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 神聖的殉教之地 文 / 威廉·斯泰龍
在我的心靈深處,純潔是一塊神聖的殉教之地。我是一個獨生子,不像別的男孩子曾見過他們的姐妹的裸體。我從未見過一個完全裸體的女人——包括那次在那家廉價旅館看見的老妓女,她在整個過程中一直穿著一件臭哄哄的襯衫。我已不記得我幻想的第一位情人的具體模樣。我並不像那個時代的許多人那樣按一種愚蠢的模式將女人理想化,因此我確信,我從未期待過與一位貞潔甜蜜,剛剛從祭壇歸回的女人上床。我想,在美好的將來,我總能遇上一位可愛的姑娘,她會掙脫禁忌,讓我和她一起歡鬧;我會讓那個小新教徒在汽車的後座把我累得半死。但有一件事我沒有想到。我從未想到我的夢中情人會在語言上也一無禁忌;我過去的女友還沒有說到"胸部"這個詞兒時不臉紅的。實際上,當聽到女人們說"他媽的"時,我已經習慣了縮在一邊不開腔。你可以想像,當萊斯麗在我們碰面的短短兩小時後,在沙灘上像頭小母獅似的伸開她那美麗的雙腿,一雙杏眼用一種我曾夢寐以求的巴比倫放蕩妓女的眼神挑逗地直視我的臉時,我所產生的那種震驚,那是一股伴隨著驚嚇、懷疑,同時又混雜著喜悅的激流。我太年輕了,心臟簡直不能承受這樣的刺激,有幾秒鐘的時間它甚至停止了跳動。
但並不只是萊斯麗那令人頭暈目眩的率直眼神使我產生燃燒的感覺,還有當時的那種氣氛。內森做救生員的朋友墨迪在他的瞭望台邊給我們劃了一小塊沙灘作休息地,我們就在那兒坐著閒聊。我生平第一次聽到了最骯髒的話,還有萊斯麗充滿挑戰與渴望的淫蕩目光。那目光赤裸裸地發出一個邀請,就像套在我脖子上的一個繩套。等恢復理智後,我用一種弗吉尼亞紳士般的簡潔超然的腔調(同時我已意識到,一開始讓她迷上我的就是這種腔調)回答說:"唔,甜心,看你那樣,我猜我一定能讓你滿意的。"她不可能知道我的心跳得有多快,尤其是剛才那危險的心臟停搏之後。我的腔調與措辭把萊斯麗逗得樂不可支,明顯地征服了她。我用考究、誇張的語言使懶懶地躺在沙灘上的她一直笑個不停。她剛從大學畢業,父親是一個塑料製品商。生活中各種各樣的限制因素以及剛結束的那場戰爭,使她從未離開過布魯克林,去到比新罕布夏州的溫尼培索基湖更遠的地方。(她笑著告訴我,她在那兒的聶霍克營度過了十一個夏天,那裡是傳說中的神仙出沒之地。)她說,我是與她交談的第一個南方人。
那個週日下午的開始,成為我一生中所有模糊回憶中的一個愉快的模糊。康尼島,華氏七十九度,生氣勃勃的沙灘景象,空氣中瀰漫著的爆米花、蘋果糖的甜香味——還有蘇菲。她使勁地拽我的袖子,然後又去拉內森,非要我們去參加所有的刺激遊戲。我們去了。越野賽跑!冒著生命危險玩翻滾列車[1],不是一次而是兩次。還玩了一種名叫死那伯的令人頭暈目眩的新遊戲,那鐵臂把我們三個人乘坐的吊籃拋向空中,我們繞著軌道飛速旋轉著,尖聲大叫。這些刺激的遊戲令蘇菲狂喜異常,我還從未看到過一個人甚至是孩子有過這樣的歡樂。她興奮地大聲尖叫,是那種甜蜜的刺激引發出的原始的歡叫。她緊緊抓住內森,把頭埋在他的臂彎裡,叫著,笑著,直到把眼淚笑出來。而我呢,玩這些東西還行,但跳傘就令我畏縮不前了。這是1939年世界博覽會遺留下來的一個傳統運動項目,是從兩百英尺的高空跳下,絕對安全,但我只看了一眼便覺得頭暈目眩。"膽小鬼,斯汀戈!"蘇菲一邊叫一邊猛拉我的手臂,但她再怎麼懇求也打動不了我。