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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無人生還 文 / 羅伯特·庫森

    德國,不來梅,戴斯奇馬格造船廠1944年1月

    新的一年來到了。在一個寒冷的早晨,當英國的炸彈給柏林帶來的傷痕還宛然如新時,數百名來自全國各地的德國年輕人來到位於海港城市不來梅的戴斯奇馬格造船廠,他們要在這裡接受海軍訓練。很多人只帶了一個簡單的衣箱,可能還有他們寶貴的照片或護身符。這其中大概有50多個人被通知要成為一艘潛艇的艇員,潛艇的名字暫定為W1077.幾天以後,潛艇被正式命名為U869.

    他們中只有少數幾個人有在潛艇上服役的經驗。其他人有的是自願到潛艇服役,有的則是由於掌握某種技術被選到潛艇上服役的。他們是一個年輕的群體——平均年齡只有21歲,還包括22個十幾歲的少年,其中一個只有17歲——他們和1939年時的潛艇艇員大不相同了,當時的潛艇成員是從精英中的精英里挑選出來的。

    赫伯特。古斯奇伍斯基是派往U869的艇員中比較有經驗的一個,他現年22歲,是一名無線電報務員,也是一名參加過三次潛艇巡邏的老兵,他的三次巡邏都是跟隨U602進行的。古斯奇伍斯基認為自己能夠活下來非常幸運。就在U602開始新一次巡邏之前,他被調離了原來的崗位。由於潛艇艇員傷亡慘重,無線電話務員變得非常短缺,他需要到其他更需要他的潛艇上工作。古斯奇伍斯基傷心欲絕——U602上的艇員們都像他的兄弟一樣,U602是他的潛艇也是他的家。U602駛向地中海,但它再也沒有回來。

    當晚到達不來梅後,古斯奇伍斯基正在整理行李,他聽到了一陣敲門聲。

    「誰啊?」古斯奇伍斯基問道。

    「我也是潛艇艇員,」門外的人回答道。

    古斯奇伍斯基開了門。一個長著棕色卷髮、黑色大眼睛的英俊男子站在門口。他問古斯奇伍斯基他是否可以進去,他做了自我介紹。他叫馬丁。霍倫博格,是派到U869上的高級報務員。他告訴古斯奇伍斯基他期待著能夠和他一起工作。

    古斯奇伍斯基握著霍倫博格的手,他的心沉了下去。他曾期望自己是船上職位最高的無線電報務員。但是霍倫博格的職位比他高,他是高級報務員,或者說是報務員的頭。兩人簡單地聊了幾句,然後互致晚安。「至少,」古斯奇伍斯基一邊關門一邊想道,「這個傢伙看起來很聰明,很能幹,也很友好。至少霍倫博格看起來像個紳士。」

    還要過好幾天,全體艇員才能正式集合。在這期間包括古斯奇伍斯基和霍倫博格在內的幾名被派到U869上的艇員乘電車來到戴斯奇馬格造船廠希望能夠看一眼他們的潛艇。進了造船廠後,他們看到海裡冒著柴油燃燒後釋放出的濃煙,地面上到處瀰漫著海戰的味道。他們問起了U869,一個衛兵把他們帶到了碼頭邊。

    潛艇靜靜地停在那裡,它看上去精幹、神秘。雪茄一樣的艇身只有船頭和船尾的部分沉入海中,看起來像一彎出現在海上的眉毛。它全身上下都噴成灰色,這種顏色在拂曉和傍晚時分、天空由明轉暗或由暗轉明時最難發現,同時這種時候也是潛艇威脅力最大的時候。U869的指揮塔上貼著奧運五環的標誌,這表示潛艇的艇長是從1936年海軍班中畢業的軍官,那年恰逢舉行柏林奧運會。古斯奇伍斯基敬畏地看著眼前的潛艇,無論從哪方面看——武器、規模、設計——它都比他之前服役的VII型潛艇要先進得多。「簡直沒法比,」他想道,「這是艘了不起的潛艇。它和其他的潛艇完全不同。」

    接下來的兩個星期裡,U869的艇員們和其他受訓人員一起在造船廠參加了集體培訓。到潛艇正式服役之前他們都沒有機會見到潛艇的三名高級軍官——艇長、大副和輪機長。他們一直好奇到底是什麼樣的人來領導他們和他們的潛艇。

    潛艇的正式服役儀式定在1944年1月26日。當天,那些派往潛艇服役的艇員們穿著正式的海軍制服列隊來到潛艇停靠的碼頭。這是他們作為一個整體的第一次統一行動。一名軍官負責點名,他逐一點到艇員們的名字:「布裡休斯、達格、戴特梅耶、迪埃茨……」每個艇員都答「到」。在這期間艇員們都向旁邊看去,那裡站著一個黑髮、寬肩、高大英俊的軍官,一雙清澈的黑眼睛一直關注著整個點名的過程。他們知道這個人就是他們的艇長——他們從他的形體上可以看出高貴的氣質,從他緩慢的呼吸中可以聽出堅定的信心,從他稜角分明的日爾曼人的臉孔上可以看出無比的力量。這些人是在一個潛艇英雄輩出的國家中長大的,他們熟知一名英雄身上所展現出來的特質。而他們眼前這個26歲的艇長海爾姆斯。紐恩博格正是這樣一個英雄。

    艇員們登上潛艇,三人一排站在艇尾的甲板上。他們雙手放在腿側,立正站好。艇長紐恩博格俯視著他的艇員,俯視著大海,俯視著整個德國。現在,艇員們已經聽說了,這是紐恩博格第一次指揮潛艇。有些艇員低聲說道,艇長以前是德國空軍的戰鬥機飛行員,然後自願到潛艇服役。紐恩博格開始在欄杆後面向全體艇員講話。他使用標準的德語,語言精煉;他使用軍官特有的語調,用詞精確。他只講了幾句話,都是正式的用語,沒有攙雜任何感情。但是就是這僅有的幾句話給古斯奇伍斯基這些艇員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這個人非常勇敢,非常有能力。你必須服從這個聲音,你必須服從這個人。」

    講完話後,紐恩博格下令發動潛艇的引擎。當旗幟升到桿頂後,紐恩博格向旗幟行禮,但他沒有行納粹禮,而是行了傳統的軍禮。

    「潛艇正式開始服役了,」紐恩博格宣佈道。

    僅此而已。沒有人向對U602的艇長一樣向紐恩博格獻上一個潛艇模型,也沒有軍樂隊演奏音樂表示慶祝。艇員們就這樣離開潛艇返回岸上。

    「我們現在所處的時代已經跟以前不同了,」古斯奇伍斯基想道。

    當晚,U869上的艇員和軍官們在不來梅的一家小餐館內共進了慶祝晚餐。和紐恩博格坐在一起的是大副——21歲的西埃德弗裡德。布蘭和輪機長——30歲的魯德威格。凱斯勒。古斯奇伍斯基審視著屋裡的食物和設施,在心裡感慨德國發生的變化。兩年前,他參加了U602的服役晚餐。那是一個熱鬧非凡的宴會,他們吃著豐盛的烤豬肉、餡餅,喝著葡萄酒。然後特地為艇員們——軍官和現役的士兵——在漢堡著名的聖保利紅燈區開了一個慶祝聚會。艇員們坐在特別為他們預留的座位上觀賞音樂劇,整個城市燈火通明,為他們餞行。但今晚,沒有人為他們準備宴會,他們在簡單的餐桌上喝著啤酒,吃鯡魚和煮土豆。艇員們的話也很少。

