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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枯河 文 / 莫言

    一輪巨大的水淋淋的鮮紅月亮從村莊東邊暮色蒼茫的原野上升起來時,村子裡瀰漫的煙霧愈加厚重,並且似乎都染上了月亮的那種淒艷的紅色。這時太陽剛剛落下來,地平線上還殘留著一大道長長的緊雲。幾顆瘦小的星斗在日月之間暫時地放出蒼白的光芒。村子裡朦朧著一種神秘的氣氛,狗不叫,貓不叫,鵝鴨全是啞巴。月亮升著,太陽落著,星光熄滅著的時候,一個孩子從一扇半掩的柴門中鑽出來,一鑽出柴門,他立刻化成一個幽靈般的灰影子,輕輕地飄浮起來。他沿著村後的河堤舒緩地飄動著,河堤下枯萎的蓑草和焦黃的楊柳落葉喘息般地響著。他走得很慢,在枯草折腰枯葉破裂的細微聲響中,一跳一跳地上了河堤。在河堤上,他蹲下來,籠罩著他的陰影比他的形體大得多。直到明天早晨他像只青蛙一樣蜷伏在河底的紅薯蔓中長眠不醒時,村裡的人們圍成團看著他,多數人不知道他的歲數,少數人知道他的名字。而那時,他的父母全都目光呆滯,猶如魚類的眼睛,無法準確地回答鄉親們提出的關於孩子的問題。他是個黑黑瘦瘦,嘴巴很大,鼻樑短促,目光彈性豐富的從來不知道什麼叫生病的男孩子。他攀樹的技能高超。明天早晨,他要用屁股迎著初升的太陽,臉深深地埋在烏黑的瓜秧裡。一群百姓面如荒涼的沙漠,看著他的比身體其他部位的顏色略微淺一些的屁股。這個屁股上佈滿傷痕,也佈滿陽光,百姓們看著它,好像看著一張明媚的面孔,好像看著我自己。

    他蹲在河堤上,把雙手夾在兩個腿彎子裡,下巴放在尖削的膝蓋上。他感到自己的心像只水耗子一樣在身體內哧溜哧溜地跑著,有時在喉嚨裡,有時在肚子裡,有時又跑到四肢上去,體內彷彿有四通八達的鼠洞,像耗子一樣的心臟,可以隨便又輕鬆地滑動。月亮持續上升,依然水淋淋的,村莊裡向外膨脹著非煙非霧的氣體,氣體一直上升,把所有的房屋罩進下邊,村中央那棵高大的白楊樹把頂梢插進迷濛的氣體裡,挺拔的樹幹如同傘柄,氣體如傘如笠,也如華蓋如毒蘑菇。村莊裡的所有樹木都瑟縮著,不敢超過白楊樹的高度,白楊樹驕傲地向天裡站,離地二十米高的枝丫間,有一團亂糟糟的柴棍,柴棍間雜居著喜鵲和烏鴉,它們每天都爭吵不休,如果月光明亮,它們會跟著月亮噪叫。

    或許,他在一團陰影的包圍中蹲在河堤上時,曾經有抽泣般的聲音從他乾渴的喉嚨裡冒出來,他也許是在回憶剛剛過去的事情。那時候,他穿著一件肥大的褂子,赤著腳,站在白楊樹下。白楊樹前是五問全村唯一的瓦房,瓦房裡的孩子是一個很漂亮的小女孩,漆黑的眼睛像兩粒黑棋子。女孩子對他說:「小虎,你能爬上這棵白楊樹嗎?」

