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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五十五章 文 / 鐵凝

    小襖子真病了,整天對著她娘大花瓣兒喊頭暈。其實大花瓣兒和小襖子早就分開過日子了,大花瓣兒平時不理小襖子,她嫌小襖子跟金貴靠著。大花瓣兒心想,金貴什麼人,笨花村一個沒良心的「男兒」。管男人叫男兒,是大花瓣兒從一首兒歌裡聽來的。那是一首抗戰歌曲,歌裡唱道:「好狗護三鄰,好漢護三村,有良心的男兒為什麼當偽軍?」這歌裡就唱著當偽軍的男兒連狗兒都不如。大花瓣兒對小襖子說,以前村裡人說咱不正經,頂大是指「拾花」的事。可你蹬梯爬高找金貴,和在花地裡掙幾把花就大不相同了。咱不能由著性子去趕著一個漢奸得罪鄉親。大花瓣兒再把「好狗護三鄰」那首歌的歌詞給小襖子學舌一遍。開始,大花瓣兒絮叨小襖子,小襖子不說話。後來小襖子就煩了,對大花瓣兒說:「你也別拿狗和人打比方,那是你老了。你人老珠黃的沒抓撓了,才淨絮叨我。你看我不順眼,咱們分開過吧。」大花瓣兒一聽女兒沒頭沒臉地衝她說難聽的話,還是跟她分開過,就說:「行,分開就分開,從今後我也不和你住一個院子了,我嫌寒磣。」她堵著氣,自己動手在院子裡插了一道秫秸牆,把一個院子一分為二。大花瓣兒住前院,小襖子住後院。好在先前院裡有兩個小屋,娘兒倆一人一個。

    小襖子跟大花瓣兒分開過,覺出有許多方便,一舉一動也用不著看大花瓣兒的眼色了。她這後院就是緊挨金貴家的那一半,個人躥房越脊就更加隨意。大花瓣兒日子過得雖不如小襖子風光,但早年拾花的積蓄還可勉強餬口。好在大花瓣兒身體還強健,挑水推碾磨都拿得起放得下。現在小襖子病了,還得央求大花瓣兒關照。

    小襖子暈得天旋地轉,來求大花瓣兒。她說:「娘呀,你看現時誰還疼我呀。」大花瓣兒就說風涼話:「找金貴吧,你不是一邁腿就能上房呀,飛簷走壁似的。」小襖子說:「算了吧娘,你詛咒你閨女也得看個時候呀!頭暈煞我啦……」說著半真半假地一頭栽在了大花瓣兒院裡。大花瓣兒看小襖子可憐,就扶起了她。自此,照顧小襖子的,還是大花瓣兒。

    大花瓣兒把小襖子攙扶進自己屋,從自己那迎門櫥裡找出兩把陳年掛面,抖落掉掛面上的蟲屎「?嗦」,給小襖子下鍋煮,還放上蔥花滴上香油。小襖子吃了兩口就吐了,她說一聞這老面味兒就噁心。大花瓣兒想,這脾氣生是讓日本人給慣的。日本人的槽子糕好吃,可誰給你買呀。小襖子不止一次對大花瓣兒誇耀說,她在城裡吃過日本人的槽子糕。大花瓣兒又給小襖子馇了一碗棒子面粥,小襖子倒喝了。大花瓣兒心裡說,這就是你的命,香油掛面吃不服,棒子面粥喝得倒香甜。自此大花瓣兒變著樣兒給小襖子熬粥,在粥裡還放紅棗、紅糖,倒把小襖子將養好了。

    小襖子在家將養幾個月,先前的事她幾乎都忘了。她覺得取燈和那個收雞的老頭離她越來越遠。上茅房時,她一看見金貴家的房子,也故意扭著臉不看。小襖子把自己捂得很白,便又顯出一身新鮮。她不住地照鏡子,看著自己的容貌又如花似玉,就一心想嫁個人。她想嫁得越遠越好,最好嫁到溝那邊。出了縣,今生今世也不再回笨花。她盼著家裡來個說親的。

    這天有個人進了門,這人在「前院」和大花瓣兒說話,小襖子以為這是說親的來了,就到院裡扒開秫秸牆往外看。原來這並不是個說親的,是西貝時令。小襖子一看說話的是西貝時令,趕緊往屋裡跑,跑著想著:這又是怎麼了,這事們我怎麼橫豎是躲不過去?