    但是古斯奇伍斯基還是很興奮,他的弟弟威利特地到不來梅來看他。那天傍晚,古斯奇伍斯基請求廚師能夠為威利準備一份食物,他可以付錢給他。廚師答應了,然後威利就和哥哥一起參加了艇員們的聚會。紐恩博格從座位上站起來,向兩兄弟走來。

    「這個人在這裡幹什麼?」紐恩博格問道。

    「他是我的弟弟,長官,」古斯奇伍斯基回答道,「他特地從波鴻來看望我。」

    「他不是潛艇艇員,所以不能和我們一起吃飯,」紐恩博格說道。他轉向威利:「你必須立刻離開這裡,先生。你可以拿著你的食物到這家賓館的其他餐廳去吃。10點鐘以後,你哥哥會過去看你。現在就走。」

    古斯奇伍斯基呆住了。他敬佩那些恪守軍隊條例的艇長,但他還是祈禱U869由一個富有人情味的人來領導。他看著弟弟拿著盤子走出了餐廳,他想紐恩博格的性格還有待進一步觀察。

    U869正式開始服役後,艇員們開始到潛艇上接受培訓。當艇員們在潛艇的三個甲板艙門間穿行時,他們感到自己就像進入了高科技的仙境。潛艇中佈滿了各種儀器、儀表、刻度盤、管道和電線。潛艇內部充滿了新刷的油漆和汽油的味道,這些都讓艇員們燃起了無比的希望。艇員們注意到艇表上顯示的是標準的柏林時間,而且以後無論潛艇到世界的哪個地方巡邏,這個時間將會始終保持不變。潛艇的牆上沒有懸掛任何照片——無論是希特勒還是鄧尼茨。

    接下來的幾天裡,艇員們在潛艇上熟悉潛艇的規章制度。在潛艇上,士兵不需要向軍官敬禮,軍官們直呼每個人的名字。在幾天的時間裡,儘管潛艇還沒有出海執行任務,艇員們彼此之間已經建立起親密的關係,正像鄧尼茨以前寫道的一樣「潛艇上的艇員是一個被命運綁在一起的群體」。

    從一開始,艇員們就在研究紐恩博格。無論執行什麼樣的任務,他總是時刻表現得冷靜而克制,時刻嚴守軍隊的紀律。艇員們吃飯的時候希望能夠聽到他和別人開玩笑,但是他們只聽到他與布蘭特和凱斯勒進行嚴肅的交談,而且使用的全是標準的德語。他從不用俚語來稱呼潛艇上的設備,而且從不說髒話。即使德軍戰事不妙的消息傳到了不來梅,紐恩博格也從不表現出恐懼和遲疑。相反,他強調的是職責,即使在他沒有強調職責的時候,他的一舉一動也完全遵從職責的要求。儘管現役的海軍軍官都必須放棄任何一個政黨的黨員身份——其中包括納粹黨——艇員們發現紐恩博格對自己要求非常嚴厲,他們認為他肯定支持國社黨,但是沒有人懷疑他的責任感。在他帶著他們進行訓練的幾個星期中,他們就感覺到這個人是寧死也不會違抗命令的。

    儘管艇員們對紐恩博格的性格已經有所瞭解,但是他們對他之前的生活一無所知。他以前是海軍的飛行員——他只告訴他們這一點——他最近才轉到潛艇服役。有些艇員猜測可能紐恩博格參加潛艇部隊是為了獲得騎士十字勳章——那個掛在脖子上的玩意兒,但紐恩博格從沒有談論過他的動機。一天有人曾在岸上見到他的妻子,她是一位非常漂亮的女士。對他個人生活的好奇絲毫沒有減少艇員們對他們艇長的信心。但是如果說早期訓練中U869上存在什麼謎團的話,那麼這個謎團就是這個即將領導他們的人的個人生活。

    海爾姆斯。紐恩博格的家在史特拉斯堡,19歲的時候,他決定參加海軍。這個決定讓認識他的人都感到很意外。他年紀輕輕,但是表現出在小提琴和諷刺漫畫繪畫方面的獨有天賦。他通過了德國大學入學資格考試,這是接受高等教育必須通過的考核。他的家人以為他可以在藝術方面有所發展,這同樣也是海爾姆斯自己的願望,即使是參加海軍之後他也不打算放棄這個想法。他知道如果服幾年兵役的話,退伍時軍隊會支付給他一筆錢,而這筆錢就可以用來繼續他的高等教育,但他從未想過要參加潛艇部隊。在他還是孩子的時候,他和他的哥哥弗雷德海爾姆曾討論過潛艇,但是他們都沒有表現出對潛艇的敬畏。「登上潛艇要付出重大的代價,」他們提醒著彼此,「在潛艇上犧牲的可能性是很大的。」

    於是海爾姆斯成了1936年海軍班的一名學員(學生班級是按照入學時間命名的,而不是畢業時間)。他在很多科目上都取得了良好的成績,尤其是機械和英語兩門課程。上學期間,他還組織了一支樂隊,臨近畢業的時候他為他們的班級譜寫了一首班歌,為此海軍元帥艾奇。雷德給他頒發了特別獎勵。畢業後,他參加了海軍航空兵的飛行員培訓。1940年他成了一名飛行員,負責在英格蘭附近的北海上空偵查巡邏。一次執行任務時,他甚至將心愛的德國牧羊犬帶到了駕駛艙內。在接下來的三年中,他一直執行飛行任務,他還培訓其他的駕駛員,他的表現非常出色。但是即便海爾姆斯的軍事生涯看上去與國社黨的理念非常一致,但是他的內心卻對此頗有不滿。

    海爾姆斯不敢公開表示對納粹帝國的不滿——說這種話的軍官可以被判死刑——但是他與弗雷德海爾姆談話時可不會顧忌這些。弗雷德海爾姆是陸軍裝甲兵部隊的一名坦克手。海爾姆斯來看他時,對他說,納粹的統治會將德國帶上毀滅之路。弗雷德海爾姆聽到這話後滿臉驚恐。

    「你瘋了嗎,在公共場合說這種話?」他問海爾姆斯,「旁邊的人會聽到的,你說的話是很危險的!」

    但海爾姆斯不斷向他說這種話。一次,在剛和一名駐紐倫堡的納粹軍官談話後,海爾姆斯告訴弗雷德海爾姆這個人的反猶太信仰「駭人聽聞」並且「令人作嘔」。弗雷德海爾姆趕緊求他弟弟保持沉默。