我嚼著一塊愛斯基摩餡餅,一邊看著穿著舊式的時髦衣服的蘇菲和內森坐在座艙裡沿著纜繩慢慢升起,越來越小。他們在最頂端停了一下,幾秒鐘令人窒息的恐懼,然後便順著垂直的吊桿飛快地往下落。蘇菲的叫喊聲越過下面沙灘一直傳到遠海的船上。這一跳是她最陶醉的時刻。她上氣不接下氣地對我說著,一邊還繼續不留情地嘲笑我的膽怯——"斯汀戈,你不知道有多好玩!"——當時,我們正沿著木板路朝沙灘走去,周圍擠滿了肥胖的和乾瘦的,可愛的和奇特的,各種各樣的肉體。
除萊斯麗和莫特.哈伯之外,還有幾個年輕人趴在墨特的瞭望塔旁的沙地上。蘇菲、內森和我一樣,剛剛才認識他們。墨特十分和善,身材高大健壯,毛髮濃密,一副標準的救生員形象。他把我們介紹給那三個穿著拉斯德克斯游泳褲的皮膚黝黑的年輕男子艾文、雪萊和伯特,以及三個身材姣好、膚色如蜜糖一般的女孩子桑德拉、雪萊——啊,還有——萊斯麗。墨特對所有人都過於熱情,但他們卻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冷漠甚至敵意。作為南方人,我習慣與別人真誠地握手,而他們卻不太想握我的手,好像我伸出去的是一個黑線鱷似的。這讓我有些不快。而當我審視這群人時,又忍不住感到有點尷尬。我瘦骨嶙峋,膚色蒼白,沒有多少血色。這是我家遺傳的膚色。在這堆身強體健、皮膚黝黑得像地中海海豚一般的軀體裡,我顯得那麼蒼白無力、病弱乾癟。我多麼羨慕那些能讓色素沉積為一種成熟的胡桃木色的健康身軀啊。
他們中有的帶著角質無邊眼鏡。根據他們談話的內容以及散亂放著的幾本書(其中一本是《性高潮的功能》),我猜測他們是一群學者。我猜對了。他們不是布魯克林大學的畢業生,就是與這所大學有某種關係的人。只有萊斯麗上莎拉o勞倫斯的課程,而她也是惟一不冷淡待我的人。她穿著一件奢侈的(至少在那個時候)的二件套白色泳裝,肚臍露在外面。我飛快地想了想,這可能是我見過的第一個女人的肚臍。莫特.哈伯介紹她時,她友好地一笑,而不是像其他人那樣投來不信任的一瞥。她用目光坦率地上上下下地打量著我,然後作了一個手勢,示意我坐到她身邊去。她的身體在熾熱的陽光下冒著汗,散發出一股香味,我像一隻野蜜蜂似的一下子被她迷住了。我舌頭打結,說不出話來,只是呆呆地看著她。她真的就是我的童年愛人米莉卡莫.布克龐德長大成人的樣子。她的胸部豐滿迷人,乳溝更顯神秘。我從未這麼近地看過女人的胸部。我真想把鼻子埋進那溫潤的猶太女人的胸口,發出一陣快樂的叫聲。
後來,我便和萊斯麗閒聊起來(我記得是關於文學方面的,這得感謝內森提到我是個作家)。我意識到異性相吸的原理正在產生效果,而一個猶太人與一個非猶太人也正處於相互吸引的強磁場中。一點沒錯——從萊斯麗身上流露出的熱流幾乎立即湧上了我的心頭。那是一個人一生之中很少體驗到的閃電般的激情。不過,我們也有一些共同的東西。萊斯麗和我一樣主修英文,還曾發表過一篇關於哈特.克瑞恩的論文;她對詩歌也十分在行。但她的觀點卻不屬於正統的學院派,舉止也十分放鬆,所以我們能輕鬆自在地交流,儘管我的注意力一再被她那大得驚人的胸部吸引過去;還有她的肚臍,我設想著用舌頭去舔盛在裡面的檸檬水或別的什麼美酒。在談到另一位布魯克林的桂冠詩人瓦爾特.惠特曼時,我發現不必全神貫注地聽她說話。在大學或別的地方,我曾玩過無數次這樣的遊戲。經驗告訴我,交談只是一個開始,一種男女雙方相互感覺的序幕。