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阿波羅的豎琴 文 / 加斯通·勒魯
就這樣,他們來到了屋頂。克裡斯汀娜如燕子般輕巧而熟練地躍上去。兩人不由地注視著三座圓形屋頂和三角媚之間那一片空地。她深深地吸了口氣,繁忙的巴黎似乎已沉落在谷底。她信任地看著拉烏爾,讓他靠在自己身旁,兩人肩並肩地一邊走,一邊俯瞰著下面沿街的咖啡館和水泥馬路。他們的身影雙雙倒映在屋頂的蓄水池面上,那兒正是劇院舞蹈班的小男孩們夏天玩水的地方。而跟在他們後面的那個影子,這時正俯伏在屋頂上,用兩隻黑色的翅膀匍匐前進,穿過鐵欄杆,繞過蓄水池,悄悄地躲在圓屋頂後面。那兩個可憐的孩子這時卻已經完全放下心來,坐在阿波羅的青銅雕像旁,神的手裡高舉著一把豎琴。
這是一個春天的傍晚,天邊的夕陽彷彿在燃燒。被落日染成金色和紅色的彩霞拖曳著長長的衣袖和裙裾,慢慢地拂過兩個年輕人的上空。克裡斯汀娜對拉烏爾說:「不久,我們就會比這雲飄得還快,還遠,一直飄到世界的盡頭。然後,您會棄我而去,拉烏爾。但是,如果在您要帶我逃走的時候,我不再同意跟您走,拉烏爾,您一定要強迫我,把我帶走!」
說這話的時候,彷彿有一股強烈的力量在撕裂著她,她緊張地依在拉烏爾的懷裡。這不禁讓他大為震驚。
「克裡斯汀娜,您是害怕自己會改變主意嗎?」
「我不知道,」她神情迷惑地搖著頭說,「他是個魔鬼!」
她雙手摟著自己的肩,渾身不住地顫抖。
「現在,我特別害怕回去跟他住在一起:住在地下!」
「有什麼東西可以強迫您一定要回去呢,克裡斯汀娜?」
「如果我不回到他身邊,就會有悲劇發生!……可是,我實在無法忍受!……俄再也受不了了!……我真的受不了了!……我知道應該同情那些與世隔絕的人。可是,他實在太可怕了!天啊,時間就快到了,我只剩最後一天的時間。如果我不去,他就會用他的歌聲來找我,他會把我帶走,一起回到地下世界,他會跪在我面前,用那顆死人頭看著我,說他愛我!接著,他就淚流不止。天啊!他的眼淚!拉烏爾!含在死人頭上的那兩個黑洞裡。我再也受不了他流淚的樣子!」
她痛苦地擰著自己的手,而拉烏爾把她摟在懷裡,內心和她一樣感到一種絕望:「不!不!您再也聽不到他說愛您的話!您再也看不見他流淚的樣子!我們逃吧!……現在就逃,克裡斯汀娜,我們現在就逃!」說著,他就想行動。
然而,她制止了他。
「不!不!」她悲傷地搖搖頭,說道,「現在不能!這太殘忍了!……讓他明晚再聽一次我的演唱吧,最後一次……然後,我們就逃走。午夜十二點,您來我的化妝室找我,准十二點。那時,他應該在湖畔的餐廳裡等我……我們不會有麻煩,您一定要帶我走!……即使我到時候拒絕,拉烏爾,您必須向我發誓……因為我知道,這次,如果我回去了,恐怕再也出不來了……」
接著,她又補充了一句:「您是不會理解的!
她輕輕地歎了口氣,忽然覺得自己身後似乎也傳來一聲歎息。
「您聽到了嗎?」
她牙齒咯咯地作響。
「沒有,我什麼也沒聽見……」拉烏爾確信無疑地回答。
「這太可怕了,」克裡斯汀娜坦言道,「每分每秒都這樣膽顫心涼!……在這個地方,我們沒有任何危險。我們是在自己的地盤上,有陽光和空氣。現在,太陽還像火焰一樣,夜行的鳥兒是木喜歡見到太陽的!我從未在陽光下見過他……那一定更恐怖了!……」她轉過頭來看著拉烏爾,眼睛裡充滿了惶恐,結結巴巴地說,「啊!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我以為他快要死了!」
「為什麼呢?」拉烏爾問,他顯然被這突如其來的坦誠嚇住了,「您為什麼以為他快要死了呢?」
「因為我看見他了!!!」
這時,克裡斯汀娜和拉烏爾同時轉過頭。
「我聽見有人在呻吟!」拉烏爾說,「好像是受了傷……您聽見了嗎?」
「我,我沒辦法告訴您,」克裡斯汀娜坦白地說,「即使他木在,我的耳朵裡也充滿了他的歎息聲……可是,如果連您也聽到了……」
他倆站起身,四處張望,確信那屋頂上只有他們兩個人後,又坐了下來。拉烏爾問道:
「您第一次是怎麼看見他的?」
「三個月前,我也只能聽見他的聲音,看不見他的人。我第一次聽見他聲音的時候,我和您一樣,也以為是隔壁房間裡有人在唱歌。我走出去,到處尋找歌聲的來處。拉烏爾,您知道,我房間的位置相當偏僻,走廊裡寂靜無聲,那聲音就在我的房間裡。它不僅唱歌,還和我說話,像正常人一樣回答我的問題,唯一的不同就是它美妙無比,簡直就像天使的聲音。該如何解釋這樣離奇的怪事呢?那段時間,我一直在想父親臨終之前許下的諾言,他說會給我派一位音樂天使。拉烏爾,您認識我的父親,他也非常喜歡您。小時候,您和我一樣都對音樂天使信以為真,所以,我才敢坦白地告訴您這些,我相信您一定不會恥笑我的幼稚。我的靈魂始終和小羅特一樣溫順單純,我天真地捧出自己的靈魂,把它獻給了那個聲音,以為它就是天使。當然,我的養母對此也有點責任,當我把這件怪事全部告訴她,她立刻就說:『他應該是天使。不管怎樣,你可以親自問問他。』於是,我這麼做了。果然,他回答說自己就是我一直苦等的,父親從天上派下來的天使。從那一刻開始,我和他之間就建立起一種非常親密的關係,我對他是絕對的信任。他告訴我,他這一次降臨人世是為了讓我領略藝術的永恆魅力,他還提議每天給我上音樂課,我激動地答應了。於是,我們就趁劇院清靜的時候,在我的化妝室裡上課。我從未失過約。他的課實在是太奇妙了!雖然您親耳聽過他的聲音,也無法想像。」
「沒錯!我根本想像不出你們是怎麼上課的,」拉烏爾表示贊同,「你們用什麼樂器伴奏呢?」
「用一種我從未聽過的音樂,彷彿就是從牆後傳出來的,音質非常地準確。而且,那個聲音似乎十分清楚我父親對我的音樂訓練以及他運用的教學方法。就這樣,我什麼都回憶起來了,或者應該說是我的發音器官把過去的所學都撿回來了,再加上這段時間的練習,我取得了奇跡般的進步。這是常人需要數年的努力才可能獲得的成就。我身材單薄,聲音又毫無特色,低音自然很難發展,高音有些僵硬,而中音過於低啞。在父親的幫助下,我一度曾克服過這些缺陷。但是那個聲音卻使我徹底地戰勝了它們。漸漸地,我的音域達到了以前可望而不可及的寬度:我學會了如何將呼吸技巧運用得直,收放自如。那個聲音特別傳授我女高音擴展胸腔發音的秘訣。他似乎就是靈感的聖火,點燃了我生命中沉睡的激情和虔誠。最不可思議的是,他通過自己的歌聲竟使我的演唱功力提升到與他同樣的高度。他的靈魂似乎就居住在我的唇齒之間,奏出的音樂是那般和諧完美!
