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西班牙兩題 文 / 余秋雨
只因它特別忠厚
西班牙到處都是鬥牛場,有的氣勢雄偉,有的古樸陳舊。我知道到了西班牙不看鬥牛是一種遺憾,便幾次隨車隊去鬥牛場,結果都大門緊閉,一片冷清,怎麼按電鈴也沒有反應,只能看場外那些著名鬥牛士的雕塑。後來終於在一個場子門口問到一位工作人員,他說鬥牛期剛剛過去。
我心中暗自慶幸,因為找到了不看的理由。
當然知道許多傑出的藝術作品取材於鬥牛,有些我深深佩服的作家如海明威,對鬥牛還深有研究;當然也知道這種生死遊戲有一種原始美感,這種血腥舞蹈最能表現男性的風姿,但無論如何,我不喜歡鬥牛。
萬千動物中,牛從來不與人為敵,還勤勤懇懇地提供了最徹底的服務。在烈日炎炎的田疇中,揮汗如雨的農夫最怕正視耕牛的眼神,無限的委屈在那裡忽閃成無限的馴服。不管是農業文明還是畜牧文明,人類都無法離開牛的勞苦,牛的陪伴,牛的侍候。牛累了多少年,直到最後還被人吃掉,這大概是世間最不公平的事。記得兒時在鄉間看殺牛,牛被捆綁後默默地流出大滴的眼淚,而這流淚的大眼睛我們平日又早就熟悉,於是一群孩子大喊大叫,挺身去阻攔殺牛人的手。當然最終被阻攔的不是殺牛人而是孩子,來阻攔的大人並不叱罵,也都在輕輕搖頭。
長大了知道世間本有太多的殘酷事,集中再多的善良也管不完人類自己,一時還輪不到牛。然而即便心腸已經變得那麼硬也無法面對鬥牛,因為它分明把人類平日眼開眼閉的忘恩負義,演變成了血淋淋的享受。
從驅使多年到一朝割食,便是眼開眼閉的忘恩負義,這且罷了,卻又偏偏去激怒它、刺痛它、煽惑它,極力營造殺死它的借口。一切惡性場面都是誰設計、誰佈置、誰安排的牛知道什麼,卻要把生死搏鬥的起因推到它頭上,至少偽裝成兩邊都有責任,似乎是瘋狂的牛角逼得鬥牛士不得不下手。
人的智力高,牛又不會申辯,在這種先天的不公平中即使產生了英雄也不會是人,只能是牛。但是人卻殺害了它還冒充英雄,世間英雄真該為此而提袖遮羞。
再退一步,殺就殺了吧,卻又聚集起那麼多人起哄,用陣陣呼喊來掩蓋血腥陰謀。
有人辯解,說這是一種剝除了道義邏輯的生命力比賽,不該苛求。
要比賽生命力為什麼不去找更為雄健的獅子老虎專門與牛過不去,只因它特別忠厚。
小巷老門
西班牙的一半風情,在弗拉門戈舞裡蘊藏。
入夜,城市平靜了,小巷子幽幽延伸。我們徒步去找一個地方,走著走著連帶路的朋友也疑惑起來:路名不錯,門牌號碼已經接近,為什麼還這麼闃寂無聲?要找的門牌號碼掛在一扇老式木門上,門關著。用指背輕叩三下,門開了,是一個瘦小的男人。我們說已經來過電話預訂,他客氣地彎腰把我們迎入。
進門有一堵很舊的木牆擋眼,地方只容轉身,但轉身就看到了木牆背後的景象,著實讓我們吃了一驚。
一個很大的場子,已經坐了一二百人,都圍著一張張桌子在喝酒,談話聲很小,桌上燭光抖抖、氣氛有點神秘。場子內側有舞台,所有的人都是來看一個家庭舞蹈團演出的,包括我們在內。這是他們家庭的私房,所以躲得那麼隱秘,塞得那麼擁擠,一門之外,竟毫無印跡。
