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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 第二幕 文 / 莫言

    在綠色燈光照耀下,整個舞台像一個幽暗的水底世界。舞台深處,有一個周圍生滿細草的山洞。從山洞中。不時傳出青蛙的叫聲與嬰兒的哭聲。有十幾個嬰兒,從舞台上方垂掛下來。他們四肢抽動,哭聲連成一片。

    舞台前部,擺放著兩個製作泥娃娃的案板,郝大手和秦河盤腿坐在案後,聚精會神地團弄著泥巴。

    姑姑從洞裡爬出來。她身穿一襲肥大的黑袍,頭髮蓬亂。

    姑姑:(像背書一樣)俺叫萬心,今年七十三,當婦科醫生,整整五十年。即便是退休之後,也日夜不得閒。經俺的手接出來的孩子,統共是九千八百八十三……(仰起臉,看著那些空中懸掛的孩子)孩子們,你們哭得真是好聽啊!聽到你們的哭聲,姑姑心裡就踏踏實實;聽不到你們的哭聲,姑姑心中就空空蕩蕩。你們的哭聲,是世界上最好聽的聲音;你們的哭聲,是姑姑的安魂曲。真可惜早年沒有錄音機,沒能把你們出生時的哭聲錄下來。姑姑活著的時候,每天放你們的哭聲;姑姑死後,在葬禮上,也放你們的哭聲。九千八百八十三個孩子一齊哭,那該是多麼動聽的音樂……(無限神往地)讓你們的哭聲感天動地。讓你們的哭聲把姑姑送入天堂……

    秦河:(陰沉沉地)當心他們的哭聲把你拽進地獄!

    姑姑:(在那些懸掛的孩子之間,用輕盈的步伐來回穿行著,宛如一條魚在水中輕快地游動。她一邊穿行,一邊用巴掌拍打著那些嬰兒的屁股)哭啊,寶貝們,哭啊!你們不哭,說明你們有毛病,你們哭,說明你們很健康……

    郝大手:神經病!

    秦河:你說誰呢?

    郝大手:說我呢!

    秦河:說你當然可以,說我那是不行的。(自負地)因為我是高密東北鄉最著名的泥塑藝術家。儘管有些人不同意,但那是他們的事。在玩弄泥巴這個行當裡,老子就是天下第一。人,必須學會自己抬舉自己,如果自己都不把自己當成一個東西,那誰還會把你當成一個東西?俺捏出來的孩子,是真正的藝術品,一個值一百美金。

    郝大手:都聽到了吧?什麼叫不要臉呢?我團弄泥巴那會兒,你還在地上爬著找雞屎吃呢。老子是縣長任命的民間工藝美術大師!你算什麼?

    秦河:同志們,朋友們,都聽到了吧?郝大手,你不是不要臉,你是厚顏無恥,你是神經病,你是強迫症,你捏了一輩子泥孩子,至今還沒捏出一個成品,你總是捏一個毀一個,總是以為下一個會比上一個好。你就是那個在玉米田里掰棒子的笨狗熊。同志們,朋友們,你們看看他那兩隻手,什麼「郝大手」,那根本不是手,是青蛙的爪子,鴨子的腳,指頭縫裡生著蹼膜……

    郝大手:(憤怒地將手中泥巴投向秦河)你放狗屁!你這個神經病,立刻從這裡滾走!

    秦河:你憑什麼讓我滾走?

    郝大手:因為這是我的家。

    秦河:誰能證明這裡是你的家?(指著姑姑與那些懸掛著的孩子)她能證明嗎?他們能證明嗎?

    郝大手:(指姑姑)她當然能夠證明。

    秦河:憑什麼她就能證明?

    郝大手:她是我的老婆!

    秦河:你憑什麼說她是你的老婆?

    郝大手:因為我和她結過婚。

    秦河:誰能證明你和她結過婚?

    郝大手:因為我和她睡過覺!

    秦河:(痛苦萬端,抱著頭)不——!你是個騙子!你騙了我,我為你耗費了青春,你答應過我,你說你不會和任何人結婚,一輩子也不結婚!

    姑姑:(怒斥郝大手)你招惹他幹什麼?我跟你可是有約在先的。

    郝大手:我忘了。

    姑姑:你忘了?我提醒你,我當時跟你說,要我嫁給你可以,但你必須接受他,把他當我的弟弟,容他瘋,容他傻,容他胡言亂語;管他吃,管他住,還要管他穿衣服。

    郝大手:我還要容他與你睡覺是不是?

    姑姑:神經病,你們都是神經病!

    秦河:(怒指都大手)他才是神經病,我的神經很正常!

    郝大手:叫囂也沒有用,惱羞成怒也沒用。哪怕你把拳頭舉得比樹還高,哪怕你眼睛裡蹦出鮮紅的櫻桃,哪怕你頭上生出羊角,哪怕你嘴巴裡飛出小烏,哪怕你渾身長遍豬毛,也無法改變你是神經病!這個事實,用鋼鑿子,鐫刻在石頭上!