幾個星期之後,我竟然再也聽不出自己的聲音……我甚至感到恐懼!我一度以為自己中了魔法,但是瓦雷裡夫人安慰我說,魔鬼不會捉弄我這樣單純的女孩。
在那個聲音的指導下,我取得了驚人的進步,但這一切只有瓦雷裡夫人,那個聲音和我知道。奇怪的是,一走出化妝室,我的聲音又恢復原樣,所以沒人覺察到我的變化。我對那個聲音是言聽計從,他總是對我說:『耐心地等……總有一天,我們會讓整個巴黎震驚!』於是,我就這麼等待著,生活在他控制的幻境裡,心醉神迷。有天晚上,在劇院大廳裡我看見了您,那一刻,我簡直欣喜若狂,回到化妝室後還掩飾不住自己的興奮。不幸的是,他已經等在那裡,一眼便看穿了我的表情,於是問我出了什麼事。我當時並不覺得把我們之間的故事告訴他有何不妥,所以就向他全盤托出。聽後,他默不作聲,我叫他,他不回答。於是,我苦苦哀求他,也無濟於事。我害怕得快要發瘋,怕他會一去不回!……德天晚上,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家,痛苦地抱著瓦雷裡媽媽,對她說:『你知道嗎,那個聲音他走了!或許永遠不會再回來!』她也同樣驚慌失措,連忙讓我解釋清楚怎麼回事。我把事情經過原原本本地講了一遍,她說:『見鬼!他吃醋了!』這件事倒是讓我省悟到,原來,我一直愛著您……」
說到這裡,克裡斯汀娜略作停頓,把頭靠在拉烏爾的胸前。兩人靜靜地依偎著,沉浸在內心的情感之中,絲毫沒有看見或者說覺察到那個人影揮動著兩扇黑翼,正沿著屋頂匍匐前進,離他們越來越近,近得幾乎可以撲上去掐死他們
「第二天,」克裡斯汀娜深深地歎了口氣,接著又說,「我心事重重地回到化妝室,發現那個聲音已經在那兒了。他的口吻顯得極度悲哀。他說如果我真的要把自己的心留在人世間,那麼他只有回到天上去了。他說話的語氣像凡人一樣痛苦不堪。我或許從那一刻開始就應該有所警惕,意識到自己只是幻覺的犧牲品。但是,對他的信任攙雜著對父親的思念,我害怕再次失去他的聲音。另外,我也仔細考慮過我們之間的感情,它不過是一場毫無意義的冒險,我甚至不知道您是否還記得我。不管怎樣,以您的身份和地位,我根本不敢奢望能夠與您結合。所以,我向他發誓我們之間只是兄妹情誼,並無其它,而我的心對人世間的男女情愛早已不報任何希望……所以,每當我在劇院後台或走廊裡遇見您,都裝作視而不見……而就在這段時間,我們的音樂課幾近完美境界,我從未有過如此優美動聽的音色。一天,他對我說:『現在去吧,克裡斯汀娜,你可以讓他們領略一番來自天堂的歌聲!」
這正是告別晚會的那天,不知怎麼卡爾羅塔沒有來劇院,而我被指名替代她演唱……我唱了,帶著一種連自己都覺得陌生的激情唱了,我感覺自己像是插上了羽翼,飄飄欲仙,一時竟以為自己燃燒的靈魂已經脫離了軀體!」
「哦,克裡斯汀娜,」拉烏爾淚眼迷濛地說,「那天晚上,我的心一直在顫慄。看見您臉色蒼白,淚水漣漣,我忍不住也淚如雨下。您怎麼能和著淚水一起歌唱呢?」
「那時,我感到筋疲力盡。」克裡斯汀娜說,「我閉上眼睛……再次睜開雙眼,您竟然在面前!可是那個聲音當時也在場,拉烏爾!……我害怕極了,所以,我不想與您相認。當您說自己就是跳入海裡為我揀回披肩的那個小男孩時,我故意大笑裝作不認識您!……」
「然而,我們騙不了他!……他早就認出您來了,他一直很嫉妒您。接下來的兩天,他情緒極壞,總是對我說:『您愛他!如果不是這樣,您不會故意逃避他!他是您的舊友,您至少應該跟他握握手,就像跟其他人一樣……如果您不愛他,那麼您就不會害怕同時面對我和他兩個人!如果您不愛他,就不會趕走他!……」
「『夠了!』我憤慨地對他大吼,『明天,我要去佩羅鎮拜祭我的父親,我將邀請夏尼子爵與我同往。」』
「『隨您的便!』他回答,『但是,您要知道我也會到佩羅。克裡斯汀娜,您到哪裡,我就會跟到哪裡。如果您不辜負我,欺騙我,午夜時分,我會在您父親的墳前,用他那把埋葬的提琴演奏《拉扎爾的復活》。」』
「就這樣,我給您寫了那封短信,引您也跟著趕到佩羅。我怎麼會被愚弄到如此地步呢?又怎麼會對他的種種安排言聽計從,而全然不覺其中的陰謀呢?天啊!我再也不屬於自己:我只是他手裡的玩物廣
「但是,畢竟……」拉烏爾不忍看著她以淚洗面的樣子,大聲地打斷了她,「畢竟您很快就識破了他的真相!……不過,您為何沒有從這場噩夢中盡快脫身呢?」
