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貓照鏡 文 / 鐵凝
20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越是盛宴,那散盡之後的滋味就越是哀婉。尹小跳、唐菲和孟由由有過她們秘密的盛宴,那烤小雪球,那烏克蘭紅菜湯,那瀟灑的划船裝和神秘的「開羅之夜」,她們沉浸其中與世隔絕。尹小跳甚至以為從此她再無煩惱,學校和家庭算什麼,她已經享有一個歡樂世界。
是尹小荃打破了她的歡樂,尹小荃好比一隻烏鴉的翅膀在她眼前忽閃、翻飛,使她的心滋生出無以言說的陰鬱,使她的心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沉重。
她很不滿意尹小荃的出生,為了表示她的不滿意,她就加倍冷淡尹小荃,加倍疼愛尹小帆。她愛尹小帆,她們這愛的基礎牢不可破,尹小帆也愛她,尹小帆差不多是無條件地服從她的一切指令。還記得尹小帆咿咿呀呀剛會說話的時候,她就熱衷於大著舌頭吐字不清地給尹小跳捧場,尹小跳舉著蒼蠅拍子打蒼蠅,不管打著沒打著,打死沒打死,尹小出來與他們一拚死活的,那時她就會變得既不靦腆又不矜持。一個壞男孩站在樓門口,拿著一隻形狀酷似元宵的豬胰子對尹小帆說你舔舔,你舔舔這是元宵,甜著哪。尹小帆就要伸著舌頭去舔,尹小跳正好走過來,一把奪過豬胰子就往那壞男孩嘴裡塞,她真把它塞進了他的嘴,她用豬胰子把他的嘴撐了個滿圓,撐得他眼淚都出來了,撐得他彎下腰,蹲在地上嘔吐了半天。尹小跳拉著尹小機昂首挺胸回到家,一進門她就對尹小帆說:那是豬胰子,那根本不是元宵,再說即使真是元宵你也不能吃,不能隨便吃別人給的東西,你記住了沒有?尹小帆忙不迭地點著頭,她記住了,她從來沒有忘記過尹小跳的話。
尹小荃出生了。章嫵從葦河農場回來一年後生下了尹小荃。這時農場的管理已明顯鬆散了許多,設計院一些人陸續找多種理由回到福安回到家裡,托故不走。章嫵索性就光明正大地哺育起新生兒尹小荃,她不再提及她的風濕性心臟病,她懷中的嬰兒就是她不回農場的最有說服力的理由。她是哺乳期的婦女,她有權利和她的嬰兒呆在家裡。
家裡很亂,尹小跳需要干的活兒很多。章嫵一會兒要她給尹小荃熱奶,一會兒要她給尹小荃洗尿褲子。她就摔摔打打,把奶鍋磕得坑坑窪窪。她也不好好洗褲子,她把褲子胡亂在清水裡摁一下就拎出來。她還偏心眼兒,她把章嫵給尹小荃買的橘子汁都給尹小帆喝掉。當尹小荃滿了週歲能吃肉鬆的時候,她就自作主張經常把尹小荃的專用肉鬆拿給尹小帆夾饅頭吃。那時,自覺已經「失寵」的尹小帆,因『「失寵」就偶爾顯出落魄的尹小帆大口咬著饅頭肉鬆,緊緊依偎住尹小跳,以這種依偎告之全家告之天下,沒什麼了不起一切都沒什麼了不起,我有我姐寵著呢!
她的失寵感和落魄感都有點兒誇張,可是為了引人注意,你不誇張又怎麼辦呢。她討厭尹小荃,這種討厭卻是貨真價實的,不含半點兒誇張。她這討厭又是單純的,不像尹小跳那麼難以言表。她討厭尹小荃主要是因為尹小荃長得好看,好看而又會來事兒。特別當她能夠獨自行走之後,當她能夠在大人的帶領下到院子裡露面之後,她那張甜美的小臉兒和她那一頭自然彎曲的小黃毛兒簡直把惹得街鄰里人人喜歡。尹小荃越是招人喜歡,尹小帆就越是憤怒,她抽個冷子拿指甲掐尹小荃,掐她的胖胳膊胖腿和她的小肩膀。她用拇指和食指的指甲掐住她一點點兒肉,就一點點兒,那疼痛的程度好比被螞蟻咬了一口,但也足以使尹小荃咧嘴哭了。尹小帆才不怕呢,尹小荃又不會告狀,因為她不會說話。
章嫵常常領著不會說話的尹小荃在樓前的小馬路上散步,逢她有事的時候就讓尹小跳或者尹小帆替她,替她照看尹小荃。尹小帆躲避這差事,她不喜歡和尹小荃在-起。那時過往的鄰里逗弄著尹小荃淡忘著尹小帆,使她覺得她好比尹小荃的陪襯人,使她心裡生出尖銳的不悅。她就在這樣的時候誇張地皺著眉頭假裝腿抽筋兒:「哎喲我的腿抽筋兒了哎喲……」她哎喲著一屁股歪在床上。章嫵就讓尹小跳出去照看尹小荃,而這樣的時候,往往正是尹小跳要去孟由由家研製菜餚。會走路又會手舞足蹈地來事兒的尹小荃佔用了尹小跳許多寶貴的時間,她和孟由由更高水準的會餐也幾次中斷。但她沒有像尹小帆那樣假裝腿抽筋兒。她聽從著章嫵的吩咐,搬把小椅子坐在樓門口看書。看一會兒書,一抬眼望一望正在附近亂溜躂的尹小荃。偶爾她和尹小荃的目光相對,她就冷漠地審視她這位妹妹那對小小的烏黑的眼珠。她覺得有點兒不對勁兒,從一開始她就覺得有點兒不對勁兒,尹小荃在光天化日之下這麼滿院子溜躂使她覺得渾身不自在。她並不嫉妒尹小荃的漂亮尹小荃的完美無缺,她聽大人們說過,假如一個孩子從很小就已經長得完美無缺,那麼她就會越長越走下坡路,太好看的孩子成人之後反而都是難看的。因此她不恨尹小荃好看。再說好看又有什麼了不起,她快兩歲了連話都不會說,沒準兒她是個啞巴呢。尹小跳覺得不對勁兒是因為她認為尹小荃的出生是可疑的,她認為這是章嫵對他們全家的一次最嚴重的戲弄。她有理由這麼認為,因為唐菲曾經來看過尹小荃。
被舞蹈演員遺棄之後的唐菲,做過人工流產手術的唐菲,對幼兒的觀察似乎特別細緻入微,談吐也似乎更加無所顧忌。有一天她突然對尹小跳說,你覺得尹小荃長得像誰?
