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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04節 吃事三篇 文 / 莫言

    一吃的恥辱

    吃人家嘴短的意思很明白,僅僅有這點意思那簡直不算意思,我的意思是說吃人一棵胡蘿蔔所蒙受的恥辱哪怕用一棵老山參也難清洗。

    我像傻瓜一樣混進首都北京後,恨不得見到動物就要點頭哈腰表示友善,但北京動物的兇猛程度是地球上有名的,哪怕是一條渾身污垢的野狗,也比外省的狗要神氣許多。那猖狂的吠聲裡毫不掩飾地透露出京狗的優越感,狗尚如此,何況人乎?話說那一年,在一家又髒又破的似乎是純種老北京人開的冷麵館子裡,蒼蠅橫飛,老闆娘黏膩,一頭眼角生眵的狗伏在所謂的櫃檯邊上,很不友好地看著我,好像我不是來吃飯,而是來搶劫。我誠惶誠恐地把一塊我捨不得吃的肉片扔給它,我雖然嘴沒說話,但我的心在說:"狗啊,尊敬的狗,不要用這樣的仇視的眼光看我,我知道北京是你們的北京,首都也是你們的首都,我知道你們十分討厭外地人來北京混事,但這也是組織上讓我們來的。給你塊肉吃,藉以表示我的敬意和歉意,希望您能寬容一點,我不過是暫時居留此地,隨時都會回去。"狗惱怒地叫了一聲,好像我扔到它面前的不是肉片而是一枚炸彈。老闆娘怒氣沖沖地說:"幹什麼?幹什麼?吃飽了撐得難受是不?丫挺的個傻×看你那操行……"我感到滿腹冤枉,心中當然也有很多想法。我想,這些北京人為什麼這樣橫?北京這個首善之地我們國家官話的發祥地的人罵起人來怎麼這樣歹毒呢?北京人儘管受過八國聯軍的禍害但為什麼像八國聯軍一樣不講道理?我餵他們的狗吃肉是我表示友好啊。這時,從裡屋走出來一個典型的北京漢子,那口與褲襠關係十分密切的語言說得如同爆豆一樣,他說這條狗是從法國買來的,是純粹的名種,起碼價值十萬元。這樣的狗是不能隨便喂的,這樣的狗吃的都是配方飼料,維他命、蛋白質,都是有數的,多一點不行,少一點也不行,你亂給它吃肉,打亂了它的內分泌,該當何罪?!我想這還是條狗嗎?封建帝王也沒有這般講究嘛。我感到肚子快要氣破了。我看著那條狗,心想看你這個死相也配從法國進口?我們村子裡那些在草垛旮旯裡玩耍的野狗也比它俊秀三十倍。於是我斗膽說:"不要嚇唬外鄉人,別的我們沒見過,狗我們還是見過的。你們這狗,不過是條土狗,身上還長了一塊癩,因此是一條癩皮狗!"哎呀我的個親娘,我這句話一出口,就像用燒紅的爐鉤子燙了老虎的屁股,只見那男人目露凶光逼上前來,那個女人拍打著豐厚的屁股大叫:"大頭,大頭,給這個小子放血!"

    我很是害怕,按照宰殺牲畜的一般程序,放血之後應該是燒開水屠戮毛羽,然後是卸去頭腳,開膛破肚,摘出下貨,然後就掛起來,一刀刀零割了賣。也許是明天早晨,也許是明天中午,在醬肉的盤子裡,在油炸的丸子裡,在串肉的扦子上,就有了我的身體的一部分。想到此,脊樑骨一陣冰涼,哪裡還有心吃什麼冷面,慌忙站起來,貼著牆邊,連聲道著歉,一溜煙跑了。

    回到宿舍,越想感到越窩囊,於是便有兩行狗尿般的淚水從眼裡流出來。怨誰?怨自己。誰讓你去吃什麼冷面呢?躲在屋子裡泡一包方便麵不是很好嗎?為了不讓賣方便面的北京服務小姐心煩,你可以一次買上五十袋,把罪攢起來一次受完。正想著呢,一個朋友進來,說你流什麼淚呢?莫斯科不相信眼淚,北京更不相信眼淚。北京是缺水的城市,眼淚雖少,但也是自來水變的,因此你隨便流淚就是覺悟不高的表現。我一想有理,咱外地人來到北京,事事都要小心著,要哭就回山東哭,在北京哭也可以,不喝北京的自來水你想哭就哭。

    朋友把我請去吃飯,吃了一盤胡蘿蔔絲,吃了一盤粉絲,還吃了一盤像橡皮一樣難以嚼爛的肉。吃完了,我心感動,心中暗想,吃人一碗,要報一盆,點滴之恩,應該湧泉相報。

    隔了幾天,一群朋友聚會,我為了一句什麼話把這位曾經請我吃過一次飯的朋友得罪了。他咬牙切齒地說:"你的良心讓狗吃了嗎?前幾天,我去香格里拉飯店買了美國加州的醬小牛肉,去長城飯店買來西班牙產的胡蘿蔔,去友誼商店用外匯券買了專供外國人的波羅的海魚子醬,還有高級的奶油,吃得你小子滿嘴流油,可是你一轉眼就忘記了。那些小牛肉還沒消化完吧?"

