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洪都的奇跡 文 / 當年明月
至正二十三年(公元1363年)四月,陳友諒率領他的軍隊開始了自己最後的征程。
也就是在此之前不久,一個人來到了洪都,他是受朱元璋委派來此地鎮守的。
這個人叫朱文正。
此人是朱元璋的親侄子,由於洪都的位置很重要,不容有失,很多人都沒有想到朱元璋會把鎮守洪都如此重要的工作交給這個嘴上還沒有長毛的傢伙。
他不過是個紈褲子弟。這是朱文正還未上任前人們對他的評價。
從實際情況來看,這個評價並沒有錯的。
這位朱文正同志一到洪都就留連於煙花之所,整日飲酒作樂,還譜了曲,讓使女們日夜排演。而軍事佈防等重要工作則交給下屬去操辦,自己並不打理。
他的所作所為十分符合花花公子、敗家子、浪蕩子弟等不良形象的典型特徵。
每次看到朱文正喝得醉醺醺,不省人事,屬下只能搖頭歎氣,這真是個大爺,什麼也指望不上他了。洪都危矣……
陳友諒的第一個進攻目標正是洪都。
後人一直為陳友諒的這個決定不解,為什麼不直接進攻應天呢,那樣朱元璋將腹背受敵,不堪一擊,陳友諒為什麼現成的便宜不撿呢。
這似乎是個很難解釋的問題,但我相信,在陳友諒那裡,這個問題很好解釋。
陳友諒的性格弱點注定了他一定會進攻洪都。
他是一個心黑手狠的人,一直都在背叛和欺騙中生活,對這些東西並不陌生,洪都的投敵對他而言應該並不是什麼意想不到的事。
但從心理學上來說,像他這樣的人最忌諱的就是被人所背叛,對一個人而言,他最厭惡的往往就是自己所擅長的。
屬於我的東西,一定要拿回來!
攻下洪都,就可以教訓那些背叛我的人,讓他們懂得,對我陳友諒要絕對的忠誠!
只許我負天下人,不許天下人負我,是這類人的通病。
當然了,攻下洪都還有很多好處,此處可以作為進攻應天的基地,進可攻,退可守,如果攻擊不利,也可以控制下游,徐圖再戰。
紈褲子弟朱文正的各種軼事自然也傳到了陳友諒的耳朵裡。這對他而言又是一個極大的鼓勵。
攻下洪都,易如反掌!
但他似乎少考慮了一點。
以朱元璋之精明,不可能不知道朱文正的言行,怎麼會把如此重要的一個位置交給這樣的人?
就在陳友諒向洪都進軍的當天,收到這一消息的朱文正收起了他那套飲酒取樂的行頭,對陳友諒露出了猙獰面目。
【天下第五名將】
人們的傳統觀念中,往往以是否熱衷於吃喝嫖賭作為標準來衡量人的好壞,如果按照這個標準,朱文正同志就一定是個壞人了。
但人們往往忽視了這樣一個事實,這個世界上還存在著有用的壞人和無用的好人。
朱文正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壞人,這也導致了他後來的悲劇,但毫無疑問的是,他是一個有用的人。
在朱元璋手下,有著很多天才將領,他們的軍事才能和功績不遜色於歷史上任何名將。在這眾多的將星中,朱文正是耀眼的一顆。
按照軍事天賦和功勞,朱文正大致可以排在將領中的第五位,這並不是因為他不夠優秀,而是因為他前面的四個人都是無法超越的。後面將講述他們幾位的故事。
與朱文正共同守衛洪都的還有一個人,鄧愈,這也是個關鍵人物,如果要排名的話,他應該排在第六。因為他就是後來的開國六公爵之一。