    他怔怔地看著女孩,嘴巴咧了咧,短促的鼻子上佈滿皺紋。

    「你爬不上去,我敢說你爬不上去!」

    他用牙齒咬住了厚厚的嘴唇。

    「你能上樹給我折根樹杈嗎?就要那根,看到了沒有?那根直溜的,我要用它削一管槍,削好了咱倆一塊耍,你演特務,我演解放軍。」

    他用力搖搖頭。

    「我知道你上不去,你不是小虎,是只小老母豬!」女孩憤憤地說,「往後我不跟你耍了。」

    他用很亮的黑眼睛看著女孩,嘴咧著,像是要哭的樣子。他把腳放在地上搓著,終於乾巴巴地說:「我能上去。」

    「你真能?」女孩驚喜地問。

    他使勁點點頭,把大褂子脫下來,露出青色的肚皮。他說:「你給我望著人,俺家裡的人不准我上樹。」

    女孩接過衣裳,忠實地點了點頭。

    他雙腳抱住樹幹。他的腳上生著一層很厚的胼胝,在銀灰色的樹幹上把得牢牢的,一點都不打滑。他爬起樹來像一隻貓,動作敏捷自如,帶著一種天生的素質。女孩抱著他的衣服,仰著臉,看著白楊樹慢慢地傾斜,慢慢地對著自己倒過來。恍惚中,她又看到光背赤腳的男孩把粗大的白楊樹幹墜得像弓一樣彎曲著,白楊樹好像隨時都會把他彈射出去。女孩在樹下一陣陣發顫。後來,她看到白楊樹又倏忽挺直。在漸漸西斜的深秋陽光裡,白花花的楊樹枝聚攏上指,瑟瑟地彈撥著淺藍色的空氣。凍一樣澄澈的天空中,一綹綹的細密楊枝飛舞著;殘存在枝梢上的個把楊葉,似乎已經枯萎,但暗藍的顏色依舊不褪;隨著枝條的擺動,枯葉在窸窣作響。白楊樹奇妙的動作繚亂了女孩的眼睛,她看到越爬越高的男孩的黑色般的脊樑上,閃爍著鴉翅般的光翠。

    「你快下來,小虎,樹要倒了!」女孩對著樹上的男孩喊起來。男孩已經爬進稀疏的白楊樹冠裡去了,樹枝間有鴉鵲穿梭飛動,像一群碩大的蜜蜂,像一群陰鬱的蝴蝶。

    「樹要斷啦!」女孩的喊聲像火苗子一樣燒著他的屁股,他更快地往上爬。鴉鵲翅膀扇起的腥風直吹到他的脖頸子裡,使他感到脊樑溝裡一陣陣發涼。女孩的喊叫提醒了他,他也覺得樹幹纖細柔弱,彎曲得非常厲害,冰塊一樣的天空在傾斜著旋轉。他的腿上有一塊肉突突地跳起來,他低頭看著這塊跳動的肌肉,看得清清楚楚。就在這時候,他又聽到了女孩的叫聲,女孩說:「小虎,你下來吧,樹歪倒了,樹就要歪到俺家的瓦屋上去了,砸碎俺家的瓦,俺娘要揍你的!」他打了一個愣怔,把身體貼在樹幹上,低眼往下看。這時他猛然一陣頭暈眼花,他驚異地發現自己爬得這樣高。白楊樹把全村的樹都給蓋住了,猶如鶴立雞群。他爬上白楊樹,心底裡湧起一種幸福感。所有的房屋都在他的屁股下,太陽也在他的屁股下。太陽落得很快,不圓,像一個大鴨蛋。他看到遠遠近近的草屋上,朽爛的麥秸草被雨水抽打得平平的,留著一層夏天生長的青苔,青苔上落滿斑斑點點的雀屎c街上塵土很厚,一輛綠色的汽車駛過去,攪起一股沖天的灰土,好久才消散。灰塵散後,他看到有一條被汽車輪子碾出了腸子的黃色小狗蹣跚在街上,狗腸子在塵土中拖著,像一條長長的繩索,小狗一聲也不叫,心平氣和地走著,狗毛上泛起的溫暖漸漸遠去,黃狗走成黃兔,走成黃鼠,終於走得不見蹤影。四處如有空瓶的鳴聲,遠近不定,人世的冷暖都一塊塊塗在物上,樹上半冷半熱,他如抱葉的寒蟬一樣觳觫著,見一粒鳥糞直奔房瓦而去。女孩又在下邊喊他,他沒有聽。他戰戰兢兢地看著瓦房前的院子,他要不是爬上白楊樹,是永遠也看不到這個院子的,儘管樹下這個眼睛烏黑的小女孩經常找他玩,但爹娘卻反覆叮嚀他,不准去小珍家玩。女孩就是小珍嗎?他很疑惑地問著自己。他總是迷迷瞪瞪的,村裡人都說他少個心眼。他看著院子,院子裡砌著很寬的甬道,有一道影壁牆,牆邊的刺兒梅花葉凋零,只剩下紫紅色的籐條,院裡還立著兩輛自行車,車圈上的鍍鎳一閃一閃地刺著他的眼。一個高大漢子從屋裡出來,在牆根下大大咧咧地撒尿,男孩接著看到這個人紫紅色的臉,嚇得緊貼住樹幹,連氣兒都不敢喘。這個人曾經擰著他的耳朵,當著許多人的面問:「小虎,一條狗幾條腿?」他把嘴巴使勁朝一邊咧著,說:「三條!」眾人便哈哈大笑。他記得當時父親和哥哥也都在人群裡,哥哥臉憋得通紅,父親尷尬地陪著眾人笑。哥哥為此揍他,父親拉住哥哥,說:「書記願意逗他,說明跟咱能合得來,說明眼裡有咱。」哥哥鬆開他,拿過一塊烏黑發亮的紅薯麵餅子杵到他嘴邊,惱怒地問:「這是什麼?」他咬牙切齒地說:

    「狗屎!」

    「小虎,你快點呀!」女孩在樹下喊。

    他又慢慢地往上爬。這時他的雙腿哆嗦得很厲害。樹下瓦屋上的煙筒裡,突然冒出了白色的濃煙,濃煙一縷縷地從枝條縫隙中,從鴉鵲巢裡往上躥。鴉鵲巢中滾動著骯髒的羽毛,染著赤色陽光的黑鳥圍著他飛動,噪叫。他用一隻手攀住了那根一把粗細的樹杈,用力往下扳了一下,整棵樹都晃動了,樹杈沒有斷。

    「使勁扳,」女孩喊,「樹倒下了,它歪來歪去原來是嚇唬人的。」

    他用力扳著樹權,樹杈彎曲著,彎曲著,真正像一張弓。他的胳膊麻酥酥的,手指尖兒發脹。樹杈不肯斷,又猛地彈回去。雙腿抖得更厲害了,腦袋沉重地垂下去。女孩在仰著臉看他。樹下的煙霧像浪花一樣向上翻騰。他渾身發冷,腦後有兩根頭髮很響地直立了起來,他又一次感到自己爬得是這樣的高。那根直溜溜光滑滑的樹權還在驕傲地直立著,好像對他挑戰。他把兩條腿盤起來,伸出兩隻手拉住樹杈,用力往下拉,樹杈兒絲絲地叫著,頂梢的細條和其他細條碰撞著,辟辟啪啪地響。他把全身的重量和力量都用到樹杈上,雙腿雖然還攀在樹枝幹上,但已被忘得乾乾淨淨。樹杈愈彎曲,他心裡愈是充滿仇恨,他低低地吼叫了一聲,騰躍過去,樹杈斷了。樹權斷裂時發出很脆的響聲,他頭顱裡有一根筋愉快地跳動了一下,全身沉浸在一種愉悅感裡。他的身體輕盈地飛起來,那根很長的樹權伴著他飛行,清冽的大氣,白色的炊煙,橙色的霞光,在身體周圍翻來滾去。匆忙中,他看到從忽然變扁了的瓦房裡,跑出了一個身穿大花襖的女人,她的嘴巴裡發出馬一樣的叫聲。

    女孩正眼睜睜地往樹上望著,忽然發現男孩掛在那根樹權上,像一顆肥碩的果實。她猜想他一定非常舒服,她羨慕得要命,也想掛到樹權上去。但很快就起了變化,男孩伴著樹枝慢悠悠地落下來,她看到他的身體拉得很長,似一匹抖開了的棕綢緞,從樹梢上直掛下來,那根她選中的樹杈抽打著綢緞,索然有聲。她捧著男孩的衣服往前走了一步,猛然覺得一根柔韌的枝條猛抽著腮幫子,那匹棕色綢緞也落到了身上。她覺得這匹綢緞像石頭一樣堅硬,碰一下都會發出敲打鐵皮般的轟鳴。

