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文 / 維克多·葉羅菲耶夫
瞧,完了。我墮落了!我墮落了!不,我之所以墮落了,並不是因為我聽從了別人的勸說,受盡了無奈的缺錢之苦,於是就同意了,並不是因為,雷神加夫列耶夫一直沒有說過一句有份量的話,沒有讓我加入他的隊伍,——他的隊伍與我有什麼相干?——也不是因為,麗杜拉一直在堅持,在勸說,於是我就說了句:那好吧!——我腆著個大肚子,說了一聲:就照你那樣幹吧,哈姆雷特欣喜萬分,我們在麗杜拉那裡碰了面,獎賞比他答應的數目還多出了一百,我很滿意,哈姆雷特也很滿意:他圍著我的肚皮打轉,不停地說著:我很高興!我真高興!你會成為一位好母親,——他說話帶有亞美尼亞口音,我順便斜眼看了一下他的陽物,那是一個沒什麼意思、也沒什麼文化的男人身上所長的陽物,他打算和我的麗杜拉這個小傻瓜結婚,他繃緊了身體,根據腳本,我們必須表演一場雙人舞,我知道,然後就會出現盲目的嫉妒、羅馬尼亞傢俱和埃裡溫的一套房子,——你有空來玩啊!——而此時,這個亞美尼亞佬卻摸了摸我的肚皮,對那鼓起來的形狀讚歎不已,他問道:我們不會驚動他吧?你們瞧,他多麼客氣,不會的!你大膽些!——而可愛的麗杜拉就在旁邊,他滿懷對一塊新鮮肉的貪婪慾望,甚至把她給忘了,他在虛假地因為我們兩個人而感到高興,他倆將為此付出很高的代價,與我有什麼相干?——我清楚自己的事情,雖說這位哈姆雷特的陽物很短,於是我就在想:莎士比亞筆下的那位哈姆雷特,他的陽物是長還是短呢?戲劇家們為什麼從不展示這一重要的細節呢?為什麼一切都與他們無關,似乎一切並不都是圍繞這一點而進行的,或者,這只是我的感覺,不過,這更像是:我曾經有過這樣的感覺,因為現在,在得到了別人刻不容緩的關照之後,我已經沒有那樣的感覺了,於是,在他表現得很客氣的時候,他說道,我們不會驚動人家的安寧吧,瞧,會把他給拽出來的,就像用了一把開酒瓶的螺絲鑽,會嗎?——這時,我想了想,說道:真遺憾啊,親愛的哈姆雷特,您這個埃裡溫人,只可惜您的……——而他們這些東方人,毛髮很濃,順便說一句,這一點我倒是很喜歡,和達托睡覺,就像是和一頭小熊躺在一起,但是也有缺點:他們很容易生氣。他的眼睛漲得通紅,但我卻不害怕,別生氣,哈姆雷特,而麗杜拉卻笑了起來:哈—哈—哈!——她往後會因此而流眼淚的,這個耳朵上戴著鑽石的小傻瓜,而她卻說道:我要這樣的男人還能幹嗎?我往他的口袋裡一看:那裡最小的票子都是二十五盧布的,那些票子還都被隨隨便便地揉成一團,就像是三盧布的小票子,而我是個要求不高的姑娘,我想嫁人,他也相信,他是我的首選,啊哈,他倆都很蠢,這很好!但是,他卻在求她:聽著,讓我把你的女友一起帶上吧,而當她把我和他一起給帶上了之後,他卻突然警覺起來,尤其關注我對她的態度,因為我思念過她,唉,我想,下一次再說吧,而他卻算計起這塊帶著大肚子的新鮮肉來,他慾火燒身,瞧!這甚至讓人感到討厭了,然後,我們喝了些香檳,我的勃盧特啊!——我說道:一定要是勃盧特!——就這麼個條件,於是,他打著出租在莫斯科找了兩天,我說:應該弄清楚到哪兒去找,您這個埃裡溫人!