朱文正在大敵當前之下,顯示了自己的能力,洪都是一個堅固的城池,但有一個缺點——門太多,我統一了一下,共有撫州、宮步、土步、橋步、章江、新城、琉璃、澹台八個門,此外還有水道門。
多門是大城市繁華的象徵,但當這座城市面對六十萬大軍的時候,這種繁華就變成了噩夢。由於人多,攻城的軍隊大可以同時攻打各門,防守方卻會顧此失彼。
但朱文正確實是一個不世出的軍事天才,城裡可用的兵用來防守實在是捉襟見肘,但他卻能調配得井井有條。
他應該感到幸運,在城中駐守的都是身經百戰的將領,他根據這些將領的特點作出了調配:
最重要的撫州門由鄧愈防守;
趙德勝防守宮步、土步、橋步三門(這個比較累,任務最重);
薛顯(猛人)守章江、新城兩門;
牛海龍、趙國旺守琉璃、澹台兩門。
朱文正可能是學會計出身的,他在安排好防守兵力後,居然還能剩下兩千人(怎麼擠出的),用來隨時支援各門。
萬事俱備,只等陳友諒了。
洪都之戰將成為陳友諒的噩夢。
【最後的動員】
陳友諒率領大軍向洪都前進,關於他軍隊的實際人數,歷來有爭論,我根據其戰船的規模估計出了一個大概數字,他的戰船最大的可以裝兩三千人,小的也能裝一千餘人,而他此次出征的戰船有兩百多艘,那麼人數大約在四十萬到六十萬之間。是名副其實的大軍團。所謂「投鞭斷江」並不誇張。
至元二十三年(1363)四月二十三日,陳友諒的大軍到達了洪都。朱文正和他的將領們看到了最恐怖的景象,幾十萬人將城池圍得水瀉不同,江面上停滿了巨大的戰船,士兵的鎧甲和兵器閃耀出的光芒比陽光更刺眼,飄揚的旌旗幾十里連成一片,如同一件大大的斗篷籠罩著洪都。
黑雲壓城城欲摧。
朱文正在都督府召開了最後一次全體軍事會議,他一反以往那玩世不恭的態度,莊嚴肅穆的站立著,這讓以往背後議論他無武將之容的將領們非常吃驚,他那肅殺的表情和嚴厲的語氣令人喘不過氣,他們都低著頭聽他訓話。
「我知道你們不喜歡我,在背後議論我,沒有關係,我也並不喜歡你們,但此時陳友諒六十萬大軍已在城下,諸位如要投降,可即出行,我並不阻攔,但若不走,唯有同我一途,戰至城破人亡,一死方休!」
他看著眼前的這些將領們,突然心中湧起了一股巨大的悲涼感,在這場戰爭中,有多少人可以活下來呢,還能看見他們嗎,自己呢。
他用可能是一生中最溫和的口吻結束了這次訓話:
「諸位珍重,望來日以富貴相見。」
將領們聽到了這句話,都抬起頭來,他們驚奇的發現,朱文正的眼中竟似含著淚水。
什麼都不用說了,對於這些在刀口上度日的人來說,他們很明白目前的形勢,他們不喜歡朱文正,不喜歡他的放蕩不羈,但他們明白,現在他們是真正意義上的戰友。
他們分別向自己駐守的城門走去,對於他們中間的很多人來說,那裡就是生命的終點。
所謂戰友,就是同生共死的夥伴。
四月二十四日,陳友諒發動了進攻,洪都戰役開始。
【意志的較量】
陳友諒的軍隊首先選擇的進攻目標正是鄧愈守護的撫州門,此門四面開闊,十分適合進攻,陳友諒決定,就從這裡進城!
拂曉時分,漢軍向撫州門進攻,戰況十分激烈,城內的士兵不斷的把準備好的大石頭、大木頭向城樓下的士兵砸去,陳友諒的士兵使用的是竹盾,對於從天而降的大傢伙顯然沒有什麼抵抗力,死傷慘重。
這種情況持續了三天,漢軍的屍體在撫州門前堆成了山,卻沒有能夠前進一步。
陳友諒這才感覺到,問題不像他想的那麼簡單。
他嚴令士兵,如果不能拿下撫州門,軍法從事!
