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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蠍子和蚱蜢 文 / 加斯通·勒魯

    ——波斯人記事之五

    這時,我才真正地證實了長久以來積聚在心頭的恐懼。那個可憐的人,果真沒有欺騙我。他曾揚言要毀滅整座城市,這竟然是真的!他早已失去了人性,離群索居,如禽獸般生活在暗無天日的地底洞穴,並下定決心,只要有人闖進了他用來隱藏自己醜陋的堡壘,他就會與這座城市同歸於盡。

    這個突然的發現使我們想起他對克裡斯汀娜說的那句話:答不答應?如果你不答應,所有的人都會死,都會被埋葬!

    是的!與風光一世的巴黎歌劇院一同埋葬!這比在極度的恐懼中等待死亡更難以容忍!他為自己細心地安排了一場悲劇,作為自己最終的結局,作為報復愛情的手段。

    「明晚十一點是最後的期限!」

    啊!他可真會選時間!明晚十一點,無數的人會到劇院來觀看演出。他所夢想的死亡方式真是獨一無二!帶著全世界最亮麗的名流淑女一起共赴不歸路!

    如果克裡斯汀娜說個不字,明晚十一點,劇院將在演出中被炸得粉碎。明晚十一點!可是,克裡斯汀娜怎麼可能答應呢?她怎麼可能願意和一個活死人結婚呢?而且,她或許並不知道,無數人的性命全指望她最後的答覆。

    明晚十一點!

    我們在黑暗中摸索著,試圖離炸藥盡可能地遠一些,並找到方纔的石梯。我們抬起頭來一望,發現頭頂上的酷刑室已經是一片漆黑。我們在心中默默地念著:明晚十一點!

    我終於摸到了石梯。然而,一個可怕的念頭倏地閃人腦中,使我頹然地跪倒在石梯前。

    「現在幾點了?」

    啊!現在幾點了?幾點?明晚十一點,也許就是今天!也許就在此刻!誰能告訴我們現在的確切時間?我們彷彿已經被囚禁了幾天、幾年、幾個世紀,或許,一切的一切就在此刻化成烏有!……啊!有聲音!……卡嚓的一聲!您聽見了嗎,先生?在那兒!……就在那個角落……上帝!或許是引爆裝置發出的響動!……立刻就會把一切炸個粉碎!您沒聽見卡嚓的聲音嗎?難道您耳朵聾了嗎?

    我和子爵瘋狂地大叫,無法再掩飾內心的恐懼,我們跌跌撞撞地爬上樓梯。可是,頭頂上那塊活動的地板或許已經關上了,四周沒有一點亮光,我們在黑暗中摸索著。啊!從黑暗中逃出去!從黑暗中逃出去!我們寧可回到酷刑室去忍受酷刑的折磨,但是我們需要光亮!……

    我們終於爬完石梯……活板並沒有關上。只是,此刻的酷刑室也變得和地窖一樣漆黑。我們重新踏在酷刑室的地板上,和那些炸藥暫時分開。

    現在到底幾點了?我們大聲地喊叫、呼喚……子爵歇斯底里地喊著克裡斯汀娜的名字,我也不停地喊著埃利克的名字,不管怎樣,我曾經救過他一命啊!可是,沒有一絲回音……除了我們自己絕望的嘶吼,我們聽不見其它的聲音……

    現在到底幾點了?我們試圖計算出在此度過了多少時間,然而,我們根本理不出一點頭緒!如果能讓我們看一眼手錶,該有多好!我的手錶早就停了。不過,子爵的還在走。他說自己在來歌劇院之前上過發條。由此推算,現在應該還沒到最後的關頭。

    但是,只要從那扇無法再關上的暗門裡,再傳來一點點響動,我們又會陷入無邊的恐懼……到底幾點了?我們身上連半根火柴都沒有,然而,我們必須知道現在的時間!