尹小跳不說話,唐菲就說,她長得太像我舅舅了,哼,沒準兒她是我的表妹。
唐菲的表情有點兒氣呼呼,又有點哀愁。接著她嗓子眼兒裡咕噥了兩聲,臉上有種慘相兒。
「她長得太像我舅舅了」,唐菲這句話好比當頭一棒,打得尹小跳特別糊塗,打得尹小跳異常清醒。她終於明確了她從來不敢明確的設想,她終於找到了她從來不敢深找的答案。他們,章嫵和唐醫生使她噁心,使她憤懣地想要撒潑打滾兒罵人。他們辜負了她為那封沒有寄到尹亦尋手中的信而經歷的所有痛苦、驚慌、歡悅和後怕,他們不配,他們不配。她多麼懼怕唐菲的這種說破,說破了她的心靈就再也無處可躲;她又似乎天天盼著有人一語道破,一語道破她才能痛下行動的決心。那麼,她是有行動的決心的,不論這決心是多麼軟弱多麼朦朧,她的確想要行動。
這時的尹小帆就彷彿要刻意配合尹小跳,她已經開始行動。她給尹小跳掏耳髓,把掏出來的幾片淡黃色的小薄片兒裝進尹小荃的奶瓶。尹小跳看著這一切不說話,她們都知道那個古老的民間傳說:耳髓是不能吃的,人吃了耳髓就會變成啞巴。
尹小荃本來就有可能是個啞巴,但願她吃了耳髓徹底變個啞巴。尹小跳看尹小帆搖晃著奶瓶,她不吭聲。不吭聲就是默許就是鼓動,尹小帆拿著裝了耳髓和橘子汁的奶瓶就往尹小荃跟前走。但是這次她沒能得逞,因為她不知怎麼一鬆手,奶瓶掉在地上摔破了。
尹小跳很遺憾。尹小帆也很遺憾。她們並不交流彼此這遺憾,她們通過更加冷淡尹小荃來表現她們這遺憾。她們玩「坐沙發」的遊戲,其實這算不上遊戲,這只是尹小跳發明的一種享樂方式:每當章嫵出門,尹小跳就從她的大床上拽下那兩隻蓬鬆的羽絨枕頭,將它們分別平擺在兩把硬板椅子上,然後她和尹小帆分別坐上去。屁股底下溫暖和柔軟使她們的身心放鬆下來,她們歪在這自製「沙發」上嗑瓜子:黑瓜子、白瓜於、西瓜子。她們不許尹小荃靠近,不許她享受她們這沙發休閒,或者可以說,她們這沙發休閒簡直就是為著氣尹小荃才發明出來的,她們是多麼願意看見尹小荃由於坐不成「沙發」而哭得泣不成聲。這場面要是能被章嫵看見就更夠意思了,尹小跳挑釁似的想,尹小跳也確實在向章嫵挑釁。她有那麼一種把握,她覺得章嫵不敢迎接她的挑釁,章嫵甚至不敢批評她和尹小帆對待尹小荃的態度。她越是不敢,尹小跳就越是恨她;她越是不敢,尹小跳就越是對尹小荃不懷好意。
於是就到了那一天。
是個星期日,吃過早飯,章嫵坐在縫紉機前給尹小荃縫一件新罩衣,她讓尹小跳和尹小帆帶尹小荃出去散步。照例,尹小跳搬把小椅子坐在樓門口看書,尹小帆也搬把小椅子坐在樓門口。她不看書,她織毛襪子。每當章嫵為尹小荃縫紉時,她就開始為自己張羅。似乎在對章嫵說,你不是不管我嗎,我自己也會管我。她要給自己織一雙毛襪子,她在這方面一點兒也不笨。
尹小荃在樓門前的小馬路上,沿著她已然熟悉的固定路線溜躂。她一手拎著一隻巴掌大的小鐵桶,一手握著一隻小鐵鏟,蹲在一棵樹下挖幾鏟子土,再把全裝進鐵桶運到另一棵樹底下去。她就這麼沒目的地在兩棵樹之間無聊地亂跑,她玩一會兒,就用鏟子敲敲鐵桶,妄圖引起樓門口她的姐姐們的注意。她的大姐把臉湊在書上假裝沒聽見鐵桶在響;她的二姐尹小帆把食指豎起貼在唇上一個勁兒衝她發出「噓」聲。為什麼她們如此地疏遠她冷淡她呢,她有哪兒得罪了她們惹了她們?這是她至死也不理解的一個秘密,至死。
倒是不遠處有幾個扎堆兒縫製《毛澤東選集》的老太太招呼尹小荃了。她們縫書縫累了,她們也需要工間休息,而尹小荃就是她們解悶兒的最可愛的一個活玩意兒。她們遠遠地衝她拍著巴掌,心肝兒寶貝兒地呼喚著她,她就把鐵桶和鐵鏟「恍當」一扔,步履蹣跚地衝著老太太們去了。
她走上了小馬路,六號樓前這每天都要走過的小馬路。
當看書的尹小跳發現尹小荃已在自己眼皮底下消失時,她還是放下書站了起來。不是愛的本能,而是責任的本能使她想把走遠的尹小荃喊回來,她不希望她走得太遠。或者她也可以差遣尹小帆去喊她,用嘴喊不回來還可以用手把她揪回來——尹小帆就站在尹小跳身邊。這時她們(也許是尹小跳一人)看見了一個從未見過的事實,一個突如其來的事實,小馬路中間一口污水井的井蓋被打開了,尹小荃正衝著那敞著口的井走去她其實已經走到了井邊。尹小帆一定也看見了打開的井和井邊的尹小荃,因為她一把拉住了尹小跳的手,不知是想拉著她快速跑向井邊,還是用拉手來向她提出申請,申請自己往井邊跑。
尹小跳和尹小帆手拉著手,她們的手都是冰涼的,她們誰也沒動地方。她們就站在尹小荃的身後,也許十米,也許十五米,她們都知道她仍在前進,直到她終於走進了井裡。
當她猛地撒開兩條胳膊,像要飛翔一樣一頭栽進污水井時,尹小帆覺得尹小跳冰涼僵硬的手在她手上輕輕用了一下力。她永遠記住了尹小跳的手在她手上的這次用力,那是她終生不可磨滅的記憶,也是她日後控訴尹小跳的虛幻而又務實的證據。
尹小跳也永遠記住了她和尹小帆那天的拉手,和她在尹小帆手上的用力。那是一個含混而又果斷的動作,是制止,是控制,是了斷,是吶喊;是大事做成之後的酣暢,還是恐懼之至的痙攣?是攻守同盟的暗示,還是負罪深重的哀歎……
人的一生一世,能夠留在記憶裡的東西是太少了。宏大的都是容易遺忘的,瑣碎的卻往往揮之不去,就比如一個人的手,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在另一個人手上用過那麼一點點力。
21
尹小荃從地球上永遠地消失了。在她死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章嫵幾乎每天都要盤問一遍尹小跳:
「你沒看見小馬路的污水井蓋打開了嗎?」
「沒有。」
「你聽見縫《毛澤東選集》的那幾個老太太喊尹小荃過去了嗎?」
「沒有。」
「那你是什麼時候發現尹小荃不在眼前的?」
「是在我眼前沒有了她的時候。」
「後來你看見了什麼你為什麼不跟著她走?」
「後來我什麼也沒看見我又不知道她正衝著井走。」
「那兒有一口井你也不知道?」
「我知道它總是蓋著蓋子。」
「尹小荃走到井邊你也沒看見?」
「我沒看見。」
「可是你應該看見你是她姐姐。」
「我就是沒看見小帆可以證明。」
尹小帆默不作聲地湊上來,被尹小跳拉住了手。她已無需開口,她們這手拉著手的樣子就是互相的鼓勵,互相的壯膽,互相清白的證明。
盤問繼續。
「那你到底看見了什麼呢?」
「我看見好幾個人圍住井,我和小帆也跑過去了。」
「是不是那幾個喊她的老太太?」
「有她們,還有兩個騎自行車路過的人。後來……還有您。」
「別廢話,我知道有我。」