    這是個下午。下午,敵人少活動,正是回城的時候。

    小襖子家的院子小,屋子小,院裡的草長得很高,靠近房門還瘋長著幾顆洋山藥。洋山藥的秸稈有半房高。巴掌大的葉子,銅錢大的黃花糊住了窗戶和門。時令蹚著腳下的荒草,伸手扒開門前的洋山藥秸稈,一閃身進了屋。時令今天穿著一身白紡綢褲褂,敵工部的人什麼衣裳都穿。

    小襖子一見時令進了屋,顯得十分慌亂。時令拿眼把屋子和小襖子飛快地打量一遍,他看見驚慌失措的小襖子,兩隻手東抓西撓毫無目的,就說:「小襖子,怎麼慌成這樣?我是你舅舅。舅舅來了,慌個什麼。」時令拿上次去代安的事和小襖子先開個玩笑,想讓小襖子安生下來。哪知小襖子更慌了,她伸出兩隻巴掌在臉前搖晃著說:「可別給我提這事了,你一提我的病又該重了。」時令看小襖子還是魔魔怔怔,就決定換一種口氣和小襖子說話。他說:「有煙吧,給我根煙抽吧,」時令一說抽煙,小襖子連忙拉開一個抽屜,從抽屜裡拿出一盒「老刀」煙遞給時令說:「也不知還能抽不能抽,我可有一陣子不抽煙了,一聞煙味兒就噁心。」時令接過煙,用指甲挑開錫紙聞聞,覺得這煙果然有一股霉味兒。他抽出一支也不點,只在桌上磕打。

    時令磕著煙,小襖子坐上炕沿兒還是顯得不安生,她把兩隻巴掌夾在腿縫兒裡不住地揉搓。時令坐在椅子上看著搓手的小襖子說:「小襖子,上級讓我來,是來看你。聽說你鬧了一陣子病。」

    「我好了,這一陣子見好,利索了,不礙了。」小襖子趕緊說,話說得斷斷續續。

    時令跟小襖子說著話,繼續觀察小襖子和她的屋子,直把小襖子看得渾身一陣陣發緊。時令見小襖子身後堆著一堆該洗的衣服,衣服堆裡就有那件蔥綠的毛布大褂,就又想起那次他和她一起去代安,小襖子穿著大褂抿著腿走路的樣子。現在的小襖子穿一件斜大襟短袖布衫,手腕子以上圓滾滾的。他還發現,小襖子幾個月不出門,臉被捂白了。他研究一陣小襖子,決定和她說正事。他是來領小襖子去敵工部的,取燈犧牲後,縣裡很重視笨花的情況,決定讓敵工部來領小襖子,通過小襖子瞭解取燈被捕的蛛絲馬跡。他應該順利、穩妥地把小襖子帶走,這就得先穩住小襖子。

    時令竭力表現出他這次來笨花的平常,又說了些上級是如何關心她的話,小襖子才漸漸安生下來。

    時令開始和小襖子說正題:「小襖子,有個事。」他說得簡單、明確,盡量顯得隨意。

    「什麼事,莫非還和從前一樣?」小襖子一驚,驚恐中帶出些警惕。

    時令說:「也可以這麼說。」

    小襖子把夾在兩腿之間的手抽出來,扶住炕沿,身子往後一仰,更顯警惕地說:「這些日子我淨想別的事了,先前的事我都忘了。」她想把時令往別處引。

    時令看小襖子躲躲閃閃,便專拿抗日陣營中常用的語言「吸引」她,說:「怎麼,動搖了?」

    小襖子雖然想忘掉從前的事,可又怕聽「動搖」這兩個字。「動搖」是形容對抗日工作的三心二意、意志不堅定的常用語,她可不願意給時令留下「動搖」的印象。就又趕緊說:「我娘淨托人給我說婆家,我就整天跟我娘說,也不看這是什麼世道,哪顧得上呀。」

    小襖子說世道,說顧不上想個人的事,時令可以從兩方面理解,一是環境的殘酷正耽誤著小襖子,二是小襖子由於為了抗日奔忙才無暇顧及自己。時令笑了,說:「說婆家倒不能不重視,其實也可以兼顧呀。」

