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1章 文 / 萊蒙特 (波蘭)
梅拉在自己的房裡沉思。
她睜開兩隻眼睛躺在床上,細聽著她的心在這寧靜的夜裡跳動的響聲。這也是她對她的父親表示堅決抗議的呼聲,因為她父親昨天早晨就她的婚事曾武斷地給她提出了一個方案。這實際上是她父親要和索斯諾維茨的沃爾菲斯—蘭道公司做一筆買賣的方案,因為蘭道有一個兒子,他也願意讓他的兒子和格林斯潘的女兒結婚。
這個方案對雙方來說都是有利的。
年輕的萊奧波爾德·蘭道的想法是,不管和誰結婚都可以,只要妻子的嫁妝是現金,能夠達到他所要求的數目。他想有一筆錢,自己來做生意,梅拉不僅有錢,而且她的照片也曾由媒人秘密拿來給他看過,他很喜歡她,準備和她結婚。
至於她愛不愛他,她聰明還是愚蠢,她身體健康還是有病,她是個好心腸還是個狠心腸的人,這對他來說,正如他對他的介紹人所說,全像發膏一樣1,怎麼個樣子都可以。
昨天他來到了羅茲,打算看一看自己未來的妻子——
1原文是德文。
老格林斯潘果然很喜歡他,梅拉也被他迷住了,工廠在他看來,當然是可以做大買賣的地方。可是這後一種想法,他沒有在格林斯潘面前暴露,相反的是,表面上他對一切都漠不關心,並且十分輕視那格林斯潘工廠裡生產的圍巾。
「這是羅茲的圍巾。」他輕蔑地眨著眼睛,喃喃地說。
「你別傻了,這是一筆暢銷買賣。」格林斯潘連忙告訴他。
萊奧波爾德沒有為格林斯潘的過分認真而生氣,他以為在買賣中是不用板起面孔的。他拍了拍格林斯潘的肩膀,最後兩人的想法達到了完全一致,便一同去吃午飯。
梅拉靠在桌邊感到十分難受,一聽到蘭道對她所說的那些索斯諾維茨的恭維話,就覺得討厭。過了一會,她終於鼓起勇氣站了起來,跑到魯莎那裡去了。
「這半天到底過去了,明天怎麼辦,以後呢?」她躺在房裡一個幽暗的地方,一面想,一面瞅著窗簾。外面的月亮通過窗簾把淡綠色的光灑在房裡,微微照亮了在淺色地毯上揚起的灰塵,照亮了那個黑色的陶瓷壁爐。「他們沒有強迫我,沒有。」她清楚地瞭解這一點,可是當她想到萊奧波爾德和他那張松鼠般的臉時,就感到噁心。她對他的嘶啞的說話聲和他兩片向下垂著、上面沾滿了唾液的黑人的嘴巴,乾脆就十分厭惡。
她閉上了眼睛,把頭藏在枕頭裡,打算不再想他。可這時候她卻不由自主地渾身顫抖起來,似乎覺得他的冷冰冰的、流著汗的手還在碰她,於是她把被子撕破了一塊,伸出了手,放在月光之下久久地看著,是否他的接觸在她的手上已經留下了骯髒的印跡。
她感到她現在的全部心思都集中在對維索茨基的愛上,而這個她自己受過教育的華沙世界,這個完全不同於她目前的環境的世界,也是愛他的。
她知道她決不會嫁給萊奧波爾德,她能夠頂住父親和家庭的壓力,為此她可以作出最大的犧牲。因此,現在想的就只有維索茨基了,她由於愛他愛得過分,甚至從來沒有問一問自己,他是否愛她,她已經顧不得去對他進行考察,也看不見他對她的冷淡了。
她今天沒有把自己的苦衷告訴他,因為她看到他很憂愁和煩惱,自己在他面前又很膽小,就像一個孩子似的,不敢在大人面前道出自己的委屈。他不願意和她走在一起對她本來打擊很大,可她仍然很高興地接受了他有力的擁抱,讓他吻了自己的手。
她在床上一動也不動地睡了很久,回憶著他們認識以來的全部經歷和今天晚上的事情。她因為心情無法平靜,便使勁地把頭包在枕頭裡。當她想到他的手在接觸她、在撫摸她的頭髮時,她全身就不停地戰慄起來,可這時候,他感到的不僅是煩惱,也是甜蜜。
當灰白色的曙光把房裡逐漸照亮以後,各種傢俱的形象也顯露出來了。梅拉想起了她所認識的一些大夫和他們的幸福生活。
她想起她有兩個女同學,都是嫁給大夫的,她們持家待客的本領並不下於工廠主們的妻子,這一點使她感到安慰。她腦子裡存在各種想法,她想她也能持這樣一個家,在她的家裡也會聚集羅茲整個知識界的人士。她想到這個時,終於進入了夢境。
她醒來時已經很晚了,還感到十分頭痛。
當她走進餐廳時,她全家都在吃第二頓早飯了。
她首先給奶奶餵了飯,然後自己才坐到桌子邊來,沒有注意齊格蒙特這時正在高聲地吼叫。
格林斯潘和平常一樣,喜歡嘴邊捧著滿滿的一杯茶,在房間裡踱步。他身上穿著一件櫻桃色的天鵝絨睡衣,這件睡衣的衣領和袖邊都縫上了一條金黃色的緞帶。他的頭上戴著一頂天鵝絨帽子。今天他臉色很好,喝茶時發出的聲音很大。休息時,她迅速回答了在急急忙忙吃飯馬上就要去華沙的齊格蒙特的各種提問。
經常料理家務的老姑媽也在給他的兒子包裝箱子。
「齊格蒙特,我給你裝上乾淨的被子,你要乾淨的嗎?」
「好,告訴爸爸!」齊格蒙特說,「說不用等了,叫格羅斯曼馬上走,他當真病了。一切事都由爸爸和雷金娜來管。」
「阿爾貝爾特怎麼啦?」梅拉問道,她在他的工廠被燒後對他就沒有像過去那樣好了。
「他很痛苦,由於這次大火,他憂傷成疾了。」
「這是一場很大的火,我也非常害怕。」老格林斯潘把茶杯遞給了梅拉,讓她給他倒茶。這時候,他才看了看她的圓圓的眼睛和灰白色的、好像腫起來了的臉。
「你今天為什麼這樣蒼白,你病了嗎?我們的大夫會到一個工人家裡去,他也可以來看看你。」
「我很健康,只有點睡不著覺。」
「親愛的梅拉,我知道你為什麼睡不著覺。」他高興地叫了起來,同時親熱地摸她的臉,「因為你不能不想他,我懂。」
「想誰?」她尖聲地問。
「想自己的未來。他叫我向你致意,說今天下午會來。」
「我沒有任何未來的人,如果有人來的話,你,齊格蒙特,可以接待他。」
「爸爸聽見了沒有,這個蠢東西在說什麼?」他表示不滿地吆喝道。
「咳!齊格蒙特,所有的姑娘在結婚前都是這麼說的。」
「這位…先生叫什麼?」她由於想起了一件新的事,問道。
「她不記得了!這又是什麼名堂?」
「齊格蒙特,我沒有對你說話,你甭衝著我來。」
「可我是對你說話,你應當聽我的。」他吆喝道,迅速地扣上他的那件在生氣或激動時總愛披開的制服。
「安靜……安靜……孩子們!我告訴你,梅拉,他叫萊奧波爾德·蘭道,是從琴希托霍瓦來的。你想要他叫什麼呢?他們在索斯諾維茨開了工廠。沃爾菲斯—蘭道,這是一個資本雄厚的公司,這個名字本身就有力量。」
「可這不是我需要的。」她懇切地回答道。
「齊格姆希1!我給你裝上夏季的制服,你要制服嗎?」——
1齊格蒙特的愛稱。
「姑媽你裝上吧!」他馬上叫道,自己也動手幫她裝了起來。過了一會,他和父親辭別了,在走到門口時,還說了一聲:
「梅拉,到參加你的婚禮時我才回來。」說完後,還譏諷地笑了笑才走。
格林斯潘毫不客氣地叫弗蘭齊謝克幫他穿衣服。他的房間雖然佈置得很漂亮,可是他卻很不習慣,他寧願住一間比較髒的房子,即使擠一點,也比孤單單一個人要好。梅拉沒有說話,老姑媽是一個黃皮膚的、個子瘦小的和駝了背的猶太女人,她頭上戴著火紅色的假髮,當中隔著一條小白繩子。她的臉陷下去了,上面滿是塵土。在她經常合著的眼皮下面,一雙化了膿的眼睛幾乎要瞎了。但她總是在房間裡不停地忙著,她這時迅速地把早餐用過的杯盤碗碟放在一個大銅盆裡,洗完之後,又裝進了餐具櫃。
「把這個叫弗蘭齊謝克給孩子們拿去。」她說著,便把盤子上一塊塊麵包和啃過的骨頭掃在桌布上。
「這是給狗吃的,不是給孩子吃的。」他高傲地回答道,一點也不感到拘謹。
「你是個蠢傢伙,這些東西還可以用來做湯嘛!」
