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集 第一部分 第28節 巴登—巴登 文 / 赫爾曼-沃克
(摘自埃倫-傑斯特羅的手稿)
一九四三年二月二十日
巴登—巴登
……我永遠也不會忘記火車通過打開的柵欄門的那一剎那,一面巨大的紅色e字旗在柵欄門上飄拂,用德文寫的指示牌開始出現在鐵軌兩側。我們當時正坐在餐車裡,吃的午餐是鹹魚和爛土豆。我們周圍的美國人,他們的面部表情個個都值得上畫。我簡直不忍心看一看我的侄女。後來她曾對我說過,她當時真是嚇破了膽,簡直沒有注意到我們是什麼時候越過國界的。就是現在,她也還是這麼說的。當時我所看見的她臉上的恐怖,就像是個被尼亞加拉瀑布沖走的人。
對我來說,倒還沒有這麼一種如墜懸崖的感覺。我對希特勒上台之前的德國懷有相當美好的回憶;舉行一九三六年的奧林匹克運動會的時候,我因為要給一家雜誌寫篇文章,曾去德國逗留了幾天,那時節舉目所見,已是e字旗到處飄揚,我除了覺得內心不安外,並沒碰到更大的問題。我認識幾個猶太人,他們是為商業買賣去德國旅行的;還有少數厚顏無恥之
徒,則是專為尋花問柳而去的。他們也都不會碰上多大危險。德國人總是按軌道辦事;這既是他們的美德,同時也是他們可怕的地方。去旅行的猶太人既是在旅遊的軌道上,猶如我是在新聞採訪的軌道上一樣,所以也就安全無恙。我現在就是把希望寄托在條頓民族的這一特性上。有關德國人如何殘暴的那些最可怕的傳聞,即使確有其事,我們現在也是處在外交軌道上。我難以想像反猶主義竟會跳出它的軌道,來傷害我們這條軌道上的人,特別是,如今正在討價還價,要拿我們去和德國間諜交換,很可能以一比五,或是一比四的比例去交換。
儘管如此,在我們剛到的頭幾天,我還是沒太太平平地喘過一口氣。娜塔麗連續一個星期不吃也不睡。她把兒子抱在膝上,眼裡閃爍著一種要跟人家拚命的恐怖神色,看上去似乎有點神經失常。不過,過了一段時間之後,我們也都定下心來。有句老話說得好,最怕人的事情莫過於不知道你要碰上什麼苦難。你最最害怕的事情一旦果真降臨到身上,其實也不見得就像你想像的那麼可怕。布倫納公園旅館裡的生活當然陰森可怕,但是我們現在也已習慣了,最最主要的倒還是感到無聊膩煩到了極點。如果今後有人問我,在巴登—巴登到底是什麼最使我感到壓抑,是恐懼還是無聊,我將不得不這樣說:「是無聊,而且遠遠超過恐懼。」
我們和當地居民完全隔絕。我們的短波收音機被沒收,除了柏林的廣播以外,我們聽不到任何其他消息。我們僅有的報紙和雜誌都是納粹出版物,兩份法國報紙上充滿了最下流的德國謊言,但是使用的卻是莫裡哀、伏爾泰、拉馬丁和雨果的語言。這簡直是賣淫,這比一個可憐的法國娼妓聽任德國長毛大兵蹂躪還要無恥。如果我是個法國新聞記者,我寧願讓他們把我槍斃,也絕不會如此玷污我的榮譽,玷污我的高雅的語言。至少,我希望我能做到這一點。
可以閱讀的東西少得可憐,聽不到消息,無事可做,這使禁閉在巴登—巴登的全體美國人的情況一天不如一天,我的情況可能比其他人都要來得嚴重。五個星期,我沒寫過一篇日記。我以前曾為自己的工作習慣而感到自豪,我以前曾像安東尼-特羅洛普一樣文思如湧,下筆萬言,我有許多東西要寫,而且沒其他事情可做,但是我卻聽任這份日記閒擱在那裡,就好像一個年輕的女學生把日記開了個頭,然後就惰性發作,讓那本幾乎是空白的日記本躺在書桌裡發霉,直到二十年後才被已經做了學生的女兒重新發現,惹得她咯咯直笑。
但是,快吹響你的喇叭吧!昨天,紅十字會送來的首批食品到達,人人變得興高采烈,沉悶空氣一掃而光。罐頭火腿!玉米粉牛肉!奶酪!罐頭鮭魚!罐頭沙丁魚!罐頭菠蘿!罐頭桃子!雞蛋粉!速溶咖啡!白糖!人造奶油!單單是寫下這些字眼,我也感到高興。這些美國日常食品看起來賞心說目,吃起來美味可口,對於我們的苟延殘喘的體質有起死回生的功效。
