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萬初銀亮 文 / 余秋雨
晚上人住旅館,不以為意,到後半夜有點涼,起床加了一條毯子。
早晨發現,涼意晨光都從頭頂進人,這才看見,我這間房兩面是窗,床頭的窗戶最大。
從窗簾縫中看見一絲異相,心中抨然,也許是它?伸手嘩啦一下拉開窗簾,還有什麼懷疑,果然是它:喜馬拉雅!
還是服著拖鞋找侍者,以求證實。侍者笑道:「當然是它,但今天多雲,看不太清。」
喜馬拉雅,我真的來到了你的腳下?
從小就盼過多次,卻一直想像著是從西藏過去。從未想過把它當國牆、國門,我從夕卜邊來叩門!
按說我們出國並不太久,但這次叩門,為什麼在心中覺得那麼隆重?
說不清哪兒是真正的國門,但是門由路定。這次我們走的這條路,是人類文明的路基所在,因此即使再冷再險,也算大門一座。
以世界屋脊作門檻,以千年冰雪作門嵋,這座國門很氣派。
我不知出國多少次了,但中國,你第一次以如此偉大的氣勢走立在我眼前。這次終於明白,不是距離的遙遠,也不是時間的漫長,才會產生痛切的思念。真正的痛切是文明上的陌生,真正的思念是陌生中的趨近。
記得法顯大師去國多年後在錫蘭發現一片自絹,一眼判定是中國織造,便泣不成聲。
喜馬拉雅,今天你在我眼前展現的,不是一片白絹,而是萬初銀亮。
我們還會在尼泊爾尋訪一些古跡,但我心意已定:一切尋訪都圍著喜馬拉雅山轉,只是以不同的角度仰望它。在仰望的時候還要細想,它擺開這麼雄偉的架勢,究竟阻隔了什麼?衛.護著什麼?
然後,我們一起走近它,找到中國的國界,一步跨進去,時間應該是新的世紀、新的千年剛剛來到的那一刻。我現在還無法想像到時候的情景,惟一可以肯定的是,我們千禧之旅的國外部分,就此結束。
我為自己參與了這個飽含重量的旅程感到驕傲。旅程中的所見所聞,一輩子都會享用不盡。我的人生行為方式,也就此找到了一個轉折點。
一路.上幾乎所有的人都擔心我的身體。其實我素來身心健康,只是因為內行一聽便知我們這次旅行比汽車拉力賽還要勞累,而我的習慣形象是洲個文弱書生。鳳凰衛視董事長劉長樂先生和台長王紀言先生每次給車隊來電話,第一句總是問候我,而海內外我的讀者只要有機會打電話給鳳凰衛視的,也總是同∼個話題。昨天,隊長郭謹對我說:「您這次算是經受了一次最徹底的健康檢查。」我笑了:「檢查健康何須這樣麻煩?"
突然聯想到一個笑話,一個青年做婚前健康檢查走錯了房間,接受了招收飛行員的健康檢查,整整一星期,連半空轉圈都做了,他最後的嘟咬和我一樣:-『檢查健康何須這樣麻煩?"
不管怎麼說,我終於一步不落地走完了國外的全部路程,而且自從在埃及坐上吉普車後,沒有動用過別的交通工具。我們雖然不是步行,卻是緊貼著地面一步步顛回來的,一步也沒有取巧省略。按照鳳凰衛視原先的計劃,只須我蜻蜓點水或局部跟隨,但我就賴著不走了。然而,到了國內就會遇到新問題。那條路線我早就熟悉,多次去過,還寫過文章,這次再走一遍能有新意嗎?而且一路少不了應酬,麻煩甚多。正好劉長樂、王紀言兩位先生來印度,說根據觀眾要求,希望我做一些歸納性的專題報告。這就只能與車隊多上分合合了。
那麼,我的這次連載,也將在寫完新世紀第一天的日記後截止,正好一百篇,十個國家。今天到截止還有好幾天,我將在最後幾篇日記中把這次考察的感受梳理一下。手邊仍然沒有任何書籍和資料,很難梳理得清。好在窗口有喜馬拉雅山,可以天天對著它出神。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二十六日,尼泊爾加德滿都,夜宿Eve二眺雄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