    小襖子說:「你是說,不讓我忘了抗日?」她試探著時令。

    時令說:「看,一捅就破。」

    小襖子說:「我鬧了陣子病,我當八路早把我忘了。」她還在試探時令。

    時令說:「看你說的,抗日政府還能把你忘了。」他這是話裡有話了。

    小襖子高興起來,從炕上一躍而起,棲在時令眼前說:「那就快給我佈置吧。」

    時令向後仰著身子躲著小襖子說:「這次的事不同往常,我一個人怕說不準確,你跟我走一趟吧。」

    時令向後仰著身子躲著小襖子說:「這次的事不同往常,我一個人怕說不準確,你跟我走一趟吧。」

    小襖子說:「莫非去見尹縣長?」

    時令說:「尹縣長和敵工部都在找你。」

    小襖子說:「就走?」

    時令說:「就走。天黑得趕到,還有二十里地呢。」

    小襖子說:「我得換身衣裳呀。」說著便去拽她的毛布大褂。

    時令說:「不必了,這次不同於去代安,身上的衣裳就行,天這麼熱。」

    小襖子說:「老百姓不時興穿短袖的。」

    時令說:「也不礙。」

    小襖子就抄起掃炕笤帚把自己渾身上下掃了個遍,跟時令出了門。出門時她在前院對大花瓣兒說,縣裡叫她哩,她要出去一趟。有人找她就說出村染布去了。

    大花瓣兒看著小襖子的背影兒什麼也沒說,心想時令怎麼還找她,這兩邊的人怎麼生是離不開這個瘋閨女?莫非時令是來誆她走的?大花瓣兒猛然想起取燈的死。取燈死後,大花瓣兒幾次追問過小襖子,問她,取燈的死和她有沒有關係。小襖子就嫌她娘說話沒個深淺。大花瓣兒看小襖子病得可憐,就不再追問。現在時令帶走了小襖子,大花瓣兒隱約覺出事情的非同一般。

    三伏天又是大莊稼吐穗、花放鈴的季節,地裡卻不見幹活的人。

    時令領小襖子往孝河南走,敵工部正住在孝河南。時令在前,小襖子在後,他們在大莊稼掩映著的土路上走。今年卻雨,土路堅硬,路上行人少,車馬少,連浮土也不起。路兩邊長著車前子和羊角蔓。

    時令和小襖子在交通溝裡走,小襖子在前,時令在後。交通溝是專為跑情報把路破開挖成的,這溝有一人深,能走下一輛大車。人在溝裡貓腰走,溝上看不見人;直著腰走,只能看見腦袋頂。

    時令和小襖子走路,為了讓小襖子走得順當,別節外生枝,便和小襖子說話答理兒地搭訕著走。可小襖子卻越走越耍起賤來,她在前頭走著走著突然轉過身把時令一攔說:「怎麼也不歇會兒,這個累勁兒。」小襖子紅撲撲的臉上淌著汗珠,頭上的齊眉穗兒已經貼在腦門上,胸前的汗水也把布衫洇濕了一小片,汗津津的胸脯更顯飽滿。她正拿眼直勾勾地盯著時令,胸脯子一起一伏的。

    時令看著犯賤的小襖子,心想,這東西,說他媽上勁就上勁,怨不得人們常說會招人的娘兒們渾身都帶相兒。時令看了一會兒帶「相兒」的小襖子,決定還是先順應她一下,說:「是累了,歇會兒吧。」說完先跳上溝沿兒。