    他莫名其妙地從地上爬起來,身上有個別部位略感酸麻,其他一切都很好。但他馬上就看到了女孩躺在樹枝下,黑黑的眼睛半睜半閉,一縷藍色的血順著他的嘴角慢慢地往下流。他跪下去,從樹枝縫裡伸進手,輕輕地戳了一下女孩的臉。她的臉很硬,像充足了氣的皮球。

    穿花襖的女人飛一般來到房後,罵道:「小壞種,你能上了天?你爹和你娘怎麼弄出你這麼個野種來?折我一根樹杈我掰斷你一根肋條!」

    她氣洶洶地衝到跪在地上的男孩面前,踢出的腳剛剛接觸到男孩的脊樑,便無力地落下了。她的雙眼發直,嘴巴歪擰著,撲到女孩身上,哭叫著:「小珍子,小珍子,我的孩子,你這是怎麼啦……」

    ……一隻渾身虎紋斑駁的貓踏著河堤上的枯草上了堤頂,肉墊了腳爪踩著枯草,幾乎沒有聲音。它吃驚地站在男孩面前,雙眼放綠光,嗚嗚地發著威,尾巴像桅桿一樣直豎起來。他膽怯地望著它。它不走,聞著從他身上散發出的濃重的血腥味,他無法忍受它那兩隻磷光閃爍的眼睛的逼視,困難地站立起來。

    月亮已升起很高了,但依然水淋淋的不甚明亮。西半天的星辰射出金剛石一樣的光芒。村子完全被似煙似霧的氣體籠罩了,他不回頭也知道,村裡的樹木只有那棵白楊樹能從霧中露出一節頂梢,像洪水中的樹。想到白楊樹,他鼻子眼裡都酸溜溜的。他小心翼翼地繞過那只威風凜凜的野貓,趔趔趄趄地下了河,河裡是一片影影綽綽的銀灰色,不是水,是暄騰騰的沙土。已經連續三年大旱,河裡垛著乾燥的柴草,貓在背後衝著他叫,但他已無心去理它了。他的赤腳踩著熱乎乎的沙土,一步一個腳印。沙土的熱從腳心一寸寸地上行,先是很粗很盛,最後僅僅如一條蛛絲,好像沿著骨髓,一直鑽到腦袋裡。他搞不清自己的身體在哪兒,整個人變成了模模糊糊的一團,像個捉摸不定的暗影,到處都是熱熱辣辣的感覺。

    他摔倒在沙窩裡時,月亮顫抖不止,把血水一樣的微光淋在他赤裸的背上。他趴著,無力再動,感覺到月光像熱烙鐵一樣燙著背,鼻子裡充溢著燒豬皮的味道。

    大花襖女人並沒有打他,她只顧哭她的心肝肉兒去了。他聽著女人驚險的哭聲,毛骨悚然,他知道自己犯下了。他看到高大的紅臉漢子躥了過來,耳朵裡嗡了一聲,接著便風平浪靜。他好像被扣在一個穹隆般的玻璃罩裡,一群群的人隔著玻璃跑動著,急匆匆,亂哄哄,一窩蜂,如救火,如衝鋒,張著嘴喊叫卻聽不到聲。他看到兩條粗壯的腿在移動,兩隻磨得發了光的翻毛皮鞋直對著他的胸口來了。接著他聽到自己肚子裡有只青蛙叫了一聲,身體又一次輕盈地飛了起來,一股甜腥的液體湧到喉嚨。他只哭了一聲,馬上就想到了那條在大街上的塵土中拖著腸子行進的黃色小狗。小狗為什麼一聲不叫呢?他反反覆覆地想著。翻毛皮鞋不斷地使他翻斤斗。他恍然覺得自己的腸子也像那條小狗一樣拖出來了,腸子上沾滿了金黃色的泥土。那根他費了很大力量才扳下來的白楊樹權也飛動起來了,柔韌如皮條的枝條狂風一樣呼嘯著,枝條一截截地飛濺著,一股清新的楊樹漿汁的味道在他唇邊漾開去,他起初還在地上翻滾著,後來就嘴啃著泥土,一動也不動了。