    我感到渾身冰涼,這時悔之莫及。我恨不得把自己這張不爭氣的嘴巴用膠布封了。你當年吃煤塊不也照樣活嗎?你去吃人家那點胡蘿蔔絲和粉絲幹什麼?實在饞了你自己去買一麻袋胡蘿蔔把自己吃成一隻兔子也花不了多少錢,但你吃了人家的東西,就要聽人家的,就要承受人家施加到你身上的侮辱。我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沒有記性,像狗一樣,記吃不記打。當時氣得咬牙切齒地發恨,但過不了幾天就忘了。又有一個朋友請我去吃飯,上了一隻煤球爐子,爐子上放了一口鍋,鍋裡放了十幾隻蝦米,一堆白菜,還有一些什麼肉。吃著吃著我的凶相又原形畢露了,那朋友就說:"看看莫言吧,吃的一上桌,又奮不顧身了!"

    一句話把我的心徹底地涼透了,因為吃人家的東西所蒙受的恥辱一樁樁一件件湧上心頭。我怎麼這樣下賤?我怎麼這樣沒有出息?你實在想吃,一個人下個館子不就行了嗎?你想怎麼吃就怎麼吃!你想多麼兇惡地吃就多麼兇惡地吃。你吃光了肉把盤子也舔了也沒人嘲笑你。你自己經常地忘記自己的身份,你忘了自己是一個鄉巴佬,人家那些人從根本上就瞧不起你,壓根兒就沒把你當個人看。人家有時找你玩玩,那是無聊,那是天鵝向水鴨子表示親近,如果水鴨子竟因此而想入非非,那水鴨子就慘了。想明白了道理後,我發誓寧願餓死也不再吃人家的東西了,就像朱自清寧願餓死也不吃美國麵粉一樣。我還發誓萬不得已跟人家在一起吃飯時,一定要奮不顧身地搶先付賬,我付賬,那麼即便我吃得多一點人家也就不會笑話我了吧?

    又一次去吃烤鴨,吃到一半時我就把賬結了。幾個貴人都十分高雅地填飽了那些高貴的胃袋後,桌子上還剩下許多,這時,農民的卑賤心理又在我的心中發作了。多麼可惜啊,這些大蔥,這些大醬,這些潔白的薄餅,這些香酥的鴨片,都是好東西,浪費了不但可惜,還要遭到天譴的。於是我就吃。這時,有人說:"瞧瞧莫言吧,非把他那點錢吃回去不可。"我感到臉上火辣辣的,好像挨了一個響亮的耳光。人家還說:"你們說他的飯量怎麼會這樣大?他為什麼能吃那樣多?要是中國人都像他一樣能吃,中國早就被他吃成水深火熱的舊社會了。"

    我這才悲哀地認識到,世界上的事情,其實早就安排好了。該著受侮辱的命,給你戴上頂皇冠也逃脫不了。

    前年春節回家探親時,我把這些年在北京受到的委屈,一樁樁一件件地說給母親聽。母親說:"我就不信,人活一口氣,再去吃宴席,行前先喝上兩大碗稀飯,然後再吃上兩個大饅頭,上了宴會,還能做出那副餓死鬼相嗎?"

    回到北京後,遵循著母親的教導,上了宴席,果然是不猴急了。吃得溫良恭儉讓,像英國皇室裡的廚子那樣。我等待著大家的表揚,可是一個人卻說:"看看莫言那個假模假樣的勁兒,好像他只用門牙吃飯就能吃成賈寶玉似的。"

    眾人大笑,食慾大增。有個人說:"人啊,還是本色一些好,林黛玉也要坐馬桶的。"

    "娘啊,簡直是沒有活路了啊……"

    娘說:"兒啊,認命吧。命中該有什麼,就得承受什麼。"

    我問:"娘啊,咱們一大家人,為什麼就單單我為吃蒙受了很多恥辱?"

    娘說:"兒啊,你這算什麼?娘在1960年裡,偷生產隊的馬料吃,被人抓住了吊起來打。當時想,放下來就一頭撞死算了。可等到放下來,還不是爬著回了家。你大娘去西村討飯,討到麻風病的家裡,看到人家過堂裡方桌上有半碗吃剩的麵條,你大娘看看無人,撲上去就用手挖著吃了。麻風病人吃剩的麵條,髒不髒?你受這點委屈算得了什麼?娘分明看到你一天比一天胖了起來,不享福,如何能胖起來?兒啊,你這是享福啊,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我仔細地思考著母親的話,漸漸地心平氣和了。是啊,所謂的自尊、面子,都是吃飽了之後的事情,對於一個餓得將死的人來說,一碗麻風病人吃剩的麵條,是世間最寶貴的東西。當然也有寧願餓死也不吃美國救濟糧的朱自清先生,但人家是偉人,如我這種豬狗一樣的東西,是萬萬不可用自尊、名譽這些狗屁玩意兒來為難自己。

    二吃相兇惡

    在我的腦袋最需要營養的時候,也正是大多數中國人餓得半死的時候。我常對朋友們說,如果不是飢餓,我絕對會比現在聰明,當然也未必。因為生出來就吃不飽,所以最早的記憶都與食物有關。那時候我家有十幾口人,每逢開飯,我就要大哭一場。我叔叔的女兒比我大四個月,當時我們都是四五歲的光景,每頓飯奶奶就分給我和這位姐姐每人一片發霉的紅薯干,而我總是認為奶奶偏心,將那片大些的給了姐姐。於是就把姐姐手中的那片搶過來,把自己那片扔過去。搶過來後又發現自己那片大,於是再搶回來。這樣三搶兩搶姐姐就哭了。嬸嬸的臉也就拉長了。我當然從一上飯桌時就眼淚嘩嘩地流。母親無可奈何地歎息著。奶奶自然是站在姐姐的一面,數落著我的不是。嬸嬸說的話更加難聽。母親向嬸嬸和奶奶連聲賠著不是,抱怨著我的肚子大,說千不該萬不該不該生了這樣一個大肚子的兒子。