「識破真相!……拉烏爾!……盡快脫身!……很不幸,噩夢正是從我識破真相的那一刻才開始!……企別說了!什麼也別再說了!就當我什麼也沒告訴您……現在,我們應該面對現實,接受命運的安排。拉烏爾,怨我吧!……怨我吧!……那天晚上,命中注定會發生許多悲劇……卡爾羅塔在舞台上變成了一隻癲蛤螺,發出叭叭的叫聲,彷彿她生來就住在池塘邊一樣……劇院大廳突然間一片昏暗,吊燈墜落,砸在觀眾席上……有死有傷,人們在痛苦中驚叫著四處逃竄。
就在吊燈墜落的那一剎那,拉烏爾,我幾乎同時想到了您和他,那段時期,你們在我心目中各居一半。看見您和您的哥哥仍坐在包廂裡,毫髮無損,我立刻消除了對您的擔心。但是,他告訴過我那晚他會來看演出,我感到害怕,是的,我害怕,因為他和常人一樣,難逃死亡的厄運。我對自己說:『上帝啊!吊燈可能砸到他了。』當時我正在舞台上,心急如焚,就跑到受傷的人群中去找他。但隨即又想如果他沒有受傷,肯定會即刻趕到我的化妝室,讓我放心。然而,他不在。我把自己關在房裡,含著眼淚懇求他,如果還活著,就說說話讓我知道。他沒有立刻回答我的懇求,突然,我聽見一聲熟悉的低吟,悠長而美妙。那是拉扎爾聽見耶穌的召喚,睜開眼看到第一道陽光時發出的低吟。那聲音像是我父親的提琴在嗚咽,我聽得出父親的弓法。拉烏爾,那琴聲和我們在佩羅墓園裡聽到的一模一樣。接著,那看不見的樂器又得意洋洋地開始演奏,充滿了生命的喜悅。那個聲音終於唱了出來,正是那句令人懾服的歌詞:『來吧!相信我!信我者將獲永生!前進吧!信我者永不死亡!』我說不清自己當時的感受,劇場內被吊燈砸傷的人在痛苦地呻吟著,而他卻在高唱永生的歎歌……我覺得他似乎在命令我站起來,一步一步走向他。他漸漸地遠去,而我跟隨著他,『來吧!相信我!』我相信他,我來了……我來了。奇怪的是,房間在我的腳下無限延長……似乎沒有盡頭。當然這有可能是鏡子的反光作用……因為我眼前正對著一面鏡子。突然,不知怎麼,我發現自己已經出了房間。」
說到這裡,拉烏爾猛地打斷了她:
「什麼?您竟然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克裡斯汀娜,克裡斯汀娜!您別再做夢了!」
「我沒有做夢!我真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有天晚上,您也曾親眼看見我從鏡中消失,您或許能夠解釋清楚,而我不能!……我只覺得眼前的鏡子突然消失,我回頭去找,可是鏡子和房間全都沒有了……我站在一條陰暗的走廊裡……我害怕極了,大聲地尖叫……」
「周圍一片漆黑,遠處透著一道微弱的紅光,照在牆角上,那是一個交叉口。我的叫喊在牆與牆之間迴盪著,歌聲和琴聲早已經停止了。突然,黑暗中伸出一隻手,抓住了我……像一根冰冷的骨頭死死地抓住我的手腕不放,我大聲驚叫著。這時,一隻手臂扶住我的腰把我抱了起來……我在恐懼之中掙扎著,手指沿著潮濕的牆壁一路劃過,卻什麼也抓不住。而後,我再也不能動彈,以為自己就要因過分恐懼而死。我感覺離那道微弱的紅光越來越近。透過光線,我看見自己被一個身被黑大衣,頭戴面具的男子雙手抱著……我拚命地想掙扎,但是四肢已經僵硬,我想開口大喊,可是一隻手突然摀住我的嘴……我感覺那是死神的手!我昏了過去。
「我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當我睜開眼,發現和黑衣人仍呆在黑暗中。一盞昏黃的燈擺在地上,映照著一汪泉水,從牆上咕咕地浸出,然後立刻消失在我躺著的那片地面。我頭枕著他的膝蓋,他仍帶著面具,默默地用泉水擦拭著我的太陽穴。但是他的細心照顧卻比他剛才的魯莽更令我感到恐懼。他的雙手儘管非常輕柔,仍讓我感覺到死神的壓力。我無力地推開他的手,氣若游絲地問道:『您是誰?那個聲音在哪裡?』但是回答我的只有一聲歎息。突然,一股熱氣迎面撲來。在黑暗之中,我模糊地看見黑衣男子身旁有一個白色的影子。他把我抱起來,放在白影身上。我立刻聽見一聲歡快的嘶鳴,我驚訝不已,低聲地喊:『凱撒!』馬匹興奮地抖了一下。當時,我半躺在馬鞍上,我認出那正是《預言家》中的凱撒,平時我對它特別寵愛,常給它糖果吃。但是,一天晚上,據說這匹馬不翼而飛,被劇院幽靈偷走了。我一直相信音樂天使的存在,卻從未信過幽靈的傳說。然而,我當時也不由自主地想自己是否已淪為幽靈的階下囚。我在心裡大聲地呼喊著那個聲音,祈求他的救助,我永遠無法想像那個聲音和劇院幽靈竟然是同一個人!您聽說過劇院幽靈嗎,拉烏爾?」