章嫵問不下去了,她已淚流滿面。她又開始把對家人的盤問轉向外人。她一次又一次地敲鄰居的門,到那幾個當時在場的老太太家去。她蓬頭散髮、衣衫不整,直著眼睛愣聲愣氣地逼那幾個老太太講那天的情景。她對她們的態度比對尹小跳惡劣得多,她把痛失愛女的悲傷和在家裡不能放肆發洩(她在家裡總是不能放肆發洩)的全部憤怒全部惡氣一古腦兒都撒在外人身上。她恨她們,恨她們吃飽了撐得沒事兒就拿尹小荃當玩意兒,如果沒有她們在那兒扎堆縫《毛澤東選集》,她們就不會看見尹小荃,看不見尹小荃,她們便也不會招呼她,尹小荃本來正在樹下鏟土(尹小跳敘述),她就不可能往污水井方向走啊她就不可能!你們憑什麼喊我的女兒憑什麼喊她?你們是多麼不負責任!你們對自己的孫女外孫女也這樣嗎連腳下的路也不給她指一指你們你們……她歇斯底里,有一回還昏倒在一個老太太家。老太太掐她的人中,往她臉上噴涼水,最終使她清醒過來。她這些越說越難聽的話鄰居們是不愛聽的,但她們能夠理解她,她們不跟她較真兒。再說那幾個老太太心中也確是有愧的,她們實在是沒看見小馬路中間那口井被打開了,她們只看見尹小荃這個天使般的小人兒撲著身子跑向她們,然後她就突然從地面上消失了。當她突然消失在地面上,她們才發現在她跑向她們的路上,那口污水井是敞開的,井蓋被挪到了一邊。於是有個老太太就對章嫵說,問題的關鍵不是小馬路上有口污水井,這污水井本來就有,院裡的大人孩子誰不從小馬路上走呢。問題的關鍵是誰把井蓋給打開了為什麼打開不給蓋上。
老太太的話提醒了章嫵,她找到了問題的關鍵,問題的關鍵就是誰把井蓋給打開了,誰這麼缺德。
設計院從來沒人承認是自己打開了井蓋,經院革命委員會調查,幾個水暖工在那個星期天沒人去動過污水井、下水井。也許是壞孩子搗亂,哪個院子裡都會有些搗亂的壞孩子的,比如讓尹小帆舔豬胰子的那樣的壞孩子。他們充其量也就是一些連中學還沒上的小孩兒,卻熱衷學著大流氓的樣兒——小壞孩兒從來都願意學大流氓。章嫵想起了那些壞孩子,那些學著大流氓樣子的小壞孩兒。她像憎恨縫《毛澤東選集》的老太太們一樣地憎恨他們,可是證據在哪兒呢?如果他們掀井蓋是為了偷走後賣到廢品站換煙抽,那麼井蓋為什麼沒被運走呢?井蓋就在井邊放著。一切都沒有證據,從來也沒人拿得出證據。
夜深人靜時章嫵常在空曠的床上嗚咽,懷裡抱著那天沒能做完的尹小荃的新罩衫。她想也許她根本就不該生下尹小荃吧,為什麼她要把她生下來?是為了給她和唐醫生的關係留下一個紀念嗎,在她把尹小荃生下來之前,唐醫生甚至不知道章嫵懷的就是他的女兒。章嫵不讓他知道,但她肯定這個孩子會是他的,她願意留這樣一個孩子在自己的生活裡,這活生生的孩子會貢獻給她無盡的秘密回憶。她不讓唐醫生知道,她怕他知道了會逼她去醫院把孩子打掉。她本能地覺得唐醫生其實談不上愛她,她對他的渴望大於他對她的需求。她也很難擇清她對他的渴望裡究竟都包含了些什麼,渴望推動著她的性慾,又彷彿是懶惰生成了她的渴望。懶惰不僅使她逃避了很多該她承擔的,懶惰還使她懶得去想她和一切人的關係的未來。或許,連她的所謂「紀念」都是懶惰派生出來的,她懶得計劃生育。在這方面她實在是太自由了,她這種已婚的成年女人比起唐菲這樣的未婚少女。當唐菲在深夜的婦科手術室痛苦地被紗布堵住嘴時,她卻能堂而皇之地走進產科生下一個和不是自己丈夫的男人懷上的孩子。婚姻是多麼合法多麼理直氣壯,婚姻是多麼不見天日多麼骯髒。
她嗚咽著心想也許這就是報應,是上蒼對她這幾年「不務正業」苟且偷生、懶散萎靡、缺少責任心的報應。她還獨斷專行、勇氣非常地生下了尹小荃,她這麼草率地把她帶到世界上來,究竟又為她想過些什麼呢。一切就像夢一樣,從一張病假條開始,以尹小荃的消失而告終。的確應該告終了,她和唐醫生的關係。這時她才敢斗膽打量一下她的家庭,思想一下她的親人。她原是不敢打量也不敢思想的,她從來就害怕她的女兒尹小跳,比害怕丈夫尹亦尋還要害怕。
她肯定她的一切都沒有逃過尹小跳的眼,必要時這個孩子定能把她的一切掀個底兒朝天。
誰又能說尹亦尋沒看出一些蛛絲馬跡呢。這兩年除了過節和春秋換季,尹亦尋很少回家。遇到尹小跳姐妹倆埋怨他,他就說農場很難請假。尹小荃快要出生時,章嫵給他拍了電報要他回來,但他卻在尹小荃出生一個星期之後才趕回福安。章嫵的電報也是頗費了些心思的,就她的本意,她實在不願意這個孩子出生時尹亦尋守在身邊,她覺得那就太難為尹亦尋了太不尊重尹亦尋了,雖然他可能什麼都不知道,那她也不忍心。她寧願身邊一個人也沒有,就讓她獨自一人迎接尹小荃的面世。但是,倘若就這麼孤孤零零去生孩子,又似乎不合常理,那就好像她不打自招地承認了她的曖昧和鬼祟,承認了她沒有勇氣讓嬰兒面對被她稱作丈夫的這個男人。她不打算這樣,得混且混其實才是她骨子裡的人生主張。那麼,她必須拍一封電報給葦河農場。她拍了電報,他卻姍姍來遲。他的姍姍來遲已經足夠章嫵深作猜測,但在當時,她甚至沒有猜測的勇氣。她只是不停地動作,她靠在床頭拉一拉身上的被子,又從床頭桌上端起茶杯吞嚥了幾口茶水,動作有時候是可以緩解內心緊張的,她就動作。最後她從大床裡側抱起了尹小荃,她把這個嬰兒呈現給立在床邊的尹亦尋。
她始終不知道尹亦尋第一眼看見尹小荃的表情,因為她始終垂著眼瞼。她只是垂著眼瞼長久地頑強地雙手托著這個嬰兒給尹亦尋看,她是要他接受她的,只要他能從她手中接過孩子她就會暫時把心放在肚裡。可是他沒有從她手中把嬰兒接過來,相反他後退了一步。他攤開兩隻手,又把兩隻手插進褲兜兒——他也在動作,他也要緩解內心的緊張吧。接著他誰也不看地說:』我還是洗洗手吧,坐了一路車,到處都是黃士。「
他只在家住了一夜就返回了農場。
所以,誰又敢說尹亦尋什麼都不知道呢。
是該了斷了。
現在章嫵喜歡」了斷「這個詞,一個活人的死亡才使她明白生活中確有該她了斷的事。她懷著了斷的心,去人民醫院找唐醫生。在他那兩間平房裡,她第一次不是直奔裡屋而是在外屋撿了張椅子坐下,唐醫生就明白章嫵為何而來了。
他們從來沒有正面交流過、點破過尹小荃這個人物的歸屬。章嫵生她之後,很長時間唐醫生也沒去章嫵家裡。但是這尹小荃,她並沒有因為唐醫生不去就停止她的成長和發育,她身上的所有明顯屬於」唐姓「的特徵那麼快就顯現出來,那麼快就和尹家姐妹拉開了距離。連章嫵自己也感到驚異,她身上竟沒有半點兒長得相似章嫵,她不給大人、不給家庭、不給她將要生存的社會留那麼一點兒餘地。這樣,當她長到一歲的時候,章嫵抱著她去人民醫院和唐醫生見過面。那實在是無需點破的一次見面,面對眼前這個鬈曲著小黃毛的,瞪著烏黑的小眼珠的幼兒,唐醫生心如明鏡。他有些驚異又有些茫然,有些扭怩又有些興奮地抱過尹小荃,他一定是想親她的,卻又分明不敢把嘴唇湊近她的臉。他只覺得喉頭發熱,他說,她叫什麼名字啊?章嫵說,她叫小荃。他問哪個荃啊,她就說草字頭下面一個完全的全,荃,仙草的意思。他沉吟著說,草字頭下面一個完全的全啊。她說對,唐菲的菲也是帶草字頭吧,已經太露骨了,他們就都不往下說了。再說她也沒有別的意思,她只是抱著她來讓他看看。
