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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為了生活-2 文 / 佚名

    人總是喜歡奢侈的。奢望一有機會便很快地膨脹起來。初到酒吧時,接到工資是那樣地感激涕零,曾幾何時便對接鈔票習以為常了。母親和妹妹有了我的工資,可以對吃呀穿呀再不用發愁,而我卻感到錢越來越不夠用,經常盼望著多掙一些,再多掙一些。錢越多才越稱心呢。木材吉子在參與黑市交易,倒賣佔領軍的軍用物資,賺了大筆的錢,全部用來添置了新衣,打扮得比任何人都華貴。從帽子到鞋,也就是說從頭頂到腳尖,全部用美國貨包裹得嚴嚴實實的。雖說她長相並不大美,但卻非常引人注目。她得意洋洋儼然以美女自居,實在令人好笑。

    我的目標就是趕上木村吉子。但她不肯叫我參加她們的倒賣集團。由於我的英語太差。即使美軍的物資能夠削價賣給我,我連句使人家歡心的感謝話都說不上來,所以只有望洋興歎了。我決心把那本兩公分半厚的英語課本全部背熟,對書上寫的詞句能運用自如,為此頗下了一番功大。其中有這樣的句子:+順這條路一直走。能到總司令部嗎?」「這水可以飲嗎?」「我馬上得出去辦事,你的話可以簡短他說嗎?」等等。諸如此類的日常用語,我必須十分熟練地掌握才行。

    湯姆斯·傑克遜向我提出約會是在那以後不久的一天。那天是他的休班日,他單獨來到「宮殿」酒吧,既沒跳舞也沒喝多少酒。只是在奇存處存放了一下大衣,臨走時便付了我一筆令人吃驚的小費。我當時已有預感,早晚會向這方面發展的。在我的休息日裡,他到事務所裡稍事瞭解一下工作後,便陪我到舞廳去玩,回去之前照例把一些小費塞在我的手心裡。

    「笑子小姐。明天去看電影好嗎?」

    他的語調很客氣。

    「什麼電影?」

    他很快他講出片名。我聽不懂是什麼意思,有些發呆。他誤認為我不喜歡電影,連忙說道:不然就去安尼大廈看戲劇去吧!安尼大廈先前是叫東京寶舅劇院的,在美國佔領軍接管後改了現在這個名稱,專為慰勞美軍而演出豪華的戲劇節目。我高興地答應後,掩飾不住內心的喜悅。以前我從沒有和任何人約會過,由男人提出約我去看電影和戲劇,這還是第一次。我興高采烈地告訴木村吉子她們,傑克遜下士約我明天去安尼大廈看節目。這無異是在炫耀自己吧?只見這些人面面相覷,然後意味深長地一笑,同聲說道:安尼大廈的演出可是非常高級的呀!

    傑克遜先領我去美軍俱樂部餐廳吃飯。一桌豪華的佳餚開始了我們的交往。這裡和「宮殿」酒吧不同,出入以白人為主,黑人不多。那樣美味的牛排,是我有生以來從未見過的。飯後坐在酒吧間品嚐的冰激凌,更是今生第一次享受,我認為,做人應當真誠。人家如此熱情相待,自己總不能像一般日本人那樣,只保持一種緘默和謹慎的謝意吧?於是我在頭腦中努力搜索著從課本上學來的英文句子,並大聲拼湊出:

    「在我的一生中,像這樣豐盛美味的佳餚,是永遠忘不掉的。」

    我是這樣表達自己的感激之情的。

    湯姆聽了大喜。他說,這樣好的飯菜,在他的一生中也是頭一回呢,原因是和笑子在一起吃的。看來英語是多麼適用於誇張表現的啊?我自己所說的話不也同樣含有這種成分嗎?

    湯姆是個大飯量的人。把拌生菜的色拉一口氣吃得精光,肉在他嘴裡被大嚼大咬著;右手抓住叉子,不時地穿插著飲啤酒。他吃得十分起勁兒。我不習慣於西餐的吃法,好在飯間可以無拘無束,倒也能品出一些味道來。湯姆在大吃大喝之問,也曾幾次停下刀叉望著我,滿意地微笑著。

    「好吃嗎?」

    「好吃,好吃,太好吃了。」

    我這樣回答。他更加滿意了,愈加起勁地往嘴裡塞油炸馬鈴薯,狼吞虎嚥著。

    安尼大劇場的劇目,比起傳說的更令人讚歎不已。演員多半是日本人。同台演出的還有美軍的多人舞,這樣舞台上已很活躍,在場間還穿插了白人歌曲和幽默風趣的獨舞,更增添了歡樂氣氛。在戰前我從未接觸過什麼像樣的娛樂節目。見到這般令人目炫的舞台亙像是做夢一樣。這使人重新感覺到戰爭確實是停止了,並且是日本人敗給了美國。在戰時,我工作的那家工廠也來過不少的慰問團,但從沒有演過這麼好的節目,更沒有這麼大的規模。作為戰勝者的美國人為戰敗國的國民帶來了他們的舞蹈和歌曲,讓經過戰亂的日本人看得如醉加癡,傻笑不已,甚至懷有一腔感激之情。——我對坐在身旁的湯姆側臉凝視著。