「是的,我聽說過。」年輕人答道,「克裡斯汀娜,您坐上馬匹後又發生了什麼事呢?」
「我一動也不能動,任憑它把我帶向何處……我感覺這遭地獄之行帶給我的焦慮和恐懼漸漸地被一種暈眩替代。黑衣人扶著我,而我也不再做任何無謂的反抗。我全身沉浸在一種異常平靜的感覺裡,好像喝了迷魂藥。不過,我的知覺仍然清醒,我看見黑暗之中忽閃著幾點亮光。我判斷,我們當時的位置在劇院地下宮殿邊沿的環形走廊上,那條狹窄的走廊環繞著巨大的地下室。有一次,僅有的一次,我曾走進神秘壯觀的地下室,只走到第三層就不敢再繼續往前。但是,我感覺底下至少還有兩層,規模之大,簡直可以容下整座城市。那時,眼前彷彿有鬼影出沒,我被嚇跑了。那是黑衣魔鬼,在暖爐前面揮舞著鐵鏟和刀叉,撥弄著炭火,讓火焰熊熊地燃燒著,威脅你,如果敢靠近一步,他們就用火舌噴你!而在這噩夢一樣的夜晚,凱撒卻泰然自若地載著我前行。突然,我看見在很遠很遠的地方,有一群很小很小的黑影,像把近視眼鏡翻轉過來看到的一樣,就是那群黑衣小魔鬼,他們站在暖爐前面,一會兒出現,一會兒消失……隨著我們的腳步臨近,他們再次出現……最後,消失得無影無蹤。黑衣人始終攙扶著我,愷撤兀自走在前面,腳步平穩……我也不清楚在黑暗之中,我們到底走了多久,只隱隱覺得我們在旋轉!我們沿著螺旋梯不停地往下,一直走到深淵的盡頭。難道是我的頭在旋轉嗎?……不,我想這不可能!我當時感覺非常清醒。愷撒突然抬起鼻翼,吸了口氣,然後略微加快了腳步。我感覺空氣很潮濕,而後,愷撒停了下來。黑夜似乎在消散,一片藍光籠罩著我們。原來,我們眼前有一面湖水,紋絲不動的湖水綿延無盡,在遠處化為一片黑暗。藍色的光芒照亮了湖畔,我看見岸邊用鐵環掛著一條小船。
當然,我知道這湖水和小船原本就存在,沒什麼奇怪的,但是,想想我一路的經過,死人的靈魂在渡過斯蒂克斯河的時候也未必會如此憂慮,卡隆不會比我身旁這位黑衣人更陰森,更沉默。迷魂藥失效了嗎?還是清冷的空氣使我徹底清醒過來?總之,暈眩的感覺已經完全消失,恐懼又重新襲上心頭。黑衣人很快就意識到我的變化,他迅速地揮揮手,想遣走凱撒。馬匹隨即消失在昏暗無光的走廊裡,只聽見馬蹄聲踢踢踏踏地由近而遠。而後,黑衣人跳入小船,解開鐵環,拿起船槳,強勁而且迅速地划動著。面具下的那雙眼睛一動不動地注視著我,給我一種無形的壓力。湖水寂靜無聲,我們劃入那片藍色的光暈之中,黑夜似乎又重新降落下來。接著,小船似乎觸到一個堅硬的物體,我們上了岸。黑衣人又把我抱了起來,我彷彿也恢復了精力,大聲地叫個不停。突然,一陣強光射來,我停止了叫喊。黑衣人把我放在那耀眼的強光下面,我倏地站了起來,環顧四周,發現自己竟在一間擺滿鮮花的客廳裡。美麗的鮮花用絲帶笨拙地紮成束,就像在街上的店舖裡兜售的一樣,非常世俗。每次演出結束,我都能收到許多這樣的花。那個帶面具的黑衣人站在這片巴黎味十足的花叢中,交叉著雙臂,對我說:『克裡斯汀娜,別擔心,您不會有任何危險。』是那個聲音在對我說話!在極度驚訝之餘,我感到非常氣憤。我猛地衝過去,想一把扯下那張面具,看清他的真實面目。這時,他又說:『如果您不碰這張面具,我保證您不會有任何危險!』說著,他輕輕地握住我的手腕,讓我坐下。而後,他跪在我的面前,再也沒說話。他謙卑的態度使我重新獲得了幾分勇氣,房間裡光線充足,一切都看得很清楚,我彷彿又回到了真實的世界。壁毯、傢俱、燭台、花瓶還有鮮花,這些看得見,摸得著的世間俗物絲毫沒有剛才那種詭異的氣氛,我甚至可以說出這些花是從哪裡買的,花了多少錢。這間再普通不過的客廳幾乎隨處可見,只是它的位置特殊。別的客廳都在地上,而它在地下而已。我幾乎失去了任何的想像力。或許,我遇上了一個可怕的怪人,他住在神秘的地窖裡,就像某些人出於某種需要,把巴貝爾塔的塔頂作為棲身之處,他們在那裡施展陰謀詭計,用各種語言唱歌,用各種方言談情說愛。
儘管他戴著面具,但是我聽得出他的聲音,跪在我面前的竟然是個男人!
