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麗泰四十二歲了(代譯序) 文 / 納博科夫
——董鼎山
三十年前我初讀《洛麗泰》,帶了一陣好奇涉獵的心情:
一個中年男子對十二歲女孩的戀情故事,很難使嚴肅的文學讀者把它看為藝術。我的好奇心乃是雙重性的:一、一位堂堂的文學作家怎可把這樣的主題作淋漓盡致的描寫?二、他的寫作技巧怎會精妙得令文學評論家歎為觀止,捧為傑作?
《洛麗泰》當時的風行一時就是因為讀者們的這類雙重興趣。內容的奇特與寫作的精妙使它成為一本雅俗共賞的書。
《洛麗泰》的成功,立即把作者弗拉迪米爾.納布考夫昇華為一位國際知名人物。在一個訪問記中,納布考夫告記者道:「出名的是洛麗泰,不是我。」這是他的謙虛。納布考夫的名字不但在國際文壇上響亮,而且也成為出版界的暢銷商標,他出生於一八九九年,到了一九五八年才在西方享受盛名,當時已六十歲。他的成功可以作為對那些年近花甲而尚在苦苦耕作的未成名作家們的鼓勵。當然,我並不是說你只要寫一本有關性狀態(正常或不正常)的小說即可成功。可是我們不能否認,近百年來有多少部世界文學傑作的吸引讀者都是出於不平常的理由。滿臉淫笑的讀者以為《洛麗泰》是「髒書」。在過去,喬依斯的《尤力西斯》,勞倫斯的《查泰萊夫人的情人》,以及亨利·密勒的自傳性小說都不是同樣的聲名狼籍?很少有讀者會將形容一個中年男子對十二歲女童懷有欲情的著作目為正經的文學。美國女作家愛瑞卡·鐘的處女作《懼怕飛行》在開首就被目為淫書。其實她也是位嚴肅詩人,不過她在包封上的金髮美貌的肖照未始不幫助她的著作的暢銷。鍾女士對自己藝術的被人誤解,悻悻不平,其實她應責怪她自己的出版商的宣傳部門。
作家因此處在兩面為難的局勢中:一面他要暢銷,一面他又要自視清高。文學作品如要在商業上獲得成就,宣傳作用是必要的。納布考夫初成暢銷作家的經驗是甜苦交加。在《洛麗泰》問世之前,他已用俄文寫過好幾部小說,評論過果戈裡,發表過短篇小說與詩。可是在西方讀者們的心目中,這位年近花甲作家的「處女作」竟是一部覬覦小姑娘肉體的故事,而納布考夫當時在康尼爾大學中所教授的是托爾斯泰,普希金、契訶夫,卡夫卡,福樓拜,普魯斯特!
那末我們對納布考夫著作這部小說的疑問應該取得怎樣的解答呢?文學應該怎樣解釋它的「色情」,「淫猥」的成份?
(《金瓶梅》,《肉蒲團》是否中國古文學經典作?)
納布考夫自己曾作這樣的談論:
「在古代歐洲,直到十八世紀,喜劇、諷刺作品、甚至一個詩人在俏皮嬉玩情緒中的出品,都故意含有淫蕩的成份。
在今日,『色情文學』此詞的含意則是平庸,商業化……」納布考夫以為真正文學藝術的描寫應與簡單直接的描述分得清楚。「低級色情小說中的動作都只限於陳詞濫調的交媾;好像是說,作品不應用風格、結構,意象來分散讀者的淫情。」
性愛是人生的一部分,創造藝術家都不能忘卻這個人生重要的因索。莎士比亞作品、甚至聖經中也有性愛的描寫。庸俗作品與文學藝術品間的分界線便是:前者是露骨的,千篇—律的,陳詞濫調的;後者則是寓含獨創的想像力的。
納布考夫自認《洛麗泰》是他最佳的英文原作。作家的孕育小說正好婦女的孕育嬰孩一樣,需要懷胎期。早於三十年代的柏林時期,納布考夫已在孕青這個童女戀故事,終於一九三九年巴黎出版了俄文的《魅人者》(theEncllanter)。《魅人者》是《洛麗泰》的前身,是納布考夫約最後一部俄文著作,次年他就與妻兒移居美國,時年四十歲。
《魅人者》含有後來傑作《洛麗泰》所有的因素:一個中年的歐洲男子;一個幼稚的女童;一個追求母親以便得到女兒的主題。所不同者是,《魅人者》的最後被卡車撞死者是那個中年色鬼,而《洛麗泰》的喪生者是女童的母親。《魅人者》於一九八六年由納布考夫兒子譯成英文,在美國出版)《洛麗泰》於一九五八年在美國出版時,納布考夫在美定居不過十八年。使我這類讀者特別覺得驚異的,是作者描繪中對美國情景的熟悉,對美國俚語的熟悉,對五十年代美國青少年情況的熟悉。不但如此,因為他來自歐洲,他的看法又有特別的新鮮感。不過撇開他的創作才能不談,他對這類故事情節的專注令人不得不懷疑他本人對幼小女孩是不是也含有垂涎覬覦的遐想。
其實,遠在《魅人者》出版之前,納布考夫已在他的用俄文所作的自傳性小說《天資)(theGift)中起了《洛麗泰》的苗頭。下面的一段乃自英文轉譯過來的,「啊,我如只要有一霎兒時間,可以趕出怎麼樣一部小說!