二十七日,對撫州門最猛烈的進攻開始了。
陳友諒的士兵們在後退必斬的威逼下,向撫州門發動了衝擊,由於城樓上的箭弩和木石太猛,攻城木無法使用,士兵像發瘋一樣,用手中兵器猛砍城牆,居然把城牆衝出一個十餘丈的大口子(豆腐渣工程),大凡到了這個時候,城門的指揮官會下令後撤,進行巷戰,但名將鄧愈用他自己的方法告訴了我們城牆是怎樣煉成的。
【鄧愈的殺手鑭】
鄧愈得知城牆被突破後,並未驚慌,他早有預料,準備了後著。
當陳友諒的士兵們越過城牆破口準備進入城中時,發現城裡的士兵用一種奇怪的東西對準了他們。
槍聲大作。
槍?是的,鄧愈的後著就是火銃,元末的火槍經過宋代和元代的改造,已經非常先進,可以大規模投入使用,但由於這種東西操作麻煩,很多人(如陳友諒)不願意裝備,雖然他們也偶爾使用,但真正將火槍作為一個單獨兵種使用的只有朱元璋,後來的明軍三大營中的神機營就是火槍營。
這種火槍給陳友諒的士兵造成了極大的心理震懾,一時不敢進攻,鄧愈不愧為名將,他知道漢軍很快就會捲土重來,沒有呆板的去修理城牆,而是迅速的用樹木修建了臨時城牆——木欄。
這種隨機應變的細節最能反應將領的水平。
果然,不久後,漢軍重來,與鄧愈軍爭奪木欄,守軍用弓箭和火槍還擊,但由於敵軍太多,漸漸不支,此時,閒著沒事幹的琉璃、澹台兩門守衛牛海龍、趙國旺帶領士兵前來助戰,朱文正此時正確分析了戰場形勢,帶領主力親自趕來增援,守軍士氣大振,與漢軍死戰,朱文正考慮到城牆如果不修好,遲早抵擋不住對方的進攻,便命令一邊作戰,一邊修城牆。
說實話,我現在還無法想像那是個什麼景象,前面的士兵在拿刀拚殺,他們後邊的人用水泥刀砌牆。
陳友諒也認識到撫州門的城牆是一個絕好的突破機會,他親自督戰,務求必克。
陳友諒和朱文正就在不遠的地方對望,當他看到守軍的勇猛,才感覺到自己可能錯誤的估計了朱文正的能力。
這場慘烈的戰役,從早上打倒晚上,雙方似乎都沒有回去休息的願望,為鼓舞士氣,雙方將領都親自上陣,洪都總管李繼先、跑來幫忙的牛海龍、趙國旺全部戰死,一直打到第二天早上,朱文正的施工隊修好了城牆,漢軍見攻城無望,終於退去。
此戰是開戰以來最為艱苦的一戰,雙方以命相博,最後的勝利屬於朱文正,但他的損失也極為慘重,自己也負了傷。
回去一定要宰了那個承包撫州城牆工程的傢伙,我相信這是朱文正最想做的事情。
此戰的慘烈也讓陳友諒心有餘悸,在之後的幾天內沒有發動大規模的進攻,而是分兵佔領了吉安,作為後盾。城內的士兵在經歷了殘酷的戰鬥考驗後,逐漸成長和適應了戰爭,事實證明,陳友諒此時的鬆懈是一個巨大的失誤,不久之後,他將面對更為頑強的防守。
在經歷了一個星期的小規模進攻後,陳友諒重新發動了大規模的進攻。
五月初七,陳友諒在實地勘查城防後,決定攻打新城門。
這不是一個好的抉擇,因為守衛新城門的是薛顯。
薛顯此人,用今天的話說,應該算是個亡命之徒。一向以彪悍無理聞名,在洪都城內也是一霸,無人敢惹,陳友諒很快就會吃虧了。
五月初八,陳友諒命令大軍攻擊新城門,新一輪的攻擊開始。
然而當陳友諒的士兵們穿著鎧甲,拿著竹盾小心翼翼的向城門接近時,卻意外的發現城上的箭石並不猛烈,不禁大喜,陳友諒隨即決定,使用呂公車!
