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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六章 文 / 畢淑敏

    目標確立之後,卜珍琪精神抖擻。有方向和沒方向是不一樣的。同是到廣州,有些人是邊走邊唱,也許先往山海關方向走一程,太冷了,然後才南下。到了鄭州,又忽然拐向烏魯木齊。卜珍琪不是這種類型,到了國家機關,從小職員做起。

    部裡的人自我感覺很好,執掌重要物資的生產大權,有著捨我其誰的驕傲。習嗟諞惶歟在先於知道食堂之前,被告知了開水房的位置。作為一個年輕的女碩士,卜珍琪對此?

    有絲毫的怨言和意外,她知道自己今後所打的每一壺水,都有價值。

    卜珍琪雜務做的不錯,但也僅僅是不錯而已。她會把暖瓶灌滿水,但她不會把暖瓶上天長日久積攢下的泥垢擦洗乾淨。雖然對於她勤勞的手指來說,這微不足道。她是有潔癖的人,要在視線所及的範疇內,保持幾把水瓶的骯髒,她付出的忍耐力,絕對大於把暖瓶擦乾淨的勞動量。出於長遠考慮,她不能讓人們把自己定位於一個勤快的小姑娘。

    司長是一位不苟言笑的長者。據說早年間留過蘇,和上面有千絲萬縷的關係。司長分配卜珍琪負責整理編發資料。這項工作,要說簡單,可以不費任何腦子,把下面報上來的資料點出若干,集合成冊,簽發到打字室,就成了一期內部資料。部裡文山會海,資料猶如雪崩,根本無人細讀。卜珍琪決定咫尺興波,把具有潛在動向的資料整理出來,畫龍點睛。第一個步驟是埋首資料,古今中外統統閱看。

    很短時間內,卜珍琪對部裡的主要產品Z物資,從儲量到礦山到工廠,從Z物資的歷史沿革和當前國際市場的價格走勢,都瞭然於胸。

    「你把這些玩的這麼透,幹啥?想當部長秘書?」同她一起分來的女碩士小孔說。

    「當部長的秘書,倒不必懂得這些。他只要知道誰懂就行了。」卜珍琪說。

    小孔說:「既然知道的門清,還秉燭苦讀幹什麼?」

    卜珍琪一笑,不做聲了。有些話,和最好的朋友也不能說。如果能說,答案是——做秘書當然用不著研究這些,但做部長,就需要了。

    從小小文員,到部的最高長官,這個目標,卜珍琪沒有同任何人講過。即使有一天,她真的當上了部長,也絕不會說。

    卜珍琪跑步上班。目不斜視,彈性極好的腰肢在擁擠的馬路上堅定向前,顯出與眾不同的氣概。部裡班車到達時,西裝革履的人們款款而下,會看到一個鬢髮粘在臉邊的女子,意氣風發地走進大樓。她的朝氣令沉悶的機關耳目一新。

    卜珍琪埋頭文案,外語精通,她所編撰的有關內部參考,漸漸成為在決策會議上被引用最多的文本。

    司長有意鍛煉她,說:「紙上得來終覺淺。你要到生產第一線去。」

    卜珍琪說:「手頭的工作呢?」

    司長說:「交給小孔。」

    卜珍琪說:「什麼時候下去?」

    司長說:「有兩個時間表。我馬上也要下去,大江南北轉個遍,你可以跟我一起走,我在這個圈子裡幾十年了,老馬了……」司長話說到這裡,停頓下來。

    卜珍琪知道自己應該適時接話,填補起這充滿愛護的空白。可是,她頑強地沉默著,直到司長很自然地接著說:「第二個選擇是你自己走。我下去,糧草未動,底下就有了防範。你目標小,輕車簡從。但人生地不熟,又是女孩子,我有些不放心……」

    卜珍琪心中一熱,幾乎想起了父親。她說「司長,我想鍛煉一下自己。」

    她沒說自己的打算但其意自明。

    司長給了她一張紙,上書很多企業一二把手的名單。司長說:「在下面遇到了困難,就找他們。當然,找我也行。」司長同時寫下了他家的電話號碼。mpanel(1);