    子爵摸索著剝下表面,用指尖摸著長短針,但是,表環上沒有任何時間的標記,他只能依靠長短針交叉口的大小來判斷時間。

    或許,現在正是十一點……

    或許,那個令我們恐懼不安的十一點已經過去了……

    或許,現在還是第一天晚上的十一點十分,我們還有將近二十四個小時可以利用。

    突然,我叫了一聲:

    「別出聲!」

    我彷彿聽到隔壁房間有腳步聲。

    我沒聽錯!耳邊又傳來開門的聲音和一陣急促的腳步。有人在敲我們的牆。啊!是克裡斯汀娜的聲音:

    「拉烏爾!拉烏爾!」

    啊!我和子爵不約而同地叫出聲來。克裡斯汀娜在另一邊泣不成聲,她完全不知道,今生今世是否還能與子爵重逢!埃利克已經完全喪失了理智,在等待她答覆的這一段時間,他幾乎一直在胡言亂語。

    然而,當克裡斯汀娜表示,如果他同意打開酷刑室的門,她就答應嫁給他時,他卻憤怒地拒絕了,並且還拿許多人的性命威脅她。時間就這樣一分一秒地在這個地獄般的地方痛苦地逝去!

    就在剛才,他決定給克裡斯汀娜最後一次單獨考慮的機會。

    時間依舊在流逝……

    「現在幾點了?到底幾點了,克裡斯汀娜?」

    「十一點!十一點差五分!他剛才離開的時候告訴我的!」

    「哪天的十一點?」

    「決定生死存亡的那個十一點!」

    那是一個充滿痛苦和絕望的聲音。

    「他實在太可怕了!他完全瘋了!他摘掉自己的面具,兩隻眼睛冒著金色的火光。他像醉鬼一樣,大笑著對我說:『我再給你五分鐘的時間!我知道你是個害羞的姑娘!我可不希望你在答應嫁給我的時候,像那些怯生生的未婚妻一樣,滿臉通紅。那太沒趣了!誰不知道她們心裡在想什麼!」

    他把手伸進生死袋,然後對我說:『這把銅製的小鑰匙,是用來開路易·菲利浦式房間裡的那些小烏木盒的。在其中的一個盒子裡,你會看見一隻蠍子,還有一個盒子裡放著一隻鋅錳,它們全是日式銅雕動物,而且分別代表「同意」和「不同意」。也就是說,你只要把蠍子轉到另一邊,當我走進路易·菲利浦式的房間時,那就是我們的新房,在我眼裡,它就代表著你同意了!如果你轉動鋅錳,就表示你不同意!我走過路易·菲利浦式房間時,它就成了我們的墳墓!……

    接著,他又像魔鬼似地哈哈大笑。而我,我只有跪在他的腳下,苦苦地哀求他,只要他肯給我「酷刑室」的鑰匙,我願意永遠成為他的妻子。可是,他卻對我說,那把鑰匙已經全然無用,他要把它扔進湖底!他大笑著離開了我,他說他五分鐘後再回來,身為一名紳士,他知道該如何尊重女士。

    啊!對了!他還對我大喊:「那只蚱蜢!可得小心那只鋅錳!它不僅會轉,還會跳!它的動作漂亮極了!」

    在此,我盡量忠實地把克裡斯汀娜的原話記載下來。當時,她和我們一樣,在痛苦和絕望中煎熬著。甚至,她所忍受的比我們更多!她每說一兩句話,就會停下來,傷心地問子爵:

    「拉烏爾,你難過嗎?……」

    她的手接觸到已經冷卻下來的牆壁,問我們為什麼剛才牆會那麼燙。

    五分鐘很快就過去了。我的腦中只剩下到處亂爬亂跳的蠍子和鋅錳。然而,我至少還保留了一點清醒。我知道,假如轉動鋅錳,它會蹦地跳起來,和無數的生命一起化為灰燼!毫無疑問,它控制著引爆系統。

    子爵聽到克裡斯汀娜的聲音後,冷靜了許多。此刻,他正在向克裡斯汀娜解釋我們三人以及整座劇院的處境究竟有多危險。

    她別無選擇,她必須轉動蠍子……

    這只蠍子,既然對埃利克而言,代表著他期待已久的答案,它應該控制著某個阻止炸藥爆炸的裝置。

    「去吧!去吧!克裡斯汀娜,我心愛的妻子!」拉瑪爾命令道。

    一陣沉默。

    「克裡斯汀娜!」我大聲叫道,」你在哪兒?」

    「我就在蠍子旁邊!」

    「不要碰它!」

    突然,我的頭腦中閃過一個念頭。我太瞭解埃利克了,他也許又在欺騙這個可憐的姑娘。或許,那只蠍子才是真正的引爆按紐。

    他為何還不出現呢?五分鐘早就過去了,可是他還沒回來。或許,他已經躲在一個安全的角落,或許,他正等待著那一壯烈時刻的到來。他所期待的,不正是如此嗎?