就為了這,唐醫生感激章嫵。他感激她能讓他這麼不負責任地對待她,同樣也能這麼不負責任地對待他們的這個孩子。因為不負責任他才不緊張他才身心放鬆,又因為身心放鬆他和她的性事才有快樂。這就是他需要她的真正原因。在那樣一個壓抑而又粗暴的時代,以他那樣的出身和社會關係背景,是章嫵這樣的女人給了他緩衝焦慮和抑鬱的隱秘的溫床,是章嫵的歪打正著平衡著他身心的大致健康。儘管他們都知道好景終不長。好景不長,這不是說他們都已預見到了尹小荃的死。唐醫生對尹小荃的態度和章嫵不同,即使她的生命只有兩年他也並不意外,他也沒有更深遠的悲痛。他處理過比她更短的生命——外甥女唐菲的那個手術。他對唐家這類生命的態度是否定的,他不覺得這是他的冷酷,相反正因為他早就預見到她們會活著受苦。就像他姐姐唐津津的慘死,就像他外甥女唐菲的處境,就像他本人這不倫不類的日子。從沒有人瞭解過他的內心,這個名叫章嫵的女人尤其不瞭解。
現在他望著椅子上的章嫵,望著她因為尹小荃之死而浮腫的臉,她那鬆弛的嘴角,還有她黑頭髮裡流露出的幾絲白頭髮,他內心對她生出一股子濃厚的憐憫。他聽見了她對他說的不要再來往的話,他也同意他們不再來往。他卻是那麼憐憫她,因此他必須抱住她扒光她。憐憫也可以化作性的衝動的,那時不是他要得到她,而是他想讓她要了他,再要他一次,最後一次地要他。
她卻是不配合的,不是假意推諉,而是真心退縮。這是唐醫生不熟悉的景況,他一向熟悉她的奉迎和她的主動,她的赤裸裸的肉慾和她無所不在的鬆弛。此時卻是這被動的退縮真正激起了唐醫生雄性的勃發。他抱住她把她拖向裡屋,她卻死扒住門框不進去。他又抱住她凋轉方向把她拖向衛生間,他把她拖了進去並鎖上門。她在他懷裡跌撞著,用失神的眼哀告他別這樣別這樣。她的失神的眼光打動著他也刺激著他,他在特別想憐憫她的同時也特別想欺凌她,他欲罷不能。他就站在衛生間裡抱著直挺挺的她開始手淫。他的動作是如此激烈,很快就結束了。他的動作,他那少有的低回、沙啞的呻吟和他的噴射卻讓章嫵無動於衷。
她只想盡早回家。
22
是個秋天,尹小荃剛滿週歲的那個深秋,尹亦尋從葦河農場回福安換季。下了公共汽車,他在設計院大門口正碰見買菜回來的尹小跳和尹小帆。他已經忘記當時尹小跳手裡提著什麼,只記得尹小帆脖子上套著一掛蒜。那是挺長的一掛蒜,繞在尹小帆的脖子上像條巨蛇又像條長圍巾,蒜辮子兩頭已經垂過了她的膝蓋。她的小脖子因為這掛蒜的重量而有點兒前探,可她卻是一副開心的笑臉。尹亦尋想那一定是她主動要求把這掛蒜往脖子上套的,她一定見過那張王光美挨批鬥的照片,照片上的王光美就被人往脖子上套了長長一大串幾乎拖地的、用乒乓球穿成的項鏈——你不是愛戴項鏈嗎,讓咱們來給你戴上一串!尹小帆套在脖子上的蒜辮子讓尹亦尋立刻想到了這張上光美戴著巨型」項鏈「的照片,可能他還想到了別的,總之他很難過,一種尖利的玻璃進裂般的零碎而又紛亂的痛苦在他心上響亮地劃過。他覺得世上什麼樣的狼狽景象也敵不過此時此刻女兒脖子上套著一掛蒜的景象更狼狽了,在深秋的風裡看她那快樂的樣子,只給她這狼狽裡又添了幾分酸楚。
是尹小帆首先發現了尹亦尋,她大叫著」爸爸「迎面跑過來,蒜辮子在她胸前跳蕩著。她跑到尹亦尋跟前一頭撲進他懷裡,尹亦尋立刻從她脖子上摘下了那掛蒜。接著尹小跳也跑了過來,她說爸,你怎麼才回來呀。
「你怎麼才回來呀」,尹亦尋聽出了這話裡的埋怨和盼望,也許還有別的。她卻從來也沒對尹亦尋說過別的,或者尹亦尋也不想聽她對他說「別的」。在一個體面的家庭裡是不可能有「別的」存在的,即使這家裡有人承受的羞辱再大,痛苦冉深。
尹亦尋對章嫵和唐醫生的關係瞭然於心,是在尹小荃出生之後。當他曾經懷著僥倖。懷著善意想像著他所觀察到的,感覺到的,判斷出的都可能是不存在的時候,尹小荃的面世徹底擊碎了他的僥倖和他的善意。在葦河農場枯燥乏味的學習會上,在拉著大車運磚的勞動中,在農場牆外那浩瀚的蘆葦的肅穆裡,他獨自度過了許多苦思冥想的時光,他默默吞嚥了一個男人最難言的羞辱。他以超常的毅力承擔了發生在章嫵身上的罪惡事實,他甚至沒有和章嫵發生過一次正面衝突。不能把這一切僅僅歸結於尹亦尋的愛好臉面,也不能簡單地說是由於他們這批人當年所處的卑微地位。愛好臉面才更是眼裡容不得沙子;地位卑微才更容易邪火上躥。也許你說是家庭教養沒有教會他如何打罵女人,尹亦尋那位有著人類學教授身份的父親和師從過劉海粟研習油畫的母親終生相敬如賓。或者還有他的清高,他的清高當年在北京建築設計院也是小有名氣的。某年評選院裡的先進工作者尹亦尋榜上有名,但他卻拒絕這稱號,理由是他認為與他同時評上的兩個人不夠資格,他拒絕與他們為伍。時代可以抑制他的清高,卻不可能完全消滅他的清高。難道他是清高到了不屑於理論清楚章嫵和唐醫生的所有關係嗎?清高到了不屑於讓這一切弄髒他自己?事情也許不那麼簡單,面對他這糟糕的家庭或說家庭裡的糟糕事,他暫時也逃離了。他的逃離可能帶著點清高的成分,但他暫時沒在家裡發作並不意味著他輕易就會將這一切放過。陰霾就在他心上,一切不可能輕易了結。他的腦於分分秒秒也沒有閒著,他的頑固的失眠症就是在那個時期落下的。
他還是堅持著不與章嫵衝突。憑了他對她的瞭解,他斷定假若他問,她就會什麼都說。說不定她早就準備好被他盤問了說不定她正朝朝暮暮地盼著他問盼著他審,審問比他們之間那少言寡語的沉默要痛快得多。或者痛罵或者毒打,尹亦尋你就來吧,為什麼你是這樣委瑣?而應付少言寡語的沉默是要有堅韌的神經的,章嫵不具備這樣的神經,她已經快要被尹亦尋那閃爍不定的沉默給弄得發瘋了。所以尹亦尋堅持著不問。堅持著不問他就掌握著主動,永遠堅持著不問他就永遠掌握著主動。他不想讓她說,他還沒有做好聽她說的準備——哪一位丈夫願意做好聽老婆說這些話的準備呢?
就在這時,尹小荃死了。
尹小荃的死使他那顆皺巴了很久的心猛地那麼一鬆。有時候他為他的心能在此時此刻猛地那麼一鬆感到慚愧,假如有朝一日他遭到上帝的追問他寧願心中從來沒有過這猛地一鬆,他卻又實在繞不過他的心。
這次他回來得很及時,他連夜趕了回來。當他再次看見章嫵時,他發現早已哭腫眼睛的章嫵竟不敢在他面前表現太大的悲痛。她的心虛和自慚使她連眼淚都收了起來,她沒有在尹亦尋面前痛哭。他忽然找到了一種最適合他表現的情感,他覺得他理應代替章嫵表現她那不敢表現的悲痛,代替章嫵表現她那竭力抑制的沉重。為什麼他不能像尹小荃真正的父親那樣表現這些呢?他於是一遍又一遍地當著章嫵的面,要尹小跳敘述尹小荃的死亡,聽她說完還要發問:
小跳,你說你一直坐在樓門口看書,那天你主要的任務是看小荃還是看書?
是看小荃。
那你為什麼只顧看書呢?
我沒想到她能走遠。
你怎麼會想不到她能走遠呢,她有自己的腿。
我是說她平時不走那麼遠。
平時她走多遠?
就在樓門口附近。
附近是多遠?
我沒測量過我不知道。
這些事究竟誰該知道——你媽知道嗎?他把章嫵扯進來。
我媽不在。
你媽當時在哪兒?
她在家蹬縫紉機。
當時你是在家蹬縫紉機嗎?他問一邊的章嫵。
我是。章嫵說。
你經常把孩子拽給她們然後自己在家蹬縫紉機?