呂公車是一種巨型攻城車,但由於拆卸複雜,不易活動,所以在激烈的戰鬥中很少使用,此時不用,更待何時?
城內的薛顯等待的就是這個時刻。
此時,他打開了城門,漢軍士兵們頓時激動起來,他們死活進不去的城門居然打開了。
出來的是薛顯和他率領的騎兵。
正在準備攻城機器的士兵沒有想到,城內的人如此大膽,居然還敢衝出來,大亂,薛顯帶著騎兵耀武揚威般的衝殺了一陣後,退了回去。
之後,漢軍再也沒敢猛烈進攻新城門。
真可謂我是流氓我怕誰啊。
從五月打到六月,陳友諒一直在望城興歎,難道洪都是攻不下的?
他決定攻擊水路。
六月十四日,他出奇不意的從洪都的水關進攻,然而等待他的是早已守候在那裡的長矛隊。漢軍士兵剛接近水關,守軍就用特製的長矛穿過鐵柵攻擊他們,刺死刺傷不計其數,漢軍拚死用手抓住刺出的長矛,才算暫時穩定住了局勢,此時裡面的守軍的長矛刺擊停頓了下來,漢軍大喜,以為守軍已經逃跑,誰知過了一會,裡面又開始用長矛向外刺,漢軍習以為常,仍舊用手去抓,誰知一抓便慘叫起來,細看才發現,守軍將長矛和鐵鉤在火上烤紅後,再用來刺擊漢軍。
原來剛才是去加熱了。
陳友諒狼狽不堪,他用盡一切方法攻城,但洪都近在眼前,就是進不去。
無計可施之下,他又去攻擊趙德勝守衛的土步門,此戰倒不是沒有收穫,守城大將趙德勝被漢軍的冷箭射死,但立刻有人接替了他的指揮位置,仍然牢牢的控制著城門。
陳友諒陷入絕望。
這是個什麼樣的地方啊!什麼時候才能進去!
其實,城內的朱文正也有著同樣的痛苦。
什麼時候能出去啊!
圍城,真正的圍城。
【鋼鐵戰士朱文正】
朱文正已經有一個多月沒有睡好覺了,他在陳友諒大軍到來前做好了部署,八個門來回轉,督促將領做好準備工作,作戰之時,他總是穿著盔甲睡覺,一有危險,他要立刻起身,帶領自己手下那點少得可憐的兵力去增援,是名副其實的救火隊員。
當領導真不容易啊。
但他確實堅持下來了,他用他頑強的意志抵抗了六十萬大軍的進攻,把他們阻攔在城下,完全無法動彈。
頑強的意志是可以戰勝強大敵人,朱文正證明了這一點。
大家可能也發現了一個問題,為什麼援兵還不到呢?
如此大的戰役,朱元璋一定已經得到了消息,為何他還不增援朱文正?
這並不能怪朱元璋。
因為朱文正根本就沒有向他求援!
大凡這種敵眾我寡的防禦戰,守將都會在第一時間向主帥求援,寫上諸如你再不來,大家就一起完蛋之類的話,交給送信人,並且還會反覆交待:讓他快點來,不然老子就沒命了!
朱文正真是個奇人!
