。一天,他舉回一方紅袖章,並且告訴司猗紋這袖章就是屬於他的——莊坦的,是莊坦的組織名正言順地發給莊坦的。司猗紋接過了(差不多是奪過了)那袖章開始分析、辨認。這確是一方袖章,像所有袖章一樣,紅布黃字。那字體也模仿著現時最富時代感的毛體大草,字體奔放瀟灑,而佈局合理又非凡。一切的一切都告訴司猗紋這是真的,它真就真在有色有字,真就真在這是一個被革命接納了的證明,被革命驗收過的一個標誌。司猗紋一邊掂量這紅布,一邊又在心裡妒忌著罵莊坦;這小子,看著不起眼兒,不知怎麼搞的竟超過了你娘。這麼說你在單位肯定不像我在家裡這表現,讓你搬傢俱你都避重就輕。

    司猗紋展開袖章,雙手把它舉到明處,辨認那袖章上的大草字體。

    袖章這東西作為一個特殊時代的特殊象徵,開始出現時內容單純、形式一致:一塊紅布三個黑字,開頭一個「紅」,當中一個繁寫的「衛」,後面一個「兵」。那「兵」的雙腿跨得很遠,像在跑步。

    如今的袖章名堂越來越多了,單在這三個字上就出了不少點綴。「八·一八」自不必說,那是正統。繼「八·一八」之後又出現了在三個字之前冠以「主義」和「思想」的新樣式,即人們常說的「主義兵」和「思想兵」。這類袖章儘管又有標新立異,但仍屬正統,佩戴它們的仍是那些「老子英雄兒好漢」的「兒好漢」們。近來因適應革命形勢發展的需要,這紅布上的內容越來越複雜了。有的,在那堂堂正正三個大字的下方居然又出現了紐扣大的兩個小字「外圍」。若連起來讀便是「紅衛兵外圍」,讀簡單點便是「紅外圍」。這當然就越出了正統,兩個小字多少露出了魚目混珠。這種東西自然不被「兒好漢」們放在眼裡,可也無人干預。誰知革命形勢還在發展。領袖還在不斷揮手。形勢越發展袖章的形式就越多,近來在有些紅布上,那三個堂堂正正的大字竟然不見了,連紐扣大的兩個小字也用不著了,毛體大草模仿得依然認真,但名稱、內容卻是人的新發明:「從頭越」、「虎山行」、「西風烈」、「南飛雁」、「縛蒼龍」、「懲腐惡」、「衛東彪」、「險峰」、「敢峰」「衛東」、「紅革」以及「傲霜雪」。司猗紋手中這塊就是「傲霜雪」,這是她在經過這一陣仔細辨認之後確定的。

    「傲霜雪」使司猗紋先是心裡一沉,繼之便又覺出這「傲霜雪」的合情合理。莫非司猗紋的兒子還能拿到一塊最最純正的、只有「兒好漢」們才能佩戴的物件?她應該滿足,何止是滿足,這也該換來一片歡騰了。這座像死了一樣的小院因了這「傲霜雪」的光臨,不是已經歡欣鼓舞起來了麼。司猗紋又開始嘲弄自己的短見了:剛才還巴不得和德國老太太去掃什麼廁所,甚至比掃廁所更低的活兒她都想幹呢。現在好了,她可以舉著它亮在這朗朗藍天之下,當著蒼天高呼:這已經用不著了,她手裡有一方紅袖章。在那高呼中,她自然也不會忘記這時運的轉來也連著她那交出的房子、傢俱和那對神奇的金如意。她不相信兒子的天文館不經調查他母親的政治表現,就會把這方紅布用別針別在兒子胳膊上。現在說這方東西屬於兒子倒不如說是屬於她。

    司猗紋把它舉進了院子,舉給了蒼天,舉給了她那被封住門窗的北屋和院裡的青磚墁地。她願意讓它們都知道,它們沒有白白從司猗紋手中離去,司猗紋沒有讓它們白白地走,它們和她一樣光榮。

    她還應該做點什麼?對,她最應該把它舉到姑爸眼前,哪怕晃一下也好(也只能一晃而過),讓這塊紅布使姑爸那雙總在瞇縫著的眼徹底睜開。我讓你再說關於「下場」什麼的話,要說下場,這紅布就是下場。你快看看吧,看看這是什麼下場吧,皇帝的墳塋裡有它嗎?

    正好姑爸站在西屋門口捅爐子,捅著爐子,爐灰撲散一世界。她也不看身後站的是誰,手裡拿的是什麼,爐灰會往什麼上面落。

    司猗紋高舉著它從姑爸頭頂上一晃而過。見好就收——她就這麼過去了。

    姑爸彷彿覺出腦袋頂上有紅光閃現。她原以為是爐中的火苗躥過了頭頂,可是她又意外地掃見了正邁著俏麗碎步走過去的司猗紋,原來是她手裡那塊紅東西。姑爸看見司猗紋故意把手背在身後,讓那紅東西衝著她,就像戲台上旦角兒下台時手裡捏著的手絹。就差給你配上小鑼:呔呔呔呔……姑爸想。但姑爸深信那不是手絹,它不及手絹柔軟,上面還有幾個花哨的大黃字。莫非這是對司猗紋上繳傢俱的獎賞?今後她就將戴著它人前人後地躥騰?卻又不可能,目前關於一個無業遊民老娘兒們戴袖章的事畢竟她還不曾得見。那麼,這種極大的光榮也不會從她這裡開始。這一定是她兒子莊坦的或者兒媳竹西的,這還差不多。可,他們?就他們?姑爸又否定了自己的肯定。誰不知道誰的家門兒?他們要有了那東西,全北京城的人不就都有了。那麼,這是撿的,騎車在街上撿的。只有撿的才能落到你們南屋。