在這種感覺中,聽別人說什麼遠不如自信和權威的談吐更為重要。在現實中,它就像一種儀式化的求偶舞,只能讓人們的思想開小差。於是在現在這種情況下,我的注意力便溜到萊斯麗豐腴的肉體上,以及從身後傳來的那些話語裡。我幾乎聽不懂那些無意中聽來的話,所以剛開始時,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和腦袋。直到後來我才明白,他們不是在開玩笑。這些隻言片語中有著一種憂鬱的一本正經的味道,幾乎人人都是這樣開頭的:"我的精神分析醫生說……"
這些話使我困惑,同時又吸引了我;還有,他們對性的直率也令我驚訝。從八歲開始,我就沒再體驗過這種感受。我的耳朵都紅了。這些話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後來我回到住處,憑記憶把他們的話原封不動地記了下來——這些筆記現在已經泛黃,我把它們從諸如父親的信件之類的紀念物中清理出來。雖然我已發誓不再用那年夏天記的那些筆記來煩讀者(這確實很乏味,是想像力逐漸衰退的一個徵兆),但我還想再破一次例,將當時記下的一些內容原文照錄。它記載的是1947年,當精神分析在戰後美國興起時,人們言行方式的一種表現:叫桑德拉的姑娘:"我的精神分析醫生說,我的感情已從敵對階段轉移到溫情階段。他說,這通常意味著精神分析的障礙在減少,我的分析治療可以繼續進行下去。"
長時間沉默。耀眼的陽光,海鷗在蔚藍的天空中飛翔,天邊青煙裊裊。多美好的一天,天空彷彿在為自己唱著頌歌,如席勒的《歡樂頌》之類。天哪,究竟是什麼在折磨他們?我從未見過如此憂鬱、頹廢、絕望、靜默的沉重氣氛。終於有人打破了這冗長的沉默。
叫艾文的傢伙說:"不要太溫情了,桑德拉,你可以把布朗夫曼醫生的陰莖放進你的身體裡。"
沒有人笑。
桑德拉:"那並不好笑,艾文,其實你說的話令人噁心。情感轉移並不是一個可笑的問題。"更長時間的沉默。我極為震驚。在我的一生中,我從未在一個男女混雜的公開聚會中聽到過四個字母以上的庸俗下流的詞語。我覺得我那老實巴交的新教徒的生殖器已縮成一團。這些人確實很開放。但如果真是這樣,他們為什麼又如此沮喪呢?
"我的精神分析醫生說,任何一種感情轉移都是很嚴重的問題,無論是溫情的還是充滿敵意的。她說,這證明你還沒有擺脫戀母情結。"這話是那個叫謝莉的女孩子說的。她沒有萊斯麗漂亮,但同樣有兩個碩大的乳房。正像托馬斯.沃爾夫所說,猶太女孩的胸部都不可思議地發育奇好。除了萊斯麗,所有人給我的印象都像是在參加一場葬禮。我注意到蘇菲走了過來,聽著他們的談話,剛才那些瘋狂刺激的遊戲帶給她的快樂似乎已消失殆盡。那張美麗的臉上鬱鬱不樂,一言不發。她太美了,即使在情緒低落時她也很美。她不時抬眼看著內森——她一直在用眼光搜尋著他,好像擔心他離開似的——別人說話時,她就那樣一直凝視著他。
一些片斷:"我的精神分析醫生說,我一直滯留在性器官成熟之前的心理狀態,所以達不到性高潮。我很難克服這一點。"(桑德拉)
"幾個月的分析治療後,我發現我想插入的不是我母親,而是我姨媽塞迪。"(伯特)(輕微的笑聲)
"在接受精神分析治療之前,我完全是個性冷淡者,你能想像嗎?可現在我滿腦子想的都是性交。威廉.裡齊已經把我變成了一個性慾狂,我指的是在精神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