他似乎把陳友諒當成了到洪都露營的遊客。
洪都戰役打了一個多月,朱文正以豆腐渣工程的城牆和有限的士兵與陳友諒的無敵艦隊反覆較量,靠著他的軍事天才一直支撐了下來,他似乎認為自己還有力量去對抗陳友諒,更大的消耗對方的實力,為決戰做好準備。
但他也小看了陳友諒,一個能夠統管六十萬大軍的指揮者,怎麼會被小小的洪都難住。
洪都,只不過是個時間問題。
六月,陳友諒發動了更大規模的進攻,朱文正敏銳的軍事嗅覺告訴了他自己,洪都的抵抗已經接近了極限。再也不能拖延了,他派了一個人去找朱元璋。
這是一個值得一提的人,他的名字叫張子明。
張子明從洪都出發,去找朱元璋,為了保險起見,他白天不趕路,而是找地方睡覺,晚上趁人少才出發(有點類似倒時差)。這種沒有效率的走路方法,使得他走了半個月才到應天找到朱元璋。
此時的朱元璋也是一頭包,他派徐達去攻打廬州,所受到的待遇和陳友諒差不多,始終無法攻破城池。
朱元璋問張子明朱文正的情況,張子明是個聰明人,他沒有說朱文正撐不住了之類的話,而是說:陳友諒來了很多人,但死傷已經十分慘重,而且出師時間過長,糧食差不多了,如果你出兵的話,一定能擊敗他(師久糧乏,援兵至,必可破)。
朱元璋聽了這話後,十分高興,馬上派人去廬州讓徐達班師(早幹什麼去了),準備決戰!
然後他告訴張子明:你先回去吧,我準備準備,不久就去洪都。
不久是多久呢?
朱元璋接著說:讓朱文正再堅持一個月,一個月後我就到了!
一個月?到時朱文正的骨頭可能已經拿去敲鼓了!
【張子明的勇氣】
話雖如此,張子明還是上路了,這次為了趕時間,他日夜兼程,誰知到達湖口時,被陳友諒的士兵擒獲,陳友諒親自接見了張子明。
張子明給陳友諒的第一印象,是一個呆子,站在那裡,手都不知往哪裡放。
這個人容易對付。
陳友諒開始給張子明做思想工作,從拉家常開始,到天下一統、民族大義等等等等,張子明只是不斷的點頭,到最後他也說煩了,表達了自己的真實想法:
和我合作,誘降洪都,你就能活,不合作,就死。
張子明連忙說,我合作,我合作。
於是,陳友諒派人押著張子明到了洪都城下,讓他對城內喊話,讓城裡的人投降。
張子明連聲答應,走到城下,大聲喊道:
「請大家堅守下去,我們的大軍馬上就到了!」
陳友諒傻眼了,他沒有想到這個柔弱的讀書人有這樣的膽量,氣急敗壞,拿刀殺了張子明。
他這才明白,這個書生並不怕死,只是他的使命沒有完成,他還不能死。
他還一直記得張子明臨死前那嘲弄的眼神。
更讓他不安的是,從他的將領們的眼神中,看到的是對這個讀書人的敬佩。
這些殺人不眨眼的傢伙居然會佩服這個人?
不對,事情不應該是這個樣子的,擁有最強力量的人就可以決定一切,不是嗎?
當我弱小的時候,那些比我強大的人肆無忌憚的欺辱我,現在我擁有最強大的軍隊和力量,這個世界上的所有人都應該怕我,畏懼我,尊敬我!
那麼為什麼這個微不足道的讀書人不怕死,不怕我呢?