    司猗紋身後飄著的紅布就要在南屋門口消失了,姑爸不客氣地指出了那東西的來歷:

    「撿的,街上撿的!」

    她對東西對人都不加稱謂,僅這六個字,對司猗紋一下子作了否定。司猗紋處事講徹底,姑爸也講徹底處事。

    司猗紋聽見了這斬釘截鐵的六個字,這六個字也使她捯了一口氣。但這次她沒再生出和姑爸爭論的慾望,她看見了裡屋的莊坦,也看見了裡屋的竹西,她相信他們也聽見了姑爸對這紅布帶有明顯貶意的用語。她想把它抖落給他們,讓他們去替自己屋裡的事說句公道話。

    司猗紋站在裡屋門口,用力抖落那紅布。

    莊坦正在床上打盹兒,沒發現母親的舉動。竹西正把寶妹大便,只向那紅布輕瞥了一眼。這輕瞥頓時使司猗紋喪失了對這屋裡人的指望,她已覺出竹西對她手中那東西的看法了。你們的事。她想,她把那紅布往桌上一摔,眼前又出現了「傲霜雪」,那不折不扣的「傲霜雪」。她還意外地發現那字也根本不是什麼鄭重其事印上去的,那就像誰拿支毛筆蘸點黃色模仿著毛體大草胡亂畫上去的。這哪兒是什麼正經草書,她自己信手劃拉也不會劃拉成這模樣。那麼,這個「傲霜雪」的組織也就可想而知了。戴上它到隆福寺去擠一圈還差不多,那兒人多都是買東西的,沒人注意你胳膊上那是不是字。她想不出兒子怎麼戴著它去上班。

    「唉。」司猗紋長出了一口氣。這是她許多天來第一次發出這種標誌著自己不景氣的感歎。

    感歎之中她發現竹西還在裡屋衝著門把寶妹大便,寶妹的屁股眼兒就正對著外屋的她。

    寶妹從生下的那天起大便就不痛快。開始常常是幾天不拉屎,一旦拉起屎來竟困難得四腳朝天、通宵達旦。小兒緩瀉藥什麼都用過了,連大人用的硫酸鎂也無濟於事。後來竹西便想起用塞甘油栓的辦法解決寶妹大便的難處。塞上那東西確能解決一點臨時性問題,但每塞一次都是一場你死我活的戰鬥。一個小拇指粗細的栓塞進一個嬰孩的屁股眼兒,那確是一種人間的慘無人道,但你為了對一個嬰兒屁股眼兒的人道,還必得施行一點必要的慘無人道。

    眉眉來北京前,每逢寶妹大便都是竹西把「盆」司猗紋塞栓。那時司猗紋一做這事無名火便不打一處來。她覺得這就像竹西專給她添的一份不可多得的負擔,擺弄寶妹的屁股她究竟要擺弄到何時?後來眉眉來了,這塞栓的任務就落在眉眉頭上了。

    現在竹西就坐著馬扎把寶妹。她劈著她的兩條腿,眉眉正給她塞栓。

    寶妹不間歇地在竹西懷裡哀號,汗水淚水濡濕了她那稀疏的頭髮。然而那栓還是因了那地方的乾澀難以行進。眉眉面對寶妹,臉上也淌著汗水。她手軟,每當這個時刻她總有一種感覺,她覺得那東西根本不存在塞到那裡邊去的可能,可她還是得閉眼狠心地往裡塞。

    「塞,使勁。」竹西催她。就像那被塞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人的模型。

    面對這個什麼都有的「模型」,眉眉還是手軟。

    「來,我扒著,你塞。」竹西為了減輕眉眉的困難又作了新設計。

    竹西終於為眉眉的塞創造了一個先決條件,眉眉手裡那個小東西終於不見了。她慶幸著自己,還是覺出自己的殘忍。她覺得舅媽使用的字很刺耳,手下的動作也太狠。但這又正是舅媽的果斷——寶妹畢竟停止了號啕。竹西又熟練地將她的兩腿並緊,使那東西在人體內稍作停留。片刻,寶妹那個乾旱的機關果然變得潤滑起來,堆積在裡面的被人體拋棄的固體才隨之蹦出。它們彈球一般辟里啪啦落進便盆,一場戰鬥和一場戰鬥的配合才算告一段落。

