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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7~14節) 文 / 伊·阿·蒲寧

    7

    春日長長的黃昏已經降臨,天上的雨雲遮得地上更加昏暗。沉重的車廂隆隆地在光禿禿的、寒氣襲人的田野上向前行駛著,這田野還是一派早春景象。車廂內,列車員在過道上走來走去,他們檢查車票、往玻璃燈罩裡安放蠟燭。米嘉依然站在玻璃被震得叮叮作響的窗前,感到自己的唇上仍留有卡佳手套上的芳香。離別的剎那在他心中點起的那把烈火,還在燃燒著,於是那改變了他全部生活的、漫長的、既幸福而又痛苦的莫斯科的冬天又以嶄新的面貌全部呈現在他的眼前。在他新的目光中,一個全新的卡佳也站在他的面前了……

    是的,是的,那麼,她是什麼呢?愛情、情慾、靈魂、肉體,又都是什麼呢?她什麼都不是,而是另外的什麼,是完全不同的存在!可是這手套上的香味兒,難道也不是屬於卡佳的,難道不是愛情、不是靈魂、也不是肉體嗎?要是這樣的話,那麼,車廂裡的莊戶人、工人、帶著難看的小孩去上廁所的那個女人,在那震動得吱吱發響的燈罩裡昏暗的蠟燭,降臨在春天空曠田野上的黃昏——這一切都是愛情、靈魂、痛苦和無限的歡樂了。

    早晨火車抵達奧勒爾,他應該在這裡換車。去省裡各縣的客車停在最遠的月台上。這時,米嘉覺得:這裡真是純樸、安寧的故土,而莫斯科彷彿非常遙遠,已經在九霄雲外了。曾幾何時,對他來說,莫斯科的心臟就是卡佳;現在,他認為她非常孤獨、可憐,他只能滿懷深情地去愛她!淡藍色的天空浮著朵朵雨雲,和風蕩漾,給人以淳樸、寧靜的感受。奧勒爾開出的客車行駛得很慢,米嘉坐在幾乎是空空無人的車廂裡,不慌不忙地吃著土拉產的帶花紋的甜餅乾。以後,列車飛跑起來,車廂顛簸著,把他搖得入睡了。

    一覺醒來,列車已到達維爾霍委葉站了。客車在這裡停車1。站上人很多,南來北往,忙忙碌碌,但是卻又令人覺得十分荒涼。車站食堂廚房的煙囪裡飄出的縷縷炊煙,令人有故鄉甜蜜之感2。米嘉非常高興地吃了一盤酸菜湯,喝了一瓶啤酒,以後,覺得疲倦已極,就又入睡了。當他再次醒來的時候,火車正奔馳在他所熟悉的初春的樺樹林裡。這站一過,他就該下車了。又一個春日的黃昏降臨了,天色昏暗,雨後的清爽、又彷彿有蘑菇的香氣吹進車窗裡來。樹林雖然還是光禿禿的,然而客車在這裡隆隆駛過時,聲音比在田野中聽得更清楚。遠處車站上閃爍著燈火,彷彿流露著一縷春愁。不一會兒,高高的揚旗上的綠色信號燈清晰可辨了,在籠罩著一片暮色的樺樹林中,這燈光顯得特別迷人。列車在這裡顛簸了一下,+

    咚一聲改進了另一條軌道……天呵!那站在月台上來接少爺的傭人,一身鄉氣,那樣子顯得又可憐又親切!

    天越來越黑,天際彤雲四合。從火車站到大鎮子途中的路上到處都是春天的泥濘。一切都沉浸在這不尋常的柔和的昏暗、深邃的寧靜、溫暖的夜色裡面,沉浸在和夜色溶在一起的、飄浮不定黑乎乎的沉沉雨雲之中。此時此刻,那寧靜、淳樸、貧窮的鄉村,那早已進入夢鄉的煙熏火燎的俄式木屋,這裡的善男信女人報喜節1起就不升火的習慣,這一切又一次使米嘉感到驚異和喜悅。呵,這昏暗、溫暖的草原是多麼美好呵!四輪馬車在坎坷不平、泥濘的路上顛顛簸簸地行駛著。一家殷實的莊戶院子外面的老槲樹聳立入雲,那光禿禿的枝條,看上去很不悅目,杈椏上還有幾點黑乎乎的鴉巢。木房前站著一個奇奇怪怪的、好像來自遠古年代的莊戶人在昏暗裡張望,這人赤著兩腳,身穿破破爛爛的粗呢上衣,一頭留得長長的直髮上面戴著一頂羊皮帽子……不一會兒,下起雨來。這是一場溫暖的、沁人心脾的、芬芳的春雨。這時,米嘉沉入了冥想之中。他想像睡在這木房裡的姑娘、媳婦會是什麼樣子;他也想起這個冬天和卡佳接觸中知道的有關女性的一切。然後,在他的頭腦中,卡佳、木房裡的年青姑娘、夜色、春時、雨水的清爽氣息、已經耕過了的富饒土地的芳香、馬的汗味、對那只皮手套上的香味的回憶……這一切都溶合在一起了……