    「隔牆有耳,海爾姆斯!」弗雷德海爾姆警告他,「周圍的人都在聽著呢。求求你了,別亂說話。這些話會讓你送命的。」

    1941年,海爾姆斯和21歲的厄娜。瑪斯結了婚。厄娜是一個釀酒廠廠主的女兒,她聰明、漂亮、活潑,也非常反感軍國主義。他們彼此深愛著對方。在家的時候,海爾姆斯收集美國爵士樂的唱片,這在當時是納粹禁止的音樂形式,他還收聽敵國「英國廣播公司」電台的戰事報道——這是當時的另一個禁忌。

    「我們已經在這場戰爭中失敗了,」他告訴厄娜。

    他一有時間就去看弗雷德海爾姆。他繼續談他的想法:「戰爭結束後,我就脫掉這身衣服。」他指著軍裝告訴哥哥。

    1943年,紐恩博格和其他軍官面臨一個選擇的機會:他們可以繼續留在海軍航空兵部隊,也可以參加潛艇部隊。那些留在空軍的軍官要立即參加戰鬥,而那些轉到潛艇部隊的軍官還要接受一年多的培訓才能參戰。當時紐恩博格已經有了一個兩歲的兒子和一個一歲的女兒,雖然他知道上潛艇後安全毫無保障,但他還是選擇轉到潛艇部隊。

    紐恩博格在接下來的21個月中一直在接受潛艇訓練。他利用假期帶著兩歲的兒子朱根乘帆船,又將一歲的女兒朱塔抱在膝頭玩耍。在U869正式服役之前,他去找了弗雷德海爾姆。這次,他沒有提到任何關於納粹的事情。他只是看著哥哥的眼睛,然後對他說:「我回不來了。」

    理論培訓結束以後,潛艇裝滿食物和給養於1944年1月底離開不來梅駛往波羅地海進行為期幾個月的海上訓練。至此以後,潛艇將不會再有基地了。所有的命令都直接下達到潛艇上,他們只能在波羅地海的各個港口稍作停留。

    當時,關於「黑色五月」的傳言——盟軍在1943年擊沉了44艘潛艇——已經傳到了士兵們的耳朵裡。碼頭工人們悄悄數著那些再也沒有從巡邏中返回的潛艇。盟軍的技術優勢已經傳遍了整個海軍軍營。雖然很少有人談論,但是U869的艇員們可以肯定潛艇艇員的世界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U869的水上訓練包括測試潛艇的水下噪音、檢修潛望鏡以及檢測防空高射炮。(由於U869上沒有安裝對抗敵艦的甲板炮,因此它保留了防空武器)。他們進行了「翻滾訓練」,一種連續轉彎和下沉的複雜練習。這個練習讓艇員們無比厭倦——但也很好地掌握了這個技術——到後來他們甚至相信他們可以駕駛這個250英尺長的龐然大物在小溪中自由穿行。有些艇員一直在嘔吐,直到最後適應了水下生活。有些人對柴油的煙味和噪音感到厭惡。而像古斯奇伍斯基一樣有經驗的艇員們知道真正糟糕的情況還在後頭。

    艇員們將整個二月份都用於熟悉工作和彼此瞭解。魚雷手之間以及輪機手之間都已經非常熟悉了。在電報室中,古斯奇伍斯基和霍倫博格一起培訓另兩名報務員,其中一個18歲,另一個19歲。雖然古斯奇伍斯基仍對霍倫博格比他高的軍銜感到介懷,但他發現霍倫博格是個非常優秀的報務員,也是個容易相處的人。不久,兩人就成了默契的搭檔。一個負責將紐恩博格的信件編碼,另一個負責發報,同時他們也成了朋友。

    除了履行職責以外,報務員還負責給艇員們播放唱片和接收電台音樂。一天他們停在港口的時候,古斯奇伍斯基發現一個電台在播放格倫。米勒的音樂,他知道艇員們一定會喜歡,他放大了聲音,腳和手指隨著音樂的節奏上下敲動著。突然在毫無徵兆的情況下,收音機裡插進了一段話:「你們的一艘潛艇出海巡邏兩天後失蹤了,我們發現了潛艇的碎片。過不了幾天我們就會查出這艘潛艇艇長和艇員的名字了。」他趕緊關掉收音機——他知道這是加萊電台,是英國開辦的用來對德軍士兵開展心理戰的電台。古斯奇伍斯基關掉收音機後,紐恩博格衝了進來。

    「你瘋了嗎?」紐恩博格咆哮道,「你居然聽敵台!全艇的人都聽到了!你怎麼能幹出這種事?」

    「我覺得它放的音樂很好聽,」古斯奇伍斯基回答道,「我意識到是敵台的時候,他們的信息已經播出來了。」

    「我告訴你,」紐恩博格怒氣沖沖地說,「下不為例。」

    紐恩博格轉身回到了艇長起居室。霍倫博格走近古斯奇伍斯基拍著他的肩膀。

    「別介意,赫伯特,」霍倫博格說道,「加萊電台可能侵入任何一個頻道——你永遠都不能確定它到底在哪。他們有時甚至播放德國音樂。他們知道我們喜歡什麼樣的歌。不要難過,朋友。任何報務員都會遇到這種情況,即使像你這麼優秀也難以避免。」

    儘管紐恩博格對他的艇員非常嚴厲,毫不留情,但很少有人怨恨他。每天在波羅的海的訓練常常使艇員們想到戰爭中將會遇到的危險。隨著參戰時間的迫近,艇員們發現他們在關注著紐恩博格的一舉一動——預測他將採取的行動、分析他的性格、研究他眼中表現出的勇氣,他們感到他身上體現出的勇氣即使在潛艇被深水炸彈包圍的情況下也可以保護他們將近六十名艇員的安全。所有艇員都將艇長視為力量、正義和責任的化身。他的行為並不只是為了讓他的艇員生存下來,同時這樣做才能證明一個人的生存價值。

    與紐恩博格令人敬畏的性格相比,21歲的大副西埃德弗裡德。布蘭特很快受到了全體艇員的歡迎。在很多方面,布蘭特都與紐恩博格完全不同。他身材矮小,眼睛中透出溫暖、平靜的目光,他說話幽默,聲音從容不迫,他的臉上幾乎時刻帶著笑容。一般在潛艇中,士兵和軍官之間都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但布蘭特似乎總和士兵們呆在一起。在艦橋巡邏時,他與他們開玩笑,他還問一些關於他們家庭、女朋友和家鄉的私人問題,他甚至樂於傾聽他們內心本不該有的恐懼和擔憂。布蘭特熟知軍隊的條例,但是他很少在休息時間恪守這些條例,他喜歡和士兵們像兄弟一樣談論一些有意思的話題。一次古斯奇伍斯基講了個關於一個吹牛軍官的笑話,布蘭特笑得前仰後合,古斯奇伍斯基和其他艇員甚至以為他笑得透不過氣來。他停下來之後,請求道:「求求你再講一次吧!我以前沒有聽過這個笑話!」古斯奇伍斯基又講了一遍,他一直在想:「我永遠也不敢跟紐恩博格講這個笑話。」

