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集 第一部分 第7節 德國人才是殺人犯 文 / 赫爾曼-沃克
「我喜歡你丈夫。」侍者給他們添了咖啡之後,斯魯特大膽地說。
塞爾瑪幾乎沒吃什麼東西,臉色變得非常蒼白。她突然激動地說:「他的心腸非常好,為救援工作捐獻了大批錢財,但是他那個復國主義的解決辦法不過是個夢想。我不再跟他爭辯了。他和他的那些朋友一天到晚這個計劃那個方案,不是開會、遊行,就是集會、進軍,這樣那樣,忙得一刻不停,他們的用意真是好極了!另外也有其他的許多委員會,它們也有它們的計劃,有它們的會議和集會!在他看來他們都是走錯了道。唉,這些美國猶太人!他們就好像是吃了毒藥的老鼠在亂兜圈子,其實都無濟於事。我不責怪他們。我不責怪國會,甚至也不責怪你們國務院的人。他們既不壞也不蠢,他們只不過是理解不了這樁事罷了。」
「有些人可能既壞又蠢!」
她舉起一隻手表示反對。「那是德國人。那些德國人才是殺人犯。但是嚴格說來,甚至也不能責怪他們。他們是受到狂熱病的驅使才變成了野獸。這一切都太可悲、太可怕了!真是,我們這頓飯怎麼盡談這個。今天夜裡我真要做惡夢了。」她把兩隻手放在太陽穴上,勉強微笑一下。「模樣兒跟我相像的那個姑娘怎麼樣了?她的娃娃呢?」
聽了斯魯特的回答,她的表情變得嚴峻起來。「盧爾德!天吶!她很危險嗎?」
「不比我們的領事官員更加危險。」
「難道像她這麼個猶太人也不要緊?」
斯魯特聳了聳肩。「我看是這樣。」
「我會夢見她。我一直夢見我又回到了德國,我們一直沒逃出來。我簡直沒法告訴你我做的這些夢有多可怕,多可怕。我父親死了,我母親病著,而我呢,現在身處異國。每天晚上都使我擔心害怕。」她神色恍惚地環視飯店一眼,然後激動不安地拿起手提包和手套。「但是如果不知感激,那也是罪過。我畢竟活著。我還得趕快去買東西。你接受裘力斯的邀請到巴爾的摩來吃飯嗎?」
「當然。」斯魯特有點過分有禮貌地說。
她的表情是將信將疑而又無可奈何。來到外面人行道上,她說:「你關於難民問題的主意不壞。你應該爭取實現。德國人要打敗仗了。要不了多久他們就得各人都為保全自己的性命傷腦筋了。德國人在這種事情上是很精明的。如果美國和其他二十個國家從現在起認真準備接受十萬猶太人,那一定會叫那些黨衛軍惡魔感到不安的。他們為了證明自己品行良好,很可能會開始尋找一些借口來保住幾個猶太人的性命。這很合乎情理,萊斯裡。」
「你也這樣想,那對我是個鼓舞。」
「是不是果真能實現呢?」
「我試試看。」
「上帝賜福給你。」她伸出手來,「冷嗎?」
「像冰一樣。」
「你知道了吧?美國並沒使我發生多大變化。我希望你的朋友和她的孩子能得救。」
天空清澈蔚藍,斯魯特迎著凜冽的寒風,弓縮著身子步行返回國務院。他在途中停下,目光越過鋪了一層白雪的草坪,朝著白宮柵欄裡面凝視,竭力想像弗蘭克林-羅斯福正在這座宏偉大廈裡面某個地方埋頭工作的情景。儘管收聽過他的那幾次爐邊談話和許多次演說,看過許多新聞影片,也在報紙上念過不下數百萬字的有關他的報道,斯魯特心中的羅斯福依然是個不可捉摸的人。他對歐洲人能夠顯出一副大慈大悲、救苦救難的模樣,而他的政策——如果「狐狸」所言屬實——卻又和拿破侖同樣冷酷無情,這樣一個政治家難道真會沒有一絲虛偽之處?
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的偉大主題——斯魯特一面匆匆趕路,一面這麼想——是拿破侖在彼爾-別竺豪夫的心目中一落千丈,從一個拯救歐洲的自由主義救世主一降而為入侵俄羅斯的嗜血侵略者。根據托爾斯泰那個靠不住的戰爭理論,拿破侖不過是騎在大象身上的一隻猢猻,一個為時勢和歷史所驅使的無能的利己狂。他之所以發出命令,只是因為他不得不發出那些命令;他之所以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只是因為一些他既不理解又無法控制的戰場上的小小事件使他必然取勝;而後來造成他屢屢敗北的那些「天才靈機」與先前給他帶來節節勝利的「天才靈機」並無不同之處,只是歷史潮流已經改變方向,與他背道而馳,終於使他陷於失敗之中。
如果「狐狸」果真確切地反映了羅斯福關於猶太人的政策,如果總統甚至不願一冒與國會發生衝突的危險以求制止這一滔天大罪,那麼總統豈不真是一隻托爾斯泰所說的猢猻,——個無足輕重的人,一個被歷史的狂飆吹脹了的龐然大物,他之所以看來能夠贏得這場戰爭,僅僅是因為工業的強大威力是向那個方向滾動的;一個時勢的傀儡,在希特勒的恐怖面前他的自行作主的能力甚至比不上一個隻身翻越比利牛斯山倉皇逃命的猶太人,因為那個猶太人至少能使遭受殺戮的人數減少一名。
斯魯特並不願意相信這一類事情。
佈雷肯裡奇-朗像個青年人那樣大踏步穿過房間前來握手。透過他辦公室的高高的窗戶照射進來的陽光,就和這位助理國務卿本人一樣,既不悅目,也不使人感到親切愉快。朗的高貴的容顏、薄薄的嘴唇、齊整的鐵灰色卷髮,以及那副矮矮的運動員體型,配上那套裁剪合身的深灰色衣褲,精心修剪的指甲,灰色的絲織領帶,還有胸袋裡的一方白手絹,全都妥貼得體。他簡直就是一個助理國務卿的標準形象;同時,佈雷肯裡奇-朗看上去根本不像心煩意亂、惱怒不滿,也絲毫沒有如坐針氈的樣子;相反,他倒好像是在他的鄉間別墅裡迎接一位老朋友。
「啊,萊斯裡-斯魯特!我們早該見面啦。你父親好嗎?」
斯魯特不禁眨了兩下眼睛。「哦,他很好,先生。」一開始就叫人不自在。斯魯特根本就想不起他父親曾經提到過佈雷肯裡奇-朗。
「天曉得有多久沒見到他了。啊!他和我兩個人差不多包辦了常青籐俱樂部的一切事務,幾乎天天一起打網球,划船,和姑娘們惹出麻煩事兒——」他露出一個富於魅力的憂鬱笑容,朝一張沙發揮一下手。「啊,真的!你知道嗎,現在你比你父親本人更像當年的蒂米-斯魯特,我敢這麼說。哈——哈。」
斯魯特帶著尷尬的笑容坐下,腦子裡竭力回憶。後來在哈佛大學法律研究所執教的他父親對自己在普林斯頓「虛度」的年華產生了一種輕蔑的悔恨之感:他常說那只是一些想逃學的紈F子弟的鄉間俱樂部。他曾竭力勸說他的兒子到別處上學,對他自己大學時的經歷則很少提起。但是,他竟從來沒對從事外交工作的兒子提起他認識一位大使,一位助理國務卿,這真是件非常奇怪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