那一刻,我幾乎忘了自己身陷囹圄,將面臨怎樣的厄運,滿腦子只想著:那個聲音原來是個男人!不可能!這怎麼可能!我哭了起來。
跪在面前的男人似乎明白我為什麼會流淚,他對我說:『這是真的,克裡斯汀娜!我不是天使,不是神,也不是幽靈……我是埃利克!」』
這時,克裡斯汀娜的講述再次被打斷。他們似乎聽見身後有聲音重複著:埃利克!……是回聲嗎?……他們回頭一看,才發現夜幕已經降臨。拉烏爾正準備起身,卻被旁邊的克裡斯汀娜攔住了:「別走!您必須在這裡聽我把整個故事講完!」
「為什麼一定要在這裡,克裡斯汀娜?我擔心您會受涼。」
「真正值得我們擔心的,應該是那些暗門。這個地方離暗門最遠,也最安全……在劇院之外的地方又不便於我們見面……現在還不是與他抗爭的時候,我們不能引起他的懷疑
「克裡斯汀娜!克裡斯汀娜!我有種預感,我們不能等到明晚,應該立即動身!」
「可是,如果他明晚聽不到我的演唱,這會使他終身都痛苦不堪。」
「但是,您既然想永遠地離開埃利克,就必然會使他痛苦……」
「您說得很對,拉烏爾,……他或許會因我的離去而死
克裡斯汀娜接著又用低沉的聲音說:
「但這是公平的,我們不也同樣冒著被他殺死的危險嗎?」
「這麼說,他很愛您?」
「他甚至會為了我去犯罪!」
「但是,我們知道他的住處,我們可以去找他。既然他不是什麼幽靈,我們就可以跟他談談,甚至強迫他答應我們的要求!」
克裡斯汀娜搖搖頭:
「不行!不行!我們不能強迫埃利克!我們只能逃走!」
「那麼既然可以逃走,您為什麼還要回到他身邊去呢?」
「因為我必須這樣做……聽完我是如何從他那兒出來的,您就會明白了……」
「啊!我恨死他了!」拉烏爾大聲地叫道,「您呢,克裡斯汀娜,在繼續講您的故事之前,請告訴我……您恨他嗎?」
「不!」克裡斯汀挪一口否定。
「那又何必說這番話!……您肯定愛他!您的害怕,您的恐懼都是出於對他的愛,最真摯的愛!」拉烏爾苦澀地說,「雖然您不敢承認這份愛,但是只要一想到它,您就會全身發抖……想想看,那個男人統治著整個地下宮殿!」
說著,他不禁冷笑一聲。
「這麼說,您是要我回去了!」女孩突然打斷他的嘲諷,「拉烏爾,我告訴過您:如果我回去,就再也出不來了!」
一陣可怕的沉默籠罩在三個人之間……兩個在談論,另外一個在後面偷聽……
「我想知道,」拉烏爾的語氣緩和下來,「既然您不恨他,那麼您對他究竟是怎樣一種感情呢?」
「恐懼!」這兩個字的回答鏗鏘有力,淹沒了黑暗中的那一聲歎息。
「可怕的是,」她接著又說,「我對他的恐懼與日俱增,卻絲毫不恨他。當您看見他跪在您的跟前,不斷地自責,詛咒自己,不斷地請求您的原諒,您怎麼能恨他呢,拉烏爾?」
「他向我坦白他的計謀。他愛我!愛得深刻而悲哀!正是出於這份愛,他扶持了我!……把我和他關在地下……但是他尊重我,對我卑躬屈膝,他呻吟,他哭泣!我站起身,拉烏爾,我告訴他如果他不立即恢復我的自由,我只會鄙視他。而他竟然答應了,真是難以置信……只要我想離開,他隨時可以把秘密通道告訴我。但是,但是,他也站了起來,我突然想起他雖不是幽靈,神仙,也不是天使,卻是那個聲音,他已唱起歌來!……
我聽著聽著……就留了下來!
這晚,我們什麼話也沒說。他拿起一把豎琴,開始用那天使般的男音為我演唱《黛絲德羅的羅曼史》。一想起自己也曾唱過這支歌曲,我就覺得羞愧難當。他的音樂似乎蘊涵著一股應力,能讓聽者忘記一切,完全沉浸在扣人心弦的音符之中。我忘了自己非同尋常的境遇,心曠神怡地跟隨他在和諧的音樂世界裡盡情遨遊。我也成了俄爾浦斯豎琴下一隻溫順的小羊羔!他讓我體味到痛苦、歡樂、磨難、絕望、歡欣,還有死亡。我聽著,他唱著,唱著一些我不知名的樂篇,讓我感覺到一種奇妙的溫柔、憂鬱和安詳。我的靈魂在音樂聲中漸漸昇華,平靜,飄進了夢鄉。我睡著了。
醒來時,我發現自己獨自躺在一張長椅上,房間很小,佈置很簡單,擺著一張極普通的柚木床,牆上掛著朱伊的油畫,還有一個路易·菲利浦時代的舊五斗櫥,大理石桌面上放著一盞燈。這又是什麼地方?我用手摸摸額頭,想驅散這場噩夢……但是,我立刻就意識到這不是夢!我成了囚犯,除了臥室以外,可去的地方只有那間設備齊全,可隨時供應冷熱水的浴室。突然,我看見五斗櫥上有一張用紅色墨水書寫的字條,它使我徹底地相信眼前的一切不是夢境,而是現實。那上面寫道:『親愛的克裡斯汀娜,對您目前的處境,請不要擔心。在這個世界上,您找不到比我更尊重您的朋友。您暫且一個人待在房間裡,那是您專用的房間。我到商店去給您購置一些換洗衣物。』
『我肯定落在了一個瘋子的手裡!』我大聲地喊道,『這個可憐蟲打算把我關多久?他會把我怎樣?』
我像只無頭蒼蠅一樣在小套房裡跑來跑去,卻怎麼也找不到出口。我痛苦地責備著自己的愚蠢和迷信,嘲笑自己的無知和幼稚,竟然把這個瘋子當作音樂天使……真是咎由自取,罪有應得!我甚至想扇自己的耳光,面對自己的下場又是哭又是笑。就在這時,埃利克回來了。
他在牆上輕輕地敲了三下,然後靜靜地從門裡走進來,奇怪的是我剛才根本沒有發現那裡有扇門。他抱著一大堆的紙箱和包裹,不慌不忙地把東西放在我的床上,而在此同時,我用最惡毒的語言侮辱他,要地摘下面具,露出他的真實面目。
沒想到,他異常平靜地回答:
『您永遠也不會看到埃利克的臉。』