「你給廚女拿去吧!她會做的。」
「安靜!別嚷了!弗蘭內克,給我倒水來,我要洗臉。」
他已經穿好了衣服,開始洗臉。雖然他洗得很斯文,但仍然把水攪得嘩啦嘩啦地大聲響了起來。
「你怎麼啦,梅拉,你不同意萊奧波爾德·蘭道嗎?」
「沒有什麼,因為我根本不認識他,我見到他還是第一次。」
「要那麼多次幹嗎?如果做起生意來,你們會有時間更好認識的。」
「我對爸爸再說一次,我肯定不嫁給他。」
「你幹嗎象蒼蠅一樣盯著牛奶!」他對弗蘭齊謝克喝道,可是弗蘭齊謝克過了一會也和姑媽一起走了。於是他細心地擦淨了自己的衣服,梳了梳頭,把他的翻領別在那相當髒的襯衣上,繫上那根把襯衣完全遮住了的領帶,將手錶和刷梳用的刷子放進褲兜裡,然後站在鏡子前摸了摸他的鬍鬚,在襯衣裡放進許多長長的白繩,戴上帽子,把大衣也塞得滿滿的,腋下夾著一把傘,套上暖和的手套,問道:
「你為什麼不願嫁給他?」
「我不愛他,討厭他,其次是……」
「哈!哈!我親愛的梅拉太冷酷無情了。」
「可能,雖說如此,我也不嫁給他。」她斷然說道。
「梅拉!我什麼也不說了,我這個做爸爸的也很隨便,我本來可以命令你,背著你把一切事決定下來;可是我不這麼做,為什麼?因為我愛你,梅拉!我願意給你時間去好好想一想。你會想通的,你是一個聰明的姑娘,不會破壞爸爸這筆好生意。簡單地對你說吧,梅拉!我將成為索斯諾維茨的第一號人物。」
可是梅拉不願意聽,她猛然把椅子一推,從房間裡跑出去了。
「女人永遠是那麼驕傲的。」他低聲嘮叨著,但對她的拒絕和跑走也沒有生氣。過了一會,他喝完了那杯冷茶,到城裡去了。
過了幾天,大家都沒有談梅拉的婚事。蘭道已經走了。梅拉幾乎整天呆在魯莎那裡,想盡量不讓父親看見。她父親在偶爾遇到她時,也總是撫摸著她的臉龐,對她和藹地笑著,一面問道:
「梅拉,你還不喜歡萊奧波爾德·蘭道?」
她像往常一樣沒有回答,可是她對自己的處境感到絕望、煩惱。她不知道該怎麼辦,這一切將怎麼個了結?還有一個問題更使她感到苦惱和不安,維索茨基愛她嗎?它像埋藏在她腦子裡的一根針,給她帶來了各種隱痛、懷疑,狠狠地刺著她。有時候,她雖然自尊心很強,但為了聽到她所期待的一句話:我愛你!她可以公開地向他表愛。可是維索茨基並沒有在魯莎那裡出現。只有一次她在街上遇到了他,當時他挽扶著母親,向她打了招呼後,還好像是不得不對他母親說明了他給予招呼的這個人是誰,因為這位老婦人在以審查的眼光看著她,這個是她也感覺到了的。她準備和魯莎一起去恩德爾曼夫婦那兒,希望在那兒遇到維索茨基。可這僅是一種希望,因為她並不知道維索茨基會不會在那裡。
她和魯莎乘著一輛馬車在城裡慢慢地遊逛,天氣很好,街上的道路也幹了一些。穿上節日服裝散步的工人絡繹不絕,因為今天是星期六,是人們歡慶的假日。莎亞也和她們同乘一輛馬車,他坐在前排,還十分關心地把一塊毛毯蓋在她們的腳上。
「魯莎,我想隨便走一走,你猜我要到哪兒去?如果你猜著了,我可以帶上你。」
魯莎望著高懸在城市上的蔚藍色天空,隨便說了一聲:
「去意大利。」
「你猜著了,過幾天我們就可以走。」
「我跟你去,但條件是,讓梅拉也和我們一起去。」
「讓她去吧!我們在路上會很高興的。」
「謝謝你,魯莎,可你知道我是不能去的,父親不同意。」
「為什麼不同意呢?如果我叫你去,格林斯潘也不同意的話,我明天就去找他。下個星期六,我們就可以聞到桔子樹花香了。」
魯莎其實熟悉意大利。她和弟弟、弟妹都到過那裡,現在她要去,是為了向她的女友作介紹。老門德爾松也知道意大利,但他僅限於一般瞭解。他這個人是,每當嚴寒侵襲著大地、大雪撒遍了整個國土的時候,他就產生了對陽光和溫暖的無限的嚮往。由於這種習慣至今仍在,他叫僕人為他包裝箱子,他要帶一個兒子馬上就走,毫不休息,去意大利,去尼齊,或者去西班牙。可是在那兒最多只呆兩個禮拜就回來,因為他終究不能離開羅茲而生活。他不能沒有這每天坐在事務所裡的六個小時,他不能聽不到機器的轟隆聲,看不見工廠瘋狂的運動和緊張的生活,他不能沒有這座城市;一旦失掉了它,他就想念它,要回到它的身邊。這座城市對他的吸引力就像一塊大的磁鐵吸住了鐵屑一樣。
「爸爸!我不馬上和你一起回來吧?」
「好!我也想在那兒多呆一會兒,羅茲使我感到煩膩。」
他們來到了一棟兩層樓的房前。這棟房很像一座佛羅倫薩式的大宮殿,它聳立在一條胡同旁邊的果園裡。房前靠一道鐵欄杆把它和胡同隔離開,鐵欄杆上覆蓋著常春籐,裡面一層層金絲格子璀璨生光。在房前的一些石柱子上,擺著天藍色的陶瓷花盆,花盆裡盛開的杜鵑花顯現出一片玫瑰色,好像都是為了恩德爾曼家今日的慶典而專門佈置的。
果園是由凱斯勒和恩德爾曼股份公司的工廠的紅色土牆給圍起來的,牆上無數的窗子在陽光的照耀下閃閃發亮。
馭者架著馬車走過栽著熱帶花朵和灌木叢的花壇之後,來到了一排大石柱前面。這些柱子上也纏著常青籐,它們的上面還支承著一個陽台。陽台周圍圍著木欄杆,木欄杆上畫滿了大理石花紋。
在一道長長的穿堂裡,鋪著紅色的地毯,中間放著一個杜鵑花盛開的花壇。從這個穿堂還有一道寬闊的階梯通往樓上。階梯上鋪著紅色地毯,兩旁各撒了一行杜鵑花,它們就像兩道雪花,把釘上了深紅色綢緞的牆壁和階梯分隔開了。
電燈光漫照在穿堂裡和階梯上,由於這兒有許多鏡子的反射,顯得十分明亮。
幾個穿黑短大衣,領子上帶金花邊的僕人這時走過來,替進來的人脫下了衣服。
「這裡真漂亮。」梅拉和魯莎一同走在階梯上,喃喃地說。
「漂亮。」莎亞輕蔑地回答道。他摘下了一些鮮花,把它扔在地毯上,然後又用他的那雙十分明亮的皮鞋去踐踏它。
恩德爾曼一直來到了門前,對他們作了熱情的接待,同時十分慇勤地把他們領到了客廳裡。
「有勞廠長先生垂青,真不敢當。廠長先生有什麼事嗎?」他問了後,馬上伸出他的耳朵,因為他的耳朵有點聽不見。
「我是來看你的,恩德爾曼,你好嗎?」
莎亞表示友好地拍了拍他的背。
「謝謝你,我很好,我的老婆也很好。」
隨後他們走進了客廳,客廳裡十分熱鬧的說話聲馬上停止了。十幾個人站了起來,表示迎接這位身披黑長外衣、腳穿一雙塗上了黑漆的長統皮鞋的棉花大王。莎亞也使勁地脫下了自己的外衣。
他笑容可掬地向一些人伸出了手,拍著另一些人的背,對女人們不斷地點頭,同時瞇著眼睛漫視客廳的四周。
年輕的凱斯勒給他搬來了一張沙發椅。他十分疲勞地躺下後,馬上就有一群人圍到他的身旁。
「廠長先生很疲乏?拿一杯上等香檳酒來,好嗎?」
「我可以喝!」他鄭重地回答道,用他的花頭巾擦著眼鏡。
他把眼鏡戴上後,便開始回答人們提出的問題。
「廠長先生貴體健旺?」
「廠長先生恢復了過去的胃口?」
「廠長先生什麼時候到海邊去?」
「廠長先生的臉色很好。」
「為什麼會不好呢?」他笑著回答道。對於那些人們象合唱一樣的對他的說話,他已經感到厭煩,於是把眼睛老是盯著被幾個穿淺色衣服的年輕女人圍住的魯莎。
隔壁小客廳和小吃部的喧鬧聲大起來了,坐在客廳中央的一群太太小姐們也在大聲地說話。
人們說的主要是兩種語言:差不多所有年輕和年老的猶太女人都說法語,還有一小部分波蘭女人也說法語;而其他猶太人、波蘭人以及德國人則都說德語。
用波蘭話作為溝通人們思想的工具的只有一部分工程師、大夫和其他的專家技術人員,他們的說話聲很小,可是他們被恩德爾曼一家請到這裡來卻是很例外的。因為他們雖然在客廳裡坐首席,和百萬富翁們相比,所能起的作用就不大了。
