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名著佳作 > 千萬別把我當人

正文 第二十章 文 / 王朔

    「你認為有什麼問題嗎?」

    1373劉順明、孫國仁並排蹲在茅坑上,挽著褲腿,手裡各拿著一張撒成兩半的報紙,抽著煙,邊用勁邊低聲交談。

    「我覺得沒什麼理由中止對元豹的工作。」劉順明說,「雖然我覺得唐元豹這個人思想很成問題,但還沒有產生激烈的對抗情緒,這是不幸中的萬幸。」

    「是呵,過去我最擔心的就是這點,怕他對我們懷恨在心。現在看來還好,消極是消極了點,只要沒發展到反動,也許正好給了我們可乘之機。」

    「他讓我很感動,中國人民就是這樣百折不撓絕處逢生韌性十足永遠能給自己找到一個台階也許這正是我們這個民族生生不息綿延不已自立於世界民族之林的重要原因。」

    「多好的人民,我們要不幹點什麼真是辜負了這片得天獨厚的土壤。」「那樣,先烈們的血才算是白流了呢。」

    兩人長噓短歎地感慨一番,又回到現實中來。孫國仁鬼鬼祟祟地對劉順明說:「你覺得趙航宇這個人怎麼樣?」

    「挺好。」劉順明警惕地看了眼孫國仁,「作為一個人是有些毛病,但作為一個領導,我們已經不能對他有更高的要求了。」「你沒覺得他最近情緒有點不對頭嗎?」孫國仁高深莫測地盯著劉順明,語意曖昧地問。

    「你什麼意思吧:直說,咱們哥兒倆有什麼不能明說的?」

    「我倒也沒其他意思。按說嘛,一個人有權表示自己的情感,但作為一個領導,過多沉溺在個人感情中,實在是有點危險。對工作的影響要超出個人的範圍。需要總領全局嘛,老哭哭啼啼的像什麼樣子?工作也不做,不是吃吃喝喝,就是吟詞寫字。」「是呵,趙老是有點混同於一般老百姓。」劉順明沉思地說。「實際上。」孫國仁吸了口煙。「這段工作也基本上是由你主持。我看沒了別人指手劃腳,我們也干的挺好。」

    「甚至更好。」孫國仁笑了,意味深長地瞅了劉順明一眼:「趙老喜歡詩詞,我看就讓他專心研究詩詞豈不更好?」

    劉順明也笑了:「養養花喝喝粥,多活幾年,那些操心勞神的事就讓年輕人多幹幹吧。」

    「我真替趙老擔心。」孫國仁忠懇地說,「他再也不能受刺激了——白度的事後他老了一截。」

    「這種國家的活寶死一個少一個——再也不能減少了。」

    「要象搶救瀕臨滅絕的珍禽異獸一樣重視起來,嚴加保護。」「哪怕是劃出一塊自然保護區。」

    兩人哈哈笑著,用報紙草草擦了擦屁股,提上褲子站起來。「同志好哇,怎麼樣?星期天都休息得好吧?」

    趙航宇滿面春風地提著包走進會計室,理所當然地走到會議桌頂端的位子上,一邊從我裡往外掏茶杯、茶葉筒和鋼筆記事本,一邊笑呵呵地同在座的人打招呼。

    「我這幾天感覺好多了,讀了些詩詞,心胸開闊多了。自己也寫了一些,一會兒念給大家聽聽,哈哈,獻醜啦,請大家雅正,西洋參真是個好東西,我向大家推薦,都回去吃吃,吃完那感覺主是不一樣,像穿了件大皮襖,十冬臘月光著膀子上街跑步硬是渾身直冒大汗。哈哈……」

    趙航宇在首位上坐下,問孫國仁:「小孫吶,今天開什麼會呀?這麼急急忙忙地把我找來,非要我參加不可嗎?」

    「一會兒你就知道了。」孫國仁坐在另一端的位子,冷冷地說。他回頭找劉順明:「人都齊了麼?到齊了咱們就開會。」

    「全總」主任團的成員都在會議桌兩旁就座,鴉雀無聲。

    「今天的會什麼議題?」趙航宇含笑用手敲著桌子,溫和地對孫國仁說,「我這個主持人還不知道呢。」

    「今天的會由我主持。」孫國仁說,面向大家,「第一個議題,就是重新明確分工。鑒於我的職務有所變動,罈子胡同保安隊司令的職務空缺,我提議由劉順明恢復原任,現在表決……」「劉順明恢復原任怕不合適吧?」趙航宇慢條斯理地說,「他是被公開逮捕抓走的。」