    卜珍琪把蒸蒸日上的內部參考交給小孔,孤身上路。她級別低,不能坐飛機,到遙遠的青海新疆,也只有坐火車。她以單位名義拍發的請人接站電報,被置之不理,電話裡人家答應的信誓旦旦,實際上不了了之。下了火車,無人理睬,拎著行囊,和收購羊皮的商販一起搭乘長途汽車,趕往大山深處的廠區。企業的人很會看人下菜碟,見她一個入行不久的小女子,斷定和上層也搭不上話,很是怠慢。她想聽的情況,無人匯報,她要見的人,常被推脫。甚至連她居住的招待所,也是最差的房間。廁所漏水,陰暗潮濕,她只好天天把被子搭在室外鐵絲上晾曬。一次下礦井忘了收回被子,趕上暴雨,待她趕回,被子已成水簾。

    卜珍琪裹著大衣挨過一晚,早上,在街頭小店吃碗米粉,就擠進班車到廠區考察。別看她在機關的時候不願坐班車,出差在外,專愛在班車上聽工人們聊天。

    底下廠礦的領導,忽視了這個初出茅廬的小姑娘。他們以為她不過是個下來鍍金的嬌小姐,過不了幾天苦日子,就乖乖地打道回府了。他們沒把她放在眼裡,這倒給了她極大的便利。她坐著罐籠上下礦井,在工人食堂吃飯。工人們口無遮攔,有什麼儘管放炮。卜珍琪獲得了極為寶貴的第一手材料。

    卜珍琪離去時,既沒有告別晚宴,也沒有土特饋贈,有一兩次,連她走時的火車票都沒有著落。雖然早就在接待部門預定了火車票,臨到取票的時候,卻被突然告知她訂的臥鋪票沒了,要走只有站票?

    計劃早安排好了,間不容髮。卜珍琪站著乘車,南方的火車比北方的更髒,沒腳面的甘蔗渣子,類乎圈肥味道。腳面腫了,皮膚從鞋幫鼓出來。好像兩隻碗糕。卜珍琪看看四周昏睡的人,傷感起來——她這是為了什麼?

    只是一瞬間質疑,她就堅定下來

    卜珍琪淒風苦雨回到部裡,黑了瘦了皮膚粗糙了……內心的嬗變更要深廣。

    卜珍琪耐心地準備著。如跑龍套的演員,要苦苦用功,日復一日地把根本不屬於你的那份台詞,背個滾瓜爛熟,要等到主角生病的那一天。

    部長召開「神仙會」,商定大計。這種會,說好了不打棍子,不戴帽子,集思廣益。原定司長參加會,沒想到老母病逝,他趕回家鄉奔喪。

    「他們司裡還有什麼人?」部長緊接著問。

    「有一名普通幹部……」秘書小心翼翼地說。

    「叫他來。沒有嘴巴還有耳朵,回去傳達。」部長指示。

    秘書退出,電話裡只說了一句:「馬上來。」卜珍琪深深吸了一口氣。她已利用短暫間歇,溫習一遍。重要資料如同遊牧的戰馬,聽到號角,飛快集結。

    卜珍琪不慌不忙地等著電梯。電梯繁忙,有時半天等不到,從4樓到9樓,通常部長召喚,哪怕是年近花甲的司長,也都爬樓而上。卜珍琪才不爬樓呢,氣喘吁吁披頭散髮的,影響形象。

    卜珍琪走進會議室,各路神仙正鏖戰不已。部長面具一樣的臉龐深不可測。卜珍琪一進入機關,就得到教誨:不要主動同部領導講話,除非是領導問你。卜珍琪相信部長不認識自己,依秘書目光所示,落座後排沙發。

    雄渾的灰色真皮沙發幾乎把人淹沒,卜珍琪掙扎坐正,直背挺胸。

    神仙會的主題是制定行業明年的增長指標。卜珍琪把腦子洗的如同一匹白練,一字不落下地記憶著。不明內情的人,以為那些增長數字非常莊嚴,窺到高層決策過程,卜珍琪才知道其中充滿斤斤計較,計劃就是妥協的產物。

    先把大盤子定下來,再一一切割,分派到各個具體單位。連續若干年爬坡,企業疲憊不堪。沒有大的投入和休養生息,再提高一個百分點,都很吃力。但是,部長騎虎難下,每年均以兩位數的速率增長,口碑甚好。如果能繼續保持高速率增長,就在全國人民面前立了一大功。如果不能增長,以前的努力就會在其它戰線的捷報面前,被人遺忘。

