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布偶新娘-3 文 / 佚名
小田老人的解說談到兩個有關佛教的問題時,博得了觀眾熱烈的掌聲。他也得意地環視一下講堂,然後背過身來慢慢踱到屏風旁用手把它拆除了。麗子像真實的布偶一樣,面向台下連眼也不眨地直直立在那裡。
這種睜止場面效果很好。從會館的古老唱機中傳出音樂需要擺弄一段時間,麗子在這個空間內毫不鬆懈、一眼不眨,甚至呼吸都像停止了似的立在台上。這時更使觀眾欣賞到麗子的美,喚起了他們真實的感情。
與前奏音樂響起的同時,麗子開始了動作。
金花緞衣帶飄
新娘離別親人去,何以淚如潮?……
和美國舞蹈演員不同,麗子的白臉上不露笑容,動作中也不作任何表情,但通過小田老人的旁白更使美國人受到巨大感染。連我也屏住呼吸看得入迷了。來到這個國度,居然能看到這樣的表演,真是不敢想像。
不料,當歌詞的二段已完,三段尚未唱出的剎那間,突然。麗子的上半身向前倒了下去。這時她急用手摀住臉,轉過身背向觀眾,飛也似地跑進了後台。
觀眾當時都愣住了。設想到在情緒簿蹈中,會出現這麼一個場面吧?正因為小田老人做了大段演說,才乘虛而入出現了這種情形的吧?但我卻不這樣想,當麗子在轉身時,我條件反射地連忙站立了起來。
跑進後台,只見麗子正用手中擦時,看見我時立即低下了頭。她大喘著氣雙肩在聳動著。
「怎麼回事?」
小田老人板著面孔走了進來。
「我的精神不大好……」
麗子羞愧得無地自容,她小聲說道。
「是懷了孕的經故吧?」
麗子默不作聲,既不否定,也不肯定。小田老人看了我一眼說道:
「這一下子簡直亂了套了。」
話中含著對我的疏忽的責備。我陷入了困境。
「我確實事先不知道,一點兒也不知道。」
小田老人面色很難看,什麼話也沒說便返身走出去了。
「先生們女士們!今天的表演者由於高度緊張,引起了精神障礙,她不能繼續表演了。沒能充分滿足大家的期望不勝遺憾,特向大家致以歉意,不過,僅以這短短一部分便可以領略到了日本舞蹈的情緒,即所謂的日本美……」
聽到老人宣告演出終止,我們開始收拾回家。首先要替麗子解掉衣帶。在妊娠反應中。繫在胸間的大帶子肯定會造成身體不舒適的。我給她解帶的時候連拉帶搡,一言不發。麗子也沉默著一任我擺佈。
解去裝飾帶和腰帶,脫掉和服以及長襯衣、內衣之後,我第一次看到了麗子的裸體。當發現我注視她時,她馬上扭過身於去。但我的眼裡卻像烙印似的留下了印象,她那雪白胸脯的隆起部分,染有黑人皮膚一樣的黑紫顏色。
拭去油脂雪花膏後,麗子的臉比化妝前蒼白得多了。
我們倆也沒人送,自己挾著大包袱走了出來,本計劃能掙到一百美元,所以來時坐出租汽車,現在雖分文未得到,但因有東西也無法步行。只是出租車的車流很少往西走。我只好用腫脹的兩臂抱著包袱走在麗子的前頭。哈德遜河在左面流過,河風寒冷刺骨,面頰像切削般的疼痛。
我在lRT地鐵的車站前停了下來。到西班牙·哈累姆區去,必須乘坐這條線才行,我回哈累姆還得經過兩個街區,走到獨立地鐵車站上車。看到麗子的情形,又有這麼多東西,考慮到應該送她回家才是,但自己又不想這樣做。我一言不發,把手中拿的包袱放在麗子的面前。她沉默地接過去,加上她原來提著的皮包共有三件,她哪能拿得動呢?但我只是冷眼旁觀不想再幫她了。
「笑子姐……」
「對不起。」
我沒理睬她。一語不發轉過身去,一面繫著大衣扣子一面邁開步子走去。
怎麼想心中也是氣憤不己,頭腦中感到很混亂。
懷了孕……麗子居然懷了孕,看來一千美元就是為了這件事。但,她為什麼下向我說明白呢?不同青紅皂白就替她把戒指、皮大衣賣掉,拚命地為她湊錢。所以小田老人舉辦宴會的好消息,立即想到的是麗子!從來到內籐以後,一直關心她的不都是我笑子嗎?我簡直……我對自己的心地過於善良有些生氣了。我究竟幹了些什麼呢?她剛才說了句「笑子姐。對不起」,她指的是什麼地方對不起我呢?我看見她吃力地提著包袱,晃晃悠悠走下台階的身影,不由為之擔心。無論如何自己也應該壓住火氣送她回家才對,我無法克服心裡產生的悔意,好人做到何時才算完呢?麗子的事還是少管吧!誰願無休止地去為她操心呢?她是為了墮胎……?