    吃完了那片紅薯干,就只有野菜糰子了。那些黑色的、扎嘴的東西,吃不下去,但又必須吃。於是就邊吃邊哭,和著淚水往下嚥。我們這茬人,到底是依靠著什麼營養長大的呢?我不知道。那時想,什麼時候能夠飽飽地吃上一頓紅薯干子就心滿意足了。

    1960年春天,在人類歷史上恐怕也是一個黑暗的春天。能吃的東西都吃光了,草根,樹皮,房簷上的草。村子裡幾乎天天死人。都是餓死的。起初死了人還掩埋,親人們還要哭哭啼啼地到村頭的土地廟去"報廟",向土地爺爺註銷死者的戶口,後來就沒人掩埋死者,更沒人哭嚎著去"報廟"了。但還是有一些人強撐著將村子裡的死屍拖到村子外邊去,很多吃死人吃紅了眼睛的瘋狗就在那裡等待著,死屍一放下,狗們就撲上去,將死者吞下去。過去我對戲文裡將窮人使用的是皮毛棺材的話不太理解,現在就明白了何謂皮毛棺材。後來有些書寫過那時人吃人的事情,我覺得只能是十分局部的現象。據說我們村的馬四曾經從自己死去的老婆的腿上割肉燒吃,但沒有確證,因為他自己也很快就死了。糧食啊,糧食,糧食都哪裡去了?糧食都被什麼人吃了呢?村子裡的人老實無能,餓死也不敢出去闖蕩,都在家裡死熬著。後來聽說南窪裡那種白色的土能吃,就去挖來吃。吃了拉不下來,憋死了一些人,於是就不再吃土。那時候我已經上了學,冬天,學校里拉來了一車煤,亮晶晶的,是好煤。有一個生癆病的同學對我們說那煤很香,越嚼越香。於是我們都去拿來吃,果然是越嚼越香。一上課,老師在黑板上寫字,我們在下面吃煤,一片咯崩咯崩的聲響。老師問我們吃什麼,大家齊說吃煤。老師說煤怎麼能吃呢?我們張開烏黑的嘴巴說,老師,煤好吃,煤是世界上最好吃的東西,香極了,老師吃塊嘗嘗吧。老師是個女的,姓俞,也餓得不輕,臉色蠟黃,似乎連鬍子都長出來了,餓成男人了。她狐疑地說,煤怎麼能吃呢?煤怎麼能吃?一個男生討好地把一塊亮晶晶的煤遞給老師,說老師嘗嘗吧,如果不好吃,您可以吐出來。俞老師試探著咬了一小口,咯崩咯崩地嚼著,皺著眉頭,似乎是在品嚐滋味,然後大口地吃起來了。她驚喜地說:"啊,真的很好吃啊!"這事兒有點魔幻,我現在也覺得不像真事,但毫無疑問是真事。去年我探家時遇到了當年在學校當過門房的王大爺,說起了吃煤的事,王大爺說,這是千真萬確的,怎麼能假呢?你們的屎拍打拍打就是煤餅,放在爐子裡呼呼地著呢。餓到極處時,國家發來了救濟糧,豆餅,每人半斤。奶奶分給我杏核大小的一塊,放在口裡,嚼著,香甜無比,捨不得往下嚥就沒有了,彷彿在口腔裡化掉了。我家西鄰的孫家爺爺把分給他家的兩斤豆餅在往家走的路上就吃完了,回到家後,就開始口渴,然後就喝涼水,豆餅在肚子裡發開,把胃脹破,死了。十幾年後痛定思痛,母親說那時候的人,腸胃像紙一樣薄,一點脂肪也沒有。大人水腫,我們一般孩子都挺著一個水罐般的大肚子,肚皮都是透明的,青色的腸子在裡邊蠢蠢欲動。都特別地能吃,五六歲的孩子,一次能喝下去八碗野菜粥,那碗是粗瓷大碗,跟革命先烈趙一曼女士用過的那個差不多。

    後來,生活漸漸地好轉了,基本上實現了糠菜半年糧。我那位在供銷社工作的叔叔走後門買了一麻袋棉籽餅,放在缸裡。夜裡起來撒尿,我也忘不了去摸一塊,放在被窩裡,蒙著頭吃,香極了。

    村子裡的牲口都餓死了,在生產隊飼養室裡架起大鍋煮。一群群野孩子嗅著味道跑來,圍繞著鍋台轉。有一個名字叫運輸的大孩子,領導著我們高唱歌曲:罵一聲劉彪你好大的頭,

    你爹十五你娘十六,

    一輩子沒撈到飽飯吃,

    唧唧喀嚓地啃了些牛羊骨頭。

    手持大棒的大隊長把我們轟走,一轉眼我們又嗅著氣味來了。在大隊長的心目中,我們大概比那些蒼蠅還要討厭。

    趁著大隊長去上茅房,我們像餓狼一樣撲上去。我二哥搶了一隻馬蹄子,捧回家,像寶貝一樣。點上火,燎去蹄上的毛,然後剁開,放在鍋裡煮。煮熟了就喝湯。那湯的味道實在是太精彩了,幾十年後還讓我難以忘卻。