    過後竹西總是誇眉眉配合得默契。眉眉一面恐懼著自己一面又企盼著下次配合的再次到來。因為舅媽誇了她。

    如果說莊坦的「傲霜雪」掃了司猗紋的興,那麼剛才裡屋的一切倒給她的生活又增添了點新的動機新的生機。她想,人活著就不容易。一個小孩尚且如此,何況她呢。如果人的一切非得用「塞栓」打比方,那麼該塞就得塞。交傢俱她無疑是提前「塞」了一步,那麼她現在為什麼非要等動靜,等一個屎到屁股門兒的動靜呢?她應該做的是親自把自己「塞」到那個可疑的街道上去,去打探去潤滑那個滯塞了的部位。

    於是她決定把自己塞進街道一次。她還找到了這塞的理由:她決定帶眉眉去報戶口。再說戶口也該報了——每月的口糧,還有那珍稀的為人羨慕的半斤平價花生油。

    不久她和眉眉就同時出現在街道辦事處了。臨行前她還是利用了一下莊坦的「傲霜雪」,她把它折好和戶口本一起攥在手中。

    那天辦事處負責人不在,只有兩個辦事員在「辦公」。司猗紋信手將紅袖章和戶口本都擺在桌上,恭恭敬敬地對他們說明來意。兩位辦事員什麼也沒說,很快就給她填好了一張臨時戶口卡。司猗紋從那塊紅布下面抽出戶口本,辦事員又在戶口本上寫上了暫住人口的一切,然後連本帶卡一起交到她手中。一位辦事員有意無意地掃了一眼司猗紋的紅布,司猗紋不失時機地告訴他們說,這是莊坦的,剛才他出門時忘記帶,她想追出去交給他,沒追上。辦事員像是聽見了她的話,又像是根本沒聽,因為眉眉發現,就在司猗紋說袖章時,兩個辦事員正說著別的。

    司猗紋走出居委會,覺得剛才的一切還是很值得回味一番的。她追憶著自己的談吐,追憶著由她的談吐所引起的辦事員的每一個眼神每一個表情。後來她還是想到「傲霜雪」並沒有白帶,她「塞」得順利「蹦」出的利索也許都和這個「傲霜雪」有關。原來「傲霜雪」就是甘油栓,有了它,才使她沒在那個乾澀的地方滯住。它怎麼也是塊紅,眼下是紅就是塊潤滑劑。

    由此她又想到,你別以為那張小小的臨時戶口卡就是一張普通卡片,你也別以為它就只趁半斤花生油;那不是眉眉的什麼臨時戶口證明,那是司猗紋本人的一個「良民證」。它的到來才徹底證明了她在響勺的身份,原來她畢竟不是德國老太,她畢竟不是達先生。她為什麼非要當他們?德、達二位,你們也去辦一張「良民證」我看看。

    司猗紋的回味到這裡並沒有結束,她還在為了弄清一個問題走得東搖西晃:既然那「傲霜雪」是甘油栓,那麼誰是干屎蛋兒呢?她一時覺得干屎蛋兒應該是她,因為是她被順利地「蹦」出來了。可她又覺得為什麼要這樣對自己大不敬?那麼干屎蛋兒應該是那兩位辦事員,有了她的「塞」才有了他們的鬆動;他們鬆動了那「良民證」才順利地開出來了,那麼干屎蛋兒是他們。可他們並沒有被「蹦」出來,於是她必得作出新的假設。那麼,她的「良民證」才是干屎蛋兒。她需要從那裡「蹦」出來的是這個小紙片式的「良民證」,對,小紙片就是干屎蛋兒。她想確切了,走正確了。

    眉眉的戶口卡畢竟也給眉眉帶來幾分愉快,現在她才是一個北京人了。雖然她是臨時的,還靠了那個半真半假的紅袖章——但她是了。你總不能說婆婆不應該讓她變成一個北京人吧。

    路過胡同的公廁時司猗紋和眉眉都拐了進去,她們距離很遠地蹲下來。眉眉發現婆婆尿得很間斷很散亂,像是沒有什麼東西可尿,又像是精神沒有集中在這件事情上,她看見婆婆的眼睛正在四處掃射,目光犀利地掃視著每個犄角旮旯。眉眉很快就辦完了自己的事,她先走了出來站在門口等婆婆。

    司猗紋是在掃視這間由德國人打掃的廁所。確切點說她不是在掃視,她是在審查、檢查。她想,乾淨是乾淨,由此也看出了你們這些人在改造中的老實程度。可你們的勞動原來還是為了我們,我,這個揣著「良民證」的人。既是為了我,那麼這裡就得有我一份自由,在這裡給你製造一點麻煩也就不算什麼過分。想到這些,剛才她那個本無什麼排泄慾望的自己,就生出了比剛才還要複雜的慾望。她帶著這慾望,兩條腿稍微向一邊挪動了一點,只一小點,她感到自己的臀部挪到那個坑兒之外了……

    她走出廁所,捋捋頭髮,仔細地抻著衣服,和眉眉一起回到家中。

    14

    通常司猗紋的語錄本擺在床頭櫃,後來她突然改放在迎門的飯桌上,並一再囑咐眉眉不要動。

    這是那次她們從街道辦事處回來的事。

    司猗紋的語錄是大三十二開本,是語錄尚不算熱門時莊坦從他的天文館帶回的。司猗紋注意到了它的前途。不久這東西果真成了全社會的熱門,版本形式越來越多,燙金的、鍍膜的……但司猗紋還是守住了這本老三十二開,雖然這老三十二開連「再版前言」都沒有。