    8

    鄉村的生活寧靜而迷人。

    從車站回家的途中,卡佳在他心中彷彿淡漠起來,溶合在他周圍的一切事物之中了。然而事實並非如此,這不過是路上和剛到鄉下的那幾天的一種錯覺罷了。因為當時他睡足了覺,得到休息,頭腦清醒了一些。從童年時期起就十分熟悉的老家、村舍、鄉下的春天,春日那光禿禿的、空曠的田野,正準備百花吐艷、萬象更新的大自然,這一切景象使他覺得十分新鮮。

    米嘉的老家是個不大的莊園。房屋古老,陳設很簡單,家務也不複雜,不需要很多來人伺候。對米嘉來說,一種平平靜靜的生活開始了。他的妹妹安娜是個中學二年級的學生,弟弟科斯佳是士官學校少年班的學員,他們都在奧勒爾上學,大概六月以前不能回來。母親奧麗佳·彼得羅芙娜一向自己管理家務,只有一個管家幫助她料理一些事務,(家中的人稱他為村長)因此,她常常在大田里轉,晚上,天剛見黑就躺下睡了。

    米嘉回家以後大睡了十二個小時。第二天,他梳洗打扮得乾乾淨淨,從他那間灑滿陽光的房間走出來(他的房間向東,窗子面向著花園),到其它房間裡轉了一遭,他清楚地感受到家的溫暖、慰藉心靈的平靜、覺得一身清爽。家中的東西都還擺在他所熟悉的、原來的地方,和許多年前一樣,室內依舊瀰漫著他熟悉的那種香味。他進門之前,家裡到處都收拾得整整齊齊,所有房間的地板都已經擦洗得乾乾淨淨。大廳通著過道和沿用舊稱的聽差室,那裡的地板還正在擦洗。一個滿臉雀斑的姑娘正站在陽台門旁的那個窗台上,嘴裡吹著口哨,踮起腳來擦著窗子的上排玻璃,在下排玻璃上反射出的藍色的影子,彷彿是遠景的畫面,使女帕拉莎從盛著熱水的桶裡拎出一塊大抹布,赤著雪白的兩腳,小小的腳跟兒著地,從滿是水的地板上走過來。她一面在捲起來的袖子上擦著那熱得發紅的臉上的汗水,一面和藹可親地、隨隨便便地、急促地說道:

    「請去用茶吧!天還沒有亮,媽媽她老人家就和村長一起去火車站了,您大概沒有聽說吧!……」

    突然,米嘉覺得卡佳威嚴地出現在眼前了。他明白,那捲起袖子的女人的手臂、那站在窗台上踮著腳擦玻璃的姑娘的女性線條、她的裙子、裙子下面的兩條粗壯的、光著的腿,這一切都勾起他對卡佳熱切的眷戀。他滿懷喜悅地感到她的力量,覺得自己是屬於她的,而且在這個早晨,在他的全部感受中,她都無所不在,彷彿就悄悄地生活在他的身旁。

    這種感覺與日俱增,越來越清晰、明確,彷彿她就在這裡,呼之欲出了,而且這一形象日益變得美好起來。這時,他的頭腦已經漸漸清醒,心情也隨之慢慢平靜下來,於是他忘記了那個真實的、普普通通的卡佳。在莫斯科時,由於她和米嘉按自己的願望創造的那個卡佳的形象往往不能吻合,因而曾使他痛苦不堪。

    9

    他第一次作為一個成年人生活在家裡,甚至母親對待他的態度也和以前不同了。他覺得更重要的是:他心中已經有了真正的愛情,實現了從童年和少年時起,他的全部身心就暗暗期待著的夢想。

    還是在孩提時期,就有某種美妙的、神密的、非人類語言所能表達的感情在他身上出現了。很久以前,在某個地方,大概也是春天的時候,那時,他還非常小,在花園裡,和一個年輕的女人(大概是他的那裡有強烈的臭甲蟲的氣味,突然他彷彿如有所悟,不知是這女人的面龐,還是她豐滿的胸脯上面穿著的大坎肩激起了他的喜悅,好像有一股熱浪通過他的全身,這感受像母腹中的嬰兒在蠕動……然而這不過是在混沌的夢境之中,就像以後他童年、少年、中學讀書時代的那些感受也都在隱約的夢境中一樣。那些時候,常有小姑娘跟著媽媽來參加他家的兒童節日1,他曾對她們懷著特殊的、不倫不類的愛慕和讚歎,暗中貪婪地、好奇地注視著她們的每一個動作。這些穿著小連衣裙、小皮鞋、頭上用絲帶紮著蝴蝶結的小東西很迷人,惹人喜愛,又令人覺得怪裡怪氣、不倫不類的。曾經有過一段較長的時間,那是當他在省城裡的時候,差不多整個秋天,他對一個女中學生產生了愛慕之情,那一次他的愛慕已經是比較有意識的了。這個女學生常常在傍晚時分出現在鄰家花園的樹上。她生性活潑,動作捷敏、說起話來老愛諷刺人,穿一身咖啡色的連衣裙2,頭髮上卡著一個小圓梳子,兩手總是弄得很髒,常常縱情大笑或者高聲喊叫。這一切使米嘉從早到晚都在想她。他覺得心上有一縷閒愁,有時會無端地流下淚來,自己也捉摸不定想從她那裡得到什麼。以後這一切又自然而然地結束了,被忘懷了。再以後,在中學的一次晚會上,又突然產生了新的愛慕、眷戀,自然也是暗藏在心中的、有意識的、但卻為時較久。他心上出現了巨大的喜悅和憂傷,感到肉體上的煩悶,心靈深處模模糊糊地預感和期待某種事情的來臨……