    "文革"期間,依然吃不飽,我便到玉米田里去尋找生在秸稈上的菌瘤。掰下來,拿回家煮熟,撒上鹽少許,用大蒜泥拌著吃,鮮美無比,在我的心中是人間第一美味。

    後來聽說,癩蛤蟆的肉味比羊肉的還要鮮美,母親嫌髒,不許我們去捉。

    生活越來越好,紅薯干終於可以吃飽了。這時已經是"文革"的後期。有一年,年終結算,我家分了290多元錢,這在當時是個驚人的數字。我記得六嬸把她女兒頭打破了,因為她趕集時丟了一毛錢。分了那麼多錢,村子裡屠宰組賣便宜肉,父親下決心割了五斤,也許更多一點,要犒勞我們。把肉切成大塊,煮了,每人一碗,我一口氣就把一大碗肥肉吃下去,還覺不夠,母親歎一口氣,把她碗裡的給了我。吃完了,嘴巴還是饞,但肚子受不了了。一股股的葷油伴著沒嚼碎的肉片往上湧,喉嚨像被小刀子割著,這就是吃肉的感覺了。

    我的饞在村子裡是有名的,只要家裡有點好吃的,無論藏在什麼地方,我總要變著法子偷點吃。有時吃著吃著就控制不住自己,索性將心一橫,不顧後果,全部吃完,豁出去挨打挨罵。我的爺爺和奶奶住在嬸嬸家,要我送飯給他們吃。我總是利用送飯的機會,掀開飯盒偷點吃,為此母親受了不少冤枉。這件事至今我還感到內疚。我為什麼會那樣饞呢?這恐怕不完全是因為飢餓,與我的品質有關。一個嘴饞的孩子,往往是意志薄弱、自制力很差的人,我就是。

    20世紀70年代中期,去水利工地勞動,生產隊用水利糧蒸大饅頭,半斤面一個,我一次能吃四個,有的人能吃六個。

    1976年,我當了兵,從此和飢餓道了別。從新兵連分到新單位,第一頓飯,端上來一籠雪白的小饅頭,我一口氣吃了八個。肚子裡感到還有空隙,但不好意思吃了。炊事班長對司務長說:"壞了,來了大肚子漢了。"司務長說:"沒有關係,吃上一個月就吃不動了。"果然,一個月後,還是那樣的饅頭,我一次只能吃兩個了。而現在,一個就足夠了。

    儘管這些年不餓了,肚子裡也有了油水,但一上宴席,總有些迫不及待,生怕撈不到吃夠似的瘋搶,也不管別人是怎樣看我。吃完後也感到後悔。為什麼我就不能慢悠悠地吃呢?為什麼我就不能少吃一點呢?讓人也覺得我的出身高貴,吃相文雅,因為在文明社會裡,吃得多是沒有教養的表現。好多人攻擊我的食量大,吃起飯來奮不顧身啦,埋頭苦幹啦,我感到自尊心受到了很大的傷害,便下決心下次吃飯時文雅一點,但下次那些有身份的人還是攻擊我吃得多,吃得快,好像狼一樣。我的自尊心更加受到了傷害。再一次吃飯時,我牢牢記著,少吃,慢吃,不要到別人的面前去夾東西吃,吃時嘴巴不要響,眼光不要惡,筷子要拿到最上端,夾菜時只夾一根菜梗或是一根豆芽,像小鳥一樣,像蝴蝶一樣,可人家還是攻擊我吃得多吃得快,我可是氣壞了。因為我努力地文雅吃相時,觀察到了那些攻擊我的小姐太太們吃起來就像河馬一樣,吃飽了後才開始文雅。於是怒火就在我的胸中燃燒,下一次吃那些不花錢的宴席,上來一盤子海參,我就端起盤子,撥一半到自己碗裡,好一頓狼吞虎嚥,他們說我吃相兇惡,我一怒之下,又把那半盤撥到自己碗裡,挑戰似的扒了下去。這次,他們卻友善地笑了,說:莫言真是可愛啊。

    我回想三十多年來吃的經歷,感到自己跟一頭豬、一條狗沒有什麼區別,一直哼哼著,轉著圈子,找點可吃的東西,填這個無底洞。為了吃我浪費了太多的智慧,現在吃的問題解決了,腦筋也漸漸地不靈光了。

    1992年6月

    三忘不了吃

    數年前曾寫過兩篇有關吃的小文章,一篇題名《吃相兇惡》,一篇題名《吃的恥辱》。原本是為應付約稿隨筆塗鴉,沒承想發表之後,竟被幾個江南才子當著我的面劈頭蓋臉一陣誇獎,弄得我暈頭轉向、不辨真假,回來就發揚"小車不倒只管推"的精神,繼續吃下去,準備一直吃倒胃口為止。我也清楚這等雞零狗碎的破事不值得寫,我也很想寫點高雅的東西,我也很想讓自己的文章透出一點貴族氣息或是進步氣息,但烏鴉怎能叫出鳳凰的聲音?禿鷹怎能走出仙鶴的舞步?那麼,請正人君子原諒,請與我同志者笑讀,咱這就開吃。