    「有反對的嗎?沒有——一致通過。」

    孫國仁低頭念著打印的文件:「下面,第二個議題,為劉順明同志平反昭雪,恢復名譽並推倒強加在劉順明同志頭上的一切誣蔑不實之詞——有反對的嗎?」「……沒有——一致通過。」

    「胡鬧!」趙航宇拍了桌子,「誰授權你們搞這些運動的?這麼大個事連個招呼都不打,擅自決定,你們眼裡還有沒有組織原則?」「下面進行第四個議題:宣讀給趙航宇同志的致敬信……」「突然襲擊,完全是突然襲擊。」趙航宇氣得渾身哆嗦,手不停地抖,語不成句,「對自己同志怎麼能這樣……諸侯起兵討伐朝庭還要先發佈檄文嘛……」

    「請你安靜點,聽我念信。」劉順明對趙航宇說,拿著一張紙站起來,「敬愛的趙航宇同志,我們『全總』主任團的全體成員在這裡一致向您表示尊敬和謝意。在『全總』成立的日日夜夜裡,您廢寢忘食,日理萬機,戌馬倥傯,馬不停蹄,使盡了力,操碎了心,為中國人民的解放事業貢獻了畢生的精力。收拾金甌一片,分田分地真忙;生的偉大,死的光榮;碧血已結勝利花,怒向刀叢覓小詩。關山渡若飛,舉杯邀明月;夢裡乾坤大,醒來日月長;千里搭長棚,終須一君別;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得撒手且撒手。得饒人處且饒人;世上事終未了不了了之,落花流水春去也——換了人間,小舟從此去,江海寄餘生;待到山花爛漫時,你在叢中笑……」

    劉順明念得聲情並茂聲淚俱下,一干人聽得也是唏噓不已滿腹惆悵。趙航宇一腔怒火化為一捧辛酸,早已是哭得死去活來:

    「我就不能扶上馬,送一程?」

    「哪兒也別去了。」孫國仁拭著淚說,「今兒就家去,好好過日子吧。」「可是我不放心,這麼大的攤子,你們能弄好嗎?我老驥伏櫪……」「弄不好還弄不賴麼?怎麼著也能跟您弄得差不多……送趙老回府。」兩個保安隊員進來、一左一右站在趙航宇兩邊。

    趙航宇還想再說什麼,一看兩個保安隊員,一聲不吭,乖乖站了起來,蹣跚著往外走。

    會議室裡的人用掌聲歡送著他。

    趙航宇手扶著扶手一步步往樓梯下蹭,兩個保安隊員跟著他,也不扶,看著他艱難下樓。

    趙航宇來到樓門外,汽車也不見了,只有一個壯漢騎著自行車等著他,自行車後座鋪著塊包袱皮。

    「您就從『二等』吧。」一個保安隊員指著自行車說,「車費我們已經付了。」另一個保安隊員把他的破包劈頭扔過去,砸在趙航宇懷裡。二人回身走了。

    趙航宇抱著包仰天長歎:「既生瑜何生亮?」

    學校的大階梯教室裡,元豹和姑娘們一起坐在前排,瞪著一雙雙無知的因而格外晶晶的眼睛天真無邪望著那個正在講台上比手劃腳、繪聲繪色經常被自己的話逗得笑不成聲的瘦高講師。講師推推眼鏡,低頭翻翻講義,抬起頭:

    「剛才所講就算開場白,現在咱們進入正題:歷史是由誰創造的?」講師十分得意地看著下面聽講的學生;

    「哪位同學知道,回答。」

    五姑娘站起來:「群眾。」

    「坐下,不——對。在前邊那個二尾子,你來回答。」

    元豹指指自個:「我?」

    「就是你,你是男同學還是女同學我也弄不清楚,反正我瞧你彆扭。」元豹站起來,「書創造的。」錯——誤。「講師一口予以否定,」書也是人寫的嘛。「」那就是寫書的人創造的。「

    「胡——扯!坐下,還有誰知道?」

    「帝王將相。」「瞎——掰,這種說法早就批倒批臭了。」講師掃視全場,「還有誰知道?沒人知道了?告訴你們吧歷史是由婦人創造的……嘿嘿。」講師十分滿意自己的話造成的效果。

