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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集 第四部分 第170節 腦門上佈滿了皺紋 文 / 赫爾曼-沃克

    然而,連來自日內瓦的新證據——儘管令人震驚,儘管令人厭惡——也並不是駁不倒的。怎能有這樣的事呢?死去的猶太人在哪裡?沒有一具死屍,你就不能萬無一失地證實一樁謀殺案——而在這件案子裡就得有堆積如山的屍骨或者掩埋屍體的許多處萬人塚。誰能把這樣的證據搞到手?照相可以假造。在戰爭結束以前永遠不要想有駁不倒的證據;即使到那時候,也還必須是同盟國打了勝仗。日內瓦的證據,和萬湖會議紀要一樣,不過是一種說法而已:口頭的說法,見諸文字的說法,還混雜了一些別的說法,都不過是些歇斯底里的胡言亂語,更有另外一些說法,例如用死人製造肥皂之類的故事,則是從上一次大戰傳下來的渲染戰爭暴行的陳腐宣傳。

    如此不可思議、駭人聽聞的大屠殺,人家覺得難以置信,斯魯特也不能責怪他們。沙皇時代對猶太人的集體殺戮已經是陳舊的故事,一次那樣的集體殺戮,死人究屬有限。納粹黨人不屑費心去遮掩他們對猶太人的迫害和劫掠;秘密殺害無辜,數以十萬百萬計,這樣的傳聞不斷出現,越來越多,而納粹卻一概斥之為盟國的宣傳或猶太人的夢囈。然而這樣的屠殺還在繼續,至少斯魯特相信是如此。萬湖會議紀要中的計劃確實正在付之實現,在一個不是殺人就是被殺的恐怖世界裡,而那個世界卻像月球背著地球的那一面一樣,永遠沒法知道它的真相。

    一杯又一杯的威士忌蘇打水灌下他的咽喉,留下一股熱辣辣的餘味,使他舒暢寬慰,使他感到飄飄然。他簡直有點像一個脫離了軀體的靈魂,回頭觀看著這個瘦骨嶙峋、戴著眼鏡的他自己,直挺挺地躺在扶手椅和墊腳凳上,也很為這個聰明傢伙感到惋惜,他也許會為了該死的猶太人犧牲掉他的前程。他又有什麼辦法呢?他是人類的一員,而且神志清醒。如果一個神志清醒的人知道了這麼一件傷天害理的事情而不與之鬥爭,人類的前途還有多少希望呢,是不是?誰又能說得出有什麼事情是一個人所辦不到的呢,只要他找到了適當的言語去向全世界訴說,去向全世界宣告,去向全世界呼籲?卡爾-馬克思是怎樣做的?耶穌基督是怎樣做的?

    斯魯特知道,獨自借酒澆愁到了想到馬克思和基督的地步,就該適可而止了。也是該上床安歇的時候了。他也就上床了。

    第二天早上他正捲起襯衫袖子在打字機上打一封信給拜倫-亨利,把打聽得來的關於娜塔麗的消息告訴他。他的秘書進來,她名叫海迪,是個肉感風騷的碧眼金髮姑娘。海迪一見斯魯特便要賣弄風情,不過在他看來,她也就好像一塊裹在裙子裡邊的奶油蛋糕。「日內瓦領事館的韋恩-比爾先生說你約好等他來的。」

    「哦,是的。請他進來吧。」他把信鎖進抽屜裡,急忙穿上一件上衣。韋恩-比爾一進來,海迪禁不住向這位英俊年輕的美國副領事頻送秋波。此人身材矮小,前面的頭髮也已禿了許多,但是腰身筆直,腹部平貼,兩眼明亮,所以額上的光禿也就不值得介意了。他是因為心臟得了雜音才從西點軍校中途退學的,年已三十,步伐卻仍像一個士官學員,並且一直在設法重回陸軍。海迪弄姿作態走了出去,比爾目送她的背影,好像有點出神。

    「你沒把文件帶來?」斯魯特關上房門。

    「見鬼,沒有,生怕在火車上失落掉這樣的東西,我的頭髮都嚇得豎起來了。如果公使決心要採取行動,我會把我手頭所有的東西都給他送來。」

    「給你約定十點鐘見他。」

    「他知道是為這件事嗎?」

    「當然。」

    比爾覺得很有難處,腦門上佈滿了皺紋。「我對這件事情也感到莫測高深。萊斯,你也一起談,是嗎?」

    「不行。人家都說我在這個問題上有神經病。」

    「見鬼,萊斯裡,誰說你神經病來著?你已經看過那些案卷。你知道提供材料的是什麼人。你的才華是大家都知道的。我可差得遠了。去他媽的,你來吧,萊斯。」

    斯魯特覺得無可奈何,也預感事情不妙,說道:「可是得由你一個人說話。」

    公使穿了一套涼爽的夏服和一雙粉刷得雪白的皮鞋。他說他要去出席一個花園宴會,所以這次會見不能不乾脆痛快。他朝轉椅裡一坐,一隻好眼睛注視著並排坐在長沙發上的兩個人。

    「公使先生,我感謝您從繁忙的日程中抽出這點時間給我。」比爾開始說,聲調和手勢都不免乾脆痛快得過頭了一點。

    公使把手一揮,既不耐煩,也不以為然。「你有什麼新的消息?」

    韋恩-比爾立即開始口頭匯報。有兩份互不相干的證實大屠殺的過硬材料到達了他的辦公室,都是來自上層人士。他還從第三個來源得到目擊者的宣誓證詞,證明大規模屠殺的真實情況。他說得詳詳細細,還說了一大通什麼空前浩劫、美國的人道主義以及公使的明智之類的話。

    公使把臉撐在一隻手上,活像一個不耐煩的法官,他問:「是什麼上層人士向你證實的?」

    副領事說一個是知名的德國工業家,另一個是國際紅十字會的瑞士負責官員。如果公使需要知道名字,他可以設法徵求這兩位先生的同意,透露他們的真實姓名。

    「你親自跟他們談過話嗎?」

    「哦,沒有,公使!誰肯跟一個美國官員推心置腹呢,除非他們跟他非常熟。」

    「那麼你是怎麼得到他們的報告的?你又怎麼知道它們是真實可靠的?」

    比爾略有窘色,說是得自猶太人的來源:世界猶太人大會和爭取巴勒斯坦猶太事務局。斯魯特察覺,公使頓時失去興趣:那只活動假眼轉來轉去,兩肩垂下。「又是轉過手的報告。」塔特爾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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