    小襖子伸出胳膊就讓時令拉她上溝。時令拉了她一把,她故意東倒西歪差點歪在時令懷裡。時令閃開了小襖子,順著一條壟溝踏到一塊花地裡。這花地被四周房一樣高的大莊稼包圍著,時令覺得就像一塊林間空地。小襖子也跟了上來,覺得這塊平展的花地像一盤大炕。時令是想躲開交通溝休息,交通溝裡人來人往情況複雜。小襖子卻以為這一定是時令把她勾引到這兒的。小襖子進了花地,渾身上下更加帶「相兒」,她開始對時令搔首弄姿,打情罵俏,專拿一些難出口的浪話挑逗時令。時令心裡一陣陣膈應,又一陣陣忿忿然,不由得想到,取燈犧牲的事雖然上級還沒有結論,他可早有了判斷:出賣取燈的不是你小襖子還能是誰呢。現在你不思認罪,還想鬧他媽這種事……時令琢磨著該怎麼對付眼前這個人呢。他給了小襖子一個脊樑,轉過身點了根煙。他抽得兇猛,眼前繚繞著煙霧。小襖子見時令不理她,只一個勁兒抽煙,還以為他正執行任務,不好意思生斜事。她想,這時令本來就是個彆扭人,從前看花時就常使一些女人敗興而歸。那次去代安,她躺在梨樹趟子裡要裝他媳婦,也遭過他的拒絕。這次她偏要爭一回強,好一回勝,非要試試自己的能耐不可。她一邊在時令背後礙飭自己,一邊對著時令沒有人稱地說:「哎,怎麼光自己抽,也不說給我一根兒,連根煙也捨不得撒手。」

    時令還是背著身子抽煙,不理身後的小襖子。

    「哎,說你哪,各擰勁兒!」小襖子更肆無忌憚起來。

    時令轉過了身,他被小襖子嚇了一跳:原來小襖子已脫下自己的褲褂,正光著身子平躺在地壟裡,褲褂被她「委」在身子底下。她故意用手背擋住自己的雙眼不看時令,臉上卻綻著無盡的笑容。她知道時令轉過身來正看她,就笑得更加甜蜜。她嘴唇緊閉著,顯得很飽滿,很紅,很滋潤,一副信心百倍的樣兒。

    時令看小襖子,就像看見一頭發情的、一心一意正等待交配的小母獸。男孩子們都見過小母獸們的發情,豬、狗、羊……那種難耐的等待。開始他們不懂,一旦他們懂了就想多看幾眼,也許還會對它們生出幾分憐恤之情。時令也見過這種發情的小獸。

    小襖子閉著眼睛,信心百倍地等時令,卻一直沒聽見朝她走過來的動靜,她並不知道時令在一動不動地拿眼盯看著她。又等了一會兒還是沒有動靜,小襖子就說:「哎,,你找的這地方可不賴,鋪著地,蓋著天,咱就鋪著地蓋著天干一回。我還沒有鋪著地蓋著天幹過呢,窩棚裡再好也是個窩憋地方。」

    還是沒有時令的動靜。

    「哎,我說你,別支著『傘棚』1不動了。」小襖子說得更放肆、更下流了。

    小襖子到底等來了動靜,她支著耳朵聽,一步步作著分析:這是時令摸索衣服的聲音。四周寂靜得連摸索衣服都能聽見。「我知道你正解扣哪。看這『江湖』勁兒吧,一身的紡綢。哎,紡綢貴還是毛布貴?」她想起時令正穿著紡綢褲褂。

    時令還在摸索衣服。

    「是誰給八路砸的紡綢褲褂?你們又不敢進城找成衣局。」得意之中的小襖子,竟跟時令說起閒話。

    時令是在摸索衣服,他解開衣扣,從皮帶的槍套裡摸索出手槍。他把手槍提在手裡,向小襖子邁了一步,又邁了一步。青花桃打在他的小腿上,聲音很綿軟。

    小襖子知道時令正衝她走過來,小襖子終於等來了時令。她心跳著張狂起來(小襖子有時會給男人來些張狂的,看對誰),她先是咿咿呀呀地唱起了日本歌,唱完歌又高喊著問時令:「哎,你知道日本話操屄怎麼說嗎?我遞說你吧,說『塞谷』。你們就知道咪西咪西是吃飯,八格牙路是混蛋,你們保險不知道『塞谷』是什麼。」

    時令來笨花帶小襖子,本想平平常常地把她帶走,可事到如今,他再也做不到平平常常了。他想起有句話叫怒火中燒,現在他已經怒火中燒了。這火像是被小襖子逼出來的,激起來的。他心說,你這個光著屁股唱日本歌的東西,取燈就是犧牲在了你手裡,我百分之百地肯定。他決定先在這裡擺出陣仗,讓小襖子交代她出賣取燈的經過。他堅定地認為取燈的被捕就是她告的密——笨花是很少有人知道取燈的行蹤的。他決定以他對她的審訊來壓倒她這一陣陣張狂。