一千美元……誰肯為她籌措這些錢呢?女人懷孕就生產好了。我和竹了不是都生了嗎?只有生才是正理,生個波多黎各孩子……
為什麼麗子對懷胎這般地厭惡呢?實在令人不解。總之從現在起,決心下再關心麗子的事了。
其實,原因並不於此,而是由於我自己難以想像的疏忽,現在又一次懷上了孕!
好在我的身體似乎已適應了生孩子,妊娠反應幾乎沒有。不像竹子和麗子很快就產生異樣的感覺。尤其是月經這回只是流得少些,但一直保持著原狀。真的妊娠了嗎?幾乎令人不敢相信:但等到證實確有此事時,胎兒已經進人四個月了。
我詛咒麗子。當然這是反科學的,我認為自己懷孕是麗子傳染給我的,像傳染惡疾一般把妊娠傳染給了我。這種想法也許是對生命神秘的冒讀,但我還是要詛咒她。在麗子的肚上彷彿看到小田老人那佈滿皺紋的臉,你還會生的,還要增添孩子的!我當真被他的咒語束縛住了嗎?
懷了貝娣時,我詛咒過我的肉體,這回卻不再有這種想法了。也許是由於我對自己的肉體,早已不抱任何希望了的緣故吧?我是特別留意了的,但又有什麼用!我麻木得不再依戀也下再後悔什麼。
我想起自己三次躺在東京產院的往事。第一次時我是下定決心以英雄的姿態出現的。而第二第三次就無所謂地躺在手術台上,叉開雙腿任人宰割了。但,那時是我故意把這三條小生命丟棄了的。這三個小生命,也自對這個世界有過強烈的依戀吧?他們也是極想生到這個世上來,有過執著的希望的吧?——我愈想愈驚愕不已。來到紐約後生下了巴爾巴拉和貝娣,今天我的體內又有一個胎兒在成形。是不是那時被扼殺了的三十小生命並未真正死去,今天又復生到這裡來了呢?他們是從那時一直跟隨我到現在的。如果真是這樣,我就一定要把孩子生下來!
我完全從絕望中站立起來是在胎動開始的時候。眼看著緊身衣已掩飾不住明顯的便便大腹了,我只好又一次硬著頭皮來到內籐夫人的公寓。和上次一樣,請求在臨產前給調個輕些的工作。話剛剛說了一半,夫人便抬起肥大的便服衣袖:
「知道了,去廚房幹活兒吧!不要過於勉強了,那裡的活兒是很笨重的。」
我深深地鞠了一躬。按用一般規矩正要出來時,夫人感歎地說了一旬:
「今年確實是個豐收年啊!」
我立即意識到夫人這是指竹子而言的吧?同時又想起了麗子,不由地抬起頭望著夫人。心想她是怎樣知曉的呢?
夫人看著我點了點頭,接著說道:
「志滿子也在喀喀地嘔吐呢!你的妊娠反應還算輕得多呢。」
「志滿子她也……?」
我吃驚地反問道。難怪一個星期不見她的影子……原來她,那個志滿子也懷孕了!
從橫濱出發後的長途旅程中,同住在又黑又臭又熱的船艙內遠波重洋來到美國的四個戰爭新娘,又一同來到這家飯店,又在同一年內懷上了孩子,這是多麼奇緣湊巧的事啊!我為之感到驚奇。竹子、麗子、志滿子,還有我。竹子到了美國是第二次生產,我是第三次。志滿子自從生了嘉米後差不多過了十年才又生產,麗子是初次懷孕正忍耐著痛苦。夫人說的豐收年,正是說到了點兒上。我真想描繪一張林間碩果圖呢!林中有桃李、柑桔、蘋果,爭芳鬥艷。這一情景我雖沒有親眼見過,但現在腦子裡卻立即映出這個色彩斑斕的果樹園來了。這些果實有著不同顏色。——竹子該生個什麼樣的孩子呢?凱尼的兄弟,可能仍是個黑孩子吧?我呢?生的孩子是不是還能像巴爾已拉那樣呢?……這只有生下來看了。志滿子會生出什麼樣的孩子呢?也許依嘉米一樣的高鼻子白人吧?也說不定這回像志滿子,雙眼皮大嘴巴的女孩子。麗子呢?下管孩子像父親還是像母親,都會滿漂亮的。不過,麗子果真生產嗎?據我看,她仍保留著昔日少女的風度,做母親對她來說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事情。但,她總歸要生的,在紐約即使能弄到一千美元,不生孩子怕也辦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