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驢折騰 第八章 西門驢痛失一卵 龐英雄光臨大院 文 / 莫言
西門驢痛失一卵龐英雄光臨大院1955年1月24日,是農曆乙未年正月初一。莫言那小子後來把這天當做自己的生日。進入八十年代後,官員們為了多當幾年官或是為了當更大的官,都把年齡往小裡改,都把學歷往高裡填,沒想到啥官也不是的莫言也跟著湊熱鬧。這是個好天氣,一大早就有鴿群在空中盤旋,悠揚的鴿哨,響過去又響回來。我的主人,停下手中的活兒仰望鴿群,半邊藍臉,煞是好看。
過去的一年,藍家的八畝地,收穫糧食二千八百斤,平均畝產三百五十斤,除此之外,還在溝畔地角收穫大南瓜二十八個,上等苧麻二十斤。儘管合作社對外宣傳畝產四百斤,但藍臉根本不相信。我聽到他多次對迎春說:「就他們那樣的莊稼畝產能收四百斤?騙鬼去吧。」女主人笑著,但笑容難掩擔憂,她勸說:「掌櫃的,別跟人家叫板,人家是成群結隊,咱是獨家單干,好虎難抵一群狼啊。」「怕什麼?」藍臉瞪著眼說,「有陳區長給咱撐腰呢!」
主人頭戴一頂棕色絨帽,穿著三表新的棉衣,腰裡紮著青布搭腰,手持一柄木梳,梳理著我身上的毛。主人的梳理讓我身體很舒服,主人的讚揚讓我心裡很舒服。主人說:
「老黑,好夥計,去年你也出了大力,能打這麼多糧食,一半功勞是你的。今年,咱爺們兒再加把勁,把那個雞巴合作社徹底打敗!」
陽光越來越燦爛,我身上漸漸暖起來。鴿子還在天上盤旋,地下鋪著一層紅白紙屑,那是粉身碎骨的爆竹。昨夜,屯子裡電光雷鳴,響聲連片,此起彼伏,硝煙瀰漫,猶如戰爭爆發。煮餃子的氣味瀰漫到院子裡,還有年糕、糖果的氣味摻雜其中。女主人將一碗餃子放在涼水中過了一遍,倒在槽子裡與谷草攪拌在一起。摸摸我的腦袋,她說:
「小黑,過年了,吃餃子吧。」
我承認,作為一頭驢,能吃上主人家過年的餃子,是很高的禮遇。主人幾乎把我當成了人,當成了他家庭中的一員。自從我大戰二狼後,獲得了主人的加倍愛護,也贏得了一頭驢在高密東北鄉這週遭百里、十八處村屯所能贏得的最高聲譽。儘管那三個該死的捕狼隊員霸去了兩匹死狼,但人們都知道事情的真相。儘管沒人否認韓家的驢也參加了戰鬥,但人們都知道我是斗狼的主力,韓驢只是個配角,而且還是我救了它的性命。儘管我早就到了被劁的年齡,我的主人也曾經恐嚇過我,但斗死雙狼後,主人再也不提這話兒。去年秋天,我跟在主人背後下地,那個背著褡褳、手搖銅鈴、以劁驢閹牛騸馬為業的獸郎中許寶,尾隨在我身後,兩隻眼睛,賊溜溜地往我後腿間瞅。我早就嗅到了他身上那股殘忍的腥臭,我早就知道他不懷好意,這個拿驢卵牛蛋下酒的壞種,注定了不得好死。我警惕著,我準備著,只要他靠近到合適的距離,我就會飛起後蹄,對他的襠間下傢伙。我要讓這個罪惡纍纍的壞種,落個雞飛蛋打的下場。也許他會轉到我的面前來,那我就啃破他的頭。咬人,是我的長項。這傢伙很狡猾,躲躲閃閃,始終在安全距離外,不給我機會。街道兩邊的閒人,看著倔強藍臉牽著他那匹大名鼎鼎的驢在前頭走,而後頭跟隨著一個劁驢的壞種,都期待著好戲開演。人們七嘴八舌地說:
「藍臉,要給毛驢去勢嗎?」
「許寶,又瞅上下酒菜了?」
「藍臉,萬不能劁,這頭驢能踢死狼,全仗著那一窩卵,一個卵一個膽,這驢卵多,簡直是一窩土豆。」
一群正要上學的小學生,蹦蹦跳跳地尾隨著許寶,唱著現編的快板:
許寶許寶,見蛋就咬!