恩德爾曼很快走了過來。一個僕人手裡拿著一個銀盤子,盤上放著璃璃杯、銀碟和一瓶冰鎮的香檳酒,來到了他跟前。
恩德爾曼用鐵絲挑開了一個瓶子上的錫帽,當木塞子從瓶裡跳出來後,他親自倒出那閃閃發亮的液體遞送給客人。
門德爾松喝得很慢,他感到很可口。
「不錯,謝謝你,恩德爾曼。」
「我想,這是十一盧布一瓶。」
莎亞坐在由十幾張椅凳和小沙發圍成的一個圈子的中間,就像一個國王或者大官似的。他解開大衣,讓它一半拖在地上,綢子襯衫也露了出來,裡面還掛著兩根白帶子。他把一隻腳放在另一隻腳上,這隻腳的鞋尖就翹得和在座的其他人的頭一樣高了。這些坐在他周圍的人聽到他的每一句話,都是點頭哈腰的。在他說話時,他們很少說,只留心看著他的兩道被紅眼皮圍在中間的粗大黑睫毛的每一次閃動,和他那雙指甲已被咬破、指頭像一些小枝枝一樣的黃瘦的手的每一個動作。而他則只管撫摸著他的花白長鬚和剪得很短的白髮,在這些白髮中,間或顯露出玫瑰紅的頭皮。
他的臉龐呈番紅花色,生得瘦小,但十分好動。他的鼻子成弓形,由於沒有門牙,顯得很長,好像掛在嘴巴的上面。
他說話很慢,可是每個字都說得很重,並且一面說,一面就要皺一皺那生得十分粗糙、同時有點凸起和凝聚著許多褶皺的白頭皮。
一些只有百萬盧布或者幾十盧布的微不足道的工廠老闆對他的兩千萬表示敬仰和羨慕。猶太人、德國人和波蘭人在他周圍形成了一個一切聽從他的意見、對他百依百順的小集團。他的強大不僅給所有的人造成了壓力,而且使最清醒的人也為之歎服。在他面前,種族歧視和人們在競爭中的互相仇視都將不復存在,正像達維德·哈爾佩恩所說,大家在這條大狗魚面前,都感到自己只不過是一條小鮈。因而他們總是擔心是否馬上就被他吞食,這就是這些小工廠主和莎亞的關係。可是莎亞今天卻很高興,他並不想談生意,而和一些人開起玩笑來了。
「基普曼,你的肚子大了,好像裡面藏了一匹印花布。」
「我幹嗎要把印花布藏在肚子裡呢?我有病,馬上就得去卡爾斯巴德1療養。」——
1捷克著名的療養地。
這兩個羅茲的百萬富翁在繼續聊天。客廳裡人聲鼎沸,時時刻刻都有人進來。
恩德爾曼太太以她熟練的待人接物和高尚品德為家庭爭得了榮譽,她丈夫也在很努力地協助她。這裡時時可以聽到他對她的尖聲的問話,有什麼事?
絲緞裙子拖在地上的窸窸窣窣的聲響、人們嘁嘁喳喳的說話聲以及香料和鮮花散發出的濃郁的香氣充滿了這個羅茲最富麗堂皇的大客廳。
客人逐漸分成了許多小的集體。他們有的站在到處擺放著的傢俱之間,有的坐在隔壁幾個小客室裡。由於大客廳十分宏偉,對比之下,這些客人在裡面就小得幾乎看不見了。
小客室位於大樓的犄角,它的窗下就是果園,在果園的另一邊可以看見一個個像棍子般聳立著的煙囪。
窗上黃澄澄的綢簾擋住了太陽光的直射,在室內只留下一片金黃色的朦朦朧朧的光影,因此牆上鑲了邊的畫、繡著白色、綠色樹枝和形狀非常好看的花朵的綢緞以及傢俱上的銅飾都看不清楚。天花板四周,釘著白色和綠色的壁板,在壁板上還畫著許多金黃色的花朵,這些壁板就像把天花板鑲起來了一樣。在天花板中間,也畫著許多美麗的圖畫,好似讓·昂托內·瓦托1的作品:有牧場,有被破壞的樹木,有小溪流,它像一條銀色的帶子流過盛開著鮮花的草地。草地上有許多小羊在吃草,它們頸部的白羊皮上印著一道道藍色的帶子。一群男男女女的牧童,頭上戴著假髮,身上穿著短大衣,在森林之神彈的福爾明2的伴奏下,跳起了卡德裡爾舞。
在客廳的一角,立著狄愛娜3的嬌嗔動人的銅雕像。它周圍擺著一簇簇白色的和絳紅色的玫瑰花,一根根細嫩的幼芽爬到了銅像下的大理石底座上,給銅像也染上了一層淺綠的顏色。門德爾松和一群工廠老闆所處的就是這樣一個環境——
1讓·昂托內·瓦托(1684—1721),法國著名畫家。
2古希臘的一種樂器。
3古羅馬保護狩獵的女神。
在牆上一排大都非常珍貴的圖畫下面,還掛著幾套純路易十六式的綴上了金絲邊的白外衣。這些衣服上覆蓋著一層畫有或者繡有各種花紋的淺綠色蓋布。恩德爾曼夫婦的各種衣服可以排成一個畫廊。他們收藏這些衣服與其說是因為他們在這方面很內行,還不如說是出於對它們的愛好。除了上面說到的以外,客廳裡還有許多其他式樣的東西:如嵌上了各種珍寶的小桌,用許多竹片做成的中國竹椅,這些竹片上還貼有金邊,椅子上也釘著色彩鮮艷的綢布;金絲編成的籃子,裡面裝滿了鮮花。在用標準的大理石砌的壁爐裡,火燒得很旺,紅色和黃色的火光照在幾位年輕小姐的身上。魯莎和梅拉在她們當中。
恩德爾曼太太也打扮得很漂亮,她穿一身深葡萄色的天鵝絨外衣,這件衣是照最摩登的樣式做的。在她的突起的胸部上,掛著一些珍貴的寶石。她走到了魯莎跟前。
「如果你們不愛玩,我就把貝爾納爾德叫來。」
「太太不能叫來一個更有趣的人嗎?」
「他已經使你們膩了?」
「平常還可以,要說參加今天的盛會,我以為還是換一個人為好。」
「我把凱斯勒或者博羅維耶茨基叫來。」
「博羅維耶茨基在嗎?」她感興趣地問道,因為她在不久前看見過利基耶爾托娃。
「全羅茲都在我們這兒。」她滿意地說道。那宛如一塊踩得很平的腳板的咧著的嘴上,露出了微笑。她走路時正是帶著這樣的微笑,邁著莊嚴的步子。她的淺灰色的頭髮梳得很整齊,中間還插上了鑲寶石的簪子。她的大臉上常表現出驕傲的神色,鼻子細小,但長得勾稱,一雙小小的黑眼睛很富特徵。
她和所有的人都談話,每個地方都去,而且過一個時候就要看一看那放在窗下用簾子遮起來,邊上圍著花圈的大畫架,低聲地回答她所聽到的一切問題。
「真沒想到,奇跡呀!恩德爾曼先生!」她高聲地叫喚著丈夫。恩德爾曼將手擋在耳朵後面,聽到了妻子的聲音後,馬上跑過來,完成了她要他做的事。
設在一間側房的小吃部裡,有十幾個穿燕尾服的男人,他們中有博羅維耶茨基、特拉文斯基和老米勒。這個米勒的臉比平常顯得更紅,他的嗓門很大,不時還在地板上輕蔑地啐唾沫,責罵猶太人,因為恩德爾曼家的闊氣和他們的貴族老爺氣派使他很惱火。博羅維耶茨基看到後捻著鬍鬚,有點不自然地笑了。特拉文斯基瞧了瞧妻子,她今天是第一次在羅茲參加這樣的盛會,坐在一群女人當中,由於自己的貴族容貌和風雅樸質的衣著,使所有在座的人都黯然失色。
她在這些嘁嘁喳喳的庸俗的女人中是一定會感到煩悶的,因此她對任何問話都回答得很簡單,兩隻眼只管望著那許多分散在客廳裡的圖畫和藝術作品。在堆成了牆一樣的絲綢花邊和天鵝絨上,撒滿了珍貴的寶石,放射出宛如道道彩虹的光芒。在它們上面,一個個女人的頭就像插在上面一樣。這一切在她看來,彷彿是一個非常漂亮的畫框,在這個畫框裡,她那件掛在領子下面,用一條金色帶子緊繫著的裙子就顯得更加漂亮了。
「這個漂亮的女人是誰?」格羅斯呂克問道。
「我的妻子,先生。」
「啊!我祝賀你,這不是女人,是天使,比天使還勝四倍。」
銀行家吆喝道,他還定要特拉文斯基向他作了介紹。
「博羅維耶茨基先生,這兒有很多小姐你都不認識吧?」貝爾納爾德問道。
「很多,你是不是給我介紹一下?」
「這是我今天的使命。」
他拉著博羅維耶茨基的胳膊,兩個人一起走進了大客廳。這裡正好有一個長頭髮的巧匠在彈著一架剛從小客室抬來的鋼琴。
「要奏樂了嗎?」
「你問問吧!為什麼不會呢?這是不難回答的。你是第一次受到我弟妹的接待嗎?」