他資問我怎麼到這個時候還未梳洗,當時已經是下午兩點了。他讓我在半個小時之內梳洗完畢,說著便拿起我的手錶仔細地對準並上好了發條。而後,他邀請我去餐廳與他共進一道豐盛的午餐。我當時已經餓得發暈了。我啪地把他關在門外,進了浴室。洗澡之前,我先拿了一把剪刀放在身旁,如果埃利克膽敢有不軌之舉,我就自殺。清涼的水讓我感到非常舒服,再次面對埃利克時,我作了一個明智的決定,不管發生什麼事,決不頂撞冒犯他,為了盡快獲得自由,必須巴結他,討他的歡心。他先開口坦白他的計劃,並且逐一說明,以讓我放心。他說自己十分高興有我作伴,所以儘管昨晚他答應過我隨時可以離開,他仍不希望立刻就失去我。他還說,我現在應該明白他並不可怕,他愛我,但不會強迫我,總有一天他會在我的默許之下向我表白。其餘的時間,我們會在音樂之中度過。
『您所謂的其餘時間是什麼意思。我問道。
『五天。』他果斷地回答。
『五天之後,我就自由了嗎?』
『是的,克裡斯汀娜,我想五天之後您就不會再怕我了。以後,您或許時不時地還能來看看可憐的埃利克……』
這最後幾個字的語氣讓我深深地感動了。他的話裡飽含著一種真實的、令人同情的絕望,我不禁抬起頭來,用溫和的目光注視著他。面具下的那雙眼睛模糊不清,這使我仍然感到有一種強烈的慾望想撩開那塊神秘莫測的黑絲方巾。但是,我看見在面具的邊緣上流淌著淚水。
他默默地指指他對面的座位,示意我坐下。那是一張小圓桌,放在房間的中心位置。前一天晚上,他就是在這個地方為我彈奏的豎琴。我忐忑不安地坐著,卻依然胃口大開,我吃了幾片蝦和一隻淋了托開酒的雞翅,他告訴我這酒是他特地到法爾斯塔夫以前常去的肯尼斯堡地窖買來的。而他自己既不吃也不喝。我問他的國籍是哪裡,因為埃利克這個名字,應該源自斯堪的那維亞半島。他回答說他沒有姓氏,也沒有祖國,埃利克只是隨便取的名字。我又問他既然愛我,為何不用其它的方式對我表明,而非要挾持我,把我關在地下。
『在墳墓裡追求愛情實在是件不容易的事!』我這樣說道。
『我只能這樣做,』他的音調突然變得有些奇怪。
接著,他站起來,牽著我,想帶我參觀他的房間。但是我尖叫一聲,迅速地抽回了自己的手,因為我分明感覺自己摸到的是一具濕漉漉的骷髏。
『哦!對不起。』他低聲地說。
然後,他在我面前打開一扇門。
『這就是我的房間。』他說,『您想進去看看嗎?』
我絲毫沒有猶豫,他的一言一行都讓我覺得他是個值得信賴的人,害怕是多餘的。
我走了進去,感覺它像一間死人的喪房,牆上掛滿了黑色的幕布,不過,在通常應該擺放白色孝幔的地方,我卻看見一個巨形的樂譜架,上面擱著《死神》樂譜。在房間的中央位置,垂掛著紅緞篷帳,下面是一具打開的棺材。
一看見棺材,我接連退步。
『我就睡在裡面,』埃利克說,『生命中的一切都必須去適應,死亡也一樣。』
我再也忍受不了這陰森可怖的場景,掉過頭去,目光落在一架管風琴上,它幾乎佔據了整整一面牆。琴架上放著一本樂譜,上面塗滿了紅顏色的音符。我請求看他的樂譜,第一頁上寫著:《勝利的唐磺》。
『我有時也作曲,』他對我說,『這首曲子,我已經寫了二十年了。寫完以後,我將把它帶入棺木,再也不醒來了。』
『那真應該得再寫慢一點。』我說。
『有時,我會連續工作十五天,在那段時間,我的世界裡只有音樂,然後,我需要休息數年。』
『您願意彈一段《勝利的唐璜》給我聽嗎?』我忍住內。已對這間喪房的厭惡,以為這樣的請求可以討他的歡心。
永遠不要對我提這個要求,』他的聲音很陰沉,『我的唐璜可不是詩人在美酒、愛情和罪惡的啟發下刻畫出來的風流人物。如果您願意,我彈一段莫扎特的作品,它會讓人流淚,讓人深思。而我的唐磺,它像火一樣,只能焚燒……』
說著,我們回到客廳。我發現整座套房裡居然沒有一面鏡子。我正覺得納悶,這時,埃利克已坐在鋼琴前,對我說:
『克裡斯汀娜,您知道嗎?有一種可怕的音樂,它能吞噬所有接近它的人。幸好,您還沒有達到這種境界,否則,您將失去您清新單純的特色,回到巴黎後,無人還能與您相認。我們還是唱歌劇吧,克裡斯汀娜。』
這句『我們還是唱歌劇吧,克裡斯汀娜』彷彿是對我的侮辱。
可是,我還沒來得及為這番話生氣,《奧賽羅》二重唱已經開始了。悲劇似乎慢慢地籠罩在我們的頭上。這一次,他讓我唱黛絲德莫娜一角,我的聲音裡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絕望和恐懼。對唱者的歌聲非但沒有吞噬我,反而激發了我的靈感。當時所處的困境使我更加貼近和理解詩人的原創意圖,如果他能聽見我的歌聲,一定也會為之驚歎。至於埃利克,他的聲音非常洪亮,每一個音符似乎都滲透著靈魂的力量,嘹亮無比。愛情、嫉妒和仇恨在我們周圍發出撕心裂肺的吼叫。埃利克的黑面具讓我想起《威尼斯的摩爾人》中那張自然的面具。他正是奧賽羅本人。我以為自己在他的抽打之下,會倒在地上。但是我沒有像膽小的黛絲德莫娜一樣,因害怕奧塞羅的怒火而逃開。相反,我一步步向他靠近,深深地被死亡吸引著,迷惑著,我發現在激情之中,死亡竟會有一般難以抗拒的扭力。但是,臨死之前,我想最後看一眼他的真實面容,不朽的藝術之火會勾勒出怎樣的輪廓。我想看清那個曾讓我如癡如醉的聲音,他的模樣。突然,我再也不能自控,本能地用手指掀開了那張面具……