    整體上,都同意繼續保持兩位數增長,一落實,就互相推諉。這個英雄逞不得,只能以鄰為壑。會議陷入僵局,爆發了爭吵,神仙會成了妖魔鬼怪會。

    卜珍琪聽到一個聲音說:「我前些日子跑了很多廠礦,有一點不成熟的意見,不知能否講?」

    卜珍琪下意識地張望四周,想看到這位令人尊敬的女性。她無比驚奇地發現這個聲音居然是自己發出的,不禁駭然。她這才曉得,人的本能所具有的能量,居然可以在理智嚴密設防的同時,來個騰挪大法,一意孤行。

    部長希望打破僵局,哪怕離題萬里也好,要讓死水震盪。部長頷首:「講。」

    卜珍琪說:「謝謝部長給我機會,我的主要意見是——明年的生產指標,不是增產兩位數,是減產兩位數。」

    卜珍琪如今真是誰也不怕了。到了這個時候,唯有不怕才是生路。說:「我們部,是Z物資的權威生產機構。計劃經濟下,操控天下。礦產的特殊性,在於並不是生產出多少,就消耗掉多少,棉花綠豆不一樣。它耐儲存體積小,類似黃金,成了某種財富的象徵。國際上任何風吹草動,都會影響Z的價格。黃金買賣,很少自用,更多為了儲備。考慮世界市場這個大盤子,最理想的狀態是,我們的Z減產,但Z價格提高。從長遠來看,Z埋在我國地底下,我們不挖,它也逃不了。我們少挖,就保護了我們的資源。如果我們一味提高Z產量,在國際市場造成過剩,自己和自己的惡性競爭,消耗我國Z資源,兩敗俱傷。依我收集的資料,每當我們提高產量的時候,世界Z價就下滑,反之,價格就上升,具體的數字是……」卜珍琪紅唇翻飛,數字叮噹落地,令人應接不暇。

    鋼筋鐵骨的數字,雄辯地支撐著論點的大廈。卜珍琪腦海如同鏡子,想到哪裡,記憶的反光就照到哪裡,以為已經忘懷的數據,神奇地凸現。

    部長聽得很仔細。

    屬下們繼續分攤兩位數的增長指標,由於那只蒼蠅,屬下們感覺到了部長的難處,爭執氣氛有所緩和,大家比卜珍琪發言之前融洽了不少。幾輪艱難的討價還價之後,兩位數成功地得到了落實。

    卜珍琪傻眼了,當她悵然若失地走出部長會議室,簡直覺得這是鬧劇。她滿腔熱情的發言,如同一個連臭味都沒有的蔫屁,除了製造者知道曾經有過怎樣的蠕動和釋放,其餘的人似乎連味都沒聞到。

    事情就這樣過去了。那天,司裡本來就沒有什麼人,卜珍琪不說,誰都不知道。之後,也沒有人提起。司長奔喪回來了,心境抑鬱。某一天,司長召見卜珍琪。

    司長說:「小卜,你參加過一次神仙會?」

    卜珍琪詳盡作答。

    司長說:「你在會上放了一炮,後來幾位領導見到我都說,你司裡的小女子膽大包天啊,是不是你老兄暗中授意?借童言無忌,好達到你的目的?」

    卜珍琪沒想到那天看起來毫無反響的發言,會有這樣的後作用。忙說:「我是心血來潮,不知怎樣才能挽回對您的影響,要不要我去解釋一下?」

    司長說:「這種事,總是越描越黑的,由它去吧。我回來後,部長找我,也談到了你那天的發言……」

    卜珍琪說:「司長,以後我會三思而行。」

    司長說:「小卜,不要忙著做檢查。部長大大地表揚了你,你有了一個好序曲,現在,談點具體的事務吧。部長要我好好用你。要提拔你。」

    終於等到了。在一大張紙的任免通知裡,卜珍琪看到了自己的名字,任生產計劃司綜合處副處長。這個結果因為期盼的太久,居然全無想像中的歡樂,只有任重道遠的惆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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