也不是經常,我有時候要給她們做衣服。
誰們?
她們,她們姐兒仨。
可我並沒有看見她們穿著你做的衣服,你能告訴我哪件是你做的嗎?
我並沒有說她們所有的衣服都是我做的,我只是說我有時候要給她們做。
可是你強調了你給她們做衣服所花的時間。
那是為了回答你的「經常」和「不經常」。
你說你做衣服不經常,那麼你經常做什麼呢?你經常做些什麼你能不能告訴我?
我經常做些什麼……小跳每次給你寫信不是都說了嗎。
別把孩子扯進來。你以為她寫信會告訴我什麼?你以為她有義務向我報告你的生活?不錯,小跳是經常給我寫信,也只有她經常給我寫信,她在信中告訴我她們學校的一些事情,還有她的朋友唐菲,孟由由。為什麼她會給我寫信呢?
那是因為你從來就不知道她心裡在想什麼——這我就實在搞不明白了,你有……你有病,所以你有比所有人都富裕的時間,這幾年你到底用這些時間幹了些什麼……
章嫵蒙了,大禍臨頭了,她想。尹亦尋的質問分明已是步步誘敵深入的架式啊,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她就招了吧,她就打起精神迎接這最後的審判吧。她舔了舔並不乾燥的嘴唇對他說,能不能讓兩個孩子離開一會兒。
用不著!他高聲說:用不著這種虛偽的「離開一會兒」,這個家裡還有什麼是她們沒見過的,還有什麼值得她們背過臉去?用不著。
可是,我需要單獨……單獨和你說。
照我看這「單獨」沒什麼意義。他立刻打斷了她,就像怕她按捺不住要招供,就像怕她會突然歇斯底里地抖露出自己的醜事。她的慌裡慌張,她的心驚膽戰,她那哆哆嗦嗦的嘴唇,還有她那瞬間就鬆懈下垂的腮幫子昭示著她精神就要崩潰,對此他感到滿意,所以他必須調轉方向,或者說他必須使對話繼續走上他心目中的正路。他說,我——再問你經常做些什麼,現在你心裡肯定想說你經常照看的是尹小荃,她還是個幼兒她應該被照看。可她偏偏就是在你經常的照看下死了,你算個什麼母親你也配是一個母親!你,一個連班都不用上的,一個連工作都可以沒有的……卻連-個兩歲的孩子也看不好。我的女兒,這個可憐的孩子……這個可憐的孩子……她不是死在污水井她就是死在你手上你不配!
尹亦尋摔了一隻茶杯,又走到縫紉機前拽出盛針線的小抽屜掀在地上。
他的聲音他的態度配上他的大動作是如此激烈,但章嫵反倒慢慢鎮靜下來。尹亦尋這番話非但沒讓她覺得刺耳,反而平靜了她的心驚肉跳。她從他的話裡聽見了她不敢相信的句子,她稱尹小荃是「我的女兒」。這是一個宣佈一個確認,又不僅僅是一個宣佈一個確認。它可能意味著對章嫵從前那渾濁不清的一切的赦免,或者是對章嫵從前那渾濁不清的一切的掠過。他真是這麼說了吧?他這是怎麼了?他沒有幸災樂禍他是多麼氣憤啊,為了「他的」女兒就死在她章嫵的手上!倘若他真是這樣想的倘若他真以為尹小荃是他的女兒,她章嫵又有什麼不可以被他痛罵呢!就讓他把她罵得不屬於人類吧,就讓他把她罵得狗血噴頭遺臭萬年吧,她真想給他跪下跪著挨他的打。遙想剛才,就剛才,就那麼一會兒工夫,可是章嫵已用「遙想」來形容剛剛過去的這幾十分鐘了:遙想剛才,當她被他逼得走投無路就要坦白一切時,她已經擬好了請他原諒的言詞,她還打算在一切一切說完之後,提醒他上帝已經替他懲罰了她:讓她的罪孽的果實尹小荃消失在地球上就是上帝最好的懲罰,因此他就放她一馬吧,他還要怎麼樣呢,殺人不過頭點地。況且該死的已經死了,活著的總要活下去。她打定了主意這樣提醒他,她萬沒想到事情的發展會急轉直下:因為尹小荃是尹亦尋的女兒,她不是別的什麼人的女兒,所以章嫵才可能永生永世不被原諒,尹亦尋將理直氣壯地終生不把她原諒。這樣,當她紊亂的內心由此而漾出一絲清白的光亮時,一種更深的內疚也瀰漫了她的心房。
內疚是一種值得研討的情感。尹亦尋找到的這種表達情感的方式使他一輩子都處在受害者的地位。他發洩了他想要發洩的卻並不顯得殘忍,他用他的「不明真相」維持了一個體面家庭應有的正常運轉和他本人的尊嚴,至此他也掌握了章嫵對他永遠的內疚。
內疚的確是一種值得研討的情感,有本領讓一人終生內疚其實是一種極為殘忍的能力和一種特別有效的報復手段。內疚也不是由你對我錯而生,內疚之情是捉摸不定的,它以不期而遇的方式走進我們的心。更多時候它也不是被對方的懺悔激發出來的,相反,我們常常在和對方情緒最為對立的時刻,在最為痛恨對方的時刻,突然生發內疚之情。也許尹亦尋在事情發端之時思路並不清晰,他以為他將終生掌握著章嫵的內疚,他卻沒有想到,在以後的歲月裡越發顯得「渾不知事」的章嫵竟也能激發起他的內疚。
他說她沒把黃瓜洗乾淨,她就說她洗了無數遍。他一聽這「無數遍」就頭皮要炸,這愚昧的不三不四的大而無當的誇口本身就值得懷疑,因為「無數遍」和乾淨並不能畫等號。尹亦尋的標準是乾淨,章嫵的標準是「無數遍」。他和她從來沒有在這個小小的標準上達成過一致,尹亦尋不得不喊著說黃瓜皮上有農藥又有泥土你得用菜刷來刷!「所以我才洗了無數遍呀!」章嫵說。不知為什麼她一定得躲避這問題的關鍵:她一定得用「無數遍」抵賴她就是沒用菜刷刷黃瓜。如果尹亦尋再問下去她還會撒謊說她用了菜刷,那時尹亦尋就恨不得從背後伸過雙手掐死她。他朝洗碗池奔了過去,才嚇得她趕緊抄起菜刷刷黃瓜。她惡狠狠地不正常地刷著手下的黃瓜,狠到用刷子毛蹭破了黃瓜皮露了了皮下那淺綠色的嫩肉,使尹亦尋在她背後又生出了掐死她的絕望。內疚之情就是在這時到來的,就是在章嫵那反常的賭著氣動作的時候,就是在她聳著肩膀、渾身透著不賢惠的時候到來的,就是在他把她恨得咬牙切齒的時候,內疚突然駕到。這兩種敵對的情感之間竟連一點過渡,一點點過渡都沒有,然而它卻是那麼真實,確鑿,它使我們向生活妥協,也更加不明白我們自己。
23
後來她一看見唐非,就特別想對她說你知道嗎唐菲,是我殺死了你的表妹我殺死了你的表妹!她反反覆覆在心裡狂呼大喊著,不知道是想以這樣的告白贖罪,還是以這樣的告白譴責唐菲。難道不是唐菲才激起了她明確行動的決心嗎?