——他生氣了,他們太愛生氣了,沒得說!您,他說道,幹嗎要這樣說話呢?我怎麼了:我想這樣說話,就這樣說了,但是,我們心平氣和地坐了一會,喝著香檳,麗杜拉,我那位前叛徒,她問道:喂,你的事情搞定了嗎?她很想聽到這樣的答案,說一切都搞定了,都平靜下來了,可關於戰場上的事,她一點也不知道,沒惹出什麼動靜來,葉戈爾和尤羅奇卡一聲也沒吭,他們把那兩個小伙子給嚇住了,他們幹得對!他們分手了,在小吃部裡消遣了一陣,臉色蒼白,而我卻在縱容她,說道:搞定了吧,——而她說道:就是說,生活還在繼續?萬歲!——她碰響了香檳酒杯,並解釋道,——哈姆雷特非常喜歡那份雜誌,一份瑰寶,為買那雜誌他花了很大一筆錢,哈姆雷特幸福地點著頭,好樣的,我說道,別可惜錢,他住在柏林飯店,一看到這樣一位美女,哈姆雷特說道,我就傻了,而麗杜拉說道:你想想,這可是我最好的女友啊!——於是,因為和這個亞美尼亞佬睡了一夜,我得到了酬金,只有這一個好處,其餘全都是害處,唉,算了,而他說道:您真是個美女,就像一個外國女人,我那些畫片上的,您知道嗎,我甚至……我知道!我知道!——我祝賀你,我說道,我現在就跑到浴室裡去,一個玩笑,我搖著腦袋,他那個熊一樣的心臟感覺到,我說的是些傷人的話,但他並不明白,而麗杜拉卻替他生起氣來,似乎已事先做起妻子來,以防萬一,麗杜拉光著身子走來走去,你真棒,親愛的,真棒,她起勁地動著她的小指頭,哈姆雷特繃緊全身,他會揍她的臉的,啊哈,我預先就知道一切,我會根據包皮來算命,我來給你算算命吧!——而他說:你是在開玩笑吧?麗杜拉忍不住了,她哈哈大笑起來,而我說:我不是開玩笑,我只要用眼角的餘光一掃,馬上就能說出來,你的父母是誰,你的伏爾加轎車是什麼顏色,你還能再活多少年,——我一看:一雙很警覺的、不誠實的眼睛,——一個騙子。我感到非常開心,可他卻生氣了,總的說來,去惹男人們生氣非常簡單,在這方面克休莎是我們的大師,而維羅尼卡總是搓著兩隻小手,聽著一個男人如何失手的故事,而我說道:你們那些亞美尼亞姑娘為什麼都那樣難看呢,於是,哈姆雷特又一次生氣了:不,他反駁說,她們很漂亮!——既然她們很漂亮,我說道,那你幹嗎還要跑到莫斯科來求婚呢?——而他說:她們都很傲!我們知道那些傲人,長相越是可怕,人也就越傲!沒意思。瞧,我想,我的期限也快要到了。不過你們等著瞧:我最後是要生出一個孩子給你們看看的!但是,疑慮很多。斯坦尼斯拉夫。阿爾伯托維奇也開始懷疑,會有什麼不好的事情,在咨詢的時候他膽怯地盯著我的眼睛,已經不再表示祝賀了,不再急忙來吻我了,弗拉維茨基大夫變冷淡了,您為什麼這樣冷淡啊,大夫?工作太累了,他抱怨說,再說,您知道嗎,我被弄到法院去了,一個女病人,一個十七歲的小妞!請講一講吧!真卑鄙!我說:會是一個男孩還是一個女孩?好像是個男孩。但不敢擔保。我說道:他踹得我好痛!弗拉維茨基憂鬱地說道:是嗎,這就是說,一切暫時還都正常。我說道:沒什麼不正常吧?沒有一股屍體的味道吧?是啊,姑娘,是有股味道,不錯,我不知道是哪裡來的。我開玩笑說:我這是在活生生地分解。一陣疑慮襲上心頭,是關於生孩子的事。也就是說,要做人流已經太遲了。時機已經錯過了……於是,我就墮落了!
