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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集 第二部分 第80節 特萊西恩施塔特 文 / 赫爾曼-沃克

    木偶戲台已經在音樂家座椅後面安放好了。她在前面的地板上挨著烏達姆坐下,讓音樂——現在是德沃夏克了——來撫慰她的心靈。幽雅動聽的小提琴和中提琴琴聲,如泣如訴的大提琴琴聲,交織成一支美妙悅耳的阿拉伯風格民歌樂曲。隨後,音樂家們又演奏了一首貝多芬後期的四重奏。特萊西恩施塔特的節目單向來是很長的,聽眾們都滿心感激,悠然神往,雖然四下裡患病的和上了年紀的人聽著聽著打起盹來了。

    在木偶戲開場之前,烏達姆先用意第緒語唱了一支新的歌曲:《他們來了》。這是他又一個精心創作、妙語雙關的政治性節目。一個孤獨的老人在他生日那天唱歌,說大家都把他給忘了,他淒涼孤獨地坐在布拉格的房間裡。忽然,他的親戚們來了。他在重唱中,變得高興起來,在舞台上歡呼雀躍,兩手辟啪地打著爆栗:

    啊,他們來了,他們終於來了!

    英國親戚,俄國親戚,

    美國親戚,普天之下的親戚!

    坐飛機來,乘輪船來——

    啊,多麼快樂,啊,這是多麼歡欣鼓舞的一天,

    啊感謝上帝,從東方,從西方,

    啊感謝上帝,他們終於來了!

    頓時彩聲四起!在他再唱一遍的時候,聽眾們也跟著唱起了迭句,還有節奏地拍著手:從東方到來,從西方來到!木偶戲就在這陣高昂的調子裡開場了。

    在演出《寒霜——杜鵑國國王》之前,他們先演了另一個很受歡迎的滑稽短劇。龐奇扮一個猶太區官吏,正想向他的妻子求歡。朱迪則推三阻四地不肯:這地方太沒個遮掩,她肚子餓了,他沒洗過澡,床輔太窄小了等等。這些借口都是猶太區裡人們所熟悉的,因而引起了哄堂大笑。他把她帶到他的辦公室,到那兒就只有他們倆,她羞羞答答地順從了。可是正當他們好合之際,他的下屬不停地打斷他們,前來報告猶太區出現的問題。烏達姆模仿夫妻倆的喁喁情話和氣喘吁吁的聲音,中間還穿插著龐奇怒氣沖沖的官腔和朱迪失望沮喪的抱怨,再加上一些猥褻的台詞和動作,使得整個演出滑稽非凡。甚至連蹲在烏達姆身邊操縱木偶的娜塔麗也不停地格格笑出聲來。

    修改過了的《寒霜—杜鵑國》也引起一片笑聲。烏達姆和娜塔麗滿面紅光從幕後走出來,一次又一次地鞠躬。

    統樓裡四處都傳來了歡呼聲:「烏達姆!」

    他搖搖頭,揮揮手,請大家別這樣。

    更多的人歡呼著:「烏達姆,烏達姆,烏達姆!」

    他做手勢請大家安靜下來,要求准許他退場。他說他很疲乏,心情又不好,還得了感冒,下一次再補演吧。

    「不成,不成。現在再來一個!烏達姆!鳥達姆!」

    木偶戲每次演出時總是如此。有時候觀眾達到了目的;有時候經過懇求,烏達姆總算退了場。娜塔麗坐在一旁。他擺出一個憂鬱的歌唱家的姿勢,把兩手在胸前合攏,用唱詩班領唱人的低沉的男中音唱起了一支悲哀的聖歌。

    「烏達姆……烏達姆……烏達姆……」

    每次他一唱起這支歌,娜塔麗就覺得脊背都發涼了。這是贖罪日禮拜儀式中的一段。

    人是用塵土創造出來的,他的歸宿是在塵土之中。他就像一片破碎的陶瓷,一朵凋謝的鮮花;就像一粒浮游的微塵,一個過眼的影子;就像一個夢境,飛逝而去。

    在每一對比喻之後,聽眾們總輕聲合唱著歌曲開始部分的那個選句:

    「烏達姆……烏達姆……烏達姆。」

    它的意思就是:

    「人啊……人啊……人啊。」在希伯來語裡,人這個詞叫亞當。烏達姆在波蘭意第緒語裡是亞當的變音。

    「亞當,亞當,亞當」——特萊西恩施塔特猶太人喉嚨裡唱出的這個令人心碎的低沉的聖歌,使娜塔麗-亨利聽了感到一種她被囚之前從未感到過的激動。這些人都在死亡的陰影下,剛才還高興得笑成一片聲,現在卻低聲唱起這個也許就是他們自己輓歌的曲子來。烏達姆唱到領唱人唱的那段絢麗的詞句時,聲音像大提琴一樣如泣如訴。他閉上了眼睛,身體在小木偶戲台前面搖晃著,兩手伸了出來,高高舉起。幾分鐘之前這個人還在講著最最粗鄙的下流話,現在他聲音裡卻充滿了對於上帝和人類的敬畏與熱愛,這簡直是令人難以相信的。

    「就像一粒浮游的微塵,一個過眼的影子……」

    「烏達姆……烏達姆……烏達姆……」

    他踮起腳尖,胳膊僵直地高高舉起,睜大了眼睛,像敞開的爐門那樣炯炯地望著聽眾:

    「就像一個夢境……」

    那雙火一般熾熱的眼睛閉上了。他垂下兩手,身體也鬆弛下來,幾乎支撐不住的樣子。最後那句話聲音降低下去,幾乎成了耳語:

    「……飛逝而去」

    他從來不唱第二遍,總緊繃著一張蒼白的臉,僵僵地鞠上幾躬,向觀眾的喝彩表示謝意。

    娜塔麗以前覺得用這個令人痛苦的禮拜儀式上唱的詠歎調,用這種曲調和歌詞,來結束一宵的娛樂,未免太古怪,簡直有點兒陰森可怕。現在,她懂得了。這正是特萊西恩施塔特。她在周圍人們臉上看到的那種淨化,也感染了她自己。聽眾都已精疲力竭,得到滿足,準備回去安寢,準備迎接這個陰影之谷中的又一天。她自己也是這樣。

    「那到底是什麼?」

    她的帆布床上放著一套帶有黃星標誌的灰呢衣服。旁邊還有粗棉線襪和新鞋。對面埃倫的床上,放著一身男人的衣服和鞋子。他坐在兩床之間的小桌子旁邊,聚精會神地看著一部棕色的大本猶太教法典。他舉起一隻手來。「先讓我把這段看完。」

    這裡可以最為明顯地看出給予他們的「照顧」。他們兩人單獨有一間房,儘管這是個只有一扇窗的小房間,是用牆板從一個大房間裡隔出來的。這個大房間從前是一個有錢的捷克人私邸裡的餐廳。在隔板那邊,幾百個猶太人擠住在四層的床鋪上。這兒放的是兩張小床,一盞昏暗的小燈,一張桌子,還有一個像公用電話間那樣大小的紙板衣櫃,這在猶太區裡可算奢華到了極點。連市政委員會的官員們居住條件也不過如此。對於這種寬厚的待遇始終沒作過任何解釋,要麼就是因為他們是「知名人士」。埃倫在這兒用膳,不過並不用去站隊。負責這所房子的長老派了一個姑娘把飯給他送來。然而他簡直不大吃東西。他好像是靠空氣在過日子。通常娜塔麗回來的時候,總有些雜碎和湯水剩下,如果她樂意吞嚥下去的話。要不然隔板那邊的人就會把這份東西狼吞虎嚥地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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