    司猗紋守著它是因為用舊了它。它被她翻捲了角,翻毛了邊兒,每頁都留下了司猗紋的氣味。現在她更加熱愛它了,因為她知道今後用它的時候會越來越多——從那天起她自信已經被街道作了認證。

    司猗紋對語錄的運用不僅限於朗讀、背誦、對照檢查,或者以它為語言的輔助工具不斷在姑爸身上做著實驗,她還研究出了這個運用系列的其他方法。比如擺在迎門,那也是一種形式。外人進門一眼看見了它,那也是你的運用。今後這種運用的方式也少不了,既然她已被街道作了認證。

    「院裡有人嗎?」

    中午,一個陌生的聲音傳進了院子。

    一個運用語錄機會的到來。

    正在午睡的司猗紋從床上一躍而起,以靈活的雙腿、靈活的雙腳準確無誤地找到斜在床前的拖鞋,腿腳率領起全身敏捷地走到迎門桌前。如果以往,她便會捧起語錄恭候來人了,但現在她作了權衡之後還是讓語錄自顧自地擺在那兒。她選擇的「擺」並非隨意:大中午手捧語錄恭候來人未免太造作,「擺」倒顯得合情合理。拿副花鏡和語錄摞在一起也大有必要。這時你再看你的迎門飯桌,它已經變成一幅完整的圖畫——一幅主人時刻都在關心國家大事的圖畫。

    「院裡有人嗎?」還是那個聲音。

    「有,有人,您請屋裡坐吧。」司猗紋不是虛請,是堅持把來人請進屋。

    來人不進屋,也沒有進屋的要求,這使司猗紋不得不打起簾子出門迎候來人了。

    一個送煤的。

    一個從未見過面的新師傅。老師傅送煤司猗紋都能聽出聲兒。

    「碼哪兒?」他問司猗紋,奓著兩隻戴手套的手。

    司猗紋給他指了個地方,沒作回答就回了屋。她看見就在當屋的眉眉,便努力做出了一個勉強地笑。這笑有點苦,又有點不得不笑。這笑像是自己對自己說:真沒趣兒。雖然沒趣兒,還得在眉眉跟前顯出些對這沒趣兒的不在意——這是一個小的閃失。那麼這個笑或許能挽回這個沒趣兒的閃失,為了挽回這沒趣兒的閃失笑得輕鬆點就更有必要。

    眉眉沒有正視婆婆的笑是苦笑還是微笑,笑得輕鬆還是笑得沉重。她不是有意躲避她是沒看見。她看見的是婆婆那由下床開始的一連串動作。她想這一連串動作不該由她看到,就像誤讀了一篇不該由她去讀的故事,而她還在似懂非懂之中參與了進去。她想人都有個不方便的時候,婆婆剛才的行動就屬於不方便。婆婆的不方便被她看見了,苦澀留給了她。

    眉眉苦澀著自己往外走,她想看師傅碼煤。碼煤有什麼可看?她也不知道。沒得可看好像也應該看。看,可以離開一會兒婆婆,離開一會兒也許誰都能忘記剛才的不方便。人大凡都懂得必要時彼此離開一會兒的重要,哪怕就一小會兒,很小一會兒,做頓飯的工夫,抽支煙的工夫,打個呵欠的工夫,都有抵消那不方便的可能。

    眉眉看師傅碼煤。這是一位敦實個兒的中年師傅,他正按照婆婆指點的地方,把蜂窩煤一摞摞地往那兒碼。眉眉覺得那一摞摞的煤在師傅手裡顯得很輕巧,他的一副新手套弄得很黑。眉眉也想去幫師傅搬,可又下不去手。她看看師傅的手,又看看自己的手,這時她還看見了婆婆的手。婆婆掀起半邊簾子正衝她搖手和擺手,那師傅每彎下一次腰,婆婆就搖擺一次手。人手的搖擺當然是人對人的一種暗示,一種勸阻,是提醒你應該立即停止你的行為,立即回到那個有人正在擺手的地方。婆婆的手分明是在說:千萬不要幫他搬煤,剛才的一切都怪他。你回來,回來。

    也許眉眉就是因為看見了婆婆的手勢,才決定去幫師傅搬兩塊。她伸手就搬。婆婆的手搖得更歡了,眉眉搬得就更歡,歡得都有點礙手礙腳了。

    我沒看見有人擺手。她對自己說。

    煤卸完了,師傅走了,眉眉開始洗手洗臉。她洗了許多盆黑水,把黑水一趟一趟往溝眼兒裡倒。她的洗甚至又恢復了從前的方法:捧起水來撲嚕撲嚕。她希望用這黑手和撲嚕撲嚕引起婆婆對她的義憤。