首先,來談談維羅尼卡。她是個女巫,但是在戰場上的事情過後,我倆就不大來往了,我給她打過電話,她支支吾吾的,她幹嗎要支支吾吾的,我卻不明白。她曾把我送往那確定無疑的死亡,可現在,我這裡怎麼樣啊,她甚至連問都懶得問一句,卻在那裡支支吾吾的,那些新朋友,似乎都死光了,唉,不過我也不需要他們,麗杜拉不算在內,而克休莎又到美國去了,我憋不住了,往楓丹白露給她掛了一個電話,她在錄音電話裡用英語說道,在那邊,在美國,有一個捷克導演在追她,她向我暗示,她漂洋過海去了。親愛的克休莎,你把我完全給忘了,他們不給她回莫斯科的簽證,說她是個女間諜,破壞分子。她很氣憤地說:我不回去了。只有我無所謂:她是我的愛。加夫列耶夫保持沉默。你就沉默去吧。那個法國牙科大夫用英語說道:她現在在紐約,而我對他說道:對不起,再見,然後就掛了電話,我在想:跟誰聊聊天呢?我給梅爾茲裡亞科夫打了電話,可他擺起架子來了。他說,我也遇到了不愉快的事情。我真想給你來點不愉快的事情!達托出差去了,我打了電話,他家裡的人很喜歡我,但電話裡的回答卻是含含糊糊的。維羅尼卡呢?這條母狗!她幹嗎那樣?我不明白。莫非她的季姆菲依死了?不,他活得好好的……於是,我墮落了。也就是說,我得去找個人給我提提建議,我去找卡捷琳娜。馬克西莫夫娜吧。
我走進她家,她坐在那裡,就著麵包圈喝晚茶。這是一居室的小套房,被傢俱和地毯塞得滿滿的,她住在切爾塔諾沃,住在一個新小區裡。我坐在這裡等你,她說道,坐下吧,我們來喝點茶。她從保溫套中取出茶壺,給我倒了點很苦的茶汁,不,我不喝那麼濃的茶,她朝我的肚子看了一眼,問道,你什麼時候生啊?——什麼時候?再過兩個月。我倆沉默起來。她坐在那裡,並不提出多餘的問題,而只是喝著茶,在茶盞裡把麵包圈蘸濕,看著電視。我說道:卡捷琳娜。馬克西莫夫娜,我求您一件事。她沒吭聲,繼續聽著。我說道:我就要生了……可是未婚夫,我說道,卻拋棄了我,不來看我,徹底消失了,我說道,他甚至還不知道我們有了孩子,能把他給叫回來嗎?我要和他談談。怎麼,她感到很吃驚,他離開你了?要不,是他又找了一個女朋友,搬到她那裡去了?我不知道,我回答,我什麼都不知道,他在哪裡,在幹什麼,我什麼都不知道,不過,這裡的問題並不在於女朋友,我就是他的女朋友,可是他卻不來看我了,看來,有什麼事情妨礙他了,可我一定要見到他!……你的意思就是說,卡捷琳娜。馬克西莫夫娜作出了判斷,應該通過唸咒讓他回到你這裡來。是啊,是啊,——我高興起來,——就是這樣,只要能讓他來,談談孩子的事情。她說道:你有他的照片嗎?——家裡有。——下一次把照片帶來,再帶上一百盧布,為這件事情我需要十枝十盧布一枝的蠟燭,你明白嗎?我回答:給您這一百盧布,我把亞美尼亞人的錢遞給了她,您去買蠟燭吧,我去取照片,我馬上就回來,我自己急不可耐,趕忙攔下一輛出租車,飛快地奔向自己的家,穿過整個莫斯科城,穿過暴風雪和齊膝深的積雪,克里姆林宮在城中央閃耀著光芒,就像一隻飛碟。我拿到照片,又趕了回來,在過道裡抖掉身上的落雪,讓女主人拿雙拖鞋來,以免在房間裡踩出泥印,我從包裡掏出照片,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可心卻跳得很厲害,我害怕她會拒絕。她把照片拿在手上,看了一陣,然後小心地把它擺在桌子上,看著我。