天啊!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克裡斯汀娜這時停止了講述,眼前的她彷彿又回到了當時的場景,張開的雙手不住地顫抖。而黑夜裡仍然迴盪著她的聲音:「可怕!可怕!可怕!」拉烏爾和克裡斯汀娜不由自主地把對方抱得更緊,他們抬頭一望,纖塵不染的夜空下閃耀著無數顆星辰,顯得格外靜謐。
拉烏爾說:「真奇怪,克裡斯汀娜,」這溫和寧靜的夜彷彿也同我們一樣悲哀,在輕輕地歎息。」
她回答:「現在,您就要知道整個秘密了,這實在是個悲劇。」
她緊緊地握著拉烏爾的手,好像要尋求一種保護,深深地吸了口氣,接著說:
「哦!我永遠忘不了他那聲充滿痛苦和憤怒的尖叫,一張恐怖的面孔出現在我眼前,我驚恐地睜大了雙眼,半天都合不攏嘴,也叫不出聲來。」
「哦!拉烏爾,他的樣子!如何才能永遠都看不見他的模樣!可是,我的耳朵彷彿永遠能聽見他的叫喊,我的眼睛裡全是他的臉孔!哦!他的臉!怎麼能忘記,怎麼給您形容?拉瑪爾,您見過已經風乾數百年的骷髏頭,或者,如果您沒有做過噩夢,在佩羅的那天晚上,您見過他那顆死人頭嗎?還有,上一次化妝舞會,您見過那個走來走去的紅衣死神嗎?但是,所有的這些死人頭都是靜止的,恐懼彷彿也是靜默不語的,沒有一絲活力。想想看,如果那張死人的面具突然出現在您眼前,眼睛、鼻子和嘴五個黑窟窿噴射著極度的憤怒,魔鬼的憤怒,眼睛的兩個黑洞裡沒有目光,後來我才知道只有在黑夜,我們才能看見他炭火般的眼睛……我緊緊地貼在牆壁上,表情一定恐怖而醜陋。
他咬牙切齒地一步步向我逼近,那張嘴竟然沒有嘴唇,我撲通一聲跪在地上,他像瘋子一樣仇恨地對我嘶吼著,詛咒著……我怎麼也沒想到他會這樣,我怎麼會知道呢?
他靠近我,對我大吼:「看著我,你不是想看嗎?看啊!抬起你的眼睛,讓我這該死的醜陋滿足你的好奇啊!看看埃利克的臉吧!現在,你知道那個聲音是什麼模樣了吧!你說,難道聽見我的聲音還不能滿足你嗎?你還想知道我的長相。你們這些女人,總是好奇得過份!」
他突然大笑不止,重複道:「太好奇了,你們這些女人!」他的聲音沙啞而憤怒,他仍不停地說著:
「你滿意了吧?我很帥,是嗎?如果一個女人,像你一樣,看見了我的臉,她就是我的人了。她會至死不渝地愛我!我,我和唐璜是同一類型的男人。」
接著,他站起身,把拳頭握在腰間,肩膀上那顆醜陋無比的腦袋搖來晃去,他大聲地喊:
「看著我!我就是勝利的唐璜!」
我轉過頭去,懇求他的原諒,但他猛地抓住我的頭髮,把我的頭擰回來,那枯骨一般的手指插進我的頭髮。
「夠了!別說了!」拉烏爾悲憤地打斷她的話,「我要殺了他!看在上帝的份上,克裡斯汀娜,告訴我他那座湖畔別墅在哪裡,我一定要殺了他!」
「拉烏爾,你先聽我把故事講完,好嗎?」
「好吧!我正想知道你是怎樣從他那兒逃出來的。克裡斯汀娜,這才是真正的秘密,你仔仔細細地告訴我。但是,無論如何,我一定要殺了他!」
「哦!拉烏爾,既然你想知道,就認真地聽我把故事講完2他拽著我的頭髮,而後,而後……哦!實在太可怕了!」
「快說啊!快說啊!」拉烏爾憤怒地大聲叫道。
「而後,他咬牙切齒地對我說:『怎麼,我讓你害怕了嗎?這有可能!……你是不是以為我還有一張面具?而這個……這個!我的頭,只是一張面具?』他發瘋似的怒吼著,『撕掉它,就像剛才一樣!來啊!來撕啊!再撕!再撕!我要你撕!你的手呢?把你的手給我!……你的手不夠用,讓我來幫你!我們一起來撕掉這張面具。』我癱倒在他的腳下,雙手被他死死地抓住,拉烏爾……他把我的手放在他的臉上,我的指甲在上面劃來劃去,那是死人一樣的肌肉!」
「『現在,你知道了吧!知道了吧!』他發自肺腑的吼聲如雷鳴一般……『我是徹頭徹尾的殭屍!就是他愛你、崇拜你、永遠永遠都不會離開你!……克裡斯汀娜,當我們不再相愛時,我要為你把那具棺材放寬……你看,我笑不出來了,我在為你哭泣,克裡斯汀娜,因為你撕掉了我的面具,所以你再也不能離開我了!永遠!……如果你一直以為我很帥,克裡斯汀娜,或許你還能再回來!……俄知道你一定還會再回來……但是現在,你知道我長得奇醜無比,你就會一去不復返了……所以我要留住你!!!你為什麼想看我的臉呢?你瘋了,克裡斯汀娜,你一定是瘋了!竟然要看我的臉!……我的父親,他從未見過我的臉,而我的母親,為了再也看不見我的樣子,哭著送給我一個禮物——那就是我的第一張面具!』
「終於,他鬆開手放了我,痛苦地抽噎著,獨自在房間裡踱來踱去。再後來,他像蛇一樣悄無聲息地溜出去,進了自己的房間,把門關上。我一個人在恐懼中反省著自己的所為,但眼前沒有了那個醜陋的怪物,我感到輕鬆了許多。風暴之後,四周靜得出奇,就像一座死寂的墳墓。我想著自己剛才的舉動,它竟然帶來那麼可怕的後果。他的最後那幾句話,已經說得很明白了。是我自己囚禁了自己,而我的好奇正是一切不幸的原因。他警告過我……他三番五次地提醒我,只要不碰面具,我就不會有危險,然而,我還是碰了。我咒罵自己的粗心大意,轉頭一想,覺得怪物的推理不無邏輯,這不禁讓我心頭一顫。是的,如果我沒有看見他的真面目,我肯定會再回來的。面具下流淌的淚水已經深深地觸動了我的心,換取了我對他的同情和興趣,我無法拒絕他的請求。我不是一個忘恩負義的人,不管他有怎樣的企圖,我都無法忘記他就是那個聲音,他的天才溫暖過我的靈魂。我肯定會回來的!但是現在,一旦走出這座墳墓,我卻永遠不會再回來了!沒人會願意與一具殭屍生活在墳墓裡!