「是的,我以前都沒有準備好。」
「啊!這使我感到遺憾。」
「為什麼我早先沒有來?」
「是啊!你以前大概是有點煩惱吧!」貝爾納爾德略帶譏諷地說道。
「正好相反……」
「注意,我們開始吧!整整一百萬。」他說著便向米勒的女兒介紹了博羅維耶茨基。
「啊!我們早就認識。」瑪達伸出了手,高興地叫著。
「你們說點有趣的東西吧!我一會兒就來。」
「我剛才已經聽見了。」博羅維耶茨基站在她跟前喃喃地說。
「這是算數的。」她天真地說道。
「算數。」他記得很清楚。
「啊!你真好!」她叫喚道,用扇子遮住自己的臉,馬上就離開了。
博羅維耶茨基不斷瞅著她。她發現了卡羅爾的視線後,她的面孔也刷地紅了。今天她穿一身絲織的連衣裙,胸前還帶著白色的鈴蘭花,顯得很漂亮。她把她的象土豆一樣的黃頭髮梳成了一個希臘結子,這樣她雪白的肩膀就露在外面了。這個肩膀上由於長了一些絨毛似的金黃色的雀斑,在她激動的時候,便現出血紅的顏色。兩彎金色的眉毛圍在她那一雙十分細嫩的藍眼睛周圍,有的甚至把瞳孔都遮住了,好像她不敢去看他似的。
「你玩得好嗎?」他嚴肅地問她說,想使她輕鬆一點。
「不……是的……你坐到我這兒來吧。」
「你媽媽在這兒嗎?」
「不在,媽媽不喜歡這樣的集會。你知道,媽媽如果在,會感到拘束。這主要是媽媽不願意和猶太人在一起。」她低聲地說完後,便用駝毛扇遮住臉笑了起來。
「你喜歡嗎?」
「對我來說全都一樣,不過在開始時我也感到很悶。」
「現在呢?」
「現在不了。見到你後,我就爽快些了。」
「謝謝你。」
他笑了。
「是不是我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我以後什麼也不說,連口也不開了。」
「我對此表示強烈地反對。」
「不,我不再說了,因為我說的,不是蠢話就是可笑的東西。」
「既不是蠢話,也不是可笑的東西。我不僅注意你說的話,而且的確聽得很有興趣。」
「讓我們結束今天這場勞役吧!」貝爾納爾德轉過身來叫道。
博羅維耶茨基對他行了個禮,然後一同在瑪達的視線跟蹤下走了,瑪達也不敢再去請他回來。
「二十萬盧布各類品種的貨物或者期票,但是是不可靠的期票。」貝爾納爾德又低聲地說。他向博羅維耶茨基介紹了一個滿臉雀斑、皮膚很黑、生得很醜的小姐,她的頭、臉和瘦小的胸脯上都搽滿了香粉,戴著各種珠寶。「她有沒有牙齒,我不敢擔保,可我很喜歡她的珠寶。」
「你是一個無人可比的好嚮導1。」
「這在羅茲誰都知道。我馬上就可以叫你破產。五萬現金2已經到手,爸爸也許還會再燒一次工廠,這樣我的嫁妝就可以齊備了。」——
1原文是意大利文。
2原文是德文。
在這個並不年輕的臉色蒼白的小姐的眼裡,可以看出有點貧血。她的臉和裙子都呈綠色,笑的時候常帶一種痛苦的表情,並且總要露出長而稀疏的牙齒和絳紫色的牙齦。
博羅維耶茨基對她行了個禮就走了。因為她那副死氣沉沉的面孔給他造成了不愉快的、乾脆令人討厭的印象。它就像用一塊滿是塵土的薩克森的破舊瓷瓦做的鐘面一樣,而這架鍾已經停止走動了。
「十萬個古怪的念頭值二百,一個聰明的想法值三個格羅茲。」貝爾納爾德又向博羅維耶茨基介紹了費拉、魯莎的女友。可是魯莎這個時候卻好像全身都在活動,她的頭髮飄起來了,她的眼睛在到處張望,她的腳、胳臂、嘴、眉毛也都在不停地活動著。她時時刻刻都在高興地、天真地嘻笑。她是那樣樂呵呵的逗人喜愛,她手擺放的姿勢是那樣的優美,她嘁嘁喳喳的說話聲是那樣的天真和甜蜜,以至博羅維耶茨基在看到後也低聲地說道:
「真是一個極好的孩子。」
「是的,這個好姑娘將是未來的梅莎林娜1。」——
1梅莎林娜,吉羅馬皇帝朱裡亞·克勞狄(41—54)的妻子,以殘酷和淫蕩著名。
博羅維耶茨基不好表示反對,因為他和貝爾納爾德已經走到魯莎面前了。
「魯莎·門德爾松!這個名字自己會問:要多少錢?你看這是第二個,頭髮淺灰色,她是梅拉·格林斯潘,我數不出她有多少嫁妝,但可以對你說,這是羅茲最好和最聰明的小姐。」他說著便向他的女朋友們介紹了博羅維耶茨基。她們對博羅維耶茨基也很感興趣。
「太瘦了。」魯莎說完後還做了一個鬼臉,使梅拉忍不住笑了。
貝爾納爾德環向十幾個年老和年輕的女人介紹了博羅維耶茨基,他的介紹處處都是適合時宜的。在這項工作做完後,他把卡羅爾留在客廳裡,就隨其所便了。
博羅維耶茨基靠壁站著,很感興趣地瞅著聚集在這裡的人。他的對面有一張大門,通向一個小客室,可是這張門被綠色和金黃色的門簾給擋住了。小客室裡坐著利基耶爾托娃一個人,她也在看著他;但他並沒有注意她的視線,因為他現在正注視著一群花枝招展的女人。她們身上帶的寶石在大廳裡傢俱、花朵和綠蔭叢中放射著光芒,就像鍍金匠們開的商品展覽會一樣。一群穿黑色燕尾服的男人在牆壁和婦女的色彩鮮艷的服裝的襯托下,看起來彷彿是一些爬在織花壁毯上的醜陋的黑螃蟹。幾個被身上縫的各種花邊、金服飾和寶石壓得直不起腰的老女人坐在他的身旁,她們的說話聲很大,以致他不得不離她們稍遠一點。
「真的,這兒很漂亮,可以繪畫了。」恩德爾曼太太走過來後說道,博羅維耶茨基也馬上跟著她。
「無與倫比。」
「你跟我來,有人要和你認識;只不過我要對他事先說明一點,我所要介紹的這個人很漂亮,也很危險。」
「這對我來說,就更為不妙了。」他說得很謙遜,連恩德爾曼太太聽後也爽朗地笑了。於是她用手中的扇子在他身上敲了敲,甜蜜蜜地低聲說道:
「你是一個危險的人。」
「對我自己來說,才最危險。」他認真回答後,跟著她走進了一間以中國方式佈置的小客室裡。
她向他介紹了一個羅茲著名的美人,這個女人正隨便坐在一個黃色的中國式的沙發上,手裡捧著一杯茶。
「請原諒我在你面前冒昧承認我早就想和你認識。」
「是這樣,可是我不敢領受你這樣的尊敬。」他感到疲勞和煩悶地說道,一面察看著客室裡是否有人來解他的圍。
「可是我對你感到遺憾。」
「可以不這樣嗎?」他笑了笑問道,同時注意著她的動作。
「如果你表示適當的懺悔,我一定可以不這樣。」
「可是我也當真感到遺憾,雖然我不知道這是為什麼。」
「我遺憾的是,你把我的丈夫給迷住了。」
「他是不是埋怨和我們一起玩得不好?」
「正好相反,他證實了他生活中玩得這樣好還是第一次。」
「這麼說,你不應當表示遺憾,而應當感謝我,雙重的感謝。」
「為什麼是雙重的?」
「一是你丈夫玩得不錯,二是他在我們這裡沒有妨礙你去帕比亞尼策的旅行。」他著重地指出說,同時十分注意地看著她的眼睛和那由於不安而鎖著的眉尖。
她乾巴巴地笑著,開始整理那條圍在她的大理石一樣光滑、長得十分漂亮的頸子上、由珍珠寶石連成的極為華美的項鏈。由於這個動作,她的手套也從胳膊上滑下來了,露出了一雙漂亮的手。她的呼吸很急促,那幾乎只遮了一半的胸脯老是起伏不停。
她確實很美,可這是一種古典式的冷冰冰的美。在她的深紅色的眉毛下面,那雙鐵灰色的沒有神采的眼睛看起來就像一塊凍結了的窗玻璃,她正是用這雙眼睛在久久地看著卡羅爾。最後,她低聲地說了:
「為什麼露茜沒有來?」
在她的眼裡表現出了鄙夷的神色。
「我不知道,因為我不知道你說的是誰。」他表面上仍心平氣和地說。
「楚克羅娃太太。」
「我不知道楚克羅娃太太的名字是這樣。」
「你早見過她嗎?」
「問話要能夠聽得懂,我才好回答。」