    瀝姆斯·傑克遜許是誤解了我的心意,他突然拉過了我的一隻手,攥在他那巨大的掌中。我猛一陣暈眩。繼而又感到很窘,差點喊了出來。但我悄悄看了一下周圍的人,才發現是自己疏忽了,到這個劇場來的人都是成雙成對的,而且女的大多是日本人。每一對幾乎全是互相偎依著,手和手握得緊緊的。這也許就是美國方式吧?於是我也無法拒絕湯姆,像被老鷹抓住的小雞一樣,只有順從地一動不動坐在那裡。而且說心裡話,這樣也並不感到不好。湯姆從約會一開始,便竭力擺出一副紳士派頭兒.對我的一舉手一投足,反應敏銳得很。如果我表示不願意讓他握手的話,我知道他是會放開的。但我不想那樣做,也沒有力量那樣做。我表面上鎮定自若,而心裡卻在激烈地跳動著。他攥住我的手,並不是什麼不規距,說不定這也正是美國人在劇場裡的一種禮節或習慣呢。對不喜歡的女人,怎能主動去約她呢?看來湯姆對我是抱有好感的了。湯姆是個黑人,而我對他卻沒有什麼特殊感覺,對此人們會感到奇怪的吧?但做為我,在專為黑人開設的酒吧裡工作了一年多,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對黑人已經習以為常了。又何況在劇場裡,不分白人黑人同坐一席,無論哪個軍人身旁都坐著一位日本女人。所以,我沒必要感到羞恥。不僅如此,這時的我竟暗自出神,回想起自己在思春期的學生時代。因為是處在戰爭體制下,所以連戀愛都沒有機會談。至於與男子接觸時的那種羞怯感和甜蜜感,更是未曾體驗過,戰敗這一事實是殘酷的,但當感到戰爭結束,迎來的是美好的和平現實與享樂時,卻也並非壞事。湯姆的巨大手掌愛撫我時的緩慢動作。使我的手指間奇妙地滲出了汗水。

    在這一天的約會中間,我一點也沒意識到湯姆斯·傑克遜是黑人。現在回想起來,那天的我,意識中只存在著勝利的美國兵和戰敗者日本人之間的約會,我除了順從,別無選擇。而且這也是第一次和男人約會。作為女孩子,我為什麼要錯過這樣的機會呢?事實就這麼明擺著的,我沒有其他思考的餘地。

    第二天,吉子她們沒有特意詢問昨天赴約的經過。我也故意保持著沉默。湯姆在下班後送我到家門口,約定下次休息時將要和我的家庭成員見面,並聲言要帶來很多很多的罐頭,我求他再帶些果子醬和白糖來。我打算做美軍商店的黑市生意。所以,這事不能向吉子說。

    下一個休息日,湯姆乘吉普車來到阿佐谷我家租住的院子前。卸下三隻裝滿食品的紙箱,井另送給我母親三十磅白糖,送給我妹妹一隻塑料制的紅色提包作為禮物。母親歡喜若狂,妹妹也面帶笑容,捧著提包躲在牆角擺弄著。我家三口人只租住在一間四席半大的房間裡。

    「應該好好地招待一下湯姆才行。怎麼個招待法呢?」

    「把拿未的罐頭打開不就行了嗎?」

    「用客人送的東西來招待客人嗎?」

    「這算不了什麼,以後還會不斷地拿來呢。」

    母親用湯姆送來的罐頭,外加上一份粗茶來招待了湯姆。湯姆利我在啤酒罐頭上打開個口子,然後我們高高興興地乾杯暢飲。不知什麼時候,我們中間忽然參加進來房東全家人。那男主人叫喊著說第一次喝到如此香醇的啤酒。手裡抓著酒瓶,嘴裡塞滿了油炸玉米麵點心,一個勁地催促著妻子兒女們快吃。下會喝酒的便搶著喝可口可樂。母親和妹妹曾經喝過一兩次,倒不覺得新奇。其他那些人,對這種奇特的飲料讚不絕口。

    「笑子你給翻譯一下,就說我能見到湯姆感到無比高興。還有,你問他喜歡日本嗎?」

    被啤酒灌得滿臉通紅的男房東,嘴裡冒著泡沫噴出這幾句話叫我替他翻譯。我也就興沖沖地翻譯起來。在吉子面前我的英語本來是感到毫無把握的,但在這些不懂英語的日本人面前,我卻意外他說得極為流利。這確是一件怪事。人們都為我的英語程度大為震驚,母親也對我表現出尊敬的樣子。

    湯姆也很高興。他隨著我的翻譯也比比劃劃他講了起來。大意是這樣的:

    「我也同樣,見到大家非常高興。我很喜歡日本,喜歡日本這個國家,也喜歡日本人。我們也討厭戰爭,真的討厭。恐怕戰勝者和戰敗者的這種心情是同樣的吧?所以,我們把戰爭通統忘掉吧!這裡有和平,還有更可貴的東西,那就是平等。我非常喜歡日本,不想回美國,想在日本住一輩子。」

    記住平等這樣偉大詞句的,是在我學的課本第一頁上。上面寫著:「聯合國軍是為了給日本人民以和平、平等而進駐的。它將維護你們的自由和財產。」這一定也是美國兵的口號吧?

    聽了湯姆的答詞,大家都很高興。特別是聽他說喜歡日本,甚至不想回美國,要在日本長久住下去之類的話,深表歡迎。

    「你看到的東京已是一片瓦礫,難道你也愛它嗎?」

    「我們大家馬上會把東京恢復成一個美麗的城市的。」

    「連吃的都沒有,日本有什麼好的呢?」

    「食物會源源不斷地從美國運來,情況會好起來的。」

    「言語不通大困難了,日本話不容易學吧?」

    「主要在用心。只要用心誰也會記住的,只要互相平等相處,不說話心也是相通的。」

    對提出的一些糊塗問題,他都明快地給予了口答。不知是因為英語比日語單純的緣故呢?還是湯姆曉得我的語言程度,故意講得淺易些呢?可能兩者兼而有之吧?他說的內容大家聽來入耳,感到滿足。尤其是我。對湯姆一再重複的平等這個字眼兒不僅入耳,而且深入內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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