    婆婆沒有生出更大的義憤,眉眉洗完手臉回屋時,婆婆已經上了床,她躺著睜著眼不看眉眉,像在想事。也許她在想這個眉眉終歸是眉眉,幹活兒走神兒,擺手看不見,分明是個孺子不可教的形象。也許她沒想眉眉,她還在想剛才一切一切的細節。一個大中午,一個掃興的大中午。就因了一個送煤的,讓眉眉看見了她那麼一個「笑」。這笑,這連她自己也不知是什麼樣子的笑。她能忘掉,而眉眉也許永遠忘不掉。愛走神兒的人都愛死記一件事。

    和外孫女達不成的默契原來是永恆的,那合夥兒興高采烈地進廁所蹲坑只不過是個瞬間。

    眉眉倒願意默契著去配合竹西。也許這默契就是從她提著帆布箱來到響勺胡同那天開始的,不然舅媽為什麼主張她留下?眉眉覺得舅媽留下她,決不僅僅為了讓她幹點什麼。可眉眉還是最願意幫舅媽幹點什麼,她在哪兒她就願意在哪兒。她願意跟舅媽一起上街,一起下廚房,一起圍著寶妹處理寶妹的事。她願意聽舅媽說:「對,就是」;「對,就這樣做」;「對,就這樣」;「對,就這樣塞」;要麼,「不對」;「錯了」;「還不對」;「使勁兒塞」。她覺得舅媽的話雖不柔和好聽,但她一聽就懂。

    竹西願意和眉眉一起做的事也很多,比如她願意關在屋裡讓眉眉幫她洗澡。

    中午竹西不睡覺,提個大鋁盆擺在裡屋,注上半盆溫水,半蹲在盆裡,自己先辟辟撲撲地往身上撩一陣水,然後就讓眉眉給她搓背。

    眉眉面對舅媽的背,有時突然覺得那不是背,那分明也是一座山。從前她把那堆傢俱比作山,在那山前她感到的是丟失後的恐懼;現在她面對的是一座可靠的山,這山能替你抵擋一切的恐懼甚至能為你遮風避雨。眉眉甘心情願將自己丟失在這山前這山後。

    這山還是一座歡樂的山,眉眉可以盡情往這「山」上撩水。水變成一條條金色小溪從山頂直淌山底,山頂是舅媽的脖子,山底便是舅媽沒在水裡的臀。別人不會有這金色小溪,因為舅媽從脖子到腰覆蓋著一層金色的汗毛。

    在雖城,眉眉跟媽到農學院的浴室去洗澡,她見過許多女人的背。在漫天的水蒸氣裡,她和人衝撞。她那恰如其分的個子使她的眼睛正對著一片亂七八糟的黑的三角和白的半球,它們淌著髒水肥皂沫在她眼前亂閃,有時肥皂沫子蹭她一臉。那時最讓眉眉怒火中燒的就是這髒沫子蹭一臉。她哭喪著臉找到媽,擠在媽身旁一遍遍沖洗。回到家裡很久那東西好像還在臉上。

    那時她還有什麼閒心去看什麼人的背。有時背倒會找到她:有一次一個駝背的老女人擋在她眼前,覆蓋那脊背的不是什麼金色汗毛而是鬆弛下來的帶有黑斑的薄皮。她真地覺得那皮很鬆很薄,也許因為薄才松,也許因為松才顯薄。她只覺得那脊背很醜,醜得不應該再被人看。

    不該被人看的人就是不應該給人看。

    她彷彿還記得一些不應該給人看的肚子、胳膊、腿、奶……還有,還有一些說不出口。

    金色的小溪才能使她歡欣,她沒完沒了地往舅媽背上撩水。她們心裡都明白這時的幫助和被幫助倒成了無關緊要,要緊的在於這是一種相互的瞭解相互的溝通,這瞭解和溝通裡誰也有誰的說不清。

    她知道舅媽只願意任她往她背上撩水——只要你願意。

    舅媽在洗,舅媽的脊背總會有光潔的時候。眉眉不再撩水,那小溪也不再奔流。這時的舅媽才會猛然從盆裡站起來,就那麼隨便地把自己的身體轉向眉眉。只有這時眉眉面對這身體才有點臉紅和心跳。她羞澀地迎接這身體,她覺得這身體很壯大很豐碩很逼人,她覺出了自己的渺小。何止是一個眉眉的渺小,連這屋子都一起渺小了。她甚至懷疑這身子剛才能夠蹲在她腳下這個小盆裡,就像魔術師突然把一個活人變到一隻小箱子裡那樣不可能。

    舅媽邁出澡盆,就那麼隨意地對著眉眉為自己做著一切善後工作。她一面用乾毛巾擦拭全身,一面沉穩、從容地轉動身體,於是身體的所有部位便在眉眉的眼前展示。這不再是從前眉眉眼前那些亂七八糟的團團塊塊,面對這些展開,她覺得舅媽的哪一部分都該讓人看,舅媽本是一個該讓人看的人。蘇眉在當時不懂得人體構造,更不懂人體和美有什麼關聯,為什麼它們能帶給人絕無僅有的激動。她只知道舅媽是個最該讓人看的人;哪兒都該讓人看。