你明白你是在要求什麼嗎?我說:我明白。她沉默不語,面帶不滿之色。我點著一枝煙,說道:卡捷琳娜。馬克西莫夫娜,您別替我擔心,他已經到我這裡來過一次了,就坐在小沙發上,非常謙虛,我倆談了一陣,他就走了。他來的時候,卡捷琳娜。馬克西莫夫娜問道,像他自己嗎?像,我說,非常像,只不過比生前稍稍憂傷一些,也要年輕個五歲左右,就跟這張照片上的一樣,我特意選了這一張,他給了我好幾張照片……不,她說道,這樣的話我可不能幹。為什麼,卡捷琳娜。馬克西莫夫娜?瞧,親愛的!瞧,我再付您一些錢!我伸手去拿提包。她制止了我。等等,她說道,你最好還是告訴我:這孩子是你和他懷上的嗎?她警覺地盯著我。怎麼,我說道,不能這樣做嗎?您是怎麼想的?說實話,我就是因為這一點才請他來的,想把問題搞清楚。可他卻不來,要麼已經不在了,被帶到什麼地方去了,比如說,給弄到部隊裡去了……也許,他已經離開很遠了,遠得根本不可能回來了?我往那個藍碟子裡彈了彈煙灰,身體向後倒在沙發靠背上。他還提出要結婚哪!我喊道。你是怎麼回答他的?唉,我不能,卡捷琳娜。馬克西莫夫娜,我不能冒冒失失地就回答他啊!……我以為他還要再來的。可他卻一直沒來。要麼是他改變主意了?可我,瞧,卻懷著孩子……
卡捷琳娜。馬克西莫夫娜站起身來,說道:你明天晚上再來吧,美人兒。我要看看算卦的書……我跳了起來:謝謝!——你以後再謝吧……我說道:我甚至可以拿支票來謝您,如果您願意要的話……她說道:以後再說!以後再說。你走吧!她甚至嚴厲起來了。我害怕她會拒絕,便趕緊跑了出來。
我等得坐臥不寧。第二天晚上,我又去了。她坐在那裡,抽著煙。電視裡在喊叫,在射擊:是一部戰爭片。我小心翼翼地問道:怎麼樣?她卻搖著腦袋:不行,她說道,什麼法子都沒有。我看了一夜的算卦書。什麼法子也沒有。他不願到你這裡來。我說:怎麼會不願意呢?為什麼?而她說:不能到你這裡來。你身上有邪氣。我大為吃驚:什麼邪氣?他先前不是來了嗎……而現在,她說道,他不能來了。我說:那為什麼?而她說,你還記得嗎,在他走了之後你又幹了什麼?我又幹了什麼?我搬到女朋友麗杜拉那裡去了,因為,我當然嚇得要死,我就住在她那裡,如果說他因為我去麗杜拉那裡而吃醋了,那這也是沒有根據的,因為他一直知道我有這個習慣,也許,他不應該吃醋,我還做了什麼?唉,我不知道,有一次,已經是在這件事情過後,維塔西克。梅爾茲裡亞科夫到我這裡來過一次,我把什麼都告訴他了,他是我的朋友,我不記得了,我當時喝多了……卡捷琳娜。馬克西莫夫娜皺了一下眉頭,說道:親愛的,我沒問你這些事情。你除此之外什麼都想不起來了?還有,我說道,達托也來過我這裡,是在出去巡迴演出之前,不過我已經知道我懷孕了,但我沒告訴他,否則他會殺人的,後來,對了,我想做人流,因為那股味道讓我有些難堪,達托說:你怎麼了,賤貨,怎麼不洗一洗?而我卻說:你呀,達托,有時候不是喜歡我不洗嗎?不錯,他說道,但不能到這個程度!和其他男人在一起我也開始感到害臊了,雖說各種各樣的小人物都想鑽進來,只有前幾天那個亞美尼亞人……不過,我繼續說道,全都不算什麼。一個傻瓜,我說,就算他名叫哈姆雷特也罷!就是說,我完全搞不明白,弗拉基米爾。謝爾蓋耶維奇究竟為什麼生我的氣!……