「啊!你不懂我的話!」她一面說,一面不停地笑著。在她的有如愛神一般的被切成弓形的小嘴中,露出了一排閃閃發亮的美麗的牙齒。
「你要審問我嗎?」他有點激動地問道,因為他對她的視線和她臉上不斷表現出的想要折磨他的意思感到惱怒。她皺了皺眉頭,並以海娜1的眼光望著他,因為她很像海娜——
1希臘女神,宙斯之妻。
「不,先生!我只是問露茜,她是我們親愛的朋友,我很愛她,只不過是以另一種方式。」她和顏悅色地說。
「我相信你的話很對,楚克羅娃太太是值得愛的。」
「你不用保守秘密,博羅維耶茨基先生!我們在一起就像兩姊妹一樣,我們之間什麼也不隱瞞。」她著重指出道。
「這麼說?」他問道,他的嗓音由於生氣而顯得低沉了,他怨恨露茜不該把他們的秘密洩露給這個漂亮的玩偶。
「你應當相信我,努力報答我對你的友好,它有時對你是會有幫助的。」
「好!我現在就開始。」
他於是在沙發上坐下,開始吻著她長得十分豐滿的胳臂。由於她的連衣裙只用了幾根訂上了許多寶石的帶子繫掛在肩上,這兩條胳臂沒有遮蔽,是裸露在外的。
「這不是表現姊妹間的忠實友情的方式。」她稍微坐開了點,說著便笑了起來。
「可是友誼並不要求露出這麼好看的胳臂,也不要求一個人生得這樣漂亮。」
「更不應當表現這種狂暴得像要吃人一樣的態度。」她說著站了起來,舒展了一下她那豐滿漂亮的身子,理了理額上一束梳得很藝術的淡黃色的頭髮。當她看見他也站起來後,便說道:「你再呆一會兒吧!我們在一起已經呆了這麼久,大家可以議論議論你對我的愛了。」
「你對這種愛很惱火嗎?」
「卡羅爾先生!我對露茜認真地說過,你是個吃人魔王。」
「不如說是吃愛的魔王。」
「星期四我可以見你,請你早點來……」
「今天我們還能見面嗎?」
「不,因為我馬上就要出去,我會給你留下一個生病的孩子。」
「很遺憾,我雖對你表示感謝,但不能達到像我想要表示的那種程度。」他笑著說道,一雙眼卻一直盯著她的十分漂亮的胸脯和脖子。
她用扇子遮住了她的臉,向他點了點頭,邊走邊笑著,以掩飾她心裡的煩惱。
「博羅維耶茨基先生,特拉文斯卡太太說到了你呀!」貝爾納爾德吆喝道,「漂亮的經理太太在哪兒?」
「她在用她的眼睛製造死亡和毀滅。」他回答道。
「一個令人厭煩的女人。」
「你每星期四都在她那兒?」
「我在那裡能幹什麼呢?那兒只有她的崇拜者和情夫:他們來了、呆著、又走了……我們在等著你呀!」
博羅維耶茨基由於感到煩惱,他不打算去特拉文斯基太太那裡了,他想偷偷地側身移到大門前,然後溜出去,可是當他走到隔壁小客室的門簾前時,卻迎面遇上了利基耶爾托娃,這是他早先愛過的女人。
她見到他後,便馬上往回走,可是他已被她的無法抵抗的眼光所吸引,跟在她的後面了。
他倆已經一年沒有說話。他們過去的分離是很突然的,當時連一句話也沒有說。有時候,他們在街上,在戲院裡見到時,也只是遠遠地打個招呼,相互之間完全和陌生人一樣。但他是經常想到她的,她臉上的驕傲和憂鬱的神情也常常出現在他眼前,就好像在低聲地、痛苦地對他進行指責。
他好幾次想找她談話,可是總沒有勇氣。因為他對她說不上什麼,他不愛她,他自己也感到很苦惱。而現在這沒有料到的見面更使他驚慌失措,給他帶來了深深的痛苦。
「好久沒有見到你了。」她十分平和地說。
「艾瑪!艾瑪!」他不由得叫喚著,凝視著她的蒼白的面孔。
「先生們!音樂會現在開始!」恩德爾曼太太對客人們吆喝道。
一會兒,一個十分清脆和響亮的女高音在鋼琴的伴奏下,在客廳裡唱出了一支歌。
人們的喧鬧聲停止了,所有的眼光都凝注在女歌手的身上。
可是艾瑪他倆除了感到自己惴惴不安的心的跳動之外,什麼也沒有聽見。
艾瑪坐在一張放在幾個龍雕像上的低矮的沙發椅上。沙發和壁爐之間,有一面屏風把它們隔開。壁爐裡金黃色的火光照在屏風上,也在她那帶有百合花色調、表現出憂鬱神情和由於蒼老而顯得很美的臉龐上映上了一層玫瑰紅。
博羅維耶茨基站在旁邊,半睜著眼看著她的這張雖然很美,但已經留下歲月痕跡的臉龐。在她的陷下去了的額頭上,已經撒開了皺紋的密網,這些皺紋一直伸到了她的眼睛,她的皇后式的眼睛的下面。這雙眼的瞳孔被天藍色的眼白包圍著,好像孩子一樣,它在她的那雙長長的、顯得沉重的眼皮下面,放射出閃閃光亮。她的眼皮上,也現出了宛如頭髮般十分纖細的紫色的血脈網。
她的眼皮上還有許多青疤。這些疤痕往往能從那眼上塗著的一層漂亮的白粉中顯露出來。
她的腦門很高,也生得很漂亮,完全裸露在外,這是因為她的彷彿銀絲一樣閃閃放光的黑頭髮被梳到耳朵後面去了。她的發上還掛著兩顆大寶石。
她的絳紅色的嘴唇向前突出,看得出它受過痛苦的煎熬。這嘴唇還有點下垂,垂得靠近她那晰然可見的下頜骨了。在她整個面孔和略微有點前傾的頭上,也可以看到她在長久痛苦的疾病之後所留下的痕跡。就是這個唯一堪稱年輕的嘴,看起來也似一朵行將凋謝的石榴花。只有在她的臉上,卻仍表現出作為一個受過失戀創傷的女人所具有的不自然的、帶憂鬱的媚態。
可是她心靈和頭腦中每一個感覺都會在她的俏麗的外表上反映出來。有時候她似乎神經質地表現得很緊張,有時她又由於某種感覺而渾身顫抖。
她穿一身紫色的連衣裙。這條裙子在靠近她的裸露著胸脯的地方,綴上了一條深黃色的花邊,花邊上鑲嵌著各種寶石晶玉。她的身材十分勻稱、苗條,如果不是背部有點不靈活,肩膀有點下落的話,可以把她看成是一個年輕的姑娘。
她坐在那裡把扇子輕輕地扇著。儘管她的眼光掃遍了整個客廳,她並沒有留心去看博羅維耶茨基,也沒有看任何人。但她感到他在凝視著她的面孔,他的眼光像一團十分奇怪地燃燒著的火焰似的,也在燒著她的同樣受到痛苦煎熬的寂寞的心。
他和她坐得很近。當他把身子斜到她一邊時,她連他的呼吸和心跳都能聽見。她看見了他的一隻將身子撐在一個小箱上的手,她本來可以抬起頭來看他,用這個動作使他最愛和最耐心期待著的人飽享眼福,可是她沒有這樣做,依然是一動也不動地坐著。
他知道,她是屬於這些女人中的一個:她們只要愛上一次,她們那富於幻想的、脆弱的心靈就會要求得到理想的生活,而對平常的生活就會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她們就會產生狂熱的愛,把自己的整個未來都獻給她們所愛的人,同時她們也會為此感到自豪和神聖不可侵犯。
也正是這一點最使博羅維耶茨基氣惱。他情願和一個平凡的女人結婚,在家裡除了看到她俊俏的外貌之外,可以聽到一個普通女性的心的跳動,看到她對家務的操勞。這種女性不會鬧出由於愛情不貞而造成的悲劇,把戀愛終了於眼淚和荒唐的行為上,終了於淫亂上,或者在此之後再回到那經過了一段時期間歇的家務勞動上。因為這一切對她來說都是毫無意義的。
「我對她可以說些什麼?」他又想道。
「她唱得很好,對嗎?」
她沒有看他,但也不再保持沉默了。
「是的!是的!」他迅速地回答道,可是他的一雙眼睛卻一直在跟著那個唱完了歌後被一群男人領到小吃部去了的女歌手。
鋼琴雖然靜了下來,可是客廳裡的喧鬧聲卻比以前更大了。
僕人紛紛送來了冰淇凌、果子醬、糕點、糖果和香檳酒,時刻可以聽到打開酒瓶木塞的嘁嘁嚓嚓聲。
「你的工廠已經開工了嗎?」
「還沒有,要交秋時才能開工。」他對她的提問感到突然,因為他準備回答的完全是另外的問題。
他們互相看著對方的眼睛,彷彿都看見了對方的心靈深處一樣。