    "吃"字拆開,就是"口"和"乞",這個字造得真是妙極了。我原以為"吃"是"契"的簡化,查了《辭海》,才知"契"是"吃"的異體。口的乞求,口在乞求,一個"吃"字,饞的意思有了,餓的意思有了,下賤的意思也有了。想這造"吃"的人,必是個既窮又餓的,如果讓林黛玉或是劉文彩造這個字,不會是現在這樣子。因為他們一天到晚都腹脹得難受,應該是食物乞求他們的口:小姐呀,老爺呀,求求你們吃掉我們吧。由此可見,語言文字確實是有階級性的,不僅僅是些抽像的符號。忽然記起,某人給某報寫創刊某某週年的賀詞時,竟把這張報紙稱為"妳?搖",原來報紙也分公母,真是妙極了。

    言歸正傳:話說"文化大革命"剛剛結束的時候,我在單位聽領導傳達中央文件,文件的內容是一位中央首長的講話,講話的主要內容是國人的吃飯問題。首長說人人都有一個口,張口就是一個洞,十億人民齊張口,想想是個多大的洞吧,大概比天安門廣場還要大,你說可怕不可怕!我們領導借題發揮道:如果說這些口都是些櫻桃小口,倒進去一茶盅米湯便能灌滿,問題也還不算十分嚴重,可這些口偏偏以魯智深、豬八戒式居多,三大海碗米湯灌進去只是個半飽,所以呀,我們領導說:在今後很長一段時間內,對絕大多數中國人來說,吃飽,還是飢餓,就成為一個問題。

    現在還是不是一個問題?

    將來會不會成為一個問題?

    上邊所寫,東拉西扯,就算是一個"帽"吧,進入正文,還是要寫我的"吃"史。頻頻談我,令人生厭,生厭就生厭,我也沒法辦,你吃白麵餅,我吃山藥蛋。山藥蛋真是一種雅俗共賞的美好食物,皇上愛吃百姓也愛吃,燒著好吃煮著也好吃,煎著好吃熬著也好吃,山藥蛋哦,你的名字叫美麗!哦,山藥蛋,多少謊言假借了你的名字,如果你就是土豆的話。話分兩頭,拋下這土豆咱暫且不說,還是說我:截止到目前為止,我已經活了四十二歲,換言之,已經吃了四十二年。儘管我好用工筆寫文章,但要我把這四十二年裡塞到肚子裡的東西全部羅列出來,那我就去吃耗子藥拉倒,因此我只能擇其要者而記之。

    孔夫子說"食色性也",應該是對成年人而言。對小孩子來說,"色"還不成為一個問題(西方人被弗羅伊德得早熟另當別論)。對我這樣的人來說,二十歲以前,"色"也不是一個重要問題,因為從我有記憶力起,就一直飢腸轆轆。這樣說很可能又要招致一些好漢們的痛罵,給我扣上一頂"給社會主義抹黑"的大帽子。但事實如此,餓肚子既不光榮也不美好,何必假造。但有沒有炫耀"苦難"的意思呢?有,的確是有,這是我跟著你們學的。

    我生於1955年,那是新中國的第一個黃金時代。據老人們說,那時還能吃飽肚皮。但好景不長,很快就大躍進了,一躍進就開始挨餓。我記得最早的一件事是跟著母親去吃公共食堂。端著盆子提著罐,好幾個村的人擠在一起排隊,領一些米少菜多的稀粥,很少有乾糧。我記得我家鄰居的一個男孩把一罐稀粥掉在地上,罐碎粥流。男孩的母親一邊打著那男孩一邊就哭了。男孩高喊著:娘哎,別打了,快喝粥吧!他忍著打趴在地上,伸出舌頭,舔地上的粥吃。他說,娘,快喝,喝一點賺一點。他的母親,聽了他的話,跪在地上,學著兒子的樣子,舔粥吃。在場的人,無不誇獎那男孩聰明,都預見到他的前途不可限量。果然是人眼似秤,那當年的男孩,現在已是我們村的首富。他靠養蟲致富。養蠍子,養知了猴,養豆蟲,高價賣給大飯店和公家的招待所。他看準了有錢的人和有權的人嘴巴越來越尖,口味越來越刁,他們拒絕大魚和大肉,喜歡吃奇巧古怪,像可愛的小鳥。眼光就是金錢。他說下一步要訓練貴人們吃棉鈴蟲。

    公共食堂垮台後,最黑暗的日子降臨了。那時不但沒飯吃,連做飯吃的鍋都沒有了。好多人家用瓦罐煮野菜。我家還好,大煉鋼鐵期間我從廢鐵堆裡撿了一個日本兵的破鋼盔戴著玩,玩夠了就扔到牆旮旯裡。祖母就用鋼盔當了鍋。瓦罐不耐火,幾天就炸;弄得灰飛煙滅,狼狽不堪。我家的鋼盔系精鋼鑄造,傳熱快捷,堅硬無比,不怕磕碰,不怕火燒,真是一件好寶貝。祖母用它煮野菜,煮草根,煮樹皮,煮了一盔又一盔,像喂小豬一樣餵著我們兄弟姐妹,度過了可怕的饑饉之年。