    乳房,當寶妹把它當奶吃時,它像是一個僅有奶水的嬰兒離不開的器皿。可現在它遠遠不是,它是球,是兩個自己跳躍著又引逗你去跳躍的球。舅媽舉起胳膊擦背時那球便不斷地跳躍。

    臀部,當舅媽坐著馬扎把寶妹時它們不過是人身上為了坐而生就的兩塊厚墊子。現在它們不再是為了坐而生,那本是引逗你內心發顫的兩團按捺不住的生命。舅媽每扭動一次身子那生命就發生一次按捺不住的呼號。

    脖子和肩你以為就是一根直棍接著一根橫棍嗎?那些銜接本身就流瀉著使人難以理解的線。那是聲音是優美的聲音,你想看不如說是想聽。

    腰為什麼細於胯,胯為什麼豐於腳?那好像就是專為人繫腰帶不掉褲子而生就。你不覺得那裡也使你生發著激動。最為它激動的也許是那些最偉大的畫家,你問他為什麼他會說,因為他永遠無法對付它的美他永遠畫不出來。

    人的腹肌是八塊,但當你把它畫作八塊時你才會徹底發覺你的拙劣。那是八塊,是八塊的妙不可言是八個音符和諧的編織。

    許許多多關於人的一切是許多許多年之後蘇眉才瞭解的。現在的眉眉面對著舅媽心中還是只有那一個念頭:舅媽才是最應該給人看的人,誰都應該用一雙善意的眼睛去直視一下她的舅媽。

    然而舅媽的身體終有眉眉不願直視的地方,這直視使她不自在使她不安,甚至使她有點無地自容。那便是舅媽那個飽滿的小肚子,和小肚子以下那片不算小不算少的晶瑩混亂的小水珠。她面對著它們無地自容著又眼饞地預測自己,她想她永遠也不可能長成舅媽這樣,永遠也生不出眼前這一切。

    許多年後蘇眉面對過很多可以被稱為美的人體,有的可以用好看形容,有的可以形容為漂亮,有的簡直就是完美的化身。但一個裸體的竹西再也沒有出現過,因為那裸體終未被眉眉想出合情合理的比喻。

    她覺得作家寫不出人體的美,就因為想不出最恰如其分的比喻,他們大多去就「事」論「事」。

    歷代畫家那僅有的幾幅人體成功之作,或許都有人體之外的一個比喻吧。真正的比喻是不容易的,蘇眉想。

    裡屋撩水,外屋的司猗紋就睡不著。她最不願聽見裡屋這輕快、愜意的撩水聲,她覺得她們的合作本身就是對她的一種輕蔑。每逢竹西容光煥發地端盆出屋後,司猗紋就開始喊眉眉。

    司猗紋喊眉眉說讓眉眉睡覺,其實她知道眉眉從來不睡午覺。她喊她是為了告訴竹西,是她那不可少的衛生澡妨礙了別人的午睡。儘管竹西不是每天中午回家,但司猗紋還是覺得竹西一回來家裡一切都得翻個個兒:那盆,那水,眉眉眼前那一切……

    竹西很快就上班去了,現在才是司猗紋正式午睡的時候。

    司猗紋躺下了,眉眉搬把小椅子來到院裡。她坐在棗樹下,膝蓋上攤著一團亂毛線,開始她那沒有名堂的編織。竹籤子在手裡笨拙地扭動著,她從來也不知道她究竟要織什麼。她只是願意在棗樹下坐著,看看棗樹,想點自己願意想的事。或許她還有點為婆婆著想,萬一有點動靜呢——婆婆所希望的動靜,有了棗樹下的她,婆婆就不再措手不及了,省得她再找鞋拿語錄地手忙腳亂。

    青棗在一股股樹枝上很沉,把樹枝壓得很低,有的垂到房頂,有的垂過屋簷。

    不時有青棗從枝上掉下來濺在青磚地上,很響。

    15

    再也沒有比你更適合聽我說話的人了。但你在我眼前常常是模糊的你捕捉不定,我對你充滿了猜測因為我無法靠近你。你離我不遠不近的總是一聲不吭,這就使你對我永遠充滿了魅惑。有時候我自以為很瞭解你說「眉眉那時候可真傻」什麼的,但我並沒真正弄明白一些事就好像有時候我根本就不知道我。

    大約五歲時——你也許還記得,爸教我認鬧鐘,這對我來說是太困難了我好像天生的不識數,時針、分針和秒針怎麼也弄不明白。爸教了我許多遍我一點也不懂,以至於我都為我不好意思了——那時候我還不知道那種心情叫不好意思。

    蘇眉你說的這事我記得。

    你無法形容出你當時的心情,總之你是不願意再不會下去於是你就說你會了。可是你沒給自己留下退路你還不會給自己留退路,這常常使我嫉妒你又羨慕你。你沒想到爸會立刻考你,他輕易地扭了一下哪個針問你你回答不出來,因為回答不出來你就故意含混不清地小聲嘟囔像在說會了就是不告訴爸。爸卻一眼看穿了你,他拍了一下桌子說你騙人你根本就不會。你那一片混沌的小腦袋瓜被嚇開了竅,你哭著抽嗒著居然認準了鐘點從此時間就走進了你的生活。