在尹小荃出事之前,唐菲一次又一次到尹小跳家去看她,唐菲還殘忍地說出尹小荃長得像唐醫生。唐菲有點兒像這個事件的指揮者,而執行者便是尹小跳。誰的罪過更大呢,尹小跳苦苦地想。最後她只好判定唐菲無罪,因為她至多只向尹小跳提供了一個念頭。一個念頭,你可以信也可以不信,你可以聽也可以不聽。
現在一切都過去了,尹小跳和唐菲的家庭都平靜了,橫在尹小跳和唐菲之間那難言的尷尬和不光明都消失了,她們見面時,尹小跳明顯地覺出唐菲內心的輕鬆。而尹小跳本來也有資格這麼輕鬆一下的,她卻無處去慶祝她這「報仇雪恨」的成功,連恐懼都來不及。她把恐懼深深壓在心底了,目的是想忘掉這恐懼。這是一種無法與人交流的心思,特別是面對著唐菲的輕鬆。唐菲無形中把沉重拋到了尹小跳一個人身上,她讓她活著受罪。就為了這個,尹小跳隱隱地怨恨唐菲,她卻又無法中斷和她的交往,她無法不惦記她的一切,因為她突然在唐菲臉上看見了尹小荃,尹小荃著是不死,她定會長成第二個唐菲。她荒誕不經地覺得,尹小荃其實也許沒有死,她依附在唐菲身上她可能就是唐菲的一部分。
尹小荃就是唐菲的一部分,就是一部分唐菲。她將和唐菲一道永生永世地晃動在尹小跳的視野裡,存在於尹小跳的生活中。這是一個混合體,唐菲就是一個開口說話的尹小荃,她把尹小荃帶進了自己的成年。
這時候唐菲已經從家裡搬了出來,高中沒畢業地就進工廠上班了,她住進廠裡的單身宿舍。她的命運原本應該和白鞋隊長差不多的,她最好的出路也就是去鄉下務農。這是她非常害怕的一件事,她畏懼鄉村。為了逃避鄉村,班裡有門路的同學已經陸續退學找工作,有人作了商場售貨員,有人當了公共汽車售票員,還有個女生去了一家小醬菜廠,整天守著鹹菜缸翻騰鹹蘿。她對同學們訴苦說,那大缸裡的鹹菜湯漚得她的手和胳膊疼得不得了。不過她總算上了班呀,總算可以遠離鄉村啦,每天翻騰完鹹蘿蔔她就可以回家。鹹菜缸再討厭,它也是擺在福安市的醬菜廠裡,它的討厭沒有出圈兒,它的討厭屬於城市的討厭,因此它是勉強可以接受的。比上不足,比下有餘,有時候這討厭還能引人沾沾自喜。
唐菲冷眼觀察這些同學,她覺得她們的出路都比她好。
不過她又打心眼兒裡瞧不起她們的這些出路,她內心的最高目標是當一名真正的產業工人,分佈在福安市西部的幾家著名大廠是她心中的嚮往:鑄造機械廠,機床廠,熱電廠,膠片廠……她覺得毛主席所說的「工人階級領導一切」的「工人階級」是專指這些大廠的工人的,他們的氣質,他們的氣派簡直可以代表那個時代裡精神和地位的最高層次。而售貨員、售票員以及小醬菜廠的職工根本就算不上工人階級,充其量他們只是這階級的外圍,甚至有那麼點兒魚目混珠的味道。在當時,以唐菲的自身條件,竟還不知天高地厚地生出如此想法,她不就是那只吃不著葡萄的狐狸嗎。葡萄是酸的。
也許唐菲真是那隻狐狸,但她不打算輕易就宣佈葡萄是酸的,因為她妄想把那串她根本無法吃到的葡萄吃到口,她有那種吃不到口就不罷休的勇氣。她這勇氣大約來自她對生活的新認識,她這新認識就始自於她的流產手術,始自於她和舅舅抱頭痛哭的那個深夜。她知道她已不再是個孩子,她也不可能再盲目地依賴她這位舅舅,她更不想被班裡同學那種曖昧不明的眼光所打敗。所有的人都知道她的出身背景,所有的人都在盼著有朝一日她在鄉下插隊的倒霉樣兒,而她偏要當工人階級,她必須當工人階級,只有進入工人階級她才能使自己立於不敗之地。她給自己制定了一個狂妄的高標準,只有狂妄的高標準才能讓一個人的靈魂真正地興奮。
臨近畢業,班裡傳說鑄造機械廠來了一位招工的師傅,要從畢業班男生中挑選兩名政治思想作風品德均好的優秀學生進他們廠當工人。具體辦法是班主任推薦和工廠面試相結合。這消息使男生們摩拳擦掌躍躍欲試,這消息使女生們在無可奈何地歎息幾聲之後也就漠不關心了。唐菲沒有放過這消息,雖然指標只有兩個,而且工廠要的是男生。她想,也許這次她沒有機會,但是她應該想法兒認識那位前來招工的師傅。
有時候一座中學的校園就好像一個村子,一個生人的出現會調動起全村人的敏感。雖然你可能從來就認不清這村裡所有的人,可一旦有生人出現你會立刻發覺他不屬於這裡,他是個來自外邊的生人。唐菲就是這樣發現校園裡的生人的,她看見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推輛自行車站在教學樓門前和校長說話,她一眼就看出他不是本校的老師,她想這是不是那個招工的師傅呢?她想著,故意磨磨蹭蹭地往教學樓門口走,她要靠近校長和那個男人,聽他們說話。結果她沒聽見他們更多的話,只聽校長對那男人說:「戚師傅,具體情況咱們還是去辦公室談吧。」那戚師傅鎖上車,就和校長進了教學樓。
唐菲走到被戚師傅鎖住的自行車跟前,看出這是一輛「鳳凰」18型錳鋼,當年最時髦的車,很新,珵明瓦亮的。
她蹲下,假裝繫鞋帶,看看前後左右沒人,就給這輛「鳳凰」的前後輪胎都撒了氣,並撥走了氣門心。她把氣門心攥在手裡,一路小跑著出了校門,直奔學校西側馬路拐角的那個修車鋪。她打定主意要在那兒等戚師傅,她自信定能在那兒等到威師傅。
過了半小時,唐菲果然看見校門口出來一個推著自行車的人,走近了她發現這人正是那個和校長說話的戚師傅。他微微皺著眉,顯然是對有人在他的新車上搗亂有些不快。他直衝著修車鋪走過來,他這不快的表情使唐菲有些害怕,或者她怕的不是他不快的表情,她是對自己這小詭計沒把握,心裡不托底。他走得越近她的心跳就越快,她覺得她的心差不多已經跳到了嘴裡,她需使勁兒嚥唾沫才能把心嚥回肚裡,她嚥著唾沫,看戚師傅在修車鋪門前支起車梯,讓修車師傅給他換上新氣門心,把前後胎打足氣。她想她應該在這時候開口說話了,如果現在還不說話她就沒有機會了。可她就像啞巴了似的怎麼也張不開嘴,就好像她的心還在嘴裡蹦跳她一張嘴那心就會飛出來落在地上。戚師傅已經「啪」地打起車梯推車下了便道,她必須開口了她再無退路。她衝著他那正要騙腿上車的背影兒說:戚師傅,您是戚師傅吧?
他停了步子扭頭看看唐菲,他說:你是誰?
我?我就是這個中學的學生。唐菲的下巴朝學校方向一抬,說著走近了戚師傅。
他打量著她說你怎麼知道我姓戚?
我瞎猜的。她說。
瞎猜的?你有什麼事嗎?他問著,仍然一絲不苟地打量著眼前這個女學生,他顯然不知她要幹什麼,但口氣已由意外換作了平和。
唐菲的心也終於嚥回了肚裡,她說,是這樣,我得向您承認錯誤。您是來修車鋪配氣門心的吧?您在我們學校發現車子被人撒了氣肯定很不高興。我想告訴你,那個給您自行車撒氣的人就是我,那個偷走您自行車氣門心的人就是我。
能告訴我為什麼你要這樣做嗎?戚師傅問,他推著自行車已經慢慢走起來。他走得很慢,不是要甩掉唐菲,只是不願意在學校附近停留太久。
唐菲也就跟上了威師傅的速度,她說,我是想用撥您氣門心的辦法認識您。我拔了氣門心,您就得上這兒來修車;我呢,就在這兒等著,就能和您打招呼了。
唐菲把這番話說得很天真,戚師傅忍不住元聲地笑了。
特別當她把一隻攥成拳頭的手在他眼前攤開,讓他看手心裡那兩個小小的氣門心時,她那細嫩的汗濕的淡粉色手掌喚起了他心中一種莫名的柔情。他心裡不討厭這個拔了他的氣門心的女學生,他卻依舊不知道她想幹什麼。他是由一名普通車工剛提拔到廠政工科的,因此他性格裡更多的還是工人脾氣:簡單的,直來直去的。他還不太習慣用唐菲這種婉轉的讓人猜測的又帶著那麼點兒神秘的方式與人談話,但這種陌生的方式分明又是吸引他的。他說,你費了這麼多心思認識我,一定有很重要的事。
唐菲說,是很重要的,我想進你們鑄機廠當工人。
戚師傅不作聲了,唐菲提出了一個他想像不到的請求。
他覺得他有點兒幫不上她,剛才和校長交換過意見,那兩個名額已基本確定,再說,他們廠這次也不招女工。他沉默著,不知該說些什麼。
這時他們不知不覺已經走上了護城河堤,初冬的黃昏,河面上吹來的風很硬,河邊幾乎沒人,這樣一條僻靜的路線說不清是他下意識的選擇,還是她有意識的領引。她打破了沉默說,其實我這要求有點兒無禮,您連我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呢,我有什麼權利給您提這種要求?