    他生在鄉村,在這裡長大,然而他中學讀書時,卻不得不在城裡度過春天的時光,只有前年例外。那時,他回到鄉村,在家中過謝肉節1,忽然病倒了,整個三月和四月的半個月都在家養病。這真是難忘的日子啊!有兩個星期,他都起不了床,只能從窗子上眺望大自然——天氣、陽光、蒼穹、積雪、花園、樹木枝幹的變化和消長。一天早晨,室內陽光燦爛、溫暖宜人,他看見越冬的蒼蠅在玻璃上爬動……次日午飯之後,他看見屋後一片陽光,從窗戶往外望去,灰白的春日的積雪變成了青藍色,天空和樹端有團團白雲浮過……第三天,天空多雲,雲過處,晴空碧透;樹皮濕潤潤的,上面泛著光澤;屋簷滴著水。這景色,真令人欣喜不盡,百看不厭……這以後是溫暖的、霧氣茫茫的天氣。幾天功夫,冰雪就消融殆盡,河也開凍了,花園和院子裡露出了黑黝黝的土地,一派萬象更新、喜氣洋洋的景色……三月末的一天,米嘉病後第一次騎馬到田野裡去散心。那天,天空不十分晴朗,然而花園裡無花天葉的蒼白的樹枝在光照之下卻顯得生機勃勃,充滿了青春的活力。田野裡的風還寒氣襲人,地裡土紅色的麥茬子亂七八糟的,樣子很難看。耕好的土地已經準備播種燕麥了,初耕過的去年的休耕地顯得很肥實,像原始沃土那樣有勁兒。他穿過麥茬地和初耕地向那片林子走去。在清新的空氣中,這片光禿禿的小落葉林遠遠地就能一眼望穿。

    以後他往下走進了林中谷地,谷地上覆蓋畫著厚厚一層去年的殘葉,有的地方很乾爽,落葉呈草黃色;有的地方很濕,積葉呈褐色,馬蹄踏在上面沙沙作響。隨後他又走過流水潺潺,落葉滿地的沖溝。樹叢下面那全身烏金色的小山鷸嗖地一聲,就像從馬蹄下飛起來似的……這一天曾久久地留在他的記憶之中。然而,那田野裡迎面吹來的寒氣襲人的風、那費勁地在吸飽了水的麥茬地和黑黝黝的耕地上奔跑,張大了鼻孔深深地呼吸著、打著響鼻的馬,它那發自肺腑的、雄偉、粗野、有力的嘶鳴,那個春天、特別是那野遊之日,這一切對米嘉有什麼意義呢?他覺得他的真正的初戀正是在這個春天開始的。那時,他天天都在愛慕著某個人、某件事,熱戀著一切中學的女同學以及世界上所有的姑娘!現在,他覺得那些日子已經非常遙遠了!那時候,他還完全是個孩子,天真無瑕、淳樸忠厚,他的那些小小的喜悅、悲傷和夢想還是那樣貧乏!

    他那沒有具體對象的精神戀愛不過是一種夢幻,更確切地說,不過是一場美夢的幻影而已。然而今天,世界上存在著一個卡佳,存在著一個體現了整個世界的心靈,這個心靈凌駕於他和一切事物之上。

    10

    在這一段時間裡,只有一次當他想到卡佳時,覺得有不祥之兆。

    有一天,已經入夜了,米嘉從後門走出來,站在後門廊上。外面很黑、很靜,空氣中瀰漫著濕潤的田野的芳香。夜色籠罩著瞣/oo瞣/oo矓矓的花園。天空飄浮著雲朵,閃閃星光象滴滴淚珠。突然,遠處什麼地方發出了一聲魔鬼般的狂嚎,然後這嚎叫之聲變成了汪汪的狗吠,又轉成尖聲嘶嘯。米嘉全身顫抖了一下,驚得呆若木雞。停了一會兒,他小心翼翼地走下門廊,踏上一條昏暗的林蔭小徑。他覺得彷彿四面八方都有人心懷叵測地監視著他。他又站住了,等候著,注意地聽著,想弄清是怎麼一回事。到底這聲音是從哪裡來的?為什麼花園裡會突然出現這樣可怕的聲響?他想,這可能是貓頭鷹或林中的大耳朵梟鳥正在談戀愛,不會是什麼別的事情。