咬不著蛋,滿頭大汗。
許寶許寶,是根驢屌。
吊兒郎當,不走正道……
許寶立定,瞪著那些頑童,從褡褳中摸出一把亮晶晶的小刀子,氣勢洶洶地說:
「小雜種們,都給我閉嘴!哪個敢再編排許大爺就騸了他的蛋子!」
頑童們聚在一起,對著許寶傻笑。許寶往前走幾步,他們就往後退幾步。許寶對著他們衝來,他們就一哄而散。許寶追上來打我卵蛋的主意,頑童又聚攏成群,跟在後邊,邊走邊唱:
「許寶許寶,見蛋就咬……」
許寶顧不上去理睬那些纏磨他的頑童,他繞著圈兒,跑到藍臉前方,倒退著走,與藍臉搭話:
「藍臉,老哥們兒,我知道這驢咬傷了好多人,驢傷了人,既要賠藥費又要賠好話,索性劁了,一刀割落,三天康復,我保它成為一頭服服帖帖的順毛驢!」
藍臉不理許寶,我心陣陣衝動。藍臉知道我的脾性,緊緊地抓住我的嚼鐵,不給我往前衝的餘地。
街上的浮土被許寶的腳後跟踢起,這雜種,倒是走得快捷,大概是經常用這樣方式行路。他一張乾巴小臉,兩隻三角眼,眼下垂著兩個肉泡,門牙間開了一條寬縫,說話間不時有水泡泡從縫裡飛出。
「藍臉,」他說,「我勸你,還是劁了吧,劁了好,劁了好。劁了你就省心多了。給別人劁,我收五元錢,給你劁,分文不取。」
藍臉住腳,冷冷地說:
「許寶,先回家去把你爹劁了。」
「你這人,怎麼這樣說話?」許寶拔高嗓門道。
「嫌我說話難聽?那你就聽聽我的毛驢怎麼說吧。」藍臉笑著道,他鬆開我的韁繩,對我說,「老黑,上!」
我惱怒地嘶鳴著,像爬跨花花驢那樣揚起前蹄,往許寶那顆乾癟的頭腦上砸去。街邊看熱鬧的人發出驚呼,那撥頑童也停止了喧嘩。我期待著蹄子擂在許寶腦袋上那種感覺和那種聲音,但期待落空,本應該能看到的那張因驚嚇而變形的小臉沒有看到,本應該能聽到的狗轉節子般的驚叫也沒有聽到,恍惚中似有一條油滑的影子鑽到了我的肚皮下,陰涼的不祥之感在腦子裡一閃現,欲想躲避,為時已晚——胯下一絲冰冷的感覺閃過,隨即是鋒利的劇痛。我感到若有所失,知道中了暗算,急轉身,看到後腿內側有血流下,看到在路邊,許寶用只手托著一個沾著血跡的灰白卵子,滿面笑容,對著看客炫耀,路邊響起一片喝彩聲。
「許寶你這個雜種啊,你把我的驢毀了……」我的主人悲痛地呼喊著,欲撇下我,上前與許寶拚命,但許寶把卵子塞進褡褳,手中又亮出那把亮亮的小刀子,我的主人,就萎軟了。
「藍臉,你不能怨我,」許寶舉手指點著看客,道,「大家有目共睹,連這些小朋友也都看到,是你藍臉縱驢傷人在前,我許寶正當防衛在後。如果不是老許我機警,此時,我這顆頭,已經被驢蹄子敲成血葫蘆了。老藍,你不能怨我。」
「可是,你毀了我的驢……」
「老子本來想毀了你的驢,老子也完全具有毀了你驢的本事,但老子顧念鄉親感情,手下留了情,」許寶說,「實話告訴你,你的驢有三個卵子,我只取了它一個,這樣,它的野性會收斂一些,但仍然不失為一頭血氣方剛的公驢。你他媽的,還不感謝我,更待何時?」
藍臉俯身側臉,觀察了我雙腿間的情景,知道許寶此言不謬,心平氣和了許多,但感謝是不可能的,畢竟,這個魔鬼一般的傢伙,在未商量的情況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摘去一顆驢卵。
「許寶,醜話跟你說在前頭,」藍臉道,「要是我的驢有個三長兩短,咱們的事就沒完沒了。」