艾瑪的眼裡已經閃現出了淚花,因此她首先低下了頭,低聲地說:
「我衷心地祝你幸福,在所有方面……恐怕你也……相信我……是出於真心的……我祝你……」
「對誰我都相信。」
「總是這樣……不變……」
在她顫抖的嗓音中,流露出了內心的痛苦。
「謝謝……」
他低下了頭。
「告辭了。」她站起來說。他聽到她的話聲後,也感到渾身戰慄,一種驟然而生的惶恐不安促使他急忙地說道:
「艾瑪,你別走!我不能離開你。如果你沒有把我完全忘了,如果你不把我看成是一個最卑鄙的人,請准許我到你家裡來,我一定要和你說話,我想告訴你……你就是回答我一個字也好!我求求你。」
「大家都看著我們,再見。我對你沒有什麼好說的,過去在我的心中已經死了,對於它,我已經記不起了。如果說有時候我還想到它的話,這使我感到恥辱。」
她以一雙由於被眼淚浸濕感到模糊的眼睛看了看他後,就走了。
她最後的幾句話是不真實的,可這是她對他的全部報復。她現在雖然已經自由,但她卻懊悔了,她有一種不可克制的重又回到他身邊、拜倒在他腳下、請求他原諒自己的願望——可是她並沒有回去,她自由自在地走著,對她認識的人表示微笑,和他們說幾句話,但她對任何人都沒有仔細觀察。
她來恩德爾曼夫婦的家裡是專門為了卡羅爾的。她是在經受了長年累月的痛苦,遭受了懷念和在她全身燃燒著的愛情的可怕的煎熬之後,才決定這樣做的。
她曾想見到他,和他談話,因為她的高傲的心靈雖然遭受了痛苦和失望的打擊,但還燃著一點最後的希望,這就是他還在愛她,只不過是一些誤會把他們暫時分開而已,在把它們解釋清楚和消除之後……
而現在她卻像躺在墳墓裡一樣,殘存的軀體已經腐爛,將化成齏粉,只有長夜的死一般的寂靜在籠罩著它。
博羅維耶茨基在人們中間走過後,來到了小吃部,想使自己的頭腦清醒清醒。因為他聽到她最後的話,就像自己凍傷了的筋肉被狼咬了似的。現在他的筋肉在慢慢恢復生機,可仍然感到很厲害的、刺人心肺的疼痛。
他一切都可以忍受:傷痛、失望和責備,可是她對他所表示的輕蔑,卻是他不能而又不得不忍受的。恩德爾曼太太拉住他,要他參觀一些亂七八糟擺在幾個房間裡的圖畫和藝術作品的集子。可是過了一會,她也不得不讓格羅斯呂克把他找去,因為這個銀行家有事要找他。
演出完畢後,客人們又散開了。
莎亞在自己侍從的簇擁下,來到了小吃部。現在客廳裡的主要人物是特拉文斯卡,她也被一群年輕的婦女圍住了,她們之中有梅拉和魯莎。
恩德爾曼太太總是喜歡走到每個客人跟前,十分得意地嘮叨著:
「今天整個羅茲都在我們這兒,大家玩得不錯,是嗎?」
「玩得太好了!」被問的人也總是一邊回答,一邊偷偷打著瞌睡,因為實際上誰也沒有玩得很好。
「恩德爾曼先生!」她叫喚正在急急忙忙邁著芭蕾舞步子向她跑來的丈夫。因為他的腳很單瘦,肚子很大,他的動作給人留下的印象十分可笑。「恩德爾曼先生,你去叫人把冰淇凌送到中國客室去!」
「我馬上就叫人送去,好嗎?」他用手遮擋在耳朵後面回答說。
「把香賓酒給先生們送去。大家都玩得不錯,是嗎?」她低聲地問他。
「什麼?玩得真好,太好了!差不多所有的香檳酒都喝完了。」
由於恩德爾曼常來察看小吃部,在那裡作各種安排,人們都走開了。可是恩德爾曼卻認為這是有傷他的體面,因而很不愉快。他認定,客人們只喝香檳酒,不喝其他的酒。
「這些粗野的傢伙只喝香檳酒,好像這是大官兒喝的酒1一樣,是不是?」他對貝爾納爾德喃喃地說道——
1原文是德文。
「你不是還有許多存貨嗎?」
「我有酒,可是他們沒有受過教育,就這麼喝!喝!好像這酒一文不值。」
「你搞得很闊氣,我要在羅茲說出去。」
「什麼?你別這麼傻了,貝爾納爾德。」
可是貝爾納爾德沒有聽見,他現在又坐在魯莎跟前,開始笑著和她談話。
「先生們!女士們孤單單地感到煩悶呀!」恩德爾曼對聚集在小吃部的年輕人叫喊著。他想叫他們別喝了,可是誰也沒有聽他的。
只有貝爾納爾德一個人在和太太小姐們逗樂。他坐在特拉文斯卡的對面,在和她聊天時,總要說出一些十分有趣的奇談怪論。魯莎為了忍住自己的笑,不得不把頭低到了膝蓋上;但特拉文斯卡卻笑得很隨便,每當她看到他的滑稽動作,她就十分敏感地縱情大笑,一面還找著她的丈夫。她丈夫現在正站在狄愛娜雕像下面,和博羅維耶茨基談得很熱烈,他們的說話聲她有時也可以聽見。
大廳裡其他客人都感到極為煩悶。
瑪達在客廳裡踱步,她雖已有幾分睡意,卻裝著看畫,慢慢走到博羅維耶茨基這邊來了。
上了年紀的太太們有的在小沙發椅上打瞌睡,有的在小客室裡談著各種新聞。年輕的小姐們在聽特拉文斯卡和貝爾納爾德的談話,同時以十分疲勞和表示埋怨的眼光看著小吃部,因為一些男人和她們的父親喝醉了香檳酒,在那裡大喊大叫。
煩悶的氣氛籠罩著整個客廳。
人們相互之間都很冷淡,好像他們互相敵視,把自己感到的煩膩歸罪於酒。
大家都喜歡觀察各自的衣著,讚賞那些的確給太太小姐們加重了負擔的寶石,談論客廳、主人、今天的盛會和他們自己。因為現在沒有別的事兒可做。
在這裡聚集的人們平日並沒有任何聯繫,他們所以都在這裡,是因為來恩德爾曼家,觀賞他的畫和藝術作品,這是一種羅茲的習慣,就像他們常去戲院,不時給窮苦的人一點施捨,埋怨羅茲缺乏社交,出國旅行等一樣。
他們不得不克服困難,去適應某些在他們的環境裡已經形成的生活方式。這種生活方式對他們來說本來是局外的,格格不入的。
貝爾納爾德談的正是這個。
「你不喜歡羅茲嗎?」特拉文斯卡為了叫他不要說得太長,打斷了他的話。
「不喜歡,可是我沒有它也活不了,因為我在別的地方沒有感到過這樣的煩膩,也沒有看到過這麼多的可笑的東西。」
「啊!你是專門收集一些趣事的。」
「你在用你的微笑來對我的這種興趣進行譴責。」
「不完全這樣,我很想聽一聽你收集趣事的目的何在。」
「我想,你如果知道我幹這些事的情況,是會很高興的。」
「你想錯了,我對這並沒有興趣。」
「你對什麼都沒有興趣?」他帶輕蔑地問道。
「至少對自己親近的人談論趣事沒有興趣。」
「如果他們感到無聊,真正百無聊賴呢?」托妮感到遺憾地嘟囔著。
「你甚至對女人也不關心嗎?」
「我只關心大家都關心的事。」
「如果我打算講一點例如這個馬上就要出門的經理太太斯姆林斯卡的非常有趣的事呢?」他低聲地問。
「不在這裡的人,我以為就像死去的人一樣,我是從來不談的。」
「你說的可能有道理,因為一批一批的人在這裡不都是那麼百無聊賴嗎?」
「那些假裝百無聊賴的人乃是最無聊的。」魯莎譏諷地看著他,高聲地叫道。
「好。我們來談畫吧!對你來說,這不是很適合的題目嗎?」
他十分惱怒地吆喝道。
「最好是談談文學。」托妮激動地說,她是一個眾所周知的喜歡讀愛情詩的姑娘。
「你讀過布爾熱1的《福地》嗎?」這個滿臉塵土,像一架停止走動的鍾一樣長期沒有說話的女人畏畏葸葸地問道。
「我不愛讀商品文學。小時候我讀過《馬蓋隆的歷史》2、《丹寧堡的玫瑰》3這類的傑作。這就夠我享用一輩子了。」——
1布爾熱(1352—1935),法國天主教作家。
2法國中世紀騎士抒情詩。
3德國天主教作家克熱什托夫·施米特(1768—1854)的長篇小說。
「你對布爾熱責備得太過分了。」梅拉回答道。
「可能過分了點,但卻是公正的。」