    沙土漸漸地涼下來了,他身上的溫度與沙土一起降著。他面朝下趴著,細小的沙塵不斷被吸到鼻孔裡去。他很想動一下,但不知身體在哪兒,他努力思索著四肢的位置,終於首先想到了胳膊。他用力把胳膊撐起來,脖子似乎折斷了,頸椎骨在咯崩著響。他沉重地再次趴下,滿嘴裡都是沙土,舌頭僵硬得不能打彎。連吃了三口沙土後,他終於翻了一個身。這時,他非常辛酸地仰望著夜空,月亮已經在正南方,而且褪盡了血色,變得明晃晃的,晦暗的天空也成了漂漂亮亮的銀灰色,河沙裡有黃金般的光輝在閃耀,那光輝很冷,從四面八方包圍著他,像小刀子一樣刺著他。他求援地盯著孤獨的月亮。月亮照著他,月亮臉色蒼白,月亮裡的暗影異常清晰。他還從來沒有這樣認真地看過月亮,月亮裡的暗影使他驚訝極了。他感到它非常陌生,閉上眼睛就忘了它的模樣。他用力想著月亮,父親的臉從蒼白的月亮中顯出來了。

    他今天才知道父親的模樣。父親有兩隻腫眼睛,眼珠子像浸泡在鹽水裡的地梨。父親跪在地上也很高。翻毛皮鞋也許踢過父親,也許沒踢。父親跪著哀求:「書記,您大人不見小人的怪,這個狗崽子,我一定狠揍。他十條狗命也不值小珍子一條命,只要小珍子平安無事,要我身上的肉我也割……」書記對著父親笑。書記眼裡噴著一圈圈藍煙。

    哥哥拖著他往家走。他的腳後跟劃著堅硬的地面。走了很久,還沒有走出白楊樹的影子。鴉鵲飛掠而過的陰影像絨毛一樣掃著他的臉。

    哥哥把他扔在院子裡,對準他的屁股用力踢了一腳,喊道:「起來!你專門給家裡闖禍!」他躺在地上不肯動,哥哥很有力地連續踢著他的屁股,說:「滾起來!你作了孽還有了功啦是不?」

    他奇跡般地站了起來,一步步倒退到牆角下去,站定後,驚恐地看著瘦長的哥哥。

    哥哥憤怒地對母親說:「砸死他算了,留著也是個禍害。本來我今年還有希望去當個兵,這下子全完了。」

    他悲哀地看著母親,母親從來沒有打過他。母親流著淚走過來,他委屈地叫了一聲娘,眼淚鼻涕一齊流了出來。

    母親卻凶狠地罵:「鱉蛋!你還哭?還挺冤?打死你也不解限!」

    母親戴著銅頂針的手狠狠地抽到他的耳門子上。他乾嚎了一聲。不像人能發出的聲音使母親愣了一下,她彎腰從草垛上抽出一根干棉花柴,對著他沒鼻子沒眼地抽著,棉花柴嘩啷嘩啷地響著,嚇得牆頭上的麻雀像子彈一樣射進暮色裡去。他把身體使勁倚在牆下,看著棉花柴在眼前劃出的紅色弧線……

    村子裡一聲瘦弱的雞鳴,把他從迷濛中喚醒。他的肚子好像凝成一個冰坨子,週身都冷透了,月亮偏到西邊去了,天河裡佈滿了房瓦般的浪塊。他想翻身,居然很輕鬆地翻了一個身,身體像根圓木一樣滾動著。他當然不知道他正在滾下一個小斜坡,斜坡下有一個可憐巴巴的紅薯蔓垛。紫勾勾的薯蔓發著淡淡的苦澀味兒,一群群棗核大的螢火蟲在薯蔓上爬著,在他眼睛裡和耳朵裡飛著。父親搖搖晃晃地來了,母親舉著那棵打成光桿的棉花柴,慢慢地退到一邊去。