    儘管布蘭特與士兵們相處得其樂融融,但是他非常明白自己職責的重要性。大副負責安排潛艇的艦橋巡邏,負責魚雷發射前的準備工作,並負責指揮潛艇在水面上進行的魚雷攻擊。如果艇長陣亡或受傷,大副就會取代艇長指揮潛艇。一個好的大副經常會升任他所在潛艇的艇長。在工作中,布蘭特表現出卓越的能力,他在艇員面前從來都是身體力行。紐恩博格非常欣賞他的工作能力和對工作的奉獻精神。在制定計劃或談話時,兩人經常配合默契、想法一致。儘管紐恩博格不太贊同他的大副和艇員們走得過近,但是他從來沒有表現出這一點。因此,幾個星期過去後,很多艇員都與布蘭特建立了良好的關係。同時很多人感到好奇,這個時刻準備承擔任何凶險的21歲的年輕人到底曾有過怎樣的生活經歷呢?沒有人可以想像到,儘管布蘭特的臉上總是帶著讓人舒適的笑容,實際上他認為自己是在一個鐵製的棺材中受著煎熬。

    在他參加海軍之前,西埃德弗裡德。布蘭特住在東普魯士的津坦。在他居住的小鎮上,他是出了名的「大好人」。他經常被親切地稱為「西格」。他一直受著新教徒的教育並成長成一個紳士,他的父母非常開明,鼓勵他們接觸新思想,鼓勵他們和不同的人交往。西格有兩個弟弟,他是家裡的老大。他們一家堅定地信仰著自己的宗教,這就站在了納粹「千年帝國」信仰的對立面上。當布蘭特一家去教堂時,納粹分子嘲笑他們的信仰並提醒西埃德弗裡德的父親奧托,他的兒子西格要在星期天參加希特勒的「青年團領導會議」。奧托告訴兒子:「你可以每個月參加三次青年團會議,但是最後一個星期天只能到教堂去。」他的話激怒了當地的納粹黨員,如果不是奧托在一戰期間曾效忠祖國的話,他們早就把他關到監獄裡了。奧托在為祖國作戰時失去了左腿,他的胸口至今還有戰爭留下來的傷口。

    上高中時,西格和兩個最好的朋友一起入教了——在納粹勢力與日俱增的時候這是非常危險的行為。他們發誓,從現在起,他們只用普魯士人的行為準則來要求自己:紀律、秩序、誠實、忍耐、可靠和忠誠。除此以外,他們一生都不信仰其他的思想。西格快高中畢業時,德國已經準備發動戰爭了,納粹分子對布蘭特一家越來越不順眼了。布蘭特一家繼續信仰他們的宗教,奧托拒絕參加納粹黨。而現在西格母親愛麗思警告當地的納粹黨員不要騷擾她的二兒子諾伯特。和西埃德弗裡德不同,諾伯特反應有點慢,可能是智力低下。在納粹分子看來,這種缺陷是不能見容於非猶太白種人之中的。他們告訴愛麗思,他們準備給諾伯特做絕育手術。她不斷地詛咒他們。最後納粹分子威脅要把她送到集中營去,即使她的丈夫是戰鬥英雄,而她的大兒子馬上要自願參加海軍。但她始終沒有屈服,這樣納粹和布蘭特一家的關係越來越緊張了。

    高中畢業後,西格自願參加了海軍。1941年,他開始參加海軍軍官培訓。在回家探親時,西格的小弟弟漢斯喬治偷聽到西格講的關於「阿道夫」的笑話——他諷刺希特勒是如何「偉大」,如何「無所不知」,如何「比海軍將軍還要瞭解海軍」。儘管只有11歲,漢斯喬治還是很清楚他哥哥既不喜歡也不相信希特勒。

    有一段時間,西格在一艘掃雷艇上工作。他曾親身參加了兩次戰鬥,第二次他們的船被擊沉,他安全地游出了沉船。後來,海軍將領問有沒有人自願到潛艇服役時,布蘭特舉起了手。

    1943年2月,布蘭特的潛艇——U108——在直布羅陀以西的大西洋海面遭到英軍戰鬥機和驅逐艦的突襲。潛艇的指揮塔嚴重受損,喪失了潛水能力。它只能在海面上向法國的羅連安特基地行進,完全暴露在敵機和敵艦的攻擊範圍之內。潛艇最終安全地抵達港口,但是這次經驗給布蘭特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在攻擊過程中,布蘭特請求艇長潛到水底,但艇長堅持要等待。當敵人到來後,布蘭特看到艇長盯著他孩子的照片,這種在潛艇戰中神經麻木的現象就連最優秀的艇長都無法避免。

    休假回家的時候,布蘭特和他的朋友弗裡茨一起彈奏爵士樂並隨著音樂搖擺跳舞。他們討論毫無希望的戰爭,他們繼續嘲笑希特勒,質疑他的領導和決策能力。在成為海軍軍官後,他更加蔑視希特勒了。慢慢地他認同了這個觀點,他和其他很多軍隊中的士兵一樣只是巨大戰爭機器中的一個小小的齒輪。

    1943年的大部分時間中,布蘭特都在接受潛艇訓練。這時,他的弟弟諾伯特——納粹曾威脅要給他做絕育手術——也參加了陸軍。儘管西格已經是一名海軍軍官了,津坦的納粹黨徒們仍然繼續騷擾奧托和愛麗思,因為他們還繼續到教堂去,而且拒絕參加納粹黨。要把他們送到集中營的威脅始終籠罩在布蘭特一家。

    1943年10月布蘭特被任命為U869的大副,這是一艘在不來梅的戴斯奇馬格造船廠製造的IX型潛艇。他結識了潛艇的艇長海爾姆斯。紐恩博格和輪機長魯德威格。凱斯勒,一個稍微有點憂鬱的軍官。在受訓期間,布蘭特是一個完美的職業軍人,他富有責任感、時刻準備為德國獻出生命。但是回家的時候,他將U869稱為「納粹的潛艇」——他重點強調「納粹」這個詞就是為了嘲笑和貶損。有時,13歲的漢斯喬治聽到他的哥哥將潛艇稱為「鐵棺材」。

    U869的艇員們一直訓練到1944年的春天,他們準備迎接在波蘭的赫拉半島舉行的第一次檢驗。在海上時,大副布蘭特參加每三次值班中的一次,而艇長紐恩博格則會隨機選擇一次參加值班。儘管紐恩博格高大的身形和寬闊的肩膀在鑽過通往控制室的狹窄艙門時有些艱難,但艇員們看得出艇長和大副都是經驗豐富的軍官。