    很多文章把三年困難時期寫得一團漆黑,毫無樂趣,這是不對的。起碼對孩子來說還有一些歡樂。對飢餓的人來說,所有的歡樂都與食物相關。那時候,孩子們都是覓食的精靈,我們像傳說中的神農一樣,嘗遍了百草百蟲,為擴充人類的食譜作出了貢獻。那時候的孩子,都挺著一個大肚子,小腿細如柴棒,腦袋大得出奇。我是其中的一員。我們成群結隊,村裡村外地覓食。我們的村子外是望不到邊的窪地。窪地裡有數不清的水汪子,有成片的荒草。那裡既是我們的食庫,又是我們的樂園。我們在那裡挖草根挖野菜,邊挖邊吃,邊吃邊唱,部分像牛羊,部分像歌手。我們是那個時代的牛羊歌手。我難忘草地裡那種週身發亮的油螞蚱,炒熟後呈赤紅色,撒上幾粒鹽,味道美極了,營養好極了。那年頭螞蚱真多,是天賜的美食。村裡的大人小孩都提著葫蘆頭,在草地裡捉螞蚱。我是捉螞蚱的冠軍,一上午能捉一葫蘆。我有一個訣竅:開始捉螞蚱前,先用青草的汁液把手染綠,就是這麼簡單。油螞蚱被捉精了,你一伸手它就蹦。我猜它們很可能能聞到人手上的味道,用草汁一塗,就把味道遮住了。它們的彈跳力那麼好,一蹦就是幾丈遠。但我的用草汁染綠了的手伸出去它們不蹦。為了得到奶奶的獎賞,我的訣竅連爺爺也不告訴。奶奶那時就搞起了物質刺激,我捉得多,分給我吃的也就多。螞蚱雖是好東西,但用來當飯吃也是不行的。現在我想起螞蚱來還有點噁心。

    吃過螞蚱,不久就是夏天。夏天是食物最豐富的季節,是我們的好時光。60年代雨水特別多,莊稼大都澇死。窪地裡處處積水,成了一片汪洋。各種魚從天上掉下來似的,品種很多,有的魚連百歲的老人都沒見過。我捕到一條奇怪的魚。它週身翠綠,翅尾鮮紅,美麗無比。此魚如養在現在的魚缸裡,必是上品,但吃起來味道腥臭,難以下嚥。窪地裡的魚雖多,但飢餓的人比魚還要多,那時又沒有現在這麼先進的捕魚工具,所以後來要捕到幾條魚也就不容易了。捕不到魚,也餓不死我們。我們從水面上撈浮萍,水底撈藻菜,熬成鮮湯喝。所以老人說,水邊上餓不死人。

    秋天是收穫的季節。魚蝦不多照樣有,又有螃蟹橫行來。秋風涼,豆葉黃,蟹腳癢。成群結隊的螃蟹沿河下行,爺爺說它們要到海裡去產卵,我認為它們更像去開什麼重要會議。螃蟹形態笨拙,但在水中運動起來,如風如影,神鬼莫測,要想擒它,絕非易事。要想捉螃蟹,必須夜裡去。身披蓑衣,頭戴斗笠,手提馬燈,悄悄前行,最忌咋呼。我曾跟著六叔去捉過一次螃蟹,神秘新奇,趣味無窮。白天,六叔就看好了地形,用高粱秸在河溝裡扎上一道柵欄,留上一個口子,在口子上支上一貨口袋網。夜氣濃重,細雨朦朧,身體縮在大蓑衣裡,耳聽著的聲音,藉著昏黃的燈光,看著螃蟹的大隊沿著柵欄爬上來……這樣的經歷終生難忘。螃蟹好吃,但捨不得吃。將它們用細繩綁成一串,讓它們吐出團團泡沫,辟哧辟哧地細響著。把它們提到集上去,三分錢一隻賣給公社幹部,換來錢買些霉高粱米、棉籽餅什麼的,磨成粉,摻上野菜,能頂大事兒。過苦日子,決不能貪圖嘴巴痛快,要有意識地給嘴巴設置障礙、製造痛苦。

    秋天,草籽成熟。最好吃的草籽是水的種子。這東西很像谷子,帶著殼磨碎,做成窩頭蒸熟,吃到嘴裡嚓嚓響,很是精彩。

    秋天好吃的蟲兒很多,除了形形色色的螞蚱,還有蟋蟀。深秋的蟋蟀黑得發紅,肚子裡全是子兒,炒熟了吃,有一種奇異的香氣。捉蟋蟀比捉螞蚱難度大一些,這蟲兒不但蹦得好,還會鑽地洞。還有一種蟲兒,現在我知道它們的名字叫金龜子,是蠐螬的幼蟲,像杏核般大,全身黑亮,趨光,晚上往燈上撲,俗名"瞎眼撞"。這蟲兒好聚群,停在枝條或是草棵上,一串一串的,像成熟的葡萄。晚上,我們摸著黑去擼"瞎眼撞",一晚上能擼一面口袋。此蟲炒熟後,那滋味又與蟋蟀和螞蚱大大的不同。還有豆蟲,中秋節後下蟄。此物下蟄後,肚子裡全是白色的脂油,一粒屎也沒有,全是高蛋白。