「除非你用砒霜拌料餵它,否則我保你驢命百歲!今天,最好不要讓它下地幹活,拉它回家,餵它點精料,飲它點鹽水,兩天就會收口。」
藍臉口裡不服,但還是遵從了許寶的建議,拉我回家。我的痛苦,略有緩解,但還很強烈,我用仇恨的目光,盯著這個將吃我一卵的雜種,心裡盤算著報仇的方式,但說心裡話,經過這番風雷電閃般的變故,我對這個雙腿羅圈、其貌不揚的小男人,平添了許多敬畏。人世間竟有這般怪物,以取卵子為職業,而且取得出神入化,其下手之狠、出手之準、動作之快,非親歷絕不敢相信也!啊噢∼∼啊噢∼∼我的那個卵啊,今晚你就會伴著燒酒進入許寶腸胃,明天就會進茅坑,我的卵、卵。
走到距他們幾十步處,聽到許寶在後邊喊:
「藍臉,知道方纔那一手叫做什麼名堂嗎?」
「我日你祖宗,許寶!」藍臉回頭大罵。
眾人的笑聲傳來,笑聲中許寶大喊,得意洋洋的聲嗓:
「好好聽著,藍臉,還有那頭驢,也好好聽著,方纔那一手叫做『葉底偷桃』!」
「許寶許寶,葉底偷桃!藍臉藍臉,丟人現眼……」那群出口成章的天才頑童,跟在我們後邊也喊叫著,一直把我們送進西門家大院……
院子裡人氣漸旺,東西廂房裡的五個孩子,穿戴著光鮮衣帽,在院子裡合群蹦跳。藍金龍和藍寶鳳已到了上學的年齡,但還沒有上學。金龍神情憂鬱,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寶鳳天真無邪,是個美人坯子。他們是西門鬧留下的種子,與我西門驢沒有直接關係,與我西門驢有直接關係的,是韓花花驢所下的那兩個驢駒,只可惜,它們不滿半歲,就跟著它們的娘死去。花花之死,是西門驢一大傷心事。花花是吃了有毒草料而死,兩頭驢駒,我親生的孩子,是吃了花花的毒奶而死。驢產雙駒,全屯喜慶;三驢同亡,百家心痛。韓石匠哭成個淚人兒,但肯定有個人在暗中笑,笑者就是下毒者。此事驚動了區裡,專派了有經驗的公安員柳長髮前來破案,那人比較笨拙,只會把村裡的人一撥撥叫到村公所,用那套似乎從留聲機裡播放出來的話語盤問,結果自然是不了了之。後來莫言那廝在他的《黑驢記》中,把給韓家驢下毒的罪名扣在黃瞳頭上,儘管他編造得嚴絲合縫,但小說家言,決不可信。
接下來我對你說,與我西門驢同年同月同日生的那個藍解放,也就是你,你知道他是你就行,為了方便我還是說他——他已經五歲有餘,隨著年齡的增長,臉上那塊痣越來越藍。這孩子相貌醜雖,但性格開朗,活潑好動,手腳不閒置,尤其是那張嘴,幾乎一秒鐘也不會閒著。他穿著與同母異父的兄弟藍金龍同樣的衣服,因為個頭不及金龍高,衣服嫌大,下卷褲腿,上挽袖子,看上去有一股匪氣。但我深知這是個心性善良的好孩子,但幾乎不討所有人喜歡,我猜想,大概與他的多言和臉上的藍痣有關。
說完藍解放,接下來說說黃家的兩位千金:黃互助與黃合作。這兩個女孩,穿著同樣的花棉襖,紮著同樣的蝴蝶結,生著同樣白淨的皮膚和同樣嫵媚的細長眼睛。黃、藍兩家,說親不親、說疏不疏的一種複雜關係,大人們在一起,總是彆扭尷尬,迎春和秋香,畢竟都曾經是西門鬧的枕邊人,彼此既是冤家又是姐妹。現在分別嫁人,鬼使神差地又都住在各自住過的房子,但房子的主人換了,時代也換了。與大人的複雜關係相比,孩子們的關係清純簡單。藍金龍性格陰沉,很難接近;藍解放與黃家雙嬌處得極為親密。那兩個女孩子,一口一個解放哥哥地叫著,藍解放本是個饞鬼,竟然能省出兩塊糖果,給她們吃。