    3月到10月之間,U869要接受五次檢驗。每次檢驗紐恩博格的表現都非常優秀。他指揮著潛艇,發射出的魚雷精確地命中目標,他的表現大大地鼓舞了U869艇員的信心。看著他像神射手一樣將目標一一擊破,他們更加認同他作為艇長所具備的超凡能力。檢驗過程中,出現緊急情況時,艇員們行動迅速敏捷,就像一個經過無數錘煉造就的統一體。在檢驗的每個階段中,紐恩博格都沒有表現出一絲一毫的恐懼和擔憂。就像傳說中的在深水炸彈爆炸聲中從容閱讀小說的潛艇英雄一樣,無論在多麼危急的時刻,紐恩博格都保持鎮靜。艇員們對他的尊敬與日俱增。

    隨著他們整體配合的熟練和默契程度日漸增加,艇員們也變得越來越現實。他們知道他們中只有少數人曾有過潛艇戰的經驗。很多人聽說過盟軍已經擁有了反潛艇的技術,而德軍對此束手無策。1942年時古斯奇伍斯基經常和U602上的艇員們一起說笑,但是他發現U869上的氣氛非常凝重。蒙特卡西諾已經淪陷了,盟軍已經在諾曼底登陸了。艇員們的家鄉正遭到炸彈的轟炸,很多人都清楚德國即將戰敗。

    但是沒有人敢公開表現出恐懼。批評希特勒或戰爭的士兵將被判處「損害軍事權威罪」並被送到軍事法庭接受審判。大家都不知道誰是可以相信的。古斯奇伍斯基很少看到U869的艇員互相開玩笑,這種情況就像當初U602上的艇員們遇到挫折或得了自閉症時的情況一樣,每當這時,他們都很少爭吵。U869上的艇員把一切情感都埋藏在自己心裡。古斯奇伍斯基傷心地發現,艇員之間從來不會發生口角。

    1944年夏初,潛艇停靠在戈騰哈芬時,紐恩博格在潛艇上為艇員們安排了一次聚會。沒有邀請女士,布蘭特和輪機長凱斯勒被送上了岸。潛艇上到處擺滿烈酒、杜松子酒和啤酒。他們的食物非常豐盛。潛艇的擴音器裡播放著流行音樂。不久,很多艇員都喝醉了。而紐恩博格只是一口一口吮著手中的酒。他在觀察這些艇員,研究他們的行為,聽取他們的意見。儘管已經喝醉了,艇員們還是能夠嗅出這次聚會的意圖:紐恩博格在考驗他們,他要找出每個人的底線,他要看看什麼時候他們露出對他——有些人甚至認為,對納粹黨——不忠誠的跡象。古斯奇伍斯基坐在電報室裡慢慢地喝著酒,想道:「這太不公平了。不應該用這種方法來考驗別人。」艇員們一句貶損的話都沒有說。他們也沒有表現出對戰爭的任何質疑。聚會結束後,古斯奇伍斯基想道:「布蘭特肯定不會用這種方法來考驗艇員,這兩個人簡直有天壤之別。」

    紐恩博格的慶祝聚會讓很多艇員都決定對納粹黨更加忠誠。儘管軍官是禁止參加任何政黨的,但是紐恩博格表現得這麼義不容辭,很多艇員都懷疑他有納粹情結。

    一天紐恩博格登上U869後,艇員們對他行了納粹禮,而不是他們通常行的軍禮。最近有人企圖暗殺希特勒,於是政府頒布了一項新的命令:軍官必須行納粹禮。紐恩博格嚴厲斥責艇員,告訴他們他希望他的潛艇上使用軍禮而不是納粹禮。有人試圖向他解釋這項新的命令。但是紐恩博格告訴他們,他才不管這一套。納粹禮永遠不能用在U869上。

    如果現在紐恩博格已經讓艇員們有些費解的話,那麼在赫拉半島發生的一件事則更是讓艇員們摸不到頭腦。一天晚上,當艇員們準備休息時,紐恩博格突然宣佈他們要行進到位於半島密林中的特設軍營裡。在軍營裡,紐恩博格給艇員們準備了啤酒,然後讓他們搬來椅子圍坐成一圈。他坐在圓圈的中心,拿著一把吉他開始彈奏優美的音樂。他的舉動讓艇員們都很吃驚——沒有人知道他有這樣的音樂才能。紐恩博格要求艇員們跟他一起哼唱這些輕柔的愛國歌曲。有些人隨著他一起唱起來,而有些人只是假裝在唱,沒有人詢問他的動機。他們看到紐恩博格沒有看向任何人,他手指撥動著琴弦,音樂似乎從他的心底流出來。晚上11點時,紐恩博格和艇員們返回了他們居住的營地。

    當晚和紐恩博格一起大聲唱歌的一個艇員是19歲的魚雷手佛朗茨。內戴爾。內戴爾的忠誠只獻給兩個人,一個是希特勒和他的納粹黨,另一個就是他的未婚妻吉瑟拉。恩格曼。內戴爾將吉瑟拉的名字刻到艇首魚雷艙的一個魚雷發射管蓋上。但是吉瑟拉鄙視希特勒和納粹黨的程度毫不亞於佛朗茨崇拜他們的程度。

    內戴爾和吉瑟拉相識於1940年。當時吉瑟拉在村裡參加希特勒青年團活動,而內戴爾在一家屠宰場當學徒。當年他15歲,而她14歲,他們幾乎是一見鍾情。他喜歡她開放的思想、如火的熱情和直率的性格。而她則欣賞他的智慧——他比同齡人更加聰明,他是一個有思想的人——這些都可以從他對人的憐憫、他的笑容,甚至他的斯德丁口音中感覺出來。她非常崇拜內戴爾的屠宰技巧,他在屠宰牲畜時氣定神閒從容不迫。她從來沒有在她家鄉柏林的男孩子身上看到過這種勇氣。不到一個星期,他們就確定了男女朋友關係。他叫她吉拉,而她則叫他弗朗扎,他們知道他們將共度一生。

    他們兩人形影相隨。當他在和朋友組建的樂隊中拉手風琴時,她會給他伴唱,他們的表演常常會引來一群圍觀的聽眾。他們經常演奏他們最愛的那首法國抒情歌:「回到蘇黎世吧,回來吧;我是如此熱切地期盼你;你是我所有幸福的源泉。」她相信每個人一生只會遇到一次真愛,而她的真愛已經在內戴爾身上找到了。

    內戴爾文質彬彬的氣質似乎與他的一個愛好格格不入,他對潛艇簡直著了迷。他經常談到潛艇,發誓如果有一天他不得不參軍的話,他一定選擇潛艇部隊。吉拉請求他慎重考慮。

    「那些潛艇就是游在水裡的棺材,」她對他說,「你到戰艦或者巡洋艦上去吧,離潛艇遠一點兒。」

    「不,吉拉,」他一次次回答道,「我想上潛艇。」

    吉拉告訴他,她瞭解他的想法,但是她覺得內戴爾的政治信仰讓人難以理解。納粹抓走了他的父親,因為他的信仰與納粹相悖。內戴爾很少講起他父親所受的折磨,但是他的母親告訴吉拉,他丈夫被納粹關了很長一段時間後才被放了出來。內戴爾愛他的父親,但是他還是贊同希特勒的信仰,擁護第三帝國的崛起。