    「滾起來!」父親怒吼一聲。他把身體用力往後縮著。

    他把身體用力往後縮著,紅薯蔓刷拉拉響著。月亮遍地,河裡凝結著一層冰霜,一個個草垛如同碉堡,凌亂擺佈在河上。甜腥的液體又衝在喉頭,他不由自主地大張開嘴巴,把一個個面疙瘩一樣的凝塊吐出來。吐出來的凝塊擺在嘴邊,像他曾經見過的貓屎。他怕極了,一種隱隱約約的預感出現了。

    那是一個眉毛細長的媳婦,她躺在一張葦席上,臉如紫色花瓣。旁邊有幾個人像唱歌一樣哭著。這個小媳婦真好看,活著像花,死去更像花。他是跟著一群人擠進去看熱鬧的,那是一間空屋,一根紅色的褲腰帶還掛在房樑上。死者的臉平靜安詳,把所有的人都不放進眼裡。大隊裡的紅臉膛的支部書記眼淚汪汪地來看望死者,眾人迅速地為他讓開道路。支部書記站在小媳婦屍身前,眼淚盈眶,小媳婦臉上突然綻開了明媚的微笑。眉毛如同燕尾一樣剪動著。支部書記一下子化在地上,渾身上下都流出了透明的液體。人們都說小媳婦死得太可惜啦。活著默默無聞的人,死後竟能引起這麼多人的注意,連支部書記都來了,可見死不是件壞事。他當時就覺得死是件很誘人的事情。隨著雜亂的人群走出空屋,他很快就把小媳婦,把死,忘了。現在,小媳婦,死,依稀還有那條黃色小狗,都沿著遍佈銀輝的河底,無怨無怒地對著他來了。他已經聽到了她們的雜沓的腳步聲,看到了她們的黑色的巨大翅膀。

    在看到翅膀之後,他突然明白了自己的來龍去脈,他看到自己踏著冰冷的霜花,在河水中走來又走去,一群群的鰻魚像粉條一樣在水中滑來滑去。他用力擠開鰻魚,落在一間黑釉亮堂堂的房子裡。小北風從鼠洞裡、煙筒裡、牆縫裡不客氣地刮進來。他憤怒地看著這個金色的世界,寒冬裡的陽光透過窗紙射進來,照耀著炕上的一堆細沙土。他濕漉漉地落在沙土上,身上滾滿了細沙。他努力哭著,為了人世的寒冷。父親說:「嚎,嚎,一生下來就窮嚎!」聽了父親的話,他更感到徹骨的寒冷,身體像吐絲的蠶一樣,越縮越小,佈滿了皺紋。

    昨天下午那個時刻,他發著抖倚在自家的土牆上,看著父親一步步走上來。夕陽照著父親高大的身軀,照著父親愁苦的面孔。他看到父親一腳赤裸,一腳穿鞋,一腳高一腳低地走過來。父親左手提著一隻鞋子,右手拎著他的脖子,輕輕提起來,用力一摔。他第三次感到自己在空中飛行。他暈頭轉向地爬起來,發現父親身體更加高大,長長的影子鋪滿了整個院子。父親和哥哥像用紙殼剪成的紙人,在血紅的夕陽中抖動著。母親那只厚底老鞋第一下打在他的腦袋上,把他的脖子幾乎釘進腔子裡去。那隻老鞋更多的是落在他的背上,急一陣,慢一陣,鞋底越來越薄,一片片泥土飛散著。

    「打死你也不解恨!雜種。真是無冤無仇不結父子。」父親悲哀地說著。說話時手也不停,打薄了的鞋底子與他的黏糊糊的脊背接觸著,發出越來越響亮的聲音。他憤怒得不可忍受,心臟像鐵砣子一樣僵硬。他產生了一種說話的慾望,這慾望隨著父親的敲擊,變得愈加強烈,他聽到自己聲嘶力竭地喊道:「狗屎!」