    其實,他知道自己根本無法得到克裡斯汀娜的心。

    他為什麼還不回來?

    千萬不能碰那只蠍子!

    「是他!」克裡斯汀娜叫道,「我聽見了!他回來了!」

    果然,他又回來了。我們聽到他一步一步地走過克裡斯汀娜所在的房間,然而,他一句話也沒說。

    這時,我放開聲音,大喊道:

    「埃利克!是我!你還認得我嗎?」

    聽到我的這聲叫喊,他的回答平靜得出奇:

    『看來,你還沒死在裡面!……那就盡量安靜一點!」

    我想打斷地的話,但是他冰冷的語氣使我隔著牆壁也能感覺到他的冷酷無情,我欲言又止。

    「達洛加,你要是再廢話一句,我就開炸!」

    接著,他又說道:

    「不過,這份榮幸應該留給我們的小姐!……小姐既沒動蠍子(他說話的口吻真是從容不迫!),也沒碰炸猛(他是個多麼可怕的冷血動物!),還有機會!你看!我根本不用這把鑰匙,就可以打開這些木盒。我是機關專家,我可以隨心所欲,想打開哪個盒子,就打開哪個。小姐,在這些盒子裡,有兩隻漂亮可愛的小動物,它們看上去是那麼地逼真,那麼地無辜……可是,穿僧服的人不一定就是和尚!如果轉動蚱蜢,小姐,我們全都會被炸死。在我們的腳下,藏有足以炸掉四分之一巴黎的炸藥。然而,如果我們轉動的是蠍子,那些炸藥就會全部被水淹沒!如此一來,你就可以籍婚禮之際,為成百上千名正在劇場內觀賞梅耶比爾名作的巴黎人獻一份厚禮……那就是他們彌足珍貴的生命!小姐,你只需用你的纖纖細手輕輕一轉,他們就可倖免於難!……而我們則愉快地結為夫妻!」

    接著,他沉默了片刻。

    然後,他又說:

    「如果兩分鐘後,小姐,你還沒有轉動蠍子……我的手錶可是從來都不出差錯的。到時,就輪到我來轉動炸髒了!」

    我知道,埃利克此刻的沉默比任何時候更可怕。每當他用如此平靜、冷漠而倦怠的口吻說話時,就預示他已經把一切都拋諸腦後,或者做出傷天害理的事情,或者付出最瘋狂的犧牲。

    此刻,他只要聽到一句不順耳的話,就會大發雷霆。子爵也有所覺察,意識到自己眼前唯一能做的只有禱告。所以,他跪在地上,開始祈禱。而我,處於極度緊張的狀態,我用手使勁地按住自己的心臟,唯恐它會爆破……我們已經預感到,在這關鍵性的時刻,克裡斯汀娜是如何地驚惶失措。讓她轉動蠍子,是如何強人所難,更何況,如果蠍子才是真正地引爆按扭……如果埃利克決心要與我們一起被炸得粉身碎骨……

    時間到了。

    然而,埃利克這時的語氣卻顯得格外地溫柔親切:

    『兩分鐘過去了……永別了,小姐!蚱蜢,開炸吧!

    「埃利克汀克裡斯汀娜驚叫一聲,她可能急急忙忙地抓住了他的手,「你向我發誓,以你對我的愛發誓,我應該轉動蠍子……」

    「是的,為了我們的婚禮……」

    「啊!可是我一轉動蠍子,我們就會被炸死!」

    「怎麼會呢?傻孩子!……夠了!你不想轉動蠍子了,是嗎?那好,讓我來轉動鋅錳吧!」

    「埃利克』……」

    「我等得夠久了!……」

    我也不由地跟著克裡斯汀娜大叫起來,而子爵依然跪在地上,默默地祈禱……

    「埃利克!我轉動蠍子了!……」

    啊!可怕的等待!