    眉眉你別傷心我在揭你的短,這不是你的過錯也許這是人類的過錯。人類大聲疾呼著靈魂的工程師們大聲疾呼著真誠,正說明這世界的謊言太多欺騙太多伎倆太多。我常常覺得人類在呼喚什麼想必就是什麼已經窮盡,可我卻又常常懷疑那呼籲者本身的真誠能有幾分。我彷彿看見了那些煞有介事地怕受孩子欺騙的大人,你企盼著別人的真意好在那一片真情之上順利完成你的欺騙。特別是當我在猜測你的時候眉眉,我不能不覺得撒謊才是人類後天不可逆轉的捍衛自己的本性,或者說是人類捍衛自己的武器,是人類靈魂鋪張在人類眼前的永遠的屏障。

    大人拚命地要求孩子別撒謊多半是怕自己受孩子騙;孩子有時候不撒謊是沒料到不撒謊會給他帶來怎樣的惡果。當你站在「紅衛」副食店喪失了記憶耽誤了「好多年」的時候你首先想告訴婆婆你跑了好多好多商店。說這是一個謊還不如說是對你那常人所不知的「記憶空白」的遮擋那原本就用不著公諸於眾。

    你在肯定撒謊吧蘇眉。

    肯定或者否定對於撒謊本身並無意義,我只說它是人類後天的創舉是流在人類命脈中的永不衰竭的血。它的源遠流長使人們常常弄不清自己是在說真話還是說假話,有時候人們向社會向親朋拚命剖白自己剖白得越淋漓盡致的時候正是他的謊言隱匿得越深的時刻。那虛假的透明和造作的坦蕩欺侮著真切的混沌逼它就範,好像那些紙花蠟果,那些在科技高度發達的今天脫穎而出的假鼻子假頭髮假臉假睫毛,那些特別特別明淨漂亮的、反映著大街上一切五光十色的行人、車輛、門窗和道路的鋼化玻璃的建築物們。你衝著一扇四敞的大門走去結果你被撞在鋼化玻璃上,你被撞疼時才知道那不是門。要是你沒撞在玻璃上而是撞在「玻璃棉花」上你一點兒也不疼,你還會拚命往裡進麼?

    要是你的觸覺麻木了碰在玻璃上不覺得疼,沒準兒你會認為你本來就是朝著門裡進,你沒能進去那不怪眼前的「門」那怪你,只有怪你。也許是你的姿勢不對,也許是第一步邁錯了腿,也許是沒找著進門的要領。總之毛病出在你身上你不能懷疑眼前是門不是門。你拿起一個蒙著白霜的真極了的蠟柿子咬一口真是味同嚼蠟,但這不怪柿子也只有怪你,想必是你沒咬對地方,沒咬出技巧所以你的嘴有毛病,你得好好查查舌苔是不是太厚,味覺系統嗅覺系統是不是已經老化,也許是牙齒不幫忙其實沒經咀嚼就把蠟柿子吞嚥了下去。任何食物囫圇吞嚥也不可能出味兒——注意:儘管你在自己身上找原因已經找得相當徹底,但你的敘述語言還是有致命的缺陷:你管蠟柿子叫蠟柿子。既然毛病出在你嘴裡你就不能說柿子是蠟的。那麼我立刻修正我的口誤:它不可能是蠟柿子,不再是蠟柿子,如同玻璃牆面不是反映對面的門,而是:它本身就是對面的門。因為它們假得太真了,這種由虛假鍛造出的真實太圓滿太堅硬,你不可懷疑你別無他路。你的一切懺悔、內疚和自責只能建立在對這些假得都真了的真實的捍衛上。於是你管蠟柿子叫蠟柿子就是撒謊,你得時時磨礪你的味覺才是。

    蘇眉你說讓我們都把蠟柿子當真柿子,那真柿子誰去吃?要是讓我吃一肚子蠟我就不敢喝粥喝熱湯了。我知道蠟遇熱就會熔化,蠟汁在我的胃和腸子裡流動起來當粥和湯冷卻之後蠟又凝固了,我沒有縫隙我該怎麼呼吸!

    你可以撒謊這時你只有撒謊。當蠟汁就要冷卻就要封閉你呼吸的縫隙時為什麼你還不敢撒謊呢?所有的人都告訴過你撒謊是世界上最惡劣的品質,可是蠟汁就要封閉你的呼吸了就要瀰漫你賴以生存的五臟六腑,你必須偷偷吃一點——我們暫且不叫它真柿子,叫它有柿子味兒的柿子或者我們乾脆說它是假柿子。你必須偷著吃一點這種假柿子這種偷吃就是撒謊。但這個謊使你的腸道通暢了,這種偷偷的品嚐是多麼令人厭惡又令人陶醉。你陶醉著就更加厭惡,你厭惡著就更加陶醉。你把你藏了起來給你的靈魂留下一痕縫隙,為了捍衛這一痕縫隙的存在權利你必須在大庭廣眾之下拚命吃蠟柿子以表示你太愛那蠟的。你的胃難受了膨脹了橫膈膜痙攣著,你不正視這是蠟的緣故卻認為這恰是撒謊帶給你的懲罰。於是你又心安理得起來:蠟柿子的懲罰與偷吃真柿子的「謊」相抵消了誰也不欠誰。