「謝謝你的支持。」他對特拉文斯卡鞠了個躬,「我讀過這個人的一本書,他好像是一個大作家,一個心理學家,一個道德家。他的書我讀得很用心,因為他在我們這裡聲譽很大,我不得不如此。不過照我看來,他是一個貪淫好色的老頭子,說話時調子很高,可說的都是一些厚顏無恥的趣話和猥褻不堪的下流故事。」
「我們現在來談談女人吧,對先生們來說,這個題目是否不很恰當?」特拉文斯卡譏諷地說道。
「哈!哈!如果沒有更有趣的東西可談,我們就來談談所謂的女性吧!」
他把手叉起來做了一個滑稽的動作,表示對尼娜有氣。
「你要注意,你在對我們不禮貌了。」
「地上的天使不應當有什麼見怪,我對天使知道得不多,因為這種東西在羅茲知道的人不多。我要走了,可以給你們領來一位在這一方面可說是司空見慣1的人。
他十分肯定地說完後,便出去了。不一會,他帶來了凱斯勒,這個年輕瘦小的德國人一頭黃髮,他的藍色的眼珠有點外突,頜骨也很突起,上面長滿了黃鬍鬚。
「羅伯特·凱斯勒!」他向婦女們介紹後,讓凱斯勒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然後他自己便到一群男人中去了,他們都在恩德爾曼的帶領下,在第二間真正作為畫廊的房間裡看畫。
「格羅斯呂克先生!你看看這幅聖母像,這是德萊斯登2的聖母像。」
「真好看!」老利貝爾曼連聲說道,把手插在口袋裡,挺著肚子,把頭低到了胸脯上,仔細地看著畫框。
「這是一幅金屬雕畫。你看,這裡凸出來的就是黃金3。這一幅很漂亮,值很多錢,是嗎?」——
1原文是法文。
2過去曾是古薩克森王國的首都,藏有許多德國古代的藝術珍品。
3原文是法文。
「值多少錢?」格羅斯呂克低聲地說道,同時用他的右手指摸著他的左手。他的手上還拿著一包用閃閃發亮的金紙包起來的洋蓍草。他那披在圓臉上的硬邦邦的黑頭髮就像放在一塊肉餅上的幾根骨頭,他的鬍子也刮得很乾淨。
他由於把下巴抬得過高,粗大的紅背上出現了兩道褶皺,把他的脖子也遮住了,使他看起來就像一頭餵飽了的小豬,企圖從籬笆上扯下掛在上面的被子歸為己有。最後,他從衣兜裡拿出了一件白背心。
「值多少錢?」他又輕聲地問了一次,因為他說話從來是細聲細氣的。然後他嚴肅地豎起了眉毛,這眉毛像一個半圓一樣,清晰地顯露在他那突起的前額上。它的黑顏色和他的花白頭髮和玫瑰色的臉形成了強烈的對比。
「我記不得了,因為這是由我秘書管的。」思德爾曼毫不在意地回答道。
「你看看這幅風俗畫,幾乎是活靈活現,好像在動似的。」
「顏色很好看!」有人在嘟囔著。
「更值錢些,是嗎?」
「是的,是的1。這幅畫2的畫框本身就很值錢。」肥胖的克納貝一本正經地說道,他抖了抖他的用銅絲鑲著的煙嘴,彷彿要表示他很內行——
12原文是德文。
「你甚至可以拿黃金來打比,克納貝先生!誰如果要拿帽子來打比,他就應當用他的頭來加以比方。」格羅斯呂克笑了,他在說明自己的觀點時,總是要打比方的。
「這是一個天才的說法,格羅斯呂克先生!」貝爾納爾德忍住了笑,叫道。
「我也用帽子來打比。」銀行家表示謙虛地低聲說。
「先生們,這裡還有一幅聖母像,它是奇馬布埃1的畫的複製品,可是比原作還漂亮。我可以對你說,它比原作還好,因為它能值一千盧布,是嗎?」他看見銀行家的嘴上露出了表示懷疑的微笑後,高聲地說道。
「我們往下再看吧!我很喜歡聖母的畫像。我還給我的梅拉買了一幅穆裡略2畫的聖母像。自她房裡有這幅畫後,給她帶來了樂趣,我幹嗎不買呢?」
他們一連觀賞了幾十幅畫後,停留在一幅以希臘神話為題材的大的寫生畫前。這幅畫佔了半個牆壁,畫的是進入哈德斯3的入口——
1奇馬布埃,即契爾尼·迪·佩波(約1240—1302),意大利畫家。
2巴托洛尼·埃特班·穆裡略(1617—1682),西班牙畫家。專畫宗教畫和風俗畫。
3希臘神話中的地獄。
「這是一個大型的藝術作品。」克納貝十分驚異地嚷了起來。
當恩德爾曼開始說明畫的一些內容時,格羅斯呂克十分興奮地打斷了他的話。
「這是一個普通的掘墓人,這幅畫畫得很蠢。幹嗎要畫這麼傷心的事呢!我要是看到埋人,我的心就會痛好幾天,爾後我就不得不去治病。誰如果要尋死,他切莫採取淹死的辦法。」
「音樂會的第二個節目,請先生們到客廳裡來!」恩德爾曼太太發出了邀請。
「我為你們有這樣的畫廊表示祝賀!祝賀!」銀行家吆喝道。
「他們在客廳安排了什麼?」
「給你一份節目單,上面印好了的。」
貝爾納爾德給了他一條長長的用手工繡上了各種圖畫的粗絲帶子,帶子上用法文寫著節目表。
大家回到了客廳。這裡已經沒有人說話,一對雇來的演員在表演一段法語對話。
男客們都站在小吃部的門邊聽著,他們的臉上現出了厭倦的神色,於是都慢慢地退到被扔下的玻璃瓶和玻璃杯那兒去了。可是女客們卻貪婪地聽著,兩隻眼睛緊緊地盯著這一對朗誦者。他們扮的是一對年輕天真的情人,可是他們卻遇到了不幸,因為他們在一同走進深山時,遭到了強盜的攻擊。
這些強盜把他們抓走了,分離了。
現在他們又相逢了,說著自己的奇遇,他們的天真發噱的語言和美妙滑稽的動作使得太太們都笑得前仰後合,不由得對他們表示熱烈的喝彩。
「主啊!主啊!真好看,真好看1!」一個工廠老闆的妻子科恩太太由於興奮而大聲嚷著。她全身戴滿了珍珠寶石,就像開了一家首飾店一樣。她那雖然不大但長得很胖的眼睛裡流出了高興的淚水。正是由於極度興奮,她的肥胖的臉龐和象纏上了黑緞子的輪軸一般的胳膊也不停地搖晃起來——
1原文是法文。
「他用什麼酬勞他們,恩德爾曼?」格羅斯呂克低聲問道。
「一百盧布,還管晚飯。可是如果客眷們玩得好,這就值一千盧布了。」
「這個算計很好。在我妻子命名日時,我一定要請他們來。」
「你一會兒就去找他們,他們要價會低得多的。」貝爾納爾德拉著他胳膊對他說了後,來到了梅拉跟前。梅拉離開了所有的人,孤單單一個人坐著,她認為有魯莎坐在第一排,能夠逐字逐句地聽清楚演員的對話就夠了。
「梅拉,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你。」她低聲說道,兩隻灰色的眼睛望著他。
「不!你想的是維索茨基。」他噓著說道,坐在一張小桌子旁,氣呼呼地折斷了一枝擺在桌上盛開著的風信子花。
她十分驚愕地看著他,兩隻眼好像有點害怕。
「你如果不相信,我當然也可以說我在想萊·蘭道,在我們熟悉的名字中,你也能很快地想到他。」
「對不起,梅拉,我使你不愉快了?」
「是的,因為我從來不說我沒有想的事,這你知道。」
「把手伸給我。」
她伸出了一隻戴著白手套的手,這隻手套還綴上了灰色的刺繡。
他解開了鈕扣,使勁地吻著她的手。
「如果維索茨基可以這樣,那麼我也可以!」當她迅速縮回了自己的手時,他對她解釋說,「可正好1是蘭道,大家在城裡告訴我,說你要嫁給他,是真的嗎?」——
1原文是法文。
「你對那些侈談我的婚事的人是怎麼回答的?」
「這是傳聞,從來沒有經過證實。」
「謝謝,這當真是不確實的。告訴你,我不會嫁給他。」她由於看到了他的不信任的眼光,便高聲地補充了一句。
他的瘦削的富於敏感的臉上,顯現出了表示滿意的神色。
「我相信你,從來沒有想過你該嫁給他。這個粗野的事務員,這個沒有受過教育的騙子、卑鄙的猶太人。我寧願看到你最後嫁給維索茨基。」
她的眼裡突然光芒閃爍,她的臉上也現出了一陣淡淡的紅暈。可是由於遇到了他的審視的眼光,她便閉上了自己的眼睛,把手鐲戴好後,喃喃地說道:
「你不喜歡維索茨基嗎?」
「他的為人我很賞識,因為他是一個誠實和很聰明的人,可是作為你的崇拜者,我是看不慣的。」
「你是貧嘴才這麼說的。因為你知道,我的任何一個崇拜者都不在他之下。」她佯裝說得很誠懇,因為她想從貝爾納爾德那裡套出他所知道的關於維索茨基的一些具體的事。
她以為,人們如果交上了朋友,互相之間就應當信任。
「我知道我要說的是什麼。他已經在愛你了,雖然他對這個愛還不十分懂得。」
「這有什麼關係?他是一個天主教徒。」她不由自主地嚷了起來,好像她已經暴露了自己的私秘。
「啊!事情原來是這樣。我對你表示祝賀,表示祝賀!」他慢慢地說著,在他薄薄的嘴唇上露出了猙獰的微笑。
他懶洋洋地把他的卷在一起的黑頭髮扒到了一邊,捻著小鬍鬚站了起來。在他溫存的、典型猶太人的臉上也現出了煩惱和氣忿的神色。
他的鼻樑由於內心的激動而索索發抖,他的黑色和帶橄欖色的眼睛感到不安地衝她臉上瞅個不停。
最後,他一句話也沒有說就走了。
「貝爾納爾德!」她馬上叫喚他道。
「我馬上就回來。」他回過頭來對她說,這時候她的臉上已經恢復平靜,只不過時而漾起一絲帶譏諷的微笑。
梅拉沒有注意他的惱怒,因為他說的話給她的心靈帶來了一團奇怪的令人愜意的溫暖。
她閉著眼睛坐著,當她聞到了風信子花的濃郁的芳香之後,便覺得自己享受到了最大的快樂和幸福。於是她喃喃地說道:
「那麼這是真的?」
可是她的快樂的心情卻被演員們表演完畢後的普遍的喝彩聲所驅散了。
「真好看,我親愛的1貝爾納爾德!」科恩太太擦了擦她仍在抽抽噎噎的淚眼和由於脂肪過多而顯得濕漬漬的面孔,對在她身邊走過的貝爾納爾德高聲地嚷著——
1原文是法文。
「她講法文時好像一頭哞哞叫著的西班牙奶牛。」他對正在尋找丈夫的特拉文斯卡低聲地說道。
她以微笑表示回答。
「先生們大概不想離開自己的座位,是嗎?」恩德爾曼提高了他的嗓音。
僕人們隨即把畫架抬到窗子下面,放在陽光下,遵照恩德爾曼太太的指令,給它蒙上了一層簾子。
「先生們來看畫吧!這是一幅新的傑作。請你們觀賞觀賞!
恩德爾曼先生,叫人把簾子拉開。」
人們都集中在那塊周圍綴著月桂花的畫布的對面。上面顯示出的,是克賴1繪的一幅海景。這裡是一個南方的海灣,幾個山林水澤女神站在從一片藍湛湛的、平靜的水上升起的一塊岩石上休憩。
一棵棵鮮花盛開的木蘭樹宛如一個個圓錐形的花籃,給那冰青玉潔的水面塗上了一層玫瑰的殷紅。這水忽兒親暱地皺在一起,忽兒撞擊著懸巖峭壁的綠色海岸。
幾隻海鷗在女神的頭上盤旋著。從旁邊的綠茵閃亮的月桂林和扁桃樹、木蘭樹中,露出了一些半人半馬怪物2的巨大身軀,它們的頭髮蔚為火紅色,臉上表現出某種強烈的渴望——
1威廉·克賴(1828—1889),德國浪漫主義時期的畫家。
2希臘神話中的半人半馬。
在這一片景致之上,漫衍著夏日的恬靜,充滿了花香、海嘯和碧空的光華。這光華漫佈於畫中的一切空間裡,最後就和大海連成一體了。
「為什麼他們都沒有穿衣?」
「因為太熱。」
「格羅斯呂克先生,你是不是想讓他們洗洗澡?」
「這是神話的場面,格羅斯呂克先生!」
「這首先是一切都裸露在外的場面。」
「一幅絕妙的畫,叫人傾倒!」女眷們吆喝道。
「你看,他們的衣服在哪裡?為什麼這裡沒有畫衣服?這個畫家並不高明。」
「要知道這裡有水神,科恩先生。」
「科恩,如果說你瞭解水神,那就等於水神們對你的瞭解一樣。」格羅斯呂克嚷道。
「科恩先生,如果克賴不高明,我就不會要他的畫,這你是知道的。」恩德爾曼太太十分高傲和表示遺憾地說道。
「我的丈夫不懂這個,他只熟悉絨毛布。」科恩太太很熱情地解釋道,人們聽後都噗哧笑了起來。
「這是多美呀!海象真的一樣,完全和我在熱那亞1的別墅近旁的海一樣,我們去年在熱那亞呆過。」
「比阿里茲2那兒的海也很大,可是我不願看它,因為我一看到它就感到不舒服。」——
1意大利濱海城市。
2法國西南部海濱沐浴勝地。
「請你們注意,這畫上幾乎可以聽到海嘯了。啊!這些花美得就和真的一樣,真香啊!」恩德爾曼太太喃喃地說著,竭力想讓聚集的人們注意看畫,因為她發現他們都要走了。
「連顏色的氣味也可以聞到。」克納貝把身子靠近畫,吆喝道。
「先生們,你們可以看到,這是因為把畫又重新粉飾了一番。」
「可是這樣,原來的顏色就失去光澤和變暗了。只有新塗上的一層顏色才大放光彩,這樣就難於看出畫的原貌。」特拉文斯卡低聲地對他說道,因為她很懂畫。
「我愛看塗得很亮的畫,不管是風景畫1、風俗畫、神話題材或歷史題材的畫,對我來說,都是一樣。我所有的都買,因為我們可以這樣做。我喜歡讓我的畫更有光彩,這樣看起來才像個樣子。」她雖然高聲地一本正經地在那裡解釋,可是尼娜卻似乎不得不把扇子遮住自己的面孔,以免笑了出來。
「貝爾納爾德,我說得沒有道理嗎?」
「完全有道理,因為這樣就使畫有更大的價值。誰願意在廚房裡用一個沒有洗乾淨燒舊了的鍋?」
「我親愛的2,你在笑我嗎?可是我承認,我喜歡讓家裡的一切看起來都整整齊齊,都是新的……」——
1原文是德文。
2原文是德文。
「我知道,所以你才用香脂擦洗舊獵槍和中國的銅像。」
魯莎聽到這些說明後,爽朗地笑起來了,為了止住笑聲,她吆喝道:
「我去把父親叫來看畫。」
不一會,她到小吃部去了,因為莎亞在這裡和米勒坐在一起。她對父親提出了請求。
「這種展覽與我有什麼關係?我和米勒先生在一起很好嘛!我知道大海,它是一個什麼樣的大場面呢?比我在莊園裡挖的那個養魚池稍微大點。基普曼,我抽個時候可以把你請到我的領地裡去看看。」他對坐在小吃部的一個老朋友說。
「我的弟妹你以為怎樣?」貝爾納爾德問博羅維耶茨基道。
「不管怎麼說,她是個獨特的女人。買畫,展覽,這個展覽在她看來是比那粗暴、黑暗的百萬鈔票要高尚些。這不是什麼需要、愛好和藝術的問題,而乾脆是尊嚴的問題。」
「原因還不是主要的,由於這個或那個原因,都可以收集到相當可觀數目的確有價值的作品。」
「啊!弟妹有自己的看法。她如果喜歡一幅畫,她就會老是跑來觀賞,詢問行家這幅畫值多少錢。她把它買來後,只有當她知道如果再把它賣出去,不會損失什麼時,她才會堅決地出賣。」
「你去旅館嗎?庫羅夫斯基今天在。」
「去,我有兩個月沒有見到他了。」
「請你替我在兄弟姐妹們面前解釋一下,我馬上就走。」
博羅維耶茨基握了握他的手,悄悄地走了。
他來到皮奧特科夫斯卡大街時,夜色已經湧遍了城市,路燈和商店的櫥窗都亮起來了。
他呼吸著新鮮空氣,感到輕鬆愉快。
在恩德爾曼家的客廳裡時,他在利基耶爾托娃走了之後,沒有馬上離開客廳,這是因為他怕引起人們的注意,怕由此產生新的謠言,這些謠言是很破壞艾瑪的名譽的。
他當時無論對社交、對節目、對新的畫都沒有興趣,因此他在這裡真是煩得要死了。
和艾瑪的這次奇妙的談話,特別是她的最後的幾句話還一直迴響在他的耳鼓裡。
他無法理解自己的處境,因為他以前並沒有感到這樣的煩惱,沒受過這樣的刺激。
「輕蔑和仇恨!」他對一切都表示輕蔑和仇視,在他想到這些時,他覺得這給他帶來了越來越大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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