「娘啊娘,解放把糖給互助、合作吃了。」藍寶鳳悄悄地對母親說。
「既然是分給他的,他願意給誰吃就給誰吃吧!」迎春拍拍女兒的頭,無奈地說。
孩子們的故事,還沒有開始,他們之間的戲,十幾年後將達到高潮,現在,還輪不到他們唱主角呢。
現在,有一個重要人物登場。他姓龐名虎,面如重棗,目若朗星。頭戴一頂棉軍帽,身穿一件紮著絎線的棉襖,胸前掛著兩枚勳章,衣袋裡插著一支鋼筆,手腕上套著一塊銀光閃閃的手錶。他手持雙拐,右腿完好,左腿從膝蓋處沒了。一條黃色的褲腿,在斷腿處隆重地繫了一個疙瘩。雖然只有一隻腳,但那腳上卻穿著一隻嶄新的翻毛皮鞋。他一進大門,所有的人,包括孩子,包括我這頭驢,都肅然起敬,在那個年代,這樣的人,只能是從朝鮮戰場上回來的志願軍英雄。
英雄對著藍臉走來。木拐棒戳著鋪地的方磚,發出「篤篤」的聲響,那條腿落地沉重,彷彿步步生根,另外半條腿上的褲子,悠來蕩去。他立在主人面前,問道:
「我如果猜得不錯,你就是藍臉。」
藍臉的臉部肌肉抽搐了一下,等於回答了英雄的問題。
「志願軍叔叔好,志願軍叔叔萬歲!」多嘴饒舌的藍解放跑上前來,無限敬仰地說,「您一定是個英雄,您立過功勞,您找我爹有什麼事?我爹不愛說話,有什麼問題,儘管問我,我是我爹的發言人。」
「解放,閉嘴!」藍臉道,「大人說話,小孩子不許插嘴。」
「沒關係,」英雄寬厚地笑著,「你是藍臉的兒子,名叫解放對嗎?」
「你會算卦嗎?」解放驚訝地問。
「我不會算卦,但是我會相面。」英雄狡猾地說,但他馬上恢復了臉上的莊重表情,用胳膊夾住木拐,伸出一隻手,伸到藍臉面前,說,「夥計,認識認識,我是龐虎,是區裡新來的供銷合作社主任,那個在生產資料門市部賣農具的王樂雲是我的妻子。」
藍臉愣了片刻,伸出手與英雄相握,但從他的困惑的眼神裡,英雄知道他還迷在霧裡。於是,英雄對著外邊喊:
「喂,你們也進來吧!」
一個身體渾圓的小個子女人,抱著一個清秀的女孩子,從大門走進來。女人穿著藍色制服,鼻樑上架著一副白邊眼鏡,一看就知道不是個吃莊戶飯的人。那孩子眼睛很大,兩個腮幫子紅通通的,像深秋的蘋果。這孩子滿臉都是笑意,是一副標準的幸福嬰兒的模樣。
「啊呀,原來是這個同志!」藍臉欣喜地叫著,同時回頭對西廂房裡喊,「他娘,快來,來貴客了。」
我自然也認出了她。去年初冬的一件往事被清楚地回憶起來。那天藍臉牽著我去縣城馱鹽,回來的路上,遇到了這個王樂雲。她托著沉重的大肚子,坐在路邊呻吟。她穿著一件藍制服,因為肚子太大,制服下邊的三個扣子敞開著。她戴著一副白邊眼鏡,面皮白淨,一看就知道是個吃公家飯的。她看到我們,如同看到救星,艱難地說:大哥,行行好,救救我吧……——你是哪裡的?這是怎麼啦?——我叫王樂雲,是區供銷合作社的,我要去開會,本來還不到日子,可是……可是……——我們看到了歪倒在路邊枯草中的自行車,知道了女人面臨的險境。藍臉急得轉圈,搓著手說:我能幫你什麼呢?我該怎樣幫你?——馱我去縣醫院,快。——主人卸下我背上那兩袋鹽,脫下身上的棉襖,用繩子攬在我的背上,然後,搬起女人,放在我背上。同志,你坐穩了。女人手抓著我的鬃毛,低聲呻喚著。主人一手扯著韁繩,一手攬著那女人,對我說:老黑,快跑。我奮蹄,我很興奮,我已經馱過許多東西,鹽,棉花,莊稼,布匹,還從來沒馱過女人。