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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豬撒歡 第二十九章 豬十六大戰刁小三 草帽歌伴奏忠字舞 文 / 莫言

    刁小三背靠著那棵著名的杏樹,左爪托著盛著黃杏的草帽。它不時地用右爪夾起一顆杏子,準確地投人口中。它吧咂著嘴,吃掉果肉,把果核吐到幾米外的地方。它的瀟灑姿態,使我懷疑這雜種是否因叼咬爆竹受過重傷。在一棵距離刁小三五米遠的瘦弱杏樹下,蝴蝶迷一爪舉著小鏡子,一爪舉著半截塑料梳子,搔首弄姿,賣弄風騷。母豬啊,你的弱點就是貪圖小利!一隻小鏡子,半截破梳子就讓你豬皆可夫。在十幾米外的地方,那十幾頭越牆而出的母豬,吱吱地浪叫著,向這邊張望。刁小三不時地把草帽中的杏子投擲過去。每一隻杏子的到達,都會引起母豬們的哄搶。三哥,三哥,不要只盯著蝴蝶迷,我們也愛你,我們都願意為你傳宗接代。母豬們用淫蕩的話語挑逗著刁小三,即將要妻妾成群的感覺令它得意忘形,飄飄欲仙。它抖著腿兒,嘴巴裡哼著小曲,托著草帽,跳起舞來。那十幾頭母豬和著刁小三的曲子,有的團團旋轉,有的滿地打滾。它們素質低下,醜態百出,令我鄙夷。而此時,蝴蝶迷將鏡子和梳子放在樹根,擺動著屁股,扭動著尾巴,向刁小三靠攏。臨近刁小三時,蝴蝶迷突然掉頭,高高地撅起屁股。我一縱身,像非洲沙漠裡的跳羚一樣,降落在蝴蝶迷和刁小三之問,使它們即將實現的好事變成一場幻夢。

    我的出現,立刻使蝴蝶迷情慾大減。它掉過頭來,倒退到瘦弱杏樹下,用紫色的舌頭將幾片因蟲蛀而發紅脫落的杏葉捲到嘴裡,津津有味地咀嚼著。水性楊花,見異思遷,正是母豬天性,原本無可指責,這樣才能保證攜帶著最優秀基因的精子進入它的子宮與它的卵子結合,孕育出傑出的後代。這道理很簡單,凡豬都懂,智商甚高的刁小三焉能不懂。它將爪上托著的草帽連同草帽中剩餘的杏子一古腦地對著我扣過來,同時咬牙切齒地罵道:

    「狗娘養的,你壞了我的好事!」

    我一抽身,眼明爪快地抓住了草帽的邊緣,後腿蹬地就便直立,身體快速旋轉,然後左腿生根般立定,身體連同懸空的右腿,閃電般地旋轉了一個半圓,藉著巨大的慣性,如同一個訓練有素的鐵餅運動員將手中的鐵餅拋出那樣將爪中的盛著杏子的草帽撇出去。金色的草帽劃著美麗的弧線飛向已經遠去的月亮,一首動人的草帽之歌的旋律在空中轟然響起:啦啦啦一∼啦呀啦啦呀啦……媽媽的草帽飛啦一一媽媽的草帽飛向了月亮一一啦呀啦啦呀啦∼。在那群母豬的歡呼聲中——已經不僅僅是那群母豬了,豬場裡的數百頭豬,能跳的都跳了出來,不能跳的也都扶著牆頭站起來,向這邊張望著——我四蹄著地,平靜但卻是斬釘截鐵般地說:

    「老刁,不是我存心要壞你的好事,而是為了我們後代的基因優良——」

    我後腿猛蹬地面,身體騰起,直衝刁小三而去。當我對著刁小三躍起之時,刁小三也對著我衝過來。我們在距地約有兩米高的空中相遇,嘴巴與嘴巴響亮地碰撞在一起,我感受到了刁小三嘴巴的堅硬,並且還嗅到了它嘴裡那般腥甜的氣味。我鼻子酸麻,耳朵裡迴響著草帽之歌,從空中跌落地面。我打了一個滾爬起來,舉爪抹了一下鼻子,爪上沾著藍色的血跡。我低聲罵道:

    「你奶奶個熊!」

    刁小三打了一個滾爬起來,舉爪抹了一下鼻子,爪上沾著藍色的血跡。它低聲罵道:

    「你奶奶個熊!」

    啦呀啦∼∼啦呀啦啦呀啦∼∼媽媽送我的草帽丟了∼∼草帽之歌在空中迴旋,月亮翻滾而回,停在我們頭上,起起伏伏,好像在氣流中顛簸的飛船,草帽繞著它優雅旋轉,宛若一顆月球衛星。啦呀啦一∼啦呀啦啦呀啦∼∼媽媽的草帽丟了∼∼豬們有的拍爪子,有的跺腳,合著節拍,齊唱草帽之歌。

    我撿了一片杏葉,嚼爛,吐出來,用爪夾起,堵住流血的鼻孔,準備發起第二個回合的進攻。我看到,刁小三兩個鼻孔都在流血,藍色的血,滴到地上,泛著鬼火般的光澤。我心中暗喜,第一個回合,看起來是打了一個平手,但其實是我略佔了上風。我只有一個鼻孑L流血,它是兩個鼻孔流血。我知道,這是那個威力不亞於雷管的爆炸物幫了我的忙,否則,我的鼻子,還真不是它那只在沂蒙山區拱慣了石砬子的鼻子的對手。刁小三眼睛賊溜溜地轉動著,似乎是在搜尋杏葉,孫子,你也想用杏葉堵住流血的鼻孔嗎?我不會給你這個機會的!我嗚嗚地叫著,眼睛如同錐子,刺向它的眼睛,同時,將全身的肌肉繃緊,蓄積著巨大的力量,猛然躍起——

    狡猾的刁小三沒有躍起與我迎頭相撞,而是泥鰍般往前一躥,使我撲了個空。我的身體在空中滑行,直接鑽到那棵歪脖子杏樹的樹冠裡。我聽到耳畔一陣「卡嚓卡嚓」的亂響,身體伴隨著一根茶碗口般粗細的杏樹權子,跌落在地下。我頭先著地,然後是脊樑著地。翻了一個滾爬起來,頭暈目眩,嘴巴裡全是泥土。啦呀啦∼啦呀啦啦呀啦∼∼母豬們拍爪歌唱。這些母豬們並不是我的「粉絲」,它們都是些隨風草,誰勝了它們就會把屁股調向誰。勝者為王。刁小三得意地人立起來,拱爪對眾豬謝彩,並飛吻,儘管它的鼻子還往外滴著骯髒的血,儘管那些骯髒的血使它的胸脯一片污穢,但母豬們還是對它喝彩。刁小三更加得意,竟然大模大樣地走到樹下,走到我身邊,用嘴咬住那根被我的身體砸折、結滿了果實的杏樹權子,從我的屁股下拖走。太猖狂了!這孫子!但是我頭暈。啦呀啦∼∼啦呀啦啦呀啦∼我眼睜睜地看著它拖著綴滿金杏的沉重的樹權子倒退著前進。急退幾步,停下來歇息幾秒鐘,然後繼續行進。杏樹權子與地面磨擦發出嘩嘩啦啦的響聲。啦呀啦∼∼啦呀啦啦呀啦∼三哥,好樣的∼∼我感到火燒心頭,恨不得撲上去……但依然頭暈。刁小三把那根結滿杏子的樹權子拖到蝴蝶迷面前。站直身體,右腿後撤半步,彎腰,伸出右前爪,彷彿一個戴著白手套的紳士,對著那樹權子劃了一個半圓:請吧,小姐……啦呀啦啦呀啦……它又對著那十幾頭母豬和更遠處那些被閹過的公豬們招手。群豬歡呼,一哄而上,頃刻問將那根樹權子分解得七零八落。有幾頭大膽的閹豬競試圖往杏樹下靠攏,這時我站了起來。我看到一頭搶到了一段綴滿了杏子的小樹權的小母豬,得意地晃動著腦袋,肥大的耳朵扇著腮幫子,發出「啪啪」的聲響。刁小三轉著圈飛吻,一隻陰險的老閹豬,將前爪噙在嘴裡,吹出了一聲尖厲的呼哨。豬們都安靜下來。