    你自己並不明白這一切,通常你的那個你並不知道你自己。

    還記得二年級時聽一個抗日的兒童團長講打鬼子的故事,他說他們村兒離公路八里地,他不用望遠鏡憑聞味兒就知道鬼子的汽車正從公路上過。因為汽車一過就有汽油味兒,汽油味兒越過七八里地飄進村,半天也散不去。這可真是鄉村的嗅覺。如今大小汽車大小拖拉機整天在村裡跑,我真想再問問那老團長他還能聞到什麼味兒。信息時代把人都變成了人精可是人精的嗅覺味覺都不靈。不過也可以不這麼說,信息時代的嗅覺早就不靠兒童團長那老一套了,不靠那站在八里地之外聞味兒的原始的、愚昧的、蠢笨的、滑稽的經驗之談。

    還記得你短暫的小學時代是一個充滿著發現壞人、報告警察抓壞人的時代,許許多多少先隊員與壞人作鬥爭的故事激勵著你,鼓舞著你去注意大街上每一個可疑的行人。什麼是可疑?在你看來最可疑的人就是鑲著金牙的人,因為在電影和小說裡鑲金牙的都是壞人,好人怎麼會鑲金牙呢,好人的牙完美無缺。有一次在媽帶你去北京的火車上,你一路扭著臉不回答對面座位上那個大人的問話就因為他嘴裡有顆金牙。你簡直差點就去報告乘務員了可直到下車你也沒吭聲,你和鑲金牙的人分了手那時你真恨自己膽小為什麼不去報告?說不定就因為你沒報告那人在北京又做了什麼壞事。一個小小的你對大大的北京生出了那麼真切的焦慮,可也說不定那焦慮的背後藏著報告了警察就能得到表揚的渴望呢,但是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想報告是真還是想表揚是真,也許都是真的那鑲金牙的人真的給你帶來了恐懼和不愉快。只是人類無法澄清自己,任何時代也無法使人類澄清自己。

    讓我們還說金牙。有一次丁媽從農村來雖城(那時我知道丁媽是誰了)在家裡住了好幾天。她帶來了農村的大棗、核桃、嫩玉米,這些都是你愛吃的東西同時丁媽又那麼勤快,給你們拆洗被褥做棉襖,給你們煮玉米砸核桃。她嘴裡就有一顆金牙那時你沒想到她可能是壞人麼?

    我沒想到,我喜歡丁媽所以我沒想到她是壞人。我只盼望她隱藏那金牙比如笑的時候別咧那麼大嘴,我還不願意在那些日子有同學來家裡不願讓她們看見丁媽的牙,因為她們不一定喜歡她說不定就會去報告。每逢這時我就想也許是我壞了,我這麼輕易就背棄了有金牙就是壞人的主張。我甚至還盼她笑時別咧嘴這不是包庇麼?可我為什麼喜歡她?因為我喜歡她我就得跟人說不喜歡她我必得否定那真正讓我眼饞的東西。

    到底是你的靈魂欺騙了你的精神眉眉,幸虧你的靈魂還會還能欺騙你的精神。有個名人說假使我們從小就被告知豆子便是肉,於是我們沒完沒了地吃豆子還以為是在吃肉。但豆子只能使你的胃膨脹卻不能給你營養;你挺著一隻膨脹的胃走來走去卻仍然感到餓,你需要營養你的胃營養你的心靈你總得找點真正的肉——關鍵是你尋找真正營養的慾望沒有泯滅,這慾望便是你靈魂的渴求。我慶幸你沒有徹頭徹尾地認為胃原本就該膨脹,而且在偷偷尋找那解脫膨脹的辦法。所以偷偷地尋找是因為「豆子便是肉」是當時的真理。你游離了真理於是你偷偷了你鬼祟了你陰暗了你不忠誠。靈魂真實了精神就得受折磨,再說人的精神的力量雖然強大卻常常籠罩著靈魂的陰影,靈魂是精神的陰影的確是個陰影。

    你的話很混亂甚至前後矛盾。你鼓勵我撒謊但我從來不覺得撒謊是好事,有時我說謊是迫不得已蘇眉。

    可是從來沒人鼓勵、強迫你撒謊啊,相反人們千遍萬遍警告你的句子是「別騙人」,這種消極的規則或者說禁令為什麼會使你覺出迫不得已?我不想聽什麼關於偉大的謊言和卑下的謊言的那種分析,謊與謊之間的確有本質的不同。我想說的是藏匿靈魂的謊那種捍衛靈魂自由的謊,也許它本不該被稱做謊它是靈魂勇猛的衛士;也許它才是不折不扣的最純最地道的謊,它欺騙一切有時候也邁著怯怯的步子想蒙騙靈魂卻總是敗下陣來,它不是靈魂的對手。而靈魂之所以那麼頑固是因為它太自愛,它無視世界的存在所以你必須扼制你的靈魂。那首歌是怎麼唱的:

    從前的一切我可以不再提起,

    但我卻永遠不會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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