他表現出來的瘋狂,以及他看我的眼神,準確地說是兩個沒有目光的黑洞貼近我的樣子,讓我感覺到他對我充滿了激情。在我毫無防備能力的情況下,他卻並未乘人之危,由此看來,他應該是魔鬼和天使的雙重結合。或許,如果上帝賦予了他美麗而不是醜陋的外表,他就是音樂天使的化身!
一想到自己未來的命運,我簡直瀕臨瘋狂。我害怕看見那扇墓室的門再次打開,魔鬼丟掉面具從裡面走出來,我悄悄地躲進自己的房間,掏出那把剪刀,準備就此了結自己可悲的命運……這時,耳邊傳來管風琴的聲音……
那一刻,我才頓時領悟,埃利克為何那麼鄙視劇院音樂。那一刻我所聽到的,竟與以前吸引的那些音樂沙然不同。他的《勝利的唐璜》(他大概是想借自己的傑作,暫時忘卻痛苦),一開始只是一陣悲怯動人的哭泣,可憐的埃利克把自己受盡詛咒的不幸,全部傾注在音樂當中。
我彷彿又看見那本樂譜,那紅色的音符原是用鮮血寫出的。音樂向我展示著一段苦難的歷程,帶我進入深淵的每一個角落,醜陋的男人就住在深淵裡。音樂告訴我埃利克在這個地獄般的墳墓裡,怎樣痛苦地用那顆可憐而醜陋的頭顱撞擊著陰森的牆壁,躲在不見天日的角落裡,逃避人們害怕的目光。這首因巨大的痛苦而得以昇華的宏偉樂章終於誕生了,我覺得自己非常疲憊,非常激動,而且心悅誠服。從深淵中升騰起來的聲音突然凝結成一股充滿征服力的、奇跡般的旋風,像雄鷹展翅一樣飛上天空,勝利的交響樂響徹了整個世界。我於是明白這部作品終於完成了,醜陋乘上愛神的翅膀,終於敢面對美麗!我酩酊大醉一般用力一推,那扇阻擋在我們之間的門打開了。埃利克聽到我的聲音後,立刻站起來,但他仍不敢轉身看我。
『埃利克,』我對他大喊,『讓我看看您的臉。別害怕,我發誓您是世上最痛苦的男人,但也是最偉大的男人。如果今後,克裡斯汀娜·達阿埃見到您時仍會發抖,那一定是她因您偉大的天才而感動!』
這時,埃利克轉過身來,他相信了我的話,而我,也相信了自己。……他伸出雙手不知所措地跪在我的膝下,說著愛我的話……
音樂停止了……
他吻著我的裙邊,沒有看見我一直緊閉著雙眼。
我還能對您說些什麼呢?您現在已經知道這一幕悲劇了……十五天以來,它不斷地上演……十五天以來,我一次又一次地欺騙埃利克。我的謊言和迫使我說謊的怪物一樣可怕。唯有這樣,我才能重獲自由。我燒了他的面具,拚命地偽裝自己。慢慢地,即使在不唱歌的時候,他也敢偷偷地看我一眼,就像一條膽小的狗在主人身邊繞來繞去。他還是一個忠實的奴僕,對我關懷備至。我逐漸得到了他的信任,他開始帶著我到阿維娜湖畔散步,乘船遊湖。監禁的最後幾天,他連夜帶著我穿過斯克裡布街下水道的鐵柵欄,登上一輛早已等在那裡的馬車,到附近的森林去散步。
我們遇見您的那天晚上,差點釀成一出悲劇,因為他非常嫉妒您,我只好向他坦白您不久就要離開法國……那十五天的監禁生活中,我每時每刻經受著憐憫、熱情、絕望和恐懼的煎熬。最後一句:我會再回來的!他竟然相信了我。」
「您確實回去了,克裡斯汀娜。」拉烏爾哽咽著說。
「是的,但並非因為他的威脅,我才信守諾言,而是他站在墳墓的門邊,發出的那一聲聲撕心裂肺的哭泣!」
「他的哭泣,」克裡斯汀娜痛苦地搖搖頭,重複道,「在分別的那一剎那,出乎意料地把我和可憐的他連在了一起。可憐的埃利克!可憐的埃利克療
「克裡斯汀娜,」拉烏爾站起來,說道,「您說您愛我,可是,您剛剛跑出來幾個小時,又回到他身邊去了!……您想想化妝舞會那天晚上吧!」
「事情確實如此……但是也請您想想,那幾個小時我都是怎麼過的,我冒著生命危險和您呆在一起,拉烏爾!」
「在那幾個小時裡,我甚至懷疑您是否愛我。」
「現在呢?您還懷疑嗎,拉烏爾?……每一次回到埃利克身邊,我對他的恐懼就會增加,因為我的離去非但沒能如我所願平息他的激情,反而使他更加瘋狂地愛我……我害怕!我害怕!……我害怕!……」
「您害怕……您還愛我嗎?……如果埃利克是個英俊的男人,您還會愛我嗎,克裡斯汀娜?」
「可悲!為什麼要假設命運的安排呢!……為什麼要問我這個最讓我害怕的問題?我一直把它像掩藏罪惡一樣深埋於心。」
她也站了起來,那雙美麗的手臂顫抖著樓住了拉烏爾,她說:
「哦!我的未婚夫,如果我不愛您,就不會讓您吻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來吧!」
拉烏爾吻住了她的雙唇。突然,黑夜似乎爆發出一聲痛苦的嘶喊,他們像躲避暴風雨一樣迅速地逃走。他們害怕埃利克突然出現在眼前。這時,他們看見頭頂上有一隻巨大的黑鳥,正目光炯炯地盯著他們,它彷彿就懸掛在阿波羅神的琴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