    吉拉的父親也被納粹抓起來了。一連幾個月,他給藏在附近一個地下室的猶太家庭送飯。1942年,蓋世太保發現了這家猶太人。他們將男主人頭朝下腳朝上吊在屋頂上,用冰水潑到他的身上,然後逼問他:「是誰在幫助你們?」這個人堅持不下去了,他供出了吉拉的父親。蓋世太保帶著這個人來到吉拉家,這個人用手指著吉拉的父親說道:「對不起,我實在堅持不住了。」就這樣,吉拉的父親被捕了,關押在達豪集中營裡。當吉拉和內戴爾相愛時,她的父親還被關在那裡。吉拉問她的男朋友,納粹這樣對待他們的父親,他為什麼還要追隨他們的信仰,而內戴爾只是說道:「吉拉,我很遺憾會發生這樣的事。」

    但吉拉還是深愛著內戴爾,他對她非常溫柔,而且總是為他們的未來做出種種美好的打算。內戴爾1943年到海軍接受培訓之前,他們訂婚了。「我會好好打算我們的未來的,」他許諾道,「戰爭結束後,我們就會有自己的生活了,相信我。」

    當年,正在進行基本訓練的內戴爾準備回家探親,吉拉在他母親家等他,但她在那裡看到牆上掛著一張希特勒的照片,她非常生氣。「天哪,你們為什麼掛著他的照片!」她大叫道。

    內戴爾的母親還沒有反應過來,吉拉就將照片從相框中拿了出來,用手指將照片上希特勒的眼睛挖了下來。然後她將殘損的照片扔到了未婚夫的床上。

    「天哪,他回來看到這個不知道會有什麼反應。」內戴爾的母親說道。

    「我就是想讓他看到!就放在那兒吧!」吉拉說道。

    內戴爾回到家後,發現了那張損毀的照片。

    「你怎麼能做這種事呢?」內戴爾沖未婚妻喊道,「你怎麼能把希特勒的眼睛挖出來呢?」

    「希特勒是個蠢貨!」她也喊道。

    他們大聲爭吵起來,內戴爾竭力維護希特勒和第三帝國,吉拉無法接受他的這種想法,他們的爭吵像以前一樣無果而終,但他們彼此仍然深愛著對方。

    幾天後,內戴爾返回了訓練基地,當時柏林遭受了英國的大規模轟炸。轟炸結束後,吉拉找出一張希特勒的照片,爬到了路邊一個巨大的汽燈柱上。她在上面舉著希特勒的照片,象徵希特勒俯視著飽受摧殘的德國,她開始大聲咒罵希特勒的名字。不一會兒,警察來了,警告她蓋世太保馬上就會過來。

    「你繼續發瘋吧,吉瑟拉,」警察說道,「你還可以罵十五分鐘,然後必須馬上下來。否則你就會被蓋世太保抓走了。」

    「你們這些豬!」吉拉喊道,「你們已經抓走了我父親,現在你們還要把我也抓走嗎?」

    「十五分鐘,」他說道。

    大半年後,內戴爾登上了U869.他告訴吉拉,他很崇拜艇長紐恩博格,而且他全心全意地信任那些艇員們。「我們一旦到了海上,我們所擁有的就只有彼此而已。」他說道。

    在波羅的海的訓練一直持續到盛夏時節。夜晚時,U869的艇員們可以離開軍營在小鎮裡度過他們的業餘時間。在以前戰況良好的時候,潛艇艇員們在休息時幾乎享受著名人般的待遇。他們是熱鬧的夜總會中的貴賓,他們可以和當地最漂亮的姑娘一起跳舞。但現在U869的艇員們發現,很多酒吧和夜總會都關閉了,更別說有人跳舞了。只有啤酒可以供他們澆滅憂愁。艇員們找到一個有樂隊的咖啡館,穿著制服靜靜地坐在裡面聽著音樂。

    那年夏天,大副布蘭特請了短假回津坦探家。他和13歲的弟弟漢斯喬治一起玩耍,然後享用母親做的火雞、燻肉和雞蛋。到了晚上,他和父親到屋裡關上門談話。漢斯喬治悄悄走近房門,將耳朵湊到鑰匙孔上。

    「我在U869上隨身帶著一把手槍,」布蘭特告訴他父親,「我不會等到最後那件事情發生的。」

    漢斯喬治的心劇烈跳動起來。他哥哥說「不會等到最後」是什麼意思?他們的宗教禁止教徒自殺,但是西格說他不會等到最後。漢斯喬治湊得更近,想多聽一點。

    「我可以這樣說,」布蘭特繼續說道,「我可以全心全意地信賴每一個艇員。從最年輕的士兵到艇長紐恩博格,每個U869上的艇員都是我真正的同志。」

    假期結束時,布蘭特穿上軍裝和他的父母兄弟吻別。快出門的時候,他坐到鋼琴前,彈起了他最喜歡的歌《鴿子》,這首歌講述的是一個即將出海的水手的悲傷心情。他的母親咬著嘴唇,求他停下來,全家人互相擁抱在了一起。過了一會兒,布蘭特消失在路的盡頭,返回了U869.

    不久,布蘭特邀請母親和漢斯喬治到皮爾勞參觀在當地進行訓練的潛艇。在前往潛艇的途中,漢斯喬治簡直無法抑制自己激動的心情,他很快就會見到一艘真正的、即將參戰的潛艇了,而他的哥哥就是這艘潛艇上的軍官!到了港口後,布蘭特用小船將母親和弟弟接到後面專門停靠軍艦的碼頭。船駛近的時候,漢斯喬治立刻就認出了U869,這是一艘巨大的、銀灰色的神奇戰鬥機器。它外形嶄新,傲然矗立在海面上。潛艇指揮塔上的五環標誌像哨兵一樣保護著他的哥哥免受一切危險的侵襲。

    布蘭特邀請漢斯喬治上潛艇參觀,同時向母親表示道歉,因為艇長紐恩博格不允許婦女登上潛艇,他認為婦女會給潛艇帶來厄運。如果她不介意等一會兒的話,他打算帶漢斯喬治參觀一下潛艇,他母親微笑著同意了。漢斯喬治的心興奮地跳了起來。「這是我一生中最激動的時刻,」他想道,「我的同學中沒有人像我一樣有這樣的哥哥。」

    布蘭特兄弟走過一條搖搖晃晃的舷梯來到潛艇上。他們登上甲板後,漢斯喬治看見一個人,穿著短褲,在脖子上搭著一條毛巾正在曬太陽。這人看到布蘭特兄弟後,站了起來。漢斯喬治向他鞠了個躬,這是當時年輕男子應有的禮節。那人將手伸向漢斯喬治,與他握手。