舞檯燈光轉亮,演出開始了,娉娉婷婷出來三個年輕女郎,一個溫和,一個辛辣,一個略略傾向另類,都極其美麗,估計是這個家庭的女兒和小媳婦。她們上場一派端莊,像剛剛參加過開學典禮,或結伴去做禮拜。突然,其中一個如旋風初起,雲翼驚展,舞起來了,別的兩位便讓到一邊。舞者完全不看四周,只是低頭斂目,如深沈自省,卻把手臂和身體展動成了九天魔魅,風馳電掣。但恰恰在怎麼也想不到的瞬間,她驟然停止,提裙鶴立。應該有一絲笑容露臉,卻沒有,只以超常的肅靜抵賴剛纔的一切,使全場觀眾眨著眼睛懷疑自己:這樣雅淑懦弱的女郎怎麼會去急速旋轉呢?瘦削的男子一臉愁楚,一出場就把自己的腳步加速成夏季的雨點,像要把一身燙熱霎時瀉光。他應該是這個家庭的小兒子,家庭遺傳使他有了如此矯健的腿腳。如果是,那麼我要修改剛剛作出的判斷了,他不會是三位女郎中任何一位的丈夫,做了她們的丈夫就不會如此激憤和悲苦。當然也許反過來,這夏季的雨點是騎者的節奏、勇士的步數,他正以祭拜式的感動來酬謝上天賜予的幸福靜靜地,儀態萬方,一個中年女子上場,她應該是這家的大媳婦。同樣的奔放在她這兒歸結為聖潔,同樣的激越在她這兒轉化為思考,她比年輕的舞者閃現出更多懷疑的目光。那麼乾淨利落的一個停頓讓人驚歎,但她卻在懷疑這樣的停頓是否有必要。最後她終於笑了,與年輕的舞者結束時誰也不笑不同,只有她敢笑,但笑容裡分明有三分嘲諷隱藏。她是嘲諷別人還是在嘲諷自己?她是在嘲諷世界還是在嘲諷舞蹈?不知道。只知道有這三分嘲諷,這舞蹈便超塵脫俗,進入了可以平視千山的成熟之道。
舞台邊上一直站著一個胖老漢,一看便知是家長,家長理應監督演出的全過程。沒想到大媳婦剛退場,他老人家卻走到了舞台中央。以為要發表講話,卻沒有,只見他突然提起西服下擺,輕輕舞動起來。身體過於肥碩,難於快速轉動,但他有一股氣凝結得非常厚重,略略施展只覺得舉手投足連帶千鈞,卻又毫無躁烈,悠悠地旋動出了男人的嫵媚、老人的幽默。此刻我終於明白,對於這麼一位老年舞者,表達正常的衰弱是幽默,表達不太正常的健康是幽默,表達驚人的嫻熟是幽默,表達一時的生疏是幽默。這位最不像舞者的舞者怎麼著都行,年歲讓他的一舉一動全都成了生命的古典魔術。
高潮是老太太的出場。這是真正的台柱、今晚的靈魂,儘管她過於肥胖又過於蒼老。老太太一出場便不怒自威,台上所有的演員都虔誠地站在一邊注視著她,包括那位胖老漢,她的夫君。連後台幾個工作人員也齊刷刷地端立台角,一看便知這是他們家庭的最高儀式。剛纔的滿台舞姿全由老太太一點一點傳授,此刻宗師出馬,萬籟俱靜。老太太臉上,沒有女兒式的平靜,沒有兒子似的愁楚,沒有大媳婦的嘲諷,也沒有胖老漢的幽默,她只是微微蹙眉又毫無表情,任何表情對她都顯得有點世俗。她幾十年在家裡張羅一切,已經穿越徹底的世俗。因此一到舞台上太明白應該擺脫的是什麼。台上四周端立著各色舞者如饑似渴地注視著她的一招一式,這是他們天天面對的經典,卻又似乎永遠不可企及。她是不是在為後輩們的一步之差而蹙眉或者,竟是為自己還未傳授到家卻已老邁而惶愧?耳邊有真正懂行的本城觀眾在輕聲喝彩,還聽到有人在說:整個西班牙已經很少有人能像她這樣,下肢如此劇烈地舞動而上身沒有半點搖擺。
老太太終於舞畢,在滿場的掌聲中,台上所有的端立者全都進入舞蹈狀態,來為今晚的演出收尾。但與其它舞蹈的收尾不同,場面雖然熱鬧,每個舞者並不互相交流呼應,也不在乎台下觀眾,各自如入無人之境,因此找不到預料中的歡樂、甜媚、感謝和道別,有的只是熾烈的高傲、流動的孤獨、懮郁的奔放。
觀眾至此,已經意識不到這是沉沉黑夜中一條小巷中的家庭舞會,只覺得滿屋閃閃的燭影,已全然變成安達盧西亞著名的陽光。
在西班牙南部,陽光、夜色、晨曦、暮靄,大半從舞者的身體迸出,留下小半纔是自然天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