而你,卡捷琳娜。馬克西莫夫娜說道,感覺不到自己還有其他什麼過錯嗎?感覺不到,我說道。她說,你再想一想……我想了想。我不知道,我說……她問道:你都去過什麼地方呢?去過什麼地方?是的,我到戰場上去跑過步,不過這是先前的事情,這他也知道,他就是因為這件事情才來的,是他自己說的。卡捷琳娜。馬克西莫夫娜,切爾塔諾沃小區這套一居室房子的女主人,她說道,我問的不是戰場上的事情。你在和他、和你那位未婚夫見面之後,又去了哪裡?她朝那張照片看了一眼。而他就躺在這張桌子上。他躺在那裡,面帶微笑。不記得了,我說道,我的確忘了,而她說道:在郊外,在那塊墓地當中,是有一座教堂嗎?是嗎?——噢,我說道,當然有啦,一堆花圈,秋天,是啊,那是第二天的事情。是梅爾茲裡亞科夫說的:趕快去那裡!於是我倆就去了。——然後又怎麼樣了呢?——卡捷琳娜。馬克西莫夫娜垂下眼睛,問道,似乎應該馬上把那些只能在情人之間才能公開的細節都說出來,而她似乎是出於職業需要非得知道這些不可,就像一個媒婆那樣:你們的寶貝女兒有什麼毛病嗎?比如說,屁股上是不是有一塊燈罩大小的胎記呀?沒有?——我的祈禱做得很不流暢,我說道,我平生第一次……你祈禱了什麼?——卡捷琳娜。馬克西莫夫娜把那枝香煙在水晶玻璃煙灰缸的底部劃來劃去,眼睛垂得更低了。我祈禱他不要再來了……——我坦白道,滿臉通紅。她逮著我了!——然後呢?——她問道。然後,我說道,我又回到了那座教堂,是坐城郊電氣列車去的,找到了那位曾聽見我撕心叫喊的小神父:一個年輕的小神父,我對他說道:請您給我洗禮吧!他起先很驚訝,但是我把一切情況都告訴他了,不過關於他,——我指了指那張照片,——我什麼話也沒說,以免嚇著他,不過,我對他說的那些話,也就足以讓他為我洗禮了,他非常高興,您,他說,就是埃及的瑪利亞,您就是!戰場上的事他也不知道,幹嗎對他說那個呢!您明白嗎,他說,您一個人的獲救,其價值就勝過一大群恐懼上帝的教徒!您,他說,就是他想要的那顆靈魂,於是,他馬上為我施了洗,連一個教親也沒有,那個做雜役的老太婆拉起我小褲衩上的橡皮筋,讓聖水流到那裡去,澆滅我的恥辱!……啊!……我終於想起來了,於是,我驚慌失措地看了卡捷琳娜。馬克西莫夫娜一眼。卡捷琳娜。馬克西莫夫娜默默地在水晶玻璃煙灰缸的底部劃著那通紅的煙頭。明白了……——我說道。好吧,既然你明白了,你就去找上帝吧。——卡捷琳娜。馬克西莫夫娜有些膽怯地對我說道。我早就認識她。我和克休莎以及其他一些姑娘經常到她這裡來。她很會看手相。我們一連好幾個小時地聽她說。所有的事情都應驗了。我們目瞪口呆。可是現在,她卻一聲也不吭!我說道:您別趕我走,卡捷琳娜。馬克西莫夫娜。——我一看她:她長相很難看,頭髮稀疏,卻梳得很光滑,後腦勺上有一個沒幾根頭髮的髮髻,這樣的人,商店裡一大早就滿處都是了,她們一邊排隊一邊吵架,不過,她的眼睛卻很特別:是櫻桃色的,很專注……我說道:請您別趕我走!——不行,她說道,親愛的,你走吧!但是,她又顯得不是很堅決,我一看:她像是有什麼話還沒說完,她在趕我走,可是卻沒有掐著我的脖子,她在趕我,可是卻沒有把門打開,我又能去哪裡呢?我點著一枝煙,沒有說話。我看著她。她看著我。兩位陰謀家。而電視裡卻在喊叫,在射擊。而我那位可愛的小神父,維尼阿明神父,他的眼睛也很特別,炯炯發光……但是,他還很年輕,還有些笨,而那些笨人的眼睛都常常是炯炯發光的,就由於他那雙明亮的眼睛,我的內心呻吟起來:你是我的小甜甜啊……小東西……甜東西……