    「啊,這是小布蘭特吧!」他叫道。

    「紐恩博格艇長,這是我弟弟漢斯喬治,」布蘭特說道,「如果你允許的話,我想帶他參觀一下我們的潛艇。」

    「當然可以,」紐恩博格說道,「他來做客是我們的榮幸。」

    漢斯喬治瞪大眼睛站在那裡。從小到大,他都知道潛艇兵是一個特殊的群體,而艇長則是他們中最特殊的一個。現在他就遇到了這樣一個艇長,高大、英俊、強健。當他和哥哥一起並肩走在甲板上時,他覺得他確實過了非同尋常的一天,因為他在這天看到了一個潛艇艇長穿著短褲站在他的潛艇上。

    布蘭特兄弟順著剛剛漆好的光滑的樓梯爬上了指揮塔,漢斯喬治被裡面的景象迷住了。牆壁上、天花板上伸出各種代表先進技術的複雜儀器設備——誰可能知道所有這些設備的用途呢?布蘭特兄弟開始了他們的參觀,漢斯喬治知道不能隨便碰任何東西。布蘭特帶他的弟弟參觀了柴油發動機艙、電動機艙、電報室和魚雷艙,每個地方都散發著汽油的味道。布蘭特將自己的床指給漢斯喬治,漢斯喬治看著他,彷彿在問:「我可以坐一下嗎?」布蘭特點了點頭,漢斯喬治坐到了哥哥的床上。

    在指揮塔底部時,布蘭特給弟弟介紹了那裡的潛望鏡。

    「你可以用這個觀察一下,」他對漢斯喬治說道。

    小布蘭特緊緊抓住潛望鏡的把手,將臉貼到了鏡子上。他看到,在他面前出現了停在港口的軍艦,看得非常清楚,甚至可以看到上面的名字。他盯著這些軍艦,而他的哥哥居然確切地知道他都看到了些什麼,他清楚這裡每艘軍艦的名字。儘管這艘潛艇即將參戰,儘管漢斯喬治知道他哥哥馬上要離開了,但有哥哥在身邊他還是感到無比安全。

    「沒有人,」他想道,「像我一樣有個這樣的哥哥。」

    1944年8月30日,U869停靠在斯德丁的潛艇基地。當時斯德丁大部分地方都遭到了盟軍飛機的轟炸。當天晚上,軍營中的艇員們被一陣空襲警報聲驚醒。有的艇員立即鑽進地下防空洞,古斯奇伍斯基和其他艇員仍然躺在床上,他們認為轟炸機可能會繞過斯德丁。但是當古斯奇伍斯基聽到傳來的德國軍艦發出的炮火聲時,他知道這次攻擊是針對他們而來的。他從床上跳起來,衝向防空洞。途中,他注意到旁邊的屋子裡中還有幾個人,他打開門大喊道:

    「夥計!快出來!這次攻擊是衝我們來的。」

    古斯奇伍斯基聽到炸彈落在了附近。他跑到防空洞旁,但是發現洞門關著。他用盡所有的力氣使勁拍門。一個潛艇艇員打開門,古斯奇伍斯基趕緊跳了進去。炸彈爆炸了。艇員們在防空洞中等待著。空襲過後,他們走出來查看營地。他們原來的軍營已經被炸出一個大坑,U869的一名艇員不幸喪生。紐恩博格和霍倫博格到彈坑底部檢查燒焦的屍體,他們爬上來後,全體人員向屍體鞠躬致哀。古斯奇伍斯基看著艇長,又看了看其他艇員,大家一句話都不說。但是他們的想法可想而知,每個人都在想:「戰爭已經失敗了。為什麼我們得不到和平?」

    秋天的到來終於將艇員們從潛艇中華氏110度的高溫中解脫出來。幾個星期之後,潛艇就會接到命令參加戰爭巡邏,但是10月份時,潛艇上發生了一件醜事。

    一天晚上,U869下錨後,大部分艇員都住到了岸上。有人偷走了儲存在岸上的一大片火腿。廚師發現後,趕緊向紐恩博格匯報,艇長將所有艇員召集起來。偷竊同志東西的行為很少發生在潛艇上,這是對這個被命運捆綁在一起的團體的嚴重侮辱。紐恩博格在艇員面前勃然大怒。

    「我一定會將這起偷盜事件追究到底,」他喊道。

    一分鐘過去了,沒有人承認。這時24歲的輪機兵助手弗裡茨。戴格站了出來。「我不希望其他人受冤枉,」他說道,「是我偷了火腿。」

    紐恩博格示意戴格跟他進艇長室。艇員們都在推測紐恩博格到底要怎麼懲罰戴格。幾分鐘後,戴格從艇長室裡出來了。紐恩博格並沒有懲罰他,他讓艇員們都各自去做自己的工作。全船都歡呼起來。古斯奇伍斯基非常贊同這個決定。他認為紐恩博格也知道戴格不喜歡偷竊,而且如果讓戴格——一個優秀的艇員——更加難堪的話,會影響他以後的正常工作。艇員們歡迎戴格回到他們中間來,沒有人指責他。雖然戰爭的前景非常渺茫,但是至少每個人都能夠吃飽。

    10月底,U869的艇員們得知他們的首次戰爭巡邏將在一兩個星期以後開始。布蘭特請了一天假回家探望父母,他父親將家人召集到客廳中一起祈禱。西埃德弗裡德穿著軍裝——他甚至沒有帶換洗的衣服。窗外大雪紛飛,奧托。布蘭特祈求和平並希望他的兒子西埃德弗裡德和諾伯特能夠平安歸來。他祈求他們一家可以再一次坐在一起吃飯,可以平靜地享受每一天,但這個願望現在看起來離他們是那麼遙遠。

    布蘭特返回了U869.他的探親假還有好幾天,但是他想把剩下的假期勻給已婚的艇員,讓他們能多和家人相處幾天。艇員們都回家了,他坐在潛艇的床上,開始給家人寫信。

    「昨天,我得知,」布蘭特在信上寫道,「弗裡茨,就是那個經常和我會面的報務員,去參加戰爭巡邏後就再也沒有回來,這是他第一次上戰場。幾個星期前,我們還一起在餐館裡吃飯呢。這就是生活——艱苦而又無情。」

    11月中旬,他將兩張小照片連同一張紙條寄回家。他在紙條上寫道:「請想念我。」其中的一張照片上,是他坐在U869的甲板上睡著後照下的。他的膝蓋蜷縮在胸前,後背靠在船上,頭向下垂著。雖然他母親有很多他的照片,但只有這張讓她流下了眼淚。漢斯喬治問她為什麼看到照片要哭,她告訴他,這是西格坐著時的樣子——這使她想起了他小的時候,即使現在西格已經是個了不起的英雄了,她還是能夠從這張照片上看到他孩提時代的影子。

    11月底,布蘭特又給家裡寫了一封信。他在信上寫道:

    「你們收到我的信時,我已經在巡邏的路上了……我很高興收到諾伯特的來信——這樣我就放心了。我要祝漢斯喬治生日快樂,希望到時我能趕回來參加他的堅信禮。我還祝福你們能度過一個快樂、健康的聖誕節和新年。聖誕節是個家庭的節日,雖然我不在,但我的心和你們在一起。我們要彼此想念,這樣我們就會記起我們以前曾有過的幸福生活。在你們手拉手的時候,在你們互相擁抱的時候,請不要忘記我,讓我們一起期待『重逢』。」