    然而,他卻嚇得心都快停止跳動了。彷彿在這一片黑暗中真有一個看不見的魔鬼似的。突然,又是一聲震動著米嘉心靈的嘎嘎哀嚎。近處什麼地方,彷彿就在林蔭路側的樹梢上,發出了沙沙的響聲——原來還是這個魔鬼悄悄地飛到花園的另外的什麼角落去了。在那裡,它又像犬吠般地汪汪叫了幾聲後,就像一個孩子苦苦哀求什麼似地低聲哭泣起來,然後,它啪啪地煽動著翅膀,發出痛苦而又滿足的叫聲。接著一聲叫嘯之後,好像有人胳肢它,使它全身發癢,或者盤問它什麼事情似的,它活像個流氓一樣哈哈大笑起來。這時,米嘉全身發抖,兩眼向漆黑的夜空瞪著,聚精會神地聽著。可是這魔鬼突然不笑了,上氣不接下氣地喘起氣來,然後,一聲彷彿是臨終前的、疲倦已極的長嚎穿過了漆黑一片的花園,一切聲音都消失了,就像這個魔鬼鑽進了地下一樣。米嘉又等了幾分鐘,聽聽會不會再一次出現這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戀愛行動。白等了一陣之後,他返回家中。這一夜米嘉做了許多夢。他三月份的莫斯科之戀又變成了病態的、醜惡的思想和感情,在夢中折磨著他。

    次日清晨,陽光普照,夜間的那些痛苦的感受很快就消失了。他回憶起當他倆下了決心,認為他應該離開莫斯科一段時間時,卡佳傷心地哭了。他又回味著當他們想出了一個主意,他在六月底也將去克里米亞時,她真是欣喜欲狂。此外,她曾經那麼令人感動地幫助他整理行裝,以及她又如何到車站來給他送行的情景都一幕一幕地映在眼前……他取出她的像片,久久地望著她那小小的腦袋,漂亮的髮式,那純潔、清晰、直爽、誠懇的目光,都令他驚歎不已……然後他寫了一封十分親切的長信寄給了她,信中對他們的莫斯科之戀充滿了信任。因此他又不斷地感到他全部身心、他的歡樂無不充滿著她的深情和她的光輝。

    他想起了十年前父親逝世時他的感受。那時也是春天。父親死去的第二天,他怯生生地、滿懷不解和恐怖地走過大廳。

    父親就躺在這裡的桌子上,他的胸脯挺得高高的,一雙蒼白的大手放在胸前,穿戴著貴族的服飾,臉上的連鬢鬍子顯得很黑,鼻子卻非常蒼白。米嘉走到門廊上,看見了一個裹著金絲錦緞的大棺材蓋,他忽然感到,世界上真有死神!在陽光下,在院中的榮榮春草上、在藍天裡、在花園中……它彷彿無所不在。他走到花園裡,踏上太陽照耀下、兩排菩提樹夾成的陰影斑斑的林蔭小徑,然後又走到陽光充沛的花園兩側的林邊的路上,望著叢林樹木、初春的小白蝴蝶,聽著初春的鳥兒在樹頭唱著甜蜜的歌。可是他卻好像什麼也沒有看見,什麼也沒有聽見,只覺得到處都是死神,都是大廳裡那張可怕的桌子和門廊上錦緞包著的棺材蓋。他覺得太陽也不像以前那樣發光了,草也不像以前那樣綠了,在那僅僅表面被太陽曬得發暖的嫩草上,連小蝴蝶的飛舞也和以前不同了。

    總之一切都和昨天不一樣了,彷彿世界的末日即將來臨,一切都變了。因此,美好的春時、它的永恆的芳華都顯得那麼可憐,那麼憂傷!整個春天,以及以後很長一段時間裡,他都有這樣的感受,或者覺得彷彿如此。就是家中的地板,雖然已經擦洗過多次,全家打開門窗通了許多次風,他仍覺得有一種可怕的、令人噁心的、甜絲絲的氣味……

    現在,雖然情況完全不同,然而米嘉又有了這種莫名其妙的感覺。這個春天,他初戀的春天,也覺得和以前的春天完全不同。世界在他的眼中又變了樣子,到處充滿著與事物本身不相干的東西。區別在於這一次並不可怕,沒有滿懷惡意、虎視眈眈,剛好相反,它是和春天的喜悅,生機勃勃的景象,和協、美妙地聯繫在一起的一種感覺。這個與事物本身無關的東西就是卡佳,或者確切地說,是他要求於卡佳的、他所希望的、世界上最美好的事物。現在,隨著春日一天天的流逝,他希求於她的反而越來越多了。但是,卡佳現在不在他的身邊,只有她的形象留在他的心上,而且這形象並不是真實的、實際存在的,僅僅是他所憧憬的,彷彿卡佳本人和他所嚮往的白玉無瑕的、無限美好的那個形象並沒有什麼出入。因此,米嘉的目光無論接觸到什麼,他都感到卡佳的這一形象栩栩如生地站在他的眼前,而且呼之欲出了。