    「列位想呵,先有雞還是先有蛋?自然是先有雞。雞可以是鳥變的,可蛋不由雞生下來,它是什麼蛋也不能叫雞蛋。歷史就是個蛋,由女人生了的蛋!不管群眾、英雄、寫書的人哪個不是大姑娘養的?起碼也是婊子養的。給觀中國歷史,每到一個關鍵時刻都會有一個婦女挺身而出撥開迷霧調正船頭推動歷史向前對展。從殷商時代的妲已到姬周時代的褒姒,從西施到呂雉、王照君、趙飛燕、楊玉環、武則天諸如此類,等而下之的還有趙高、高力士、魏忠賢小安子小李子等等等等原裝的婦女和改裝的婦女。此輩雖有肩不能擔,手不能提,但一言可以興邦,一顰可以亡國。起了階級敵人想起起不了的作用,干了階級敵人想幹沒法幹的事情。從而也使我們的歷史變得跌宕有致、盛衰不定,給我們留下了無窮的慨歎,遐想和琢磨頭兒,提供了歷史發展的另一種模式,馬上可以得天下,床上也可得天下。孫子贊曰:不戰而勝,良將也。我說了:不勞而獲、聖人也,同學們,女同學們,這個評價還不高麼?不要怕男人們說三道四,夫權啦大男子主義啦。他們是對你們感到畏,才想出這些招兒來謀求平平衡。你瞧那公安局為什麼不逮好人,專逮流氓小偷,還不就是因為怕流氓小偷禍害。所以說你們雖然身為女流,但同樣可以像男人一樣為所欲為。不要自卑!女人怎麼啦?女人比男人更凶殘……」講師放了一個悠揚、餘音裊裊的屁。十分慚愧。

    「對不起對不起,十分報歉,大不禮貌了,請大家原諒。」

    「沒關係。」王姑娘代表同學們說,「上回有一個竄了稀的我們都沒在乎。」「你難道還不明顯嗎?他們這是要害你。」

    大階梯教室中,人都走光了,只剩下元豹和化妝我男人的白度坐在教室盡頭的一排椅子上,白度十分激動又相當沉著。「他們這一切都是有預謀、有目的的。你應該盡快設法擺脫他們,否則就晚了。」元豹無動於衷地望著教室內一排排空空蕩蕩的座椅,似聽非聽,不置一詞。「我已經想好了,給你帶了一些衣服。

    明天晚上,你假裝上廁所,到廁所把這些衣服換上,從廁所後面的圍牆翻出去,八點唐我在外面等你。「白度從她的包裡拿出一身警服。

    「穿上這身衣服就沒有敢盤問你。」

    元豹看了看那身警服,依然毫無反應,也不伸手去接。

    你到底同意不同意?如果你覺得這個方案不穩妥,咱們也可以再想別的辦法。我可以找輛警車到學校來公開把你抓走……「」不,我不走。「元豹平淡地說:」謝謝你的好意,可我不想走。「」你還有什麼好留戀的?這地方誰拿你當人了?大家抱著各種各樣的動機利用你,摧殘你。把你隨心所欲地捏造成各種樣子。你難道就不感到憤怒和侮辱麼?你怎麼能忍受得了?「

    「聽你的意思,人間是在塊淨土的嘍?」

    「你不這樣認為嗎?」「我們可以到西山去,到解放區去……那兒天是藍的,水是綠的,到處開滿鮮花。人人有飯吃,人人有衣穿,沒有壓迫,沒有剝削,想怎樣就怎樣,自由自在,天天唱著歌過日子。」「再也不用幹活了?」「不用了,馬路上到處是金子,只要你肯彎腰,隨手就能揀上幾盎司。」聽著跟美國似的。「」差不多,半斤八兩,唯一不同的就是不用競選總統。咱們誰都別管誰。「」沒人管,我還真不習慣。「

    「可悲呀,可憐的中國人。」

    「去你……去我自個的媽吧!我怎麼就這麼不是東西,好歹不知,爛泥糊不上牆,金坑銀坑挖到我腳我都不敢閉眼往下跳。真是辜負人家的好心,真覺得對不起關心我的人,乾脆,我抽自個兩嘴巴得啦。」

    「這麼說,你決定去了?」

    「不去,懶得去。您就只當我是二分錢一個的雞屁眼兒,貴賤不說。壓根就不是個物兒——不值當操心我死活。」

    「你太不把自己當人了……我很難過。」

    「您千萬別難過,我本來就不是個人。」

    「我要難過,必須難過。我很理解你,對造成你今天的這種樣子我也有一份責任。」

    「這些話臨死再說也不晚。」

    「不行我要說。」大可不必這麼自個跟自個過不去。「

    「你要考慮後果。小丑不能演一輩子,正戲遲早要開場,觀眾最愛的還是帝王將相,才子佳人。」

    「那也不過是紮了根、掛了須的另一幫小丑。」

    「甭管是什麼吧,反正沒你的戲了,你下了台怎麼辦?」

    「……」「有些東西丟了就再也找不回來了,割了就再也長不出來了,你不能因貪一時之歡捨棄終生幸福。」「……」「決定吧,別等刀落下來。」

    「……我長它,不就是派用場的嗎?」

    「是一暴十寒還是細水長流?」

    「……」「生命誠可貴,某某價更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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