    等待我們在剎那間化成灰燼,在爆炸聲中散落在斷壁殘垣之間。

    我們感到腳下的地窖裡有響動。

    那聲音……或許正是悲劇的前奏曲。因為,它彷彿就是引火繩燃燒時發出的滋滋聲。可是,爆炸聲並未隨即而來,那聲音聽來又像是咕嚕嚕的水聲。

    從暗門下去!去聽個究竟!

    聽!

    果真是沽咯咯的水聲!

    多麼清涼的水啊!我們的飢渴感頓時煙消雲散。

    水!水!水在不斷地上升……

    水淹進地窖,淹過裝炸藥的酒桶(酒桶!酒桶!……有酒桶賣嗎?)。水!……我們伸長脖子去夠水,清涼的感覺漫過我們的下額,我們的嘴唇……

    我們暢飲著……

    而後,我們重新摸黑爬上石梯,水竟和我們一起越升越高。

    埃利克果然沒有撒謊,地窖裡的炸藥全部被水淹沒!……如果再這樣繼續下去,整座湖的水全會灌進地窖,到時候,埃利克自己的房子也將自身難保!

    我們不知道這水漲到何種程度才會停止。我們爬出地窖,水仍在上漲,已經淹過地窖,溢出地面……如果再繼續下去,我們全部會被水淹死。「酷刑室」嚴然也成了一座小湖,我們像在水中划船一樣。水太多了!必須讓埃利克關掉水龍頭!埃利克!埃利克!水已經淹沒了炸藥!關掉水龍頭!把蠍子轉回來!

    然而,他沒有回答。除了水不斷上漲的聲音外,我們什麼也聽不見。水已經沒過我們的小腿。

    「克裡斯汀娜!克裡斯汀娜!水還在往上漲,已經淹過膝蓋了!」子爵大叫。

    然而,克裡斯汀娜也沒有回答。水仍然漲個不停。

    沒有回答!隔壁房間裡沒有一點聲音!

    他們走了!沒有人來關掉水龍頭!沒有人把蠍子再轉回去!

    黑暗中,只有墨汁般濃黑的水在蔓延,源源不斷地向我們湧來!

    埃利克!埃利克!克裡斯汀娜!克裡斯汀娜!

    這時,我們的腳已經漂離了地面,水流把我們衝來衝去,把我們推到黑色的牆面,又反彈回來……

    我們在翻滾的水流裡拚命地伸長脖子,想苟延殘喘……

    難道我們就這樣淹死在「酷刑室」裡嗎?在波斯王宮的那段時間,我從沒見埃利克用這種方法致人於死地啊!

    埃利克!埃利克!我救過你一命啊!你還記得嗎?……你被判了死刑……就快被處死了……是我救了你!埃利克!

    我和子爵這時已經像大海裡的兩個漂泊物,只能隨波逐流!

    突然,我抓住了鐵樹的枝幹,我趕緊叫子爵游過來。於是,我們就這樣懸掛在樹上。

    可是,水還在繼續上升……

    啊!啊!還記得嗎?鐵樹的枝幹和酷刑室的圓拱形天花板之間,到底有多大的距離?

    想起來了嗎?但是,水也許就快停了……不管怎樣,湖水總會有一定的水平線吧!

    啊!水好像停了!……不!不!太可怕了!……快游泳!趕快游!我們分開的雙手又糾纏在一起,我們快窒息了!我們在濃黑的水中掙扎,幾乎再也呼吸不到一點空氣!空氣在消失!我們聽到頭頂上似乎有一個抽風機轟隆隆地響著……啊!任水流帶著我們轉動吧!直到我們只剩最後一口氣!……可是,我已經筋疲力盡,只能艱難地讓自己貼著牆面。啊!這牆怎麼變得如此地滑呢?我的手指掙扎著……我們不停地旋轉……我們就快沉下去了……最後一次努力!最後再叫一聲:

    「埃利克!克裡斯汀娜!」

    咕嚕,咕嚕,咕嚕……沉下去了!我們只聽見咕嚕咕嚕的聲音。

    然而,在意志完全喪失之前,我似乎又聽到那熟悉的低吟:

    「酒桶!酒桶!……有酒桶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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