    11

    回家後的第一個星期,他心情愉快,確信事情本來就是這樣的。當時還是初春時節。他坐在客廳裡敞開的窗前看書,從後花園的松樹和冷杉的樹幹間望著草地上骯髒的小河,望著小河後面山坡上的村莊。在鄰居地主花園中的百年老樺樹上,白嘴鴉呱呱叫個不停,它們從早到晚不知疲倦地忙碌著,雖然操勞使它們精疲力竭,但它們卻以此為樂,只有早春時節它們才如此歡快地吵鬧著。山坡上的村莊,看上去灰濛濛的,景色也不大吸引人,只有垂柳枝頭初吐新綠……他走進了花園。花園還光禿禿的,顯得玲瓏剔透、矮矬矬的,只有林邊空地上呈現出一片青翠,小草間雜著綠松石1色的小花,林蔭路上的金合歡嫩葉滿枝。花園南面的一塊偏低的凹地上有一株櫻桃樹,枝頭已經泛白,小小的花朵零零星星地開放了……他走到大田里去。大地空曠而單調,去年的麥茬像刷子似地支稜著,已經見干的田間道路呈褐紫色……這景色像一個赤裸著身體的健美少年人,說明正是大自然充滿了希望和期待的時節。他覺得這一切就是卡佳的化身。他或是和莊園裡忙忙碌碌做日工的姑娘們嘻笑;或是和下房裡的傭人來往;或是讀書、散步、到村莊上熟識的莊戶人家去作客;或是和媽媽聊天;坐著輕便馬車和村長(他是個身材高大、粗魯的復員兵)一起到大田里去轉轉……看上去,這一切都吸引著他,其實,這不過是一科錯覺而已。

    又過了一個星期,一天夜裡,降了一場喜雨。這之後,太陽曬得熱呼呼的,春天卸下了它的柔和的淡裝,眼看著大自然不是按日,而按時地在改變著樣子。田地已經全部耕過了,麥茬地彷彿變成了一塊黑色的天鵝絨;田埂上綠油油的,院內榮榮小草更加青翠;天空碧藍碧藍的,陽光也越發顯得燦爛了;花園迅速地換上了艷裝,看上去悅目柔和,基調是綠色的;丁香樹灰吐吐的枝條上一片紫花,芳香撲鼻,墨綠色的丁香葉發著亮光,陽光把點點光斑灑在林蔭路上;許多閃著鐵藍色光澤的大黑蒼蠅已經出現在丁香葉上和被太陽曬得暖乎乎的光斑上;蘋果樹和梨樹枝條還清晰可辨,然而已經長出了灰綠色的小嫩葉,在其他高大樹木的襯托下,看上去彷彿滿園都是彎彎曲曲的果樹枝條結成的大網;奶白色的鬈曲的小花瓣已佈滿枝頭而且日益繁花盈樹,變成一片雪白、芳香馥郁、沁人心脾了。在這美妙的時刻,米嘉滿懷喜悅地密切注視著他四周春日的一切變化。然而卡佳並沒有在這一切美好事物中消失,她一點也沒有減色,而正相反,米嘉在一切事物之中都感到她的存在、她的美。他覺得她也和欣欣向榮的春天、潔白華美的花園、日益變得碧藍的天空一起生機勃勃、含芳吐艷了。

    12

    有一天,米嘉走進滿室夕陽的大廳,準備用茶。突然他發現茶炊旁有一封信,這是那封他白白等了一上午的信。卡佳本來早就該回復他寄去的許多封信了。他迅速地走近桌前,望著這個小小的精緻的信封,上面的不漂亮的字跡是他熟悉的,他覺得這封信光彩奪目,份佛又有些可怕。他一把抓起信,從房中走出去,踏上花園裡的林蔭小徑,一直走到花園盡頭。這裡有一條小溝橫斷而過,他停下了腳步,撕開了信封。來信簡短,只有幾行字,他心跳得非常厲害,以至於他讀了五遍之後才明白信中寫了什麼。他不斷地讀著信中的一句話:「我的親愛的,我的唯一的親愛的人!」讀了這樣的稱謂,他覺得天旋地轉了。他抬眼望去,天空非常明亮,顯得雄偉壯麗,又喜氣洋洋;花園裡萬花盈樹,潔白如雪;黃昏降臨,涼爽宜人;遠處樹叢的一片嫩綠中,夜營歌喉婉轉,清脆、有力地唱著自我陶醉的、甜蜜的歌。這時,米嘉覺得一股熱血湧到頭上,連頭髮都感到發麻了……

    他慢慢地走回家中,他的那杯幸福之酒已經滿得不能再滿了。在以後的幾天裡,他小心地舉著這杯美酒,心地平靜、滿懷幸福地等待著下一封信的到來。

    13

    園子裡花團錦簇、五彩繽紛。花園南面有一棵楓樹遙遙可見,它比其他樹木都高,一身濃綠,打扮起來顯得更高大、更引人注目了。

    米嘉經常從窗子裡眺望的那條主要的林蔭路上的樹木,也長得更高,更加醒目了,菩提老樹的樹稍上,嫩葉滿枝,玲瓏透光,看上去像剪紙似的,一排排淡綠色的新枝也欣欣向榮地插向空中。