以實生活為根據。請想像選樣的情節:一個老混蛋——仍在壯年,熱切渴望人生的樂趣。他遇到一個寡婦,寡婦有個女兒,還是個女童——你知道我的意思——沒有發育完全。不過她行路姿態可以挑逗得你發狂。一個纖小的女孩,非常白哲、蒼白、眼下呈青色。當然她對老色鬼毫不加注意。怎麼辦呢?不加思索地他就娶了寡婦。好吧。他們三人一起合居。從此開始』你可無限發展——誘惑,永恆的折磨,癢癢的難熬,瘋狂的希望。結局——是一個失算。光陰疾馳,他老了,她發育成長——並未成為丑香腸。她行路而過,輕蔑地投你一眼;令你發燒。
怎麼樣?你覺得這裡有一個陀斯妥也夫斯基的悲劇?你知道,我一個好朋友曾有過這樣的遭遇……」
納布考夫不但是創作天才,也是語言天才。英文不是他的母語。在國際作家中,很少有人能夠如此精通另一種語言。
《洛麗泰》中所用的英文字彙令人吃驚。不過他也有採用艱澀生字的習慣,那個習慣也曾受過《紐約人》當年小說編輯凱瑟林·懷特的批評。主角亨堡·亨堡(HumbertHumbert)這個名字就滑稽得很。作者對主角的詳細描寫令人想到他在用艱澀生字時的細細推敲。亨堡·亨堡對發育沒有完全女孩的癬好有特殊的定義:年齡必須在九歲至十二歲之間。
亨堡的情慾對象是可望而不可即。他不能佔有這樣的一個色慾對象,因為時間在飛馳,即使在他佔有時期,時間會毫不留情地把女童進化為成年婦女。在這方面看來,很多正在失戀的該者讀了《洛麗泰》後應該有相當的滿足感:至少,他們所追求者並非四年為限、可望而不可即的對象。我這樣地陳述一定會給有些讀者斥為胡思亂想。不過正如納布考夫在他的自傳小說中所說,「從此開始,你可無限發展……」我們這些對女童並不作非分之想的讀者,至少可以在欣賞一部文學傑作之餘,隨著作者的想像力,作一些毫不受拘束的發揮。
在《洛麗泰》這部小說中,反甭的角色好像是時間。一個人在出生時就在向死忘行進。時間是敵人:亨堡要趕著時間去享受他所特別嗜好的人生樂趣;《洛麗泰》在不斷成長,納布考夫要趕著時間寫他的傑作。《洛麗泰》出版時他已年近六十,它可留了多少年完成他所有所想創作的作品?納布考夫逝世於一九七七年,享年七十七有餘。時間是生命中一個最大因素,而人一出生,除了謀生填飽胃腹之外,最大的興趣是情慾,最大的懼怕是死亡。《洛麗泰》主角亨堡整個時間就是被這兩個關注所纏迷。性與死乃是文學作品中常見的主題。但是亨堡對洛麗泰著迷的特殊又可與其他一類的著迷程度相比。例如,一個專心一致的藝術家對創作過程的關注;一個科學家對他的發明進度的關注;一個革命家甚至恐怖主義者對收復祖國失地的關注等等。這種關注心理都是極為緊張的。亨堡對洛麗泰的情愛簡直是瘋狂性的。他的緊張成為創作者的緊張」怪不得這部作品被公認為傑作。
關於《洛預泰》的出版史,也含有納布考夫個別的特性。他於一九五四年春季完稿,立即將稿件投寄出版商。我們須知,一九五四年美國在閱讀自由方面尚是中古時代,關於性的描寫書籍都是禁書。我猶記得不能在書局購到一本勞倫斯的《查泰萊夫人的情人》或者亨利·密勒的自傳小說。在圖書館中,這些書都是給鎖起來的。我也記得當時最給青年人讀得破破爛爛的是一位醫生所寫的有關性教育的書《不必恐懼的性愛》(IoveWithoutFear)。當時,甚至諾曼·梅勒在他的處女名作《裸者與死亡》之中,也不得不用「fug」來代替另一個眾所周知的四字母的字。因此,在這種環境中,《洛而泰》原稿立即被四個紐約大書局所拒。編輯們看到中年色鬼垂涎凱艦女童的故事,不知所措。他們深知這本原稿富含文學價值,但清教徒氣氛的社會不會接受。