我撒了一個歡,女人的身體搖晃著歪在我主人的肩上。穩住步子,老黑!主人命令著。我明白,老黑明白。我快步疾走,同時努力保持著身體的平穩,宛如行雲流水,這就是驢子的長處。馬只有飛奔,腰背才會平穩,驢善疾走,跑起來反而顛簸。我感到這事兒很莊嚴很神聖,當然也很刺激,這時候我的意識介於人驢之間,我感到有溫暖的液體浸透棉襖並濡濕了我的脊背,也感到從那女人頭髮梢滴下來的汗水落在我的脖子上。我們離開縣城原本只有十幾里路,而且我們走的是一條近路,路兩側荒草沒膝,一隻野兔子倉惶衝撞在我的腿上。
好,就這樣到了縣城,進了人民醫院。那年代醫護人員的服務態度真好。主人站在醫院大門口大聲吼叫:快來人哪,救命啊!我也不失時機地嘶鳴起來。立刻就有一群身披白大褂的男女從屋子裡跑出來,將那女人抬進屋去。那女人一下驢,我就聽到從她的褲襠裡傳出了哇哇的叫聲。回來的路上,主人悶悶不樂,瞅著那件被弄髒的棉衣他嘟嘟囔囔。我知道主人迷信思想很重,錯以為產婦的東西骯髒晦氣。到達與女人相遇的地方,主人皺著眉頭,青藍著臉說:老黑,這算什麼事?一件新棉襖,就這樣報了廢,回家怎麼跟內當家的交待?——啊噢,啊噢,我有點幸災樂禍地大叫著,主人的狼狽相讓我很開心。你這驢,還笑!主人解開繩子,用右手的三根指頭,把那件棉襖從我背上揭下來。棉襖上——嗨,不說了,主人歪著頭,屏住呼吸,捏著因為濕透而變沉重、彷彿一張爛狗皮的棉衣,掄起來,猛力往外一撇,猶如一隻大怪鳥,飛到路邊的荒草地裡去了。繩子上也沾了血跡。因為還要捆紮鹽包,不能扔,只好把繩子放在路上,用腳來回地搓著,路上的黃土改變了繩子的顏色。主人只穿著一件紐扣不全的小褂,胸膛凍得青紫,加上那張藍臉,其相貌頗似閻羅殿裡那些判官。主人從路邊捧了幾捧土,揚灑在我的背上,又撕來乾草搓擦了。搓擦著說:老黑,咱爺們兒這是積德行善,對嗎?——啊噢,啊噢,我回應著主人。主人將鹽包捆在我背上,看著路邊那輛自行車,說:老黑,按說這車子,應該歸咱們所有,咱們賠上了棉襖,賠上了工夫,但如果咱們貪了這點財,前邊積的德就沒了對不對?——啊噢,啊噢——好吧,咱爺們兒就好事做到底,送人送到家。主人推著車子,趕著我——其實我也不用他趕——重返縣城,到了醫院門口。主人大聲喊叫:哎,那個生孩子的女人聽著——你的車子,放在門口了——啊噢,啊噢——又有幾個人跑出來。快走,老黑,主人用韁繩抽打著我的屁股說,快跑,老黑……
迎春雙手沾著白面,從廂房裡跑出來。她的眼睛放著光,直盯著王樂雲懷中那個美麗女孩子,伸出手,嘴裡喃喃著:
「好孩子……好孩子……胖得真喜煞個人啊……」
王樂雲將孩子遞到她手裡,她接過來,抱在懷裡,低下頭,在那孩子臉上嗅著,親著,一連聲地說:
「真香……真香啊……」
孩子不習慣她的親熱,哇哇地哭起來。藍臉呵斥道:
「還不快把孩子還給同志,瞧你那樣,大母狼似的,什麼孩子也被你給嚇哭了。」
「沒關係的,沒關係的。」王樂雲接回孩子,拍著,哄著,孩子哭聲弱了,不哭了。
迎春搓著手上的面,歉疚地說:
「真是對不起……您看看我這樣子,把孩子的衣裳都沾了……」
「我們都是莊稼人出身,」龐虎說,「沒那麼多講究。我們今天,是特意謝恩來了。如果沒有你老兄幫忙,後果不堪設想!」