    我努力安定心神。我知道,如果僅憑蠻勇,接下來將吃更大的苦頭。吃苦頭還是小事,重要的是這些母豬都將成為刁小三的妻妾,五個月後,豬場裡就會添上幾百隻長嘴尖耳的小妖精。我扭動著尾巴,活動著筋骨,將嘴巴裡的泥土咳出去,並順便撿拾了幾顆杏子。地上鋪著厚厚一層杏子,這都是方才被我的身體砸下來的。杏子已經熟透了,滋味香甜,果肉如蜜。啦呀啦一∼啦呀啦啦呀啦一一媽媽的草帽繞著月亮旋轉,時而金黃色,時而銀白色。吃了幾顆杏子後,我的心沉靜下來。杏子的汁液讓我的口腔和咽喉感覺很舒服。不著急,我索性慢慢地吃一頓。我看到刁小三用前爪夾著一顆杏子送到蝴蝶迷嘴邊,蝴蝶迷扭扭捏捏地不肯吃。俺娘說過,不能隨便吃男豬的東西,蝴蝶迷嬌滴滴地說。你娘胡說八道,刁小三硬把那顆杏子塞到蝴蝶迷的嘴裡,然後,趁機在蝴蝶迷的耳朵上親了一個響亮的吻。後邊群豬起哄:Kiss一個!Kiss一個!啦呀啦∼∼啦呀啦啦呀啦∼∼它們大概已經把我忘記了。它們大概以為勝負已分,而我已經甘拜下風。它們大多是與刁小三一起從沂蒙山來的,內心裡還是偏向它。奶奶個熊,是時候了!我運足力氣,直奔刁小三而去,我的身體凌空而起,刁小三故技重演,從我肚皮下油滑地逃脫。小子,我要的就是這個。我穩穩地降落在瘦弱杏樹下,也就是蝴蝶迷的身邊,與刁小三置換了位置。我抬起前爪,狠狠地在蝴蝶迷腮幫子上抽了一傢伙,然後就勢把它撲倒。蝴蝶迷尖聲哭叫。我知道刁小三會調頭猛撲過來,而我的那兩個巨大的睪丸、也是我全身最薄弱最珍重的部位正處在它的攻擊之下,如果被它撞上一頭或咬上一口,那一切都結束了。這是一招凶險的棋,類似於破釜沉舟,我用兩眼的餘光盡量地往後看著,拿捏著分寸和時機。我看到這頭凶獸張開的大嘴,口中噴濺出的血沫子,兩眼射出的凶光,啦呀啦∼∼啦呀啦啦呀啦∼∼千鈞一髮之際,我的後腿猛地翹起,前爪按著蝴蝶迷的身體,用的是倒立的力道,刁小三彷彿一枚呼嘯的炮彈,貼著我的肚皮前衝,我下落的身體,正巧騎在了它的脊背上。沒容它有任何反抗,我的兩隻前爪,就準確而凶狠地摳住了它那兩隻凶光四射的眼睛……啦呀啦∼∼啦呀啦啦呀啦∼∼媽媽的草帽飛上了月亮∼∼帶走了我的愛情和理想∼∼這一招確實歹毒了些,但事關大局,也就顧不上那些偽善的說教了。

    刁小三馱著我胡碰亂撞,終於將我從它背上顛下來。它的兩個眼窩裡流出了藍色的血。它捂著眼睛,遍地打滾,一邊打滾一邊嚎叫:

    「我看不見了……我看不見了……」

    啦呀拉∼∼啦呀啦∼∼群豬悄無聲息,一個個神情肅然。月亮飛昇而去,草帽飄然落地,草帽之歌戛然而止,只有刁小三的淒厲慘叫在杏園裡迴盪。那些閹公豬們都夾著尾巴回到了圈捨,那些母豬,在蝴蝶迷的率領下,圍成一個圓圈,齊刷刷地調了頭,把它們的屁股,獻媚於我。它們的嘴巴,嘈嘈切切地嘟囔著:主人,親愛的主人,我們都屬於您,您是我們的大王,我們是您的賤妾,我們準備好了,要做您孩子的母親……啦呀啦∼∼啦呀啦啦呀啦∼∼落地的草帽被打滾的刁小三壓成了薄餅。我腦海裡一片空白,耳邊似乎還有草帽之歌的裊裊餘音,而這裊裊餘音也終於如同沉人深潭的珍珠,一切恢復正常,月光如水,寒意襲來,我不由得打了一個寒顫,皮膚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江山就這樣打下來了嗎?就這樣稱王稱霸了嗎?難道我真的需要這麼多母豬?說實話,當時我已經沒有了與它們交配的興趣,但它們高高翹起的屁股,如同不可摧毀的圓城,緊密地包圍著我,使我無法脫身。我欲乘風離去,但高處似有一個威嚴的聲音提醒我:豬王,你沒有權利逃脫,就像刁小三沒有權利與它們交配一樣,與它們交配是你的神聖職責!啦呀啦∼∼啦呀啦啦呀啦∼∼草帽之歌彷彿珍珠從水底緩緩升起,是的,帝王沒有家事,帝王的雞巴上有政治。我應該忠於職守,與母豬們交配;我必須履行職責,把我的精液,射進它們的子宮,不論它們是美還是醜,不論它們是白還是黑,不論它們是處女豬還是曾被別的公豬爬跨過。複雜的問題是選擇,它們同樣迫切、同樣灼熱,究竟應該先跟哪一個交配,或者說,應該先臨幸哪一頭?我迫切地感到應該有一頭閹豬幫助處理這些事情。閹豬會有的,但現在已經來不及了。月亮即將履行完它今晚的職責,戀戀不捨地隱沒在西邊,從杏樹的梢頭,露出半個通紅的臉龐。東邊的天際,已經呈現出鯊魚肚皮一樣的銀白色。黎明將至,晨星格外璀璨。我用硬鼻拱了一下蝴蝶迷的屁股,示意已經選定了它做第一個臨幸對象。它嬌聲嬌氣地哼哼著:大王啊……大王,妾身終於盼到這一時刻……

    我暫時地忘記了身前事,也不去顧忌身後事,作為一頭純粹的公豬,我舉起前爪,爬跨到母豬蝴蝶迷的背上……啦呀啦∼∼啦呀啦啦呀啦一∼草帽之歌轟然響起。在急管繁弦營造出的背景音樂的烘托下,一個雄渾的男高音拔地而起,直衝雲霄:媽媽的草帽,飛到月亮上去了∼∼載著我的愛情和我的理想∼∼這些竟然全無妒意的母豬互相咬著尾巴,圍成一個圓圈,在草帽之歌的伴奏下,圍著我和蝴蝶迷跳舞。先是杏園中鳥聲陣陣,然後是紅霞似火。我的第一次交配圓滿結束。

    當我從蝴蝶迷背上跨下來時,正看到西門白氏挑著一擔食料,拄著長柄勺子搖擺而來。我盡了最後的力氣跳越圍牆回到我的捨,等待著白氏的餵食。黑豆和麩皮使我的口水大量分泌。我餓了。圍牆外邊探進來白氏被霞光映照的紅通通的臉膛。她的眼睛裡含著淚花,感慨萬端地對我說:

    「十六啊,金龍和解放結了婚,你也結了婚,都長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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