所有這些東西都是我不由自主地回憶起來的,要不就是此刻,在我寫作的時候,回憶起了這一切。有幾個火紅色的螞蟻在桌子上爬行,我一邊寫作,一邊用指頭去碾它們,它們滿屋子爬來爬去,比蟑螂還可怕,它們是可怕的:我要是一死,它們就會爬上來,比蛆蟲還壞,甚至連骨頭都不會留下,會把一切都掏空的,現在,我在用指頭碾它們,我在寫作……還有一隻在桌子上爬……我說道:卡捷琳娜。馬克西莫夫娜,您就為我做點什麼吧!而她抬起那雙櫻桃色的眼睛,聲音平穩地說道:明天一大早,她說,你就到營養商店去一趟,她說,去買一隻營養雞蛋,一定要一隻最最新鮮的雞蛋,然後,在你夜裡躺下睡覺的時候,你脫掉衣服,就讓那隻雞蛋在你身上從上到下地滾動,從頭一直滾到腳,要把全身都滾遍,要這樣做二十次,讓那隻雞蛋在你身上滾了二十次之後,你就把蛋放在床頭,和它一起睡到天亮,天亮後再到我這裡來……
我幾乎要給她下跪了,謝謝,我說,我就照你吩咐的去做,就是說,要滾二十次?——是的,她說道,二十次。——我飛快地跑回自己的家。早晨,我出門去買雞蛋,跑到市中心,逛了好幾家食品店,和那些退休老太婆們擠來擠去,擠到了櫃檯前,請給我拿一隻雞蛋,一隻最最新鮮的(看日期),我看著雞蛋上的日期,挑選著,而那幾個女售貨員,那幾個妖裡妖氣的小姑娘,在看著我,就像是在看一個病人,她們很生氣,也很驚訝,似乎我是一個偷雞蛋的賊,或者我是瘋了。請您,我說道,給我挑一個蛋!而她們全都在想:她瘋了!就這樣,我買了雞蛋,往家走去,天一黑下來,我就躺下了,挺著大肚子,我的那隻小青蛙在裡頭翻跟頭,——我就來滾雞蛋吧,從頭到腳地滾,我滾了二十次,由於肚子太大而累得夠戧,然後,我把雞蛋放在床頭,卻無論如何也睡不著,一直在想著未來。早晨,我就出現在卡捷琳娜。馬克西莫夫娜那裡了。
她把雞蛋放在一隻小碟子裡,她提議道,我們先來喝點茶吧。我們喝了點茶,但都沒有說話,我在等待。她說道:你都照我說的那樣做了嗎?好的……她站起身來,從櫥櫃裡拿出一塊花布,把雞蛋包了起來,然後,她開始用一隻小錘頭砸那花布,砸呀,砸呀,可那隻雞蛋卻沒碎,我甚至全身冰涼了:事情不妙啊!——她又砸了起來,雞蛋還是沒碎,然後,——砰地一下!——雞蛋碎了……她解開那塊花布,往裡面看了一眼,她看呀,看呀,然後,她抬起那雙櫻桃色的、不好看的眼睛,看著我,從嘴角擠出幾個字來:瞧,算你走運!你身上的妖氣出來了!她把雞蛋拿給我看:有一道黑紋,就像蛆蟲一樣,在雞蛋裡頭跳動……瞧,她說道,算你走運!
而我在想:我真墮落啊!
但是,我什麼話也沒對她講,只說了一句:非常感謝您,卡捷琳娜。馬克西莫夫娜,也許,我欠您的情……而她說道,往後這事就指望不上她了,也指望不上任何人了,但是,她說,我的房門是對我的未婚夫敞開的,可他究竟什麼時候來,我不說,我也不知道,至於報酬,幹嗎不收下呢,既然這是她應得的,對不起,我就收下了,既然你身上的妖氣出來了,她又要了一百盧布。於是,亞美尼亞人的第二張百元鈔票就作為報酬付給了卡捷琳娜。馬克西莫夫娜,而萊昂納狄克卻從那張照片上看著我們,面帶著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