    進入冬天就慘了。春夏秋三季,我們還能搗弄點草木蟲魚吃吃,冬天草木凋零,冰凍三尺,地裡有蟲挖不出來,水裡有魚撈不上來。但人的智慧是無窮的,尤其是在吃的方面。大家很快便發現,上過水的窪地地面上有一層干結的青苔,像揭餅一樣一張張揭下來,放在水裡泡一泡,再放到鍋裡烘乾,酥如鍋巴。吃光了青苔,便剝樹皮。剝來樹皮,用斧頭剁碎、砸爛,放在缸裡泡,用棍子拚命攪,攪成糨糊狀,煮一煮就喝。吃樹皮的前半部分的工序和畢升造紙的過程差不多,但我們造出來的不是紙。從吃的角度來說,榆樹皮是上品,柳樹皮次之,槐樹皮更次之。很快,村裡村外的樹都被剝成裸體,十分可憐的樣子,在寒風中顫抖著。在這危急的關頭,政府不知從哪裡調撥來救濟糧。所謂救濟糧,根本不是糧,而是一些發霉的蘿蔔葉子一類的東西,擠壓成件。現在拿那樣的東西餵豬,豬也不會吃。但在當時確是貨真價實的寶貝。分配時人人都紅著眼,盯著秤桿,一星一點,秤高秤低,都十分計較。這種東西也不是常有的,總是在人們餓得即將停止呼吸時,才會發放一次,可見國家也是相當的困難。發放救濟糧的鐘聲敲響時,連躺進棺材裡的人也會蹦出來。這當然是誇張。那時候,人死得太多,哪裡還有什麼棺材。死了,好歹拖出去,讓狗吃了拉倒。那是狗的黃金歲月,吃死人吃的,都瘋了,見了活人也往上撲。有人可能要說:你們為什麼不去打狗吃呀?狗肉營養豐富,味道鮮美。你問得好,你這念頭,我們早就想到了,可我們腿腫得如水罐,走兩步就喘息不迭,根本不是狗的對手。與其說去打狗,勿寧說去給狗加餐。如果有槍,勾一下扳機的力氣還是有的。但在那種情況下,老百姓手裡要有了槍,什麼樣的壞事幹不出來呢?公社書記和公安人員手裡倒是有槍,但他們有糧吃,不必去打狗吃。他們嫌吃死人的狗太髒,提著槍去打野兔、大雁、水鴨子什麼的佐餐。

    大概是1961年的春節吧,政府配給我們每人半斤豆餅,讓我們過年。領取豆餅的場面真是歡欣鼓舞的場面。有的人,用衣襟兜著豆餅,一邊往家走,一邊往嘴裡塞。我家鄰居孫大爺,人沒到家,就把發給他家的豆餅全都吃光了。他一到家就被老婆孩子給包圍了,罵的罵,哭的哭,恨不得把他的肚皮豁開,把豆餅扒出來。可見愛在飢餓的人群裡,要大打折扣。孫家大爺躺在地上,面如灰土,眼淚汪汪,一聲不吭,任憑老婆孩子撕擄踢打。孫家大爺當天夜裡就死了。他吃豆餅太多,口渴,喝了足有一桶水,活活給脹死了。那時我們的胃壁薄得如紙,輕輕一脹就破了。孫大爺死了,他的老婆孩子,沒掉一滴眼淚。多少年後提起來,孫大奶奶還恨得牙根癢癢,罵老頭子吃獨食,連一點人味都沒有,死不足惜。這次年關豆餅,脹死了我們村十七個人,教訓很深刻。後來我在生產隊飼養室裡餵牛,偷食飼料豆餅時,總是十分節制,適可而止,生怕蹈了孫大爺的覆轍。

    那幾年裡,母親經常對我們兄弟講述她的一個夢。她夢到自己在外祖父的墳墓外邊見到了外祖父。外祖父說他並沒有死去,他只是住在墳墓裡而已。母親問他吃什麼,他說:吃棉衣和棉被裡的棉絮。吃進去,拉出來;洗一洗,再吃進去;拉出來,再洗一洗……母親狐疑地問我們:也許棉絮真的能吃?

    度過60年代初期,往後的歲月還是苦,但比較起來就好多了。"文化大革命"期間,村裡經常搞憶苦思甜運動,大家一憶苦,總是糊糊塗塗地憶到1960年。一憶到1960年,幹部們就跳起來喊口號,一是要打倒蘇修,二是要打倒劉鄧,幹部們說1960年的饑荒是劉鄧串通了蘇修卡中國人的脖子造成的。我們明知道這是胡說,但誰也不去裝明白。

    一直到了70年代中期,還是不能放開肚皮吃,但比較1960年那是好多了。我從小飯量大,嘴像無底洞,簡直就是我們家的大災星。我不但飯量大,而且品質不好。每次開飯,匆匆把自己那份吃完,就盯著別人的飯碗號啕大哭。母親把自己那份省給我吃了,我還是哭。一邊哭著,一邊公然地搶奪我叔叔的女兒的那份食物。那時我們尚未分家,一家老小,有十三口之多。在這樣的大家庭裡,母親是長媳,一直忍辱負重,日子本來就很難過,我的無賴,更使母親處境艱難。奪我堂姐的食物吃,確是混賬。我嬸嬸的臉色難看,說出的話像毒藥一樣,一句句都是衝著母親來的。母親只好罵我,向嬸嬸賠禮道歉。這是我一生中最壞的行為,至今我也不能原諒自己。長大後我曾向堂姐說起過此事,她淡然一笑,說不記得了。