    姑姑:(嘲諷地)這滿嘴的歪詞,是從蝌蚪的劇本上學來的吧?

    郝大手:(指著秦河)你每隔兩個月,就要到馮耳山精神病院住三個月。在那裡,你穿緊身衣,吃鎮靜劑,實在不行還要坐電椅。你被他們折騰得皮包著骨頭,眼珠子發直,好像一個非洲的孤兒。你的小臉上沾滿了蒼蠅屎,好似一塊舊牆皮,你從那裡逃出來,又有兩個月了吧?明天,或者後天,你又該到那裡去了吧?(逼真地模仿救護車的警笛聲,秦河渾身顫慄,跪在地上)你這次進去,就不要出來了。你這樣的狂躁型精神病,放出來就會給這個和諧的社會增添不和諧的因素!

    姑姑:夠了!

    郝大手:如果我是醫生,我就把你永遠關在那裡,我要用電棍擊打你,讓你口吐白沫,渾身抽搐,讓你徹底休克,永遠不要醒來。即便是醒來,也要讓你徹底失去記憶。(秦河抱著頭,在地上打滾兒,嘴巴裡發出令人心悸的慘叫聲。)

    郝大手:你這叫毛驢打滾兒,彫蟲小技。滾。繼續滾;看,你的臉變長了;自己摸摸,你的耳朵變大了;你馬上就會變成一頭毛驢;毛驢拉磨,在磨道裡轉圈子。(秦河四肢著地,高高地翹著屁股,模仿毛驢拉磨)對,就這樣,真是一頭好驢!磨完這二升黑豆,再磨一斗高粱。好驢不用戴遮眼,好驢不會偷吃磨盤上的面。好好幹,主人不會虧待你,我已經拌好草料,等你來享用。

    姑姑上前欲拉起秦河,秦河咬了她的手。

    姑姑:你這個不知好歹的。

    郝大手:我說過,這裡沒有你的事,你就好好照顧那些孩子吧,別讓他們凍著,也別讓他們餓著。但也不能讓他們吃得太飽,也不能讓他們穿得太暖。就像你反覆說過的:嬰兒若要安,三分飢餓三分寒。(轉對秦河)你怎麼不拉啦?你這頭懶驢。非要用鞭子抽著你才肯幹活嗎?

    姑姑:你不要折磨他了!他是個病人!

    郝大手:他是病人?我看你才是病人!

    秦河口吐白沫昏倒在舞台上。

    都大手:起來,不要裝死!這樣的把戲,你玩過不止一次了!這樣的把戲,我已經見過許多遍了。這樣的把戲,糞堆上的屎殼郎都會。你想用裝死來嚇唬我,呸!我根本就不怕!你死了才好呢!你馬上死,一分鐘也不要耽擱!

    姑姑急忙上前,欲對秦河進行救治。郝大手起身攔住了她。

    郝大手:(痛苦地)我的忍耐已經到了極點。我再也不允許,你用那種方式,去救治他……

    姑姑往左移動,郝大手跟著往左移動;姑姑往右移動,郝大手跟著往右移動。

    姑姑:他是病人!在我們醫生的心目中,世界上只有兩種人:一種是健康的人,一種是有病的人。哪怕他昨天打過我的父母,今天他突發了疾病,我也要忘記仇恨將他救治;哪怕他哥哥強姦我時突發癲癇,我也要將他推下去進行救治!

    郝大手:(身體突然變得僵硬,痛苦地低語著)你到底承認了,你到底還是跟他們兄弟倆都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關係。

    姑姑:這就是歷史,這就是幾千年的文明史,凡是承認歷史的,就是歷史的唯物主義者,凡是否認歷史的,就是歷史的唯心主義者!

    姑姑:(坐在秦河身邊,將他攬進懷裡,像懷抱一個嬰兒一樣,搖晃著,低聲唱著一首含混不清的歌曲)想起你我心痛欲碎……想起你我欲哭無淚……想寫信找不到你的地址,想唱歌記不住你的歌詞……想親吻找不到你的嘴巴,想擁抱找不到你的身體……

    一個身穿綠色小兜肚(兜肚上繡著一隻青蛙)、頭皮光溜溜猶如一塊西瓜皮的孩子,率領著一群坐著輪椅、拄著雙拐、前肢上纏著繃帶(由兒童扮演)的青蛙,從那個幽暗的洞裡鑽出來。綠孩子大聲喊叫著:討債!討債!「青蛙」們發出嘎嘎咕咕的叫聲。

    姑姑一聲慘叫,扔下秦河,在舞台上躲閃著那個綠孩子和那群青蛙。

    郝大手和清醒過來的秦河抵擋著綠孩子與青蛙們的攻擊,保護著姑姑下場。綠孩子與青蛙們追下。

    ——幕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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