這些德國人天天吃的是土豆、黑麵包、爛疏菜,怎麼竟能打一場大戰?當然,有點兒好的東西都給士兵吃了,但是老百姓呢?!據說,我們的配給比一般德國人多一半。澱粉和纖維素當然也能填飽肚皮,但是光吃這些東西,就連狗也長不大。至於這家著名旅館裡的烹調,那就更不必提了,簡直叫人難以下嚥。瑞士代表安慰我們說,我們並沒受到苛待,全德國的旅館這些日子供應的飯菜要比我們這兒糟得多。至於我們的飲食情況、餐廳裡的奇怪安排、質地低劣的酒、黑市上買來的土豆燒酒、我們在德國「主人」照料下的整個生活情況,我以後會詳加敘述。這些情況都值得記載下來。但是,現在我想首先補敘一下這些天來應該記下的事情。
現在是上午十一點,天氣很冷。我圍裹得嚴嚴實實,坐在陽台上,沐浴著暗淡的陽光,寫下這篇日記。紅十字會送來的蛋白質和維生素此時在我週身循環流通,我又變得和以前一樣,貪婪地享受著陽光和新鮮空氣,搖動我的筆桿。感謝上帝!
自從離開馬賽以來,我一直消化不良。在盧爾德的時候,我以為不過是一時神經緊張的
緣故。但是在火車上吃了那頓糟糕透頂的午餐之後,我便病得很重,自那以來大便一直很不正常。但是今天,我卻感到非常健康,簡直像個年輕小伙子。我暢暢快快地大便了一次(這樣的事情也寫下,實在荒謬可笑,但是這是事實),高興得就想跟一隻剛剛下了蛋的母雞那樣咯咯叫上幾聲。我敢肯定,我的身體之所以這樣奇跡般突然好轉,決不僅僅是因為營養的關係,此外還有心理因素,我的胃認得出美國食品。對於它的政治敏感,我應表示慶幸。
關於路易斯。
他是全旅館的寵兒。他一天比一天聰明伶俐,一天比一天會說話,越來越討人喜歡。他是在火車上開始把大家給迷住的。在盧爾德的時候,大家很少見到他,但是在車站上,有人給了他一隻精巧會叫的玩具猴子,到了車上,他就跌跌撞撞地跑來跑去,拿著這隻猴子叫大人捏,儘管車廂搖搖晃晃,可是他卻能夠保持平衡,惹得大家讚歎不已。娜塔麗見他玩得這麼高興,也就由他跑來跑去。因為他的緣故,車上的氣氛也不那麼陰鬱沉悶了。他甚至還拿著那隻猴子,走到我們那位穿著制服的德國秘密警察跟前,那德國秘密警察起初猶豫了一下,後來竟也接過那隻猴子,緊繃著面孔捏得它吱地叫了一聲!
車廂裡的人個個爆發出一陣笑聲,至於大家為什麼會笑,要想說清楚其中的原因,恐怕需要專門寫一篇類似梅瑞狄斯論述喜劇精神的論文。德國秘密警察非常尷尬地朝四周看看,然後也哈哈大笑起來;在這一瞬之間,我們大家,甚至也包括那個德國秘密警察,看來都很強烈地感到,這場戰爭實在荒謬絕倫。這件事情成了車上全體乘客的話題,這個手裡拿著一隻玩具猴子的小娃娃也就成了我們在布倫納公園旅館的第一號大人物。
或許,我不該花費這麼多的篇幅,描寫這樣的區區小事,藉以說明這個孩子給人慰藉的
天性。最近幾個星期我生了好幾場病(有幾次非常嚴重),我之所以沒採取聽天由命的消極
態度,完全是因為我心懷一件大事:在娜塔麗和路易斯安全脫險之前,我不能,也決不甘心就此垮掉。如果有必要,我將拚死保護他們,為了能夠保護他們,我決心同頹喪和疾病作鬥爭。我們的不牢靠的記者證所依仗的就是我那幾篇雜誌上的文章。我們所受到的特殊照顧——高樓上面幾層的一套兩個房間帶陽台的套間,俯瞰旅館的花園和一個公園——只能是由於我的不過如此的文人地位。我們的生死存亡,到頭來也許要取決於我那本被讀書俱樂部選中的著作能否使我從一個默默無聞的學術工作者一躍而成為有點兒名聲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