你叫什麼名字?戚師傅問。
我叫唐菲。
也許以後有機會。他說。
以後?以後到什麼時候?唐菲緊追不放地問。
也許明年,也許……
明年可不行,明年就晚了。唐菲打斷了戚師傅:明年春天一畢業我肯定得去農村。這時她的口氣有點兒急躁,像和一個熟人在說話。
「唐菲」。他明確地叫著她的名字:你家裡,你的父母不能幫你想想辦法嗎?
這話問得實在殘忍,它卻又是一句人之常情的問話,因此後菲並不挑剔戚師傅這樣問她。他這樣問她,反而給她提供了一個「敞開心扉」的機會,她於是說她沒有父母,她的父親母親都是中央的高級記者,有一次出國執行任務時飛機失事犧牲了。她只好投奔福安市的舅舅家,舅舅是個盲人,在中醫院當按摩醫生,生活都不能自理。舅媽呢,就把怨氣撒在她身上天天不是打就是罵。唉,她這個烈士遺孤實在忍受不了寄人籬下的生活,可她在這個城市舉目無親,她又能投奔誰去呢?這時她聽說了招工的事,她看見了戚師傅,她覺得戚師傅就是她的希望,她多麼想把戚師傅當成自己的親人哪,她真想叫他一聲「哥」,她沒有兄弟姐妹她是個孤兒,她多麼需要一個哥哥。現在看來一切都完了,她是一個多餘的人,她不如就跳河死了吧。
她喝著硬冷的北風聲淚俱下,邊說邊斜著身子順著河坡往下跑。當她敘述著虛假的言詞時她的眼淚並不虛假,那是自我恥笑夾雜著灰心喪氣的一種迸發。她斜著身子順著河坡往下跑,聽見他從身後追過來。他被她的話所打動,他被她楚楚動人的神情所打動。當他扔下自行車,隨她跑下河坡,從後面攔腰將她抱住時,他寧願相信自己是沒有邪念的,他是在救一個女孩子的命。她知道自己被他抱住了,卻又矯情地做了一個想要掙脫的姿勢。他自然就更緊地把她往懷里拉,他們的身體就搖擺起來,他們的腳下就踉蹌起來,然後他們摟抱著一同倒在黑暗的河坡上。
他們在河坡上側臥著,他感覺她很快就把身子擰向他這邊,她鑽進他的懷,把身體緊緊吸附在他身上。他機械地摟著她,連大氣也不敢出。他有點兒弄不清怎麼會發生這一切,他可沒有經過這樣的事,他更不想在此刻乘人之危。可是她為什麼把他吸得這麼緊?他只是在黑暗中感覺著她的呼吸,熱的,一種寡淡的酸味兒。他閉著眼,想起她飽滿的柔軟的嘴唇,他很想親親她的嘴唇,僅此而已。他勾著頭尋找她的嘴,她卻拚命衝他別過臉。這給了他一個誤會,他想原來這是行不通的,原來她並沒有想和他怎麼樣。她把他「吸」得這麼緊不是別的暗示,那只是……那只是渴求被保護的一種下意識吧。他這麼想著就不再找她的嘴了,情緒也稍稍平復下來。現在他應該做的,是拉著她爬上河堤然後送她回家。他鬆開她站起來,卻被她一把又拉倒在河坡上,他們又滾在一起。她急切地,幾乎是帶著哭腔對他說,讓我給你脫了衣服吧我現在就脫我現在……
他的血湧上腦袋,身體憋脹得難受。他不明白這十幾歲的女中學生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她不能接受親吻,倒願意……倒願意……他眼前出現了她站在修車鋪前的樣子,她當時的樣子和她現在的情態顯得十分對立。在她身上,彷彿天真和計謀並存,幼稚和放蕩同在。但他實在顧不得多想了,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這雖是被迫卻格外強烈的慾望,他也不想失掉這如同天外飛來的機會。他把棉祆脫下來鋪上河坡,抱起唐菲放在他那件尚存溫熱的棉襖上……
戚師傅在半個月之後想辦法給唐菲爭取來一張招工表。
政治審查時她那番身世的謊話自然就露了餡兒。戚師傅沒有為此討厭唐菲,相反他更覺出了她的可憐。即使她在某些地方騙了他,他對她也有一種愧疚之情。他常想,要是他和她之間沒有發生河坡上那件事,他幫她就是單純的,清白的,因而也是美好的,可惜他沒管住自己。對此他談不上後悔,只是想起來就有點兒難過。他想盡辦法幫了她,使她這個根本沒有希望留在城市的人終於進了鑄造機械廠這著名的國營大廠,遺憾的是工種不好。他的能力到此為止了,她只能到最髒最累的翻砂車間當一名翻砂工。
翻砂車間的學徒工唐菲用第一個月的工資給唐醫生買了一副時髦的五指尼龍手套,又請尹小跳和孟由由參觀她們工廠,到她的單身宿舍做客。她請她們吃江米條兒,兩斤江米條兒眨眼間就被三個人吃得光光的。她財大氣粗地說,沒事兒,呆會兒咱們再去買。知道嗎,我有工資,我是個有工資的人!她說著,從衣兜裡掏出一隻藕荷色玻璃絲編結的小錢包。她在她們眼前趾高氣揚地晃著小錢包,尹小跳看見她那媚人的眼睛裡含著淚水。
24
認識巴爾蒂斯是在陳在的書房裡。尹小跳發現巴爾蒂斯的畫冊時,她和陳在已經是交情很深的朋友。她看得出巴爾蒂斯是陳在喜歡的重要畫家,但陳在是這樣的人:他從不強迫性地向尹小跳推薦他喜歡的東西。他在言及自己喜歡的東西時,口氣也往往是謙虛、靦腆的,甚至還有幾分羞澀。他以這樣的方式來表現他對所愛對象的持重態度。
尹小跳發現了巴爾蒂斯的畫冊,翻開畫冊,她立刻被他迷住。他描繪的對象其實都是凡俗、平常的:巴黎某條陳舊的商業街,街上幾組來往的行人;客廳裡動著心眼兒打牌的幾個孩子,還有或讀書或沉睡的少女;一群表情隔膜、目光滯重的登山者,山頂的風光無限好,他們本來也是來飽覽這好風光的,上得山來卻麻木不仁了,他們是一副副飄搖欲墜、站立不穩的樣子,無人欣賞山景,竟有人倒頭大睡……
他尤其喜歡描繪少女,他筆下的那些少女,他對她們似乎有嚴格的年齡選擇,那都是些十四歲左右的女孩子,巴爾蒂斯把她們的肌膚表現得瑩然生輝又柔和得出奇。那是一些單純,乾淨,正處在甦醒狀態的身體,有一點點慾望,一點點幻想,一點點沉靜,一點點把握不了自己。
尹小跳從來沒有見過一個畫家這樣畫畫:他的人物是充滿體積感的,他的背景,沙發,街道,床,桌子……卻往往是平面的,他就用這平面感和體積感的結合,創造出厚牆一樣的畫面。在這些貌似平穩的畫面上,那些就平直,或傾斜,或蜷縮,或伸展的形象造成了畫面的不同節律和情緒,那其實也就是畫家的心律。那是平穩中的險峻,流暢中的抑制,開放中的封閉,正常中的奇特,永恆,靜止而又內含著不可見的焦慮。你安靜而又不安,即使面對在柔軟沙發上入睡的少女,你也會有種莫名的愛憐加驚懼。因為巴爾蒂斯使你感到少女周圍潛藏著陰謀。少女周圍的確永遠潛藏著陰謀:茶几上一隻瘦小的黑貓吧,窗前正歪著脖子拉開窗簾的一個誅儒吧……你卻又無法歇斯底里,巴爾蒂斯典雅的克制感最終讓觀眾在畫面上找到了一種貨真價實的平衡——藝術和時代精神之間美妙的平衡,以及一種讓人,心悅誠服的陌生。巴爾蒂斯運用傳統的具象語言,選取的視象也極盡現實中的普通。他並不打算從現實以外選取題材.他「老實」。