    這株楓樹下面的林蔭路側,是一片矮矮的、乳白色的、香噴噴的花叢,這花看上去象滿頭蓬鬆的卷髮。周圍的一切——

    生機勃勃的楓樹、它那高大的樹冠、林蔭路側菩提老樹的排排淡綠色的新枝,披著婚禮潔白盛裝的蘋果樹、梨樹、稠李樹1,陽光、藍天,在花園低處沖溝裡、以及沿著林蔭小徑和南牆下生長的丁香、合歡、黑豆2、牛花、蕁麻、接骨木……

    無不枝葉繁茂、欣欣向榮、一派萬象更新的景象令人陶醉。在一片打掃得乾乾淨淨、綠油油的院子裡,春回大地,滿樹青翠,花草叢生。園子顯得有些擁擠,宅邸也彷彿小巧、漂亮了。大廳刷得雪白;古色古香的小客廳是藍色的;休息室也是藍色的,牆上掛著小巧的橢圓形的水彩畫:拐角上那個空蕩蕩的、陽光充足的大房間是圖書館,向陽的一面牆上掛著聖像,靠牆擺著一排不高的榆木書櫃;所有的房間,門窗都從早到晚大開著,好像全家都在等待貴賓似的;從所有的房間裡都能看見房子周圍那顏色深淺交映的、綠油油的樹木和枝葉間透出的明亮、碧藍的天空。這景色令人感到有一種節日的氣氛。

    卡佳沒有來信。米嘉知道她不大喜歡寫信,讓她坐在桌前,找到紙、筆、信封、然後再去買郵票,對她是很困難的事……然而這些理智的想法對他的情緒沒有什麼幫助。幾天來,他心中充滿了幸福,甚至可以說是驕傲,滿懷信心地期待著第二封信。可是現在他的信心消失了,焦急和不安與日俱增。因為他認為第一封來信之後,應該馬上收到第二封信——更美好,給他更多歡樂的第二封信。然而卡佳卻音信全無。

    他不大去村莊了,也很少到田野裡散心,整天坐在圖書館裡,翻閱那些在書櫃中已經存放了幾十年、紙張已經發脆的雜誌。在這些刊物上登載著老詩人的名詩,美好的詩句幾乎都說明一個主題——從有人類以來它就出現在一切詩和歌之中——它現在佔據了米嘉的全部心靈,他總是這樣或那樣把它和自己、自己的愛情、以及卡佳連在一起。於是他整小時、整小時面對敞開的書櫃,一動不動地坐在安樂椅上翻找和讀誦這些詩句,因而簡直可以說是在自尋煩惱:

    「人們都進入夢鄉,

    讓我們到蔭涼的花園中去吧!

    人們都已進入夢鄉,

    只有天上的星光……

    在向我們張望……」

    這些迷人的話語和召喚,彷彿就是發自米嘉本人的肺俯,而且只是為了一個人,一個他朝思暮想、感到無所不在的那個人而發的,有時他覺得這些話語是令人生畏的:

    「天鵝在如鏡的水面上,

    扇動著翅膀,

    微波在河上輕輕蕩漾,

    啊!你來吧!

    看天上閃耀著星光,

    樹葉在竊竊私語,

    浮雲在天際飛翔……」

    他閉上了眼睛,多次重複著這個召喚,這是一個心的召喚,它充滿了巨大的愛情,渴望著能贏得它,贏得一個幸福的結局。以後他久久地凝視著眼前的一切,沉浸在房舍周圍鄉村中才有的那種萬籟悄然的寂靜之中。他痛苦的搖了搖頭。

    不,她不會聽從他的召喚了,她正在別處的、遙遠的莫斯科的氛圍中放著異彩,不會有信給他了。這時,萬種柔情在他的心中油然而生,那段令他生畏的、他覺得不祥的、彷彿咒語般的詩句更加洪亮地在他的耳邊響起:

    「呵!你來吧!

    看,天上閃耀著星光,

    樹葉在竊竊私語,

    浮雲在天際飛翔……」

    14

    有一天,米嘉吃過午飯,躺下打了一個盹兒,起來以後就到花園裡去了。春天常有姑娘們在園子裡幹活,這天她們正在給蘋果樹松土。米嘉去園裡是想和她們在一起坐一會兒,聊聊天——這已經成了他的習慣。