陳友諒第一次對自己的行為方式產生了懷疑。
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事情用暴力和權威解決不了的,陳友諒不明白這個道理,就如同徐壽輝不懂得陳友諒的生存方式一樣。
【賭局的開始】
至元二十三年六月,在確定了與陳友諒決戰的方針後,朱元璋從廬州調回了徐達的部隊,並召集了他所有的精銳力量,包括二十萬士兵,和他手下的優秀將領徐達、常遇春、馮勝、郭興等人,連劉基這樣的文人謀士也隨軍出征,與陳友諒一樣,朱元璋這次也算是空國而來。
遲早有這一仗,躲也躲不過,那就打吧。
陳友諒和朱元璋就像兩個賭徒,一個帶了六十萬,一個帶了二十萬,去進行一場危險的賭局。他們使用的籌碼是無數人的生命,賭注是自己的生命,財富和所有的一切。
但這個賭局最吸引人的地方在於,贏的人將獲得這片大地的統治權。這個獎勵太讓人動心了,沒有人能夠拒絕。
至正二十三年(1363)七月六日,朱元璋帶著他的全部賭注從應天出發,去參加這場賭局。
朱元璋不會真的讓朱文正守一個月,他的軍隊以急行軍向洪都前進,不分晝夜,不停的走,向著他們的宿命中的戰場前進。
朱元璋在行軍的路上,這是一個晴朗的白天,江上不時刮起陣風,卻讓人感覺相當溫和舒爽。
朱元璋卻沒有欣賞景色的心情,他的旗艦正向洪都前進,當他回頭時,看到的是他的眾多戰船,以及統帥戰船的文臣武將,這是二十萬的大軍。朱元璋每當想到這裡,心裡就止不住的激動。
從一個一無所有的放牛娃,到今天千軍萬馬的統帥者,我是怎樣走到這一步的啊,那麼多的艱難與困苦,悲涼與絕望,我都挺過來了,現在我要去爭奪天下!
陳友諒是如此的強大,無敵的戰船,勇猛的士兵,他一直都比我強,一直都是。
已經不是三年前了,已經沒有伏擊這樣的便宜可撿了。這一次我要面對的是他真正的力量,只能硬碰硬!
朱元璋的手不禁的顫抖起來,這種顫抖是畏懼,也是期望。
當面對強大的敵人時,人們的第一反應往往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先上去拚一拚,不行再說。這個行為的錯誤之處在於,牛犢並非不怕虎,而是因為它不知道虎的可怕。
當朱元璋弱小時,他專注於擴大自己的地盤,佔據滁州!佔據和州!陳友諒、張士誠算是什麼東西!
然而隨著他自己的不斷強大,他才意識到自己面前的是怎樣的一個龐然大物,是怎樣的可怕與不可戰勝。他終於開始畏懼。
越接近對方的水平,就越瞭解對方的強大,就會越來越畏懼。當他的畏懼達到極點的時候,也就是他能與對手匹敵的時候!
朱元璋不斷的追趕陳友諒,不斷的瞭解陳友諒的可怕,也不斷的增強著自己的實力,只為那最後的決戰,戰勝了他,天下再無可懼!
以顫抖之身追趕,以敬畏之心挑戰。
陳友諒,我已經有了和你決戰的本錢,你已經在洪都耗了兩個月,士氣和糧食還能剩下多少,我雖兵少,但絕不怕你!
只要打倒了陳友諒,我就是天下之主!
此時江上突然狂風大作,朱元璋的坐船搖晃起來,他也從沉思中猛然醒來,這裡不是決戰的戰場,陳友諒也不是那麼容易打敗的,要戰勝他,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馬渡江頭苜蓿香,片雲片雨渡瀟湘。
東風吹醒英雄夢,不是咸陽是洛陽。】
勝利仍然遙不可及,還是考慮一下怎麼作戰吧。
陳友諒,我來了!
七月十六日,朱元璋大軍到達湖口,為了達到與陳友諒決戰的目的,他分兵兩路,分別佔領了經江口和南湖口,同時還封鎖了陳友諒唯一可以退卻的武陽渡口,堵塞了陳友諒的退路。
朱元璋經過反覆考慮,正確的認識到,要徹底戰勝陳友諒,唯一的方法是徹底摧毀它的水軍,他決心與陳友諒在水上決出勝負。
七月十九日,陳友諒在得知朱元璋來援並且封鎖自己退路的情況後,主動從洪都撤退,前往鄱陽湖尋求與朱元璋決戰。
他徹底膩煩了和這個人打交道,也不想再等了。他沒有尋求突圍,回到江洲,雖然這對他來說很容易,朱元璋封鎖江口的那些破船根本不放在他的眼裡。
我已經沒有耐心了,既然你要水戰,那就來吧,就在水上決一雌雄!