而今日使人最驚奇的是納布考夫當時的好友,著名評論家愛德門·威爾遜與瑪麗·麥卡錫似也不能(或不敢?)欣賞。
納考布夫雖自稱「這是我的最佳英文著作」,請威爾遜夫婦過閱。可是今日,我們在威爾遜書信集中讀到,他回信給納布考夫道:「我所讀過的你的作品中,最不喜這部。」瑪麗·麥卡錫根本沒有讀完全稿,而把《洛而泰》的寫作批評為「拖泥帶水,粗心草率。」
我們當然瞭解,即使世界上最偉大的作家也不能客觀地欣賞另一作家的傑作。文人相輕。中外古今一律。尤其是在一部突破性的著作出現時,評論家會擺出一陣懷疑的姿態。納布考夫初到美國時,威爾遜幫了很多的忙,例如將他的作品向《紐約人》雜誌推薦。可是他不但將《洛麗泰》原稿指責為「可憎」,「不現實」』「太討厭」,而且將自己這種意見提交自己的出版商。被美國出版界拒絕後,《洛麗泰》終於次年在巴黎由奧林比亞書局出版。書局主人的父親便是三十年代大膽出版亨利.密勒的自傳小說的人。歷史真是會重複的。奧林比亞書局也曾出版了其他作家如山繆爾.貝克特,威廉·波羅斯等的著作。
《洛貿泰》初版僅五千本。英國作家格雷厄姆·格林讀了以後,在倫敦《泰晤士報》寫評論,把它稱揚為一九五五年最佳三部小稅中之一部。此活,《洛麗泰》就不脛而定,成為國際暢銷書。
格林與威爾避及書局編輯的見解不同點是在,前者所看到的是文學與文字,後者卻只看到了浮面的淫意淫詞。《洛麗塔》的最後在文壇的勝利可以說全是格林的功勞。格林予以佳評後,美國的小型文學雜誌《鐵錨評論(AncIIorReview)也予注意,節錄登載,這家雜誌當時的年輕編輯即是目前主持《紐約書評》雙週刊編務的傑遜·埃浦斯坦。不久美國與英國的書局也改變原意,陸續在英、美、加拿大出版了《洛麗泰》。
當《洛麗泰》初版在巴黎由奧林比亞書局出書時,英國政府當局曾要求法國政府查禁。在英美問世後,英國內閣也曾開會辯論,但是沒有禁售。新西蘭則後來一度禁售。
《洛麗泰》在美國由普特南書局於一九五八年七月二十一日出版,立即成為暢銷書,於一九五九年一月爬升《紐約時報》暢銷書目單第一位!(最終被另一個俄籍作家帕斯捷爾納克的《日瓦戈醫生》擠出寶座。)當時多半的書評都把評論集中於所謂「洛麗泰事件」的糾紛,而不是書的文學價值。
這樣的宣傳當然大大的提高了讀者公眾的興趣,增加了書的銷路。只有女作家伊麗莎白·珍威(EIizabethJaneway)的評論看出了此書含莎士比亞性質的悲喜劇意味:「我認為亨堡的命運寓有傳統的莎士比亞式悲劇性……亨堡是個受情慾驅使的普通常人。他的覬覦洛麗泰到了不把她當作人的地步,只把她看作夢想虛造的肉體——這種狂情還不是宇宙性的,歷史永恆的?」
珍威女士一言點破了不朽經典作品的特性(橫的宇宙性,縱的永恆性)。今日,《洛麗泰》已被世界公認為現代文學的經典之作。但是社會不乏愚昧無知的人。它與很多其他名作仍在某些美國城鎮的圖書館中被禁。四十二歲的洛麗泰(人),三十歲的《洛麗泰》(書)應算是成熟了。
(原文初載於《讀書》1988年第10期,文中人名、書名有與正文中譯法不同者,均保留原文面目,未予改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