    天氣有點熱,又沒有風。他走在陽光斑駁的林蔭路上,遠遠地就可以看見枝頭上全是捲曲的小花瓣,一片潔白,尤其是梨樹上鮮花怒放,在耀眼藍天的襯托下,彷彿蒙上了一層淡紫色的輕紗。梨樹和蘋果樹正是盛花期,花兒邊開邊謝,樹下鬆軟的土地上落英繽紛如雪。溫暖的空氣中瀰漫著沁人心脾的芳香和牲口圈裡被太陽曬得發了酵的馬糞味。有時,天空飄過片片白雲,這碧藍的天、這溫暖的空氣、這霉腐的氣息給人以溫柔甜蜜之感。在這春日芬芳的溫柔之鄉,那些在馥郁、潔白的花海裡鑽來鑽去的蜜蜂和馬蜂嗡嗡地叫著,催人入睡。不時還可以聽到一、兩聲夜鶯懶洋洋的吱喳的晝鳴,彷彿它在白天感到煩悶。

    林蔭路遠遠的盡頭1,就是進打穀場的大門。花園圍牆的左角上,一座黑鬱鬱的雲杉林遙遙可見。雲杉林前面蘋果園裡有兩個穿花布衫的姑娘在果樹間跑來跑去。和往常一樣,米嘉看見她們就走出林蔭路,貓著腰,從低矮的樹、枝向四面八方伸得很長的蘋果樹下,朝著這兩位姑娘走來。樹枝帶著女性的溫柔擦著他的臉,散發著蜂密和檸檬似的香味。也和往常一樣,紅頭髮的姑娘松喀一看見他,就尖聲尖氣地邊喊叫邊哈哈大笑起來。

    「歐,主人來了!」她喊叫著,裝出一副害怕的神情;她本來坐在一段砍下的梨樹枝上休息,這時,噌地一下跳了起來,伸手去拿鐵鍬。

    另一個姑娘是格拉莎。她正相反,做出一副完全沒有看見米嘉的樣子,使勁地踩著鐵鍬。她的腳上穿著黑氈子做的軟軟的便鞋,裡面滿是白色的花瓣,她熟練地把鐵鍬踩進泥土裡,翻出一鍬土來,一面唱起歌來。她的嗓音洪亮有力,非常好聽。這姑娘個子高高的,性格剛強,態度一向嚴肅。她唱道:「花園啊,我的花園!你的花兒為誰開呵,為誰放!」

    米嘉走到那段被砍下來的老梨樹枝前,在原來松喀坐過的地方坐下了。松喀瞪著大眼睛望著他,裝出一副隨隨便便、十分高興的樣子,問道:

    「喲,剛起床吧?您可小心,別睡過了頭,耽誤了大事!」

    她喜歡米嘉,但一直想瞞著,叫人看不出來,可是她又老露馬腳——在他面前表現侷促不安,說起話來叫人摸不著頭腦,但總是暗示或者模模糊糊地叫人明白:米嘉之所以老是心不在焉、愁容滿面乃是事出有因。她懷疑米嘉和帕拉莎有一手,起碼是米嘉在打她的主意,想把她弄到手。因此她非常嫉妒,和他談話的時候,時而甜言蜜語,時而尖酸刻薄。

    在他面前,時而長吁短歎,試圖讓他瞭解自己的感情;時而又對他冷若冰霜,滿懷敵意。這一切都給米嘉一種奇怪的快感。他一直沒有收到卡佳的來信,現在他已經沒有生活可言,只不過是日復一日地在望眼欲穿的期待中虛度光陰而已,而且他的期待、他的愛、他的痛苦又都不能向人略有傾訴,無人能與之談談卡佳、談談他對克里米亞之行所抱的希望。這一切都使他煩惱不堪,所以松喀暗示他正在和什麼人談戀愛,使他感到愉快。因為這些談話觸及了他心靈中最寶貴的東西——米嘉歡樂和煩惱的源泉。松喀對他的愛慕也使他心神不守,因為這就意味著松喀成了他的貼心人,成了他精神戀愛的秘密參與者。這個念頭甚至有時在他心中喚起一種奇怪的希望,覺得自己也許能夠在松喀身上找到感情的某種寄托,或者是在某種程度上用她來代替卡佳。

    現在,松喀說「您可小心點,雖睡過了頭,耽誤了大事!」

    這話時,深信自己揭穿了他的秘密。他向四周看了一下——

    在陽光照耀下,他面前這座一片墨綠的雲杉林,看上去是黑乎乎的,排排參差不齊的尖樹梢、直插雲端,碧藍的天幕無比雄偉壯麗。楓樹、菩提、榆樹的嫩葉迎著燦爛的陽光,彷彿在整個園子上面搭了一個輕巧、漂亮,玲瓏透光的大涼棚,把斑斑點點的陰影灑在小路、空地和草坪上。這涼棚下面盛開的花朵芬芳潔白,陽光照耀的地方望上去好像是瓷製的一樣,閃閃發亮。米嘉勉強地微微一笑,問松喀道:

    「就算我睡過了頭,又能夠耽誤什麼大事?糟就糟在我無事可做!」

    「甭說了,用不著發誓賭咒的,我相信您說的話!」松喀高高興興,毫不拘禮地回答他。她不相信米嘉有什麼風流韻事的腔調使他感到愉快。這時,從雲杉林裡慢吞吞地走出了一頭紅色的小牛犢,腦門上長著一撮白毛。它走到松喀身後,咬住了她的花洋布的裙子,於是松喀突然大叫起來:

    「呸,魔鬼捉了你去!老天又給我們派來個小少爺!」

    「聽說有人給你說媒了,是真的嗎?」米嘉說,他本來不知道說什麼好,又想把話頭繼續下去,「聽說人很年輕,又漂亮又有錢。可你不聽父親的話,拒絕了這門親事……」

    「有錢倒有錢,就是人傻點,還沒老,腦袋就糊塗了。」松喀回答得很麻利,有點受龐若驚的樣子,「我呀,也許我心裡想著別人呢……」

    性格嚴肅、不苟言笑的格拉莎繼續幹著活,搖了搖頭:

    「你這姑娘,天南海北地胡諂八扯!」她小聲地說,「你在這裡信口開河,傳到村裡,名聲可就不好了……」

    「你住口,用不著你來嘰裡呱啦!」松喀喊道,「你以為我光會吵吵麼!?我也不是吃素的!」

    「那麼你心裡想著什麼人呢?」米嘉問。

    「我早就坦白啦!」松喀說:「我愛上牛倌老爺爺了。我一見他,就從頭到腳全身發熱!我也跟您差不多,專門喜歡騎老馬。」她挑釁地說,顯然是暗示米嘉和帕拉莎的關係。在村子裡,大家認為二十歲的帕拉莎已經是老姑娘了。接著她突然把鐵鍬一扔,坐在地上了。她把兩腿伸直,那穿著毛線花襪和一雙粗糙的舊皮鞋的兩腳微微向外撇著,兩隻胳膊有氣無力地搭拉下來,彷彿因為她偷偷地愛上了少爺就擁有這樣的權利,所以放肆起來。

    「噯喲,什麼也沒幹,可是我都快累死了!」她邊笑邊喊叫起來。接著,她唱了起來,聲音尖得刺耳:

    「我的皮靴不怎麼樣,漆皮靴頭亮堂堂……」

    唱完,她又哈哈大笑,一面喊道:

    「咱們到小窩棚裡去休息吧,您要我怎麼樣,我都答應您!」

    她的笑聲感染了米嘉。他咧開大嘴、侷促不安地笑了。同時從那段干木頭上跳起來,走到松喀身邊,把頭枕在她的膝頭上。松喀把他的頭推開了,米嘉又把頭枕在她的膝頭上,一而想著近日來讀過的那些詩句:

    「玫瑰呵,玫瑰!

    你扔有幸福的力量,

    你受著甘露的滋養,

    把艷麗的花蕾開放——

    看見了你,我彷彿已經看見

    眼前出現了一個愛情世界,

    它無比寬廣、

    神秘、令人嚮往、

    它充滿了幸福,

    處處鳥語花香………」

    「甭惹我!」松喀喊叫起來,真有點害怕了,她掙扎著想站起來,好把他的頭推開。「不然我可要喊了,我要是犯起性子來,能叫樹林裡的狼都嚇得嚎個沒完!我心上沒有您,就是有點什麼,現在也都過去了!」

    米嘉閉上了眼睛,一聲不響。太陽透過梨樹的枝葉和繁花,把熱乎乎的光斑灑在他的臉上,使他覺得有點發癢。松喀又溫柔又像生氣似地一面揪他那又黑又硬的頭髮,一面大聲地說:「簡直就是馬鬃!」然後她把帽子擱在他的眼睛上。他感覺到後腦勺下面她的大腿——啊!世界上最可怕的東西莫過於女人的腿了!他的頭又挨著了她的肚子,聞到了她花布衣裙的氣味,這一切都與芳香的花園和卡佳混合在一起了。遠處夜鶯煩悶的啼囀,近處無數的蜜蜂懶洋洋的、令人心蕩神迷的嗡嗡聲,溫暖的空氣中瀰散著甜絲絲的香氣,以及他脊背接觸土地的普普通通的感受都引起他的痛苦和煩悶,他渴望著一種非凡的巨大的幸福。突然,雲杉樹裡有什麼東西響了一下,接著好像有人高興地、幸災樂禍地大笑起來,然後又傳出一陣很響的咕咕——咕咕布谷鳥的叫聲,這聲音是那樣近、那樣突出、清楚,彷彿能聽到喘氣聲和舌尖的振動,令人毛骨悚然。此時此刻,米嘉是那樣思念卡佳,那樣希望、甚至要求她能夠馬上賜與他這種非凡的幸福。這種渴望瘋狂地佔有了他的全部身心,以至於完全出乎松喀意料之外,猛然跳了起來,踏著大步揚長而去了。

    滿懷對幸福瘋狂的渴望,聽著雲杉中突然傳出的、在他頭頂上迴盪的清晰的一聲巨響,他覺得這聲音彷彿把整個春天的世界劈成了兩半。這時,他突然意識到不會有信來了,不可能收到信了,莫斯科已經出了什麼事,或者將要出什麼事。

    他,他已經完了,在他面前只有死路一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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