    布蘭特寫這封信的時候,U869正準備開始它的首次戰爭巡邏。紐恩博格最後一次回家探親,他參加潛艇部隊就是為了能有這樣的機會。1943年以來,他經常休假回家。每次回家之前,他總要脫掉軍裝換上便裝,這樣他就可以變回「人類」。他總是帶著三歲的兒子朱根和他一起駕駛帆船。他用繩子把兒子固定在船尾安全的地方,並讓兒子扮成船長。有時——他的舉動經常引起妻子的擔心,但兒子卻樂此不疲——他將朱根放到綁在他自行車旁的小車廂裡,然後有多遠就騎多遠。他喜歡給朱根和兩歲的女兒照相。有一次他將一張朱根的照片送到一家嬰兒奶粉公司,希望他們考慮讓朱根拍奶粉廣告。晚上,他會和厄娜一起聽音樂、聊天,自從他參加訓練後,他們一直聚少離多。他從沒有說過訓練的事情,也沒有談論過即將到來的巡邏。他只是說U869上有一群非常優秀的艇員,他非常欣賞大副西埃德弗裡德。布蘭特,不僅僅是因為他的工作能力,還因為他可以和艇員們相處得非常友好、融洽。他和厄娜一直在倒計時潛艇出海的日子。他們在朱根和朱塔的「嬰兒日記」上記錄著他們的成長過程。他給朱根做的最後一次記錄是在出發參加U869巡邏之前,他這樣寫道:

    幾天前,可惡的「湯米」(英國人)丟下來很多炸彈,聲音很大。你非常安靜地將頭靠在媽媽的衣服上。以前轟炸的時候,朱塔總是大笑,但是那天她也非常安靜。正像你說的那樣,這是一個恐怖的夜晚,很多房屋都被毀了。我們的房子也一團糟。自那以後,你都不喜歡自己睡覺了,整晚整晚地和媽媽呆在一起。即使是你,我的小淘氣,也意識到了這場恐怖的戰爭。

    不久以後,爸爸就要跟著潛艇出海了,我們最熱切的希望就是能夠很快再見到對方。希望到時我們身體健康,世界已經恢復了和平。希望你能和媽媽還有朱塔一起等著我回來,然後用幸福的聲音喊道:「媽媽,爸爸回來了。」

    希望這天的到來不會太久。希望有一雙保佑的手能夠使我親愛的兒子免受災難之苦、保護你、庇佑你,直到我們重聚的那一天。到時陽光將會照耀在我們的身上,尤其是為你而存在的父母,我們到時會感到難以名狀的幸福,會感到生命再次充滿意義。

    愛你的,爸爸

    11月中旬,距U869第一次巡邏的日期只剩幾天了。按照慣例,艇員們要為潛艇設計一個標誌和座右銘。可能是受了剛剛看過的電影《白雪公主》的感染,他們決定用《嗨呵》作為潛艇的座右銘。他們把歌詞刻到一個U型字母和數字869的上面,下面他們刻上了瑞典歌手扎拉。林德的流行歌曲中的一句歌詞:「我知道有一天奇跡會出現,所有的夢想也會全部成真。」

    U869計劃於1944年12月1日左右開始巡邏。在潛艇出發前的幾個小時,紐恩博格的一個外科醫生朋友偷偷給了他一個提議。他提出,他可以給海軍領導寫信,證明紐恩博格身患重病不能勝任潛艇的指揮工作。厄娜懇求丈夫接受這個提議——她知道潛艇很少能夠完成巡邏返回德國。紐恩博格對醫生表示了感謝,他也知道潛艇不會回來了。但是他對德國負有責任,對他的艇員也同樣負有責任,他拒絕了這個提議。

    紐恩博格和家人告別的時候,厄娜發現他有東西落下了。

    「你忘了帶你的金懷表了,海爾姆斯,」她說道,「拿上它吧。」

    「不,」紐恩博格說道,「你留著吧,看著時間,直到我回來。」

    與此同時,魚雷手佛朗茨。內戴爾和一群U869的艇員們一起來到他父母家開告別晚會。他的未婚妻吉拉用胳膊摟住內戴爾的脖子,他母親在廚房為他們準備食物和飲料。如果是在以前,內戴爾和他的朋友們會談天說地享受他們的假期。但是這次他們坐在客廳裡,穿著軍裝,兩眼直直得看向前方,一言不發。看到這樣的場面,吉拉臉上的笑容慢慢褪去了。她盯著他們,其中一名艇員哭了起來,然後另一個也哭了,最後,所有的人都哭了。

    「怎麼了?」吉拉問道,衝到了內戴爾的身旁,握著他的手。

    這些人什麼也不說,只是在哭。最後一個人說道:

    「我們全都回不來了,」他說道。

    「你是什麼意思?」吉拉問道,「你們當然能回來。」

    「不,我們都回不來了,」另一個人說道。

    艇員們看到吉拉的臉慢慢紅了,她拚命忍住自己的淚水。

    「好吧,弗朗茨會回來的,但是我們都回不來了,」另一個又說道。

    「別說這些廢話,」她反駁道,「如果弗朗茨能回來,你們就都能回來。」

    他們一起搖了搖頭繼續哭泣,內戴爾的母親看到這個情形幾乎崩潰了,但她趕緊平靜了一下心情走了出來。

    「孩子們,快躺下,睡個好覺——你們都留下,吉拉也留下。明天早晨一切都會過去了。」

    第二天早晨,艇員們穿戴整齊,與恩格曼和內戴爾的母親一起登上了返回U869碼頭的列車。吉拉自始至終沒有放開內戴爾的手。沒有人提到昨晚發生的事情,沒有人說太多的話。到碼頭門口時,女士們獲得允許可以陪艇員們到潛艇附近和他們道別。U869準備踏上巡邏之旅。

    女士們搭乘一艘小船來到一個小島上,與潛艇艇員道別。吉拉在那裡第一次看到了U869——這個宏偉壯觀的機器就決定著她未來的生活。內戴爾抓住了她的手。

    「吉拉,等著我,」他說道,「不要感到遺憾。我一定會好好照顧你的。」

    「我一定會等你回來的,」她說道。

    「我離開的這段時間一定要為我祈禱。」

    「我會的。」

    吉拉和內戴爾的母親並排站在潛艇邊,她們身旁只有兩三個其他艇員的家人。艇員們像一年前潛艇正式服役那天一樣,列隊站在潛艇的甲板上。一個四人組成的樂隊來到碼頭奏起了憂鬱的德國民歌。潛艇開始駛離碼頭。儘管大多數艇員的家人和朋友都沒有到場,但艇員們還是和內戴爾一起站在甲板上不斷向岸上揮著手。幾分鐘後,潛艇消失海天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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