質樸而又非凡地利用了現實,他的現實似淺而深,似是而非,似此而被,貌似府常卻處處暗藏機關。他大概早就明白藝術本不存在「今是昨非」,藝術家也永遠不要妄想充當「發明家」。在藝術領域裡「發明」其實是一個比較可疑的「癡人說夢」的詞兒。羅丹已經說過:「獨創性,就這個字眼兒的肯定意義而言,不在於生造出一些悖於常理的新詞,而在於巧妙使用舊詞。舊詞足以表達一切,舊詞對天才來說已經足夠。」一個藝術家,如果能在傳統中加進一點兒確屬自己的新東西,已是成就斐然!而這樣的感歎,往往出自那些站在時代精神和藝術表現巔峰的大家之口。他們是真正的智者,而不是「由緊迫感」推動「步速」的,想要出奇制勝。
一夜間就載人史冊的「發明家」。藝術不是發明,藝術其實是一種本分而又沉著的勞動。巴爾蒂斯的謙遜和對技藝的一絲不苟的渴求,他的敏感的時代精神和與之相應的完美形式——一種繼承優秀傳統和創新表現,把2O世紀屢遭圍攻,險境叢生的具象藝術推到了新的難以有人企及的高度,而他的畫面帶給人親切的遙遠和熟捻的陌生就是他對藝術的貢獻。尹小跳在巴爾蒂斯那些「簡單」的畫面中窺見了許多不可見的東西,因為它們實在具有一種引人遐想的品格。
引人遐想的品格。
她閱讀《凱西的梳妝》,這幅畫的靈感來自《呼嘯山莊》。畫面上的三個人一看便知是小說中巴爾蒂斯難以忘懷的人物:金髮的持鏡裸女凱西讓人不能不想起凱瑟琳;坐在一邊椅子上皮膚黧黑,神情陰鬱的青年分明是希刺克利夫的再現;而站在凱西身後,正給她梳頭的表情肅穆的老女僕彷彿起著間隔他們的愛和激烈對立情緒的作用,她平衡了畫面,也暫時平衡了這對一生愛恨交加的男女的心。這是一個三人構成的簡單畫面,畫家用筆洗練,顏色也極盡樸素、單純,但是你一遍遍讀著,卻逐漸嗅出一種酸楚尖刻,既放縱又收斂的氣息。那面向觀眾站立的裸體凱西,猛看去她的青春玉體咄咄逼人,這身體是畫面最明亮耀眼的部分;她的頭微微側向一邊,灰褐色略微上翻的眼睛和緊抿的嘴使她顯得驕傲而又跋扈。她似乎已對自己的未來作了決斷,她是不聽人勸的,自以為自己已然成熟,因此她不理會旁邊那青年,那深愛著她的青年的精神就要崩潰的樣子,或者她不屑於看見他那倒霉的樣子。她的身體協助著她的表情,那一對已經翹得起來的小乳房,那滿不在乎的站相兒……都洋溢著一種虛張聲勢的挑釁。可是,這個修長柔美的裸體凱西,她的陰部卻是尚未發育的樣子,她那狹窄單薄的骨盆,那平坦的小腹夥同著那稚弱安靜的陰部對抗著她那跋扈的頭和虛榮的胸,就使她看上去既蠻橫又無助,既自信又絕望,既淡漠又熱情,既狡黠又率真。她的內心是混亂的,她是她自己的矛盾體。她是需要被拯救的,旁邊椅子上的青年也正盼著被她拯救。然而她和那陰鬱的青年卻無法相互拯救。他看著整個兒的通體放光的她,這個他一生的摯愛,看著這個終歸要隨旁人而去的少女,卻無法奪回。他使尹小跳不斷地想起《呼嘯山莊》裡凱瑟琳從林淳家做客回來,希刺克利夫對她自卑而又氣急敗壞的質問:『你為什麼要穿這件綢衣服你為什麼要穿這件綢衣服……「當他們活著就只剩下對童年之愛的頑固回憶時,也許只有訣別才能使他們解脫那瘋狂而又可怕的懷舊之心。尹小跳感受到一種巨大的慨歎,一種風魔入迷,想人非非的現實:人們為回到無罪的本初和回到歡樂而耗盡了力氣,或將耗盡終生的力氣。
回到歡樂。
回到歡樂。
尹小跳接著讀《貓照鏡》。這裡有三幅《貓照鏡》,是同一題材同一場景的不同變體,繪畫年代的跨度從1977年至1993年,十六年。
第一幅:起床的裸體少女正倚在床邊,一手持梳、一手持鏡梳頭,當發現蹲在床尾的貓正在看她,就反過鏡子請貓照鏡。這時少女的神色和身體是自然鬆弛的,清新柔軟的,她請貓照鏡子也還帶有玩笑、戲謔的成分。
第二幅:少女倚在床頭照鏡,手中還有一本小書。當發現床尾的貓掩住身子在看她,就反過鏡子給貓照。在這幅畫上,少女長大了些,表情也多了幾分拘謹和任性,並且她是穿了衣服的,一件薄衫,一條長褲。她衣衫整齊地舉著鏡子給縮在床尾的貓照,彷彿在說:想要觀察我嗎?還是看看你自己吧。
第三幅:倚在床上的少女,從臉相兒上看是更大了些。
她穿著樣式繁瑣而又保守的褲褂,臉上是一種強忍著的溫怒和蠻橫。她把手中的鏡子直直地伸向床尾那露出整個兒身子的貓,簡直像在說:「你憑什麼看我,憑什麼觀察我呀你這個媚態十足、陰險狡詐的東西!這時她的神情態勢顯然是佔了上風的,她已不是那個鬆弛著裸體輕快地梳頭的少女,她早有準備地已經嚴密地用衣服包裹好自己,她緊張,而且想戰鬥。
人是多麼怕被觀察被窺測啊,尤其不願被暗處的同類窺破。當人受到無所不知、無所不在,並時常為此暗自得意的貓的冷眼觀望時,那該是一種怎樣的不快。人是多麼愛照鏡子,誰又曾在鏡子裡見到過那個最真實的自己呢。所有照著鏡子的人都有先人為主的願望,這願望就是鏡中的自己應該是一張好看的臉。因此這樣的觀照即是遮擋。
觀照即是遮擋。
當人惱怒地把鏡子伸向貓臉時,人是要看貓的笑話,遮擋自己的不方便的,貓的高壓之下的媚態,貓那伺機反叛的陰險心理無不使人恐懼,因此人必須把鏡子伸向貓。窺透他人,讓他人狼狽才是人心深處最本能的願望。
貓卻沒有鏡子可以伸向人臉,貓就是鏡子。它永遠在暗處瞇著貌似睏倦的眼,了無聲息地與人相依相偎又貌合神離。
巴爾蒂斯的作品中,他那被畫對像之間越理越亂的關係,他那趣味高尚、引而不發的控制力使尹小跳著迷。有時候她覺得自己是蟋縮在少女床尾的那隻貓,有時候她又覺得自己就是那個從裸體的、戲謔著的一直成長到全身武裝的慍怒的少女:你憑什麼看我憑什麼觀察我呀,你這個媚態十足,陰險狡詐的東西!
所有的觀照別人都是為了遮擋自己,都是為了遮擋自己。我們何時才能細看自己的心呢,幾乎我們每個人都不忍細看自己。細看會導致我們頭昏目眩腳步不穩,可是我們必須與他人相處我們無處可逃,總有他人是我們的鏡子。我們越是害怕細看自己,就越是要急切地審視他人,以這審視,以審視出的他人的種種破綻來安撫我們自己那無法告人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