    母親常常批評我,說我沒有志氣。我也曾多次暗下決心,要有志氣,但只要一見了食物,就把一切的一切忘得乾乾淨淨。沒有道德,沒有良心,沒有廉恥,真是連條狗也不如。街上有賣熟豬肉的,我伸手就去抓,被賣肉人一刀差點把手指砍斷。村裡幹部托著一隻香瓜,我上去摸了一把,被幹部一腳踢倒,將瓜砸在頭上,弄得滿頭瓜汁。那些年裡,我的嘴巴把我自己搞得人見人厭,連一堆臭狗屎都不如。吃飽了時,我也想痛改前非,但一見好吃的,立刻便恢復原樣。長大後從電視上看到鱷魚一邊吞食一邊流淚的可惡樣子,馬上就聯想到自己,我跟鱷魚差不多,也是一邊流淚一邊吃。在家裡如此,出去也如此。我去偷生產隊裡的馬料吃,被保管員抓住,將腦袋按到漚料的缸裡,差點嗆死。我去偷拔人家的蘿蔔,被抓住,當著數百名民工的面,向毛主席的畫像請罪。我去生產隊的花生地裡偷扒剛種下的花生吃,中了藥毒,差點要了小命——花生米是用劇毒農藥浸泡過的。至於偷瓜摸棗,更是常事。有時被捉住,有時捉不住。被捉住就挨頓揍,捉不住就如同打了一個大勝仗。有一次我去偷臨村的西瓜,被看瓜人發現,那愣頭青端起土炮就摟了火,撲通一聲巨響,驚天動地,打倒了一片玉米,嚇得我屁滾尿流。想跑,腿挪不動,被人家當場活捉,用土炮押送到學校去,成了轟動學校的新聞。與吃有關的噁心經歷窩囊事,寫成文那真叫罄竹難書。這幾年在遠離家鄉的地方,偶爾也敢人模狗樣一下,但一回到家鄉,馬上就像一條挨了痛打的狗,緊緊地夾起尾巴,生怕一翹尾巴引起鄉親們的反感,把我小時候那些醜事抖摟出來。

    有人硬說我對軍隊沒有感情,這是讓我不能接受的。掛在嘴上的感情多半虛假,藏在心裡的才有質量。我當兵之後才真正填飽了肚子,有了一些人的尊嚴,就衝著這一點,也不敢對軍隊沒有感情。當兵臨走前,村裡的幾個復員兵來給我傳授他們在部隊積累的寶貴經驗。他們說:如果吃麵條,第一碗撈半碗,連吹帶攪和,涼得快,吃得也快。吃完這半碗,再去狠狠地盛來冒尖一碗,慢慢地吃。如果第一碗就盛得很滿,等你吃完再去撈時,鍋裡就只剩下湯水了。如碰上吃米飯,萬萬不可咀嚼,只要一咀嚼,南方兵就發笑。我到了部隊,才發現那些復員兵純粹是在胡說八道。新兵連生活差一些,分到新單位,簡直就是上了天堂。我們那單位,只有十幾個人,卻種了五十多畝地,每年種兩季,一季小麥,一季玉米。小麥磨成精粉(我們只吃精粉),玉米用來餵豬。你就想想我們那單位的生活吧。戰友的父親來隊吃了幾天,感歎不已,道:什麼是共產主義?這就是了。我從新兵連下到新單位,第一頓吃了八個饅頭,自覺不好意思,更怕給領導造成不良印象,影響了進步,才意猶未盡地住了嘴。就這樣也把炊事班長嚇了一跳,跑去向管理員匯報情況,說管理員大事不好了!管理員說有什麼大事不好了,難道是鬼子又進了村子嗎?炊事班長說鬼子倒是沒有進村,但是來了幾個新兵,個個都是飯桶,吃得最少的那個,一頓飯還吃了八個饅頭。管理員說我就怕他們不能吃,能吃的兵必能幹,不能吃的也不能幹,我們的糧食大大的有。明天就給我殺豬,給這幾個小子油油腸子。第二天果然宰了一頭大肥豬,切成拳頭大的塊兒,紅燒了半鍋。饅頭是新蒸的,白得像雪花膏似的,豬肉燉得稀爛,入口就會融化。啥叫幸福?啥叫感激涕零?啥叫欣喜若狂?這就是了。這頓飯吃罷,我們幾個新兵,走起路來都有些搖搖晃晃,吃豬肉吃醉了。我個人的感覺是肚腹沉重,宛若懷了一窩豬崽。這一頓真正叫過癮。二十年來第一次,就此逝世也不冤枉。但後遺症很大,我整夜在球場上溜躂,一股股的葷油像小蛇一樣,沿著喉嚨往上爬,嗓子眼像被小刀子割著似的。第二天還是大白饅頭紅燒肉,我們開始羞羞答答,挑揀瘦肉吃,吃起來也有些文質彬彬了。管理員罵道:原以為來了幾條梁山好漢,卻原來也是些松包軟蛋。

    又過了幾十年,當我成了所謂的"作家"之後,在一些宴席上,又吃到了螞蚱、蟋蟀、豆蟲等昆蟲,又吃到了當年吃壞了胃口的野草、野菜,滿桌的雞鴨魚肉反而無人問津。村裡的首富,竟是一個養蟲的專業戶。我想,怪不得哲人們說兩極相通,原來餓極了和飽極了都要吃草木蟲魚,就像北極和南極都是冰天雪地一樣。

    1997年7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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