七月二十日,朱元璋水軍與陳友諒水軍分別來到了鄱陽湖,在康郎山相遇,兩隻軍隊經過無數的波折,終於走到了最後決戰的地點。
大戰就在明日!
鄱陽湖,又稱彭澤,北起湖口,南達三陽,西起關城,東達波陽,南北相望三百餘里,對當時的朱元璋和陳友諒來說,可謂是浩瀚無邊。它上承贛、撫、信、饒、修五江之水,下通長江,由於南寬北窄,形狀像一個巨大的葫蘆。
毫無疑問,就地形而言這是一個理想的戰場。
公元675年,不世出的天才王勃前往交趾看望自己的父親,路過滕王閣,為壯美的山色湖光所感,一揮而就了流芳千古的滕王閣序。
當王勃登上滕王閣,遠眺碧波萬頃、水天相連的鄱陽湖,不禁壯懷激烈,寫下了為後人傳頌千古的名句:
【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
現在,這個映照著無上光芒的地方,將成為一個更為光彩的舞台,在這個舞台上,將上演這場戰爭中最為精彩的一幕。
【決戰前夜】
朱元璋的艦隊停靠在南鄱陽湖的康山,與陳友諒的艦隊對望,可以清晰的看到敵方船上的燈火。
明天就要決戰了,這是朱元璋畏懼的,也是他所盼望的,輸掉戰爭就將一無所有,贏得戰爭就獲得一切。
朱元璋的思緒又回到了二十年前,他接到湯和來信的時候。
如果那時,我不選擇投軍,現在我的人生會是如何呢,也許在某一個地方平靜的生活著,過完自己的一生。
事實證明,現在我走的這條路是最為艱難的,從郭子興到韓林兒,從滁州到應天,這是怎樣的一條路啊,在陰謀和背叛,流血和殺戮中生存下來,就是我的宿命嗎?
已經不能回頭了,和尚不能做了,農民不能做了,甚至乞丐也不行,要麼成為九五至尊,要麼戰敗身死!
我經歷了常人不能忍受的磨難,忍受了常人不能忍受的痛苦,這是我應得的!我所等待的就是這一天!
一定要勝!
勝利必定屬於我!
陳友諒,以性命相搏吧!
對岸的陳友諒也在沉思,但他考慮的卻是另一個問題。
從自己參加起義開始,腦海中似乎就沒有信義這兩個字,為了走到現在的位置,我殺了很多人。
倪文俊賞識我,提拔了我,對我有知遇之恩,我殺了他。
趙普勝是個老實人,對我很尊重,把我當兄弟看待,我殺了他。
徐壽輝把權力讓給我,只想活下去,我殺了他。
這個世界就是這樣的,不是嗎,心黑手狠才能取得勝利,因為在你弱小的時候沒有人會可憐你!
我相信我所做的沒有錯。
為了今天的權勢和地位,我不稀罕什麼名聲,讓那些道學先生罵好了,手中的權力和武力才是最重要的。我背叛了很多人,他們不再信任我,隨時可能背叛我,但只要我擁有最強的力量,我就能控制一切!
終於走到今天這一步了。
一定不能輸,如果我輸了,一切就全完了!
我不想再被人唾棄,被人看不起,我要屬於我的尊嚴!
朱元璋,來吧,我在這裡等著你!
這是一場真正意義上的決戰,決定的不僅是朱元璋和陳友諒的命運,也決定著天下人的命運。
在這場決戰中,沒有正義與邪惡的區分,勝利的人擁有一切,失敗的人失去一切。
這場決戰沒有規則,沒有裁判,這些東西在勝負面前顯得蒼白無力。對決戰雙方而言,勝利就是阿彌陀佛,勝利就是原始天尊,勝利就是四書五經,勝利就是仁義道德!
決一死戰吧!
成王!
敗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