    父親怔住了,鞋子無聲地落在地上。他看到父親滿眼都是綠色的眼淚,脖子上的血管像綠蟲子一樣蠕動著。他咬牙切齒地對著父親又喊叫:「臭狗屎!」父親低沉地嗚嚕了一聲,從房簷下摘下一根僵硬的麻繩子,放進鹹菜缸裡的鹽水裡泡了泡,小心翼翼地提出來,胳膊撐開去,繩子淅淅瀝瀝地滴著濁水。「把他的褲子剝下來!」父親對著哥哥說。哥哥渾身顫抖著,從一大道蒼黃的陽光中游了過來。在他面前,哥哥站定,不敢看他的眼睛卻看著父親的眼睛,喃喃地說:「爹,還是不剝吧……」父親果斷地一揮手,說:「剝,別打破褲子。」哥哥的目光迅速地掠過他凝固了的臉和魚刺般的胸脯,直直地盯著他那條褲頭。哥哥彎下腰。他覺得大腿間一陣冰冷,褲頭像雲朵樣落下去,墊在了腳底下。哥哥捏住他的左腳脖子,把褲頭的一半扯出來,又捏住他的右腳脖子,把整個褲頭扯走。他感到自己的一層皮被剝走了,望著哥哥畏畏縮縮地倒退著的影子,他又一次高喊:「臭狗屎!」

    父親揮起繩子。繩子在空中彎彎曲曲地飛舞著,接近他屁股時,則猛然繃直,同時發出清脆的響聲。他哼了一聲,那句罵慣了的話又從牙縫裡擠出來。父親連續抽了他四十繩子,他連叫四十句。最後一下,繩子落在他的屁股上時,沒有繃直,彎彎曲曲,有氣無力;他的叫聲也彎彎曲曲,有氣無力,很像痛苦的呻吟。父親把變了色的繩子扔在地上,氣喘吁吁地進了屋。母親和哥哥也進了屋。母親惱怒地對父親說:「你把我也打死算了,我也不想活了。你把俺娘們全打死算了,活著還趕不上死去利索。都是你那個老糊塗的爹,明知道共產黨要來了,還去買了二十畝兔子不拉屎的澇窪地。劃成一個上中農,一輩兩輩三輩子啦,都這麼人不人鬼不鬼地活著。」哥哥說:「那你當初為什麼要嫁給老中農?有多少貧下中農你不能嫁?」母親放聲慟哭起來,父親也「唁唁瞎哈,唁瞎唁哈」地哭起來,在父母的哭聲中,那條繩子像蚯蚓一樣扭動著,一會兒扭成麻花,一會兒捲成螺旋圈,他猛一乍汗毛,肌肉縮成塊塊條條,藉著這股勁,他站起來,在暮色蒼茫的院子裡沉思了幾秒鐘,便跳躍著奔向柴門,從縫隙中鑽了出來……天亮前,他又一次醒過來,他已沒有力量把頭抬起來,看看蒼白的月亮,看看蒼白的河道。河堤上響著母親的慘叫聲:虎——虎一一虎——虎兒啦啦啦啦——我的苦命的孩呀呀呀呀……。這叫聲刺得他尚有知覺的地方發痛發癢,他心裡充滿了報仇雪恨後的歡娛。他竭盡全力喊了一一聲,胸口一陣灼熱,有乾燥的紙片破裂聲在他的感覺中響了一聲,緊接著是難以忍受的寒冷襲來。他甚至聽到自己落進冰窟窿裡的響聲,半凝固的冰水僅僅濺起七八塊冰屑,便把他給固定住了。

    鮮紅太陽即將升起那一剎那,他被一陣沉重野蠻的歌聲吵醒了。這歌聲如太古森林中呼嘯的狂風,挾帶著枯枝敗葉污泥濁水從乾涸的河道中滾滾而過。狂風過後,是一陣古怪的、緊張的沉默。在這沉默中,太陽冉冉出山,砉然奏起溫暖的音樂,音樂撫摸著他傷痕斑斑的屁股,引燃他腦袋裡的火苗,黃黃的,紅紅的,終於變綠變小,明明暗暗跳動幾下,熄滅。

    人們找到他時,他已經死了……他的父母目光呆滯,猶如魚類的眼睛……百姓們面如荒涼的沙漠,看著他佈滿陽光的屁股……好像看著一張明媚的面孔,好像看著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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