    時令提著手槍站到小襖子跟前,說:「小襖子,你起來。」

    「怎麼,還沒辦事就起來?」小襖子說著,手背擋著臉還是不睜眼。

    「把你的手拿開!把你的眼睜開!」時令提高了聲音,聲音是嚴厲的。

    小襖子拿開了手,也睜開了眼。她抬眼向上看時令,見時令一手提著槍正對她怒目相視,這才一骨碌坐起來,雙腿曲到胸前,也才知道她對剛才的一切判斷是有誤的。但她還是假裝不解地問時令:「是你把我帶到這兒的呀,是你看著這兒清靜。我知道你安的什麼心思。」

    「把你帶到這兒是為了審你。」時令靈機一動說。

    小襖子一聽時令要審她,反倒把蜷縮的身子挺開來,雙手扶住地說:「審我?審吧。」她已猜出時令要問她取燈的事,便越要裝得強硬點,態度一軟興許就要走嘴。

    時令說:「我問你,取燈的事是誰告的密?」

    小襖子一聽時令果然問起了取燈,心想我快咬咬牙吧。她說:「反正不是我。」

    「不是你是誰?」時令說。

    「不知道。笨花村幾百口子人哩。」小襖子說。

    時令覺得應該給小襖子來點兒厲害了,以顯出敵工部的審案威力。他把槍對準了小襖子說:「小襖子,我喊一、二、三,你要再不說,我可就真該崩你了。現在你先穿上衣裳。」

    小襖子一聽時令又要崩她,心裡倒踏實下來。她想,又要崩我,你們男人們對我說的還少呀?日本人說要崩我還沒下過手呢。你們那些嚇人的話,我早聽過無數遍了。

    小襖子穿上衣服和時令站了個對臉兒。她拍了拍身上的土,拽了拽衣裳的前後大襟,把胸脯衝著時令一挺,差點挺到時令身上。她紅頭漲臉、毫不示弱地對時令說:「崩吧!別看你是八路,窩棚你也沒少鑽。你還打人家取燈的主意,哼,取燈要是跟了你,屈煞!別看我人不濟,全笨花我知道該敬重誰!反正你不在我眼裡!」小襖子倒要討伐時令了。她舉出取燈是出於真心,她雖然出賣了取燈,卻是真心敬重她。至於你時令,小襖子連羞帶惱地想:我是一百個看不起你!

    小襖子沖時令挺著胸,很是一陣怒目相視。小襖子的話,真叫時令有些吃不住了。如果剛才他說要崩小襖子尚是半真半假,那麼現在,經小襖子對他的一陣羞辱,他決定要動真的了。他也紅頭漲臉地對小襖子說:「你這是真想死了,死還不容易,你轉過去吧。」

    小襖子說:「轉過去就轉過去。」

    小襖子轉了過去,背著臉還滿不在乎地說:「我知道你拿的是六輪子。上六個子彈的叫六輪子,上七個子彈的叫七星子。」

    時令說:「你聽著,我現在要喊一二三了。」

    小襖子先大喊起來:「我等的就是這一二三!」她有點歇斯底里,喊聲裡出了破音兒。

    時令喊「一」,小襖子沒動靜;時令喊「二」,小襖子沒動靜;時令喊了「三」,小襖子還是沒動靜。時令扣了一下六輪子的扳機,小襖子應聲趴在了花地裡。時令按照辦案斃人的「規格」,走過來用腳踢了踢小襖子,又在她的太陽穴上補了一槍。他看見血和腦漿一齊從她的太陽穴上冒出來。時令又一腳把小襖子踢了個仰面朝天,他看見小襖子的臉和嘴唇正在變白,而幾分鐘以前,這嘴唇還是那麼紅。

    時令拔了幾把青花柴把小襖子蓋了蓋,快步出了花地又走上交通溝。一時間他心裡千頭萬緒,他想,小襖子,膽大妄為給我下不來台。你要是不這樣,沒準兒還能多活兩天。

    敵工部辦案遇到三種情況可以就地解決:一,拒捕;二,逃跑;三,反抗。時令想,小襖子應該是逃跑。他慶幸自己讓小襖子穿上了衣服,要是小襖子****著死,就不好向上級解釋了。

    1.傘棚:男人勃起的俗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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