「把我送到醫院還不算,又跑了第二趟,把車子送回去,」王樂雲感慨地說,「醫生護士都說呢,打著燈籠也難找藍大哥這樣的好人。」
「主要是驢好,它走得快,走得穩……」藍臉不好意思地說。
「對對對,驢也好,」龐虎笑著說,「你這頭驢,可是大名鼎鼎啊,名驢!名驢!」
啊噢∼∼啊噢∼∼
「嘿,它能聽懂人話呢。」王樂雲道。
「老藍,我如果送你財物,就是把你看小了,也把咱們的友情給糟蹋了,」龐虎從口袋裡摸出一個打火機,啪嗒一聲打著火,說,「這是繳獲美國鬼子的,送給你作個紀念,」又從口袋裡摸出一個黃澄澄的銅鈴鐺,說,「這是我讓人從舊貨市場上專門弄來的,送給驢。」
英雄龐虎靠近我的身體,將那鈴鐺,拴在我的脖子上,然後拍拍我的腦袋,說:
「你也是英雄,授一等勳章!」
我晃動了一下腦袋,感動得想放聲大哭,啊噢∼∼啊噢∼∼銅鈴發出一串清脆的響聲。
王樂雲拿出一包糖,分給藍家的孩子們,連黃家的互助、合作也有份。「上學了嗎?」龐虎問金龍。解放快嘴,搶著回答:「沒上。」「要上學,必須上學,新社會,新國家,年輕一代,紅色接班人,沒有文化是萬萬不行的。」「我們家沒有入社,是單干戶,爹不讓我們上學。」「什麼?還單干?像你這樣有覺悟的人還單干?這是真的還是假的?老藍,這是真的嗎?」
「是真的!」一個響亮的聲音,在大門口那兒回答。我們看到,洪泰岳,村長、黨支部書記兼合作社社長,依然穿著那身衣服,只是更瘦了,也更精幹了,瘦骨伶仃,大踏步走過來,對著英雄龐虎伸出手,說,「龐主任,王同志,新年好!」
「新年好,新年好!」眾多的人湧進大院,互相祝賀新年,不再說那些老話了,滿嘴新詞兒,時代大變,於此略見一斑。
「龐主任,我們集合,是商量辦高級合作社的問題,把周圍幾個自然村的初級社,合併成一個大社,您是英雄,給我們作個報告。」洪泰岳說。
「我沒準備,」龐虎說,「我是來感謝老藍同志的,他救了我家兩條命。」
「不用準備,您隨便講,就把您自己的英雄事跡給我們說說就行,大家歡迎。」老洪帶頭鼓掌,引起掌聲一片。
「好,我講講,隨便講講。」龐虎被簇擁到大杏樹下,有人塞到他身後一把椅子,他閃開了,不坐,站著,起高聲,「西門屯的同志們,春節好!今年春節好,明年的春節更好,因為在共產黨和毛澤東同志的領導下,翻身農民走上了合作化的道路。這是一條金光大道,越走越寬廣!」
「可是有人,竟然還頑固地走單干的道路,要跟我們的合作社競賽,失敗了還不認輸!」洪泰岳打斷英雄龐虎的話,插嘴道,「藍臉,我說的就是你!」
眾人的目光,聚焦在我的主人身上。他垂著頭,玩弄著英雄贈送的打火機。卡嚓——火苗——卡嚓——火苗——卡嚓——火苗。女主人臉上掛不住,搡了一下他,他一瞪眼,說:「回屋去!」
「藍臉是個有覺悟的同志,」龐虎高聲說,「他帶著驢,勇鬥群狼;又帶著驢,救我妻子。他不入社,是一時沒想明白,大家不要強迫命令,我相信,藍臉同志一定會加入合作社與我們一起奔金光大道的。」
「藍臉,這次成立高級社,你要是還不加入,我就給你下跪了!」洪泰岳說。
我的主人,解開我的韁繩,牽著我走向大門。英雄所贈銅鈴,在我頸上,丁丁噹噹地響著。
「藍臉,你到底入還是不入?」洪泰岳喊。
主人在大門外立住腳,回頭,對著院內,甕聲甕氣地說:
「你下跪我也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