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03章 文 / 萊蒙特 (波蘭)
「勝利」旅館的餐廳被擠得滿滿的。
在一些寬大、可是比較低矮的房間裡,充滿了人們的喧鬧聲。房間的牆壁是黑的,天花板上斯蒂烏克式1的雕塑像木頭一樣,一片黃色。
在入口處的兩扇門上,為防護玻璃而安裝的銅條時時發出叮叮噹噹的碰撞聲,因為這裡不斷有人進來,他們一進來就消失在煙霧和擠滿了餐廳的人群中。茶點部大廳的電燈由於晃動得太厲害,終於熄滅,那些小汽燈卻仍在燃燒著,向緊靠在許多小桌旁的人們和白色的檯布投下昏昏沉沉的微光。
「堂倌,付賬2!」
「啤酒!」
「堂倌,啤酒3!」——
1一種雕塑的形式。
2原文是德文。
3原文是德文。
亂七八糟的呼喚聲和啤酒杯的低沉的磕碰聲響在一起。
堂倌們1穿著肥大的禮服,手裡拿著象抹布一樣的檯布到處奔走,他們骯髒的胸部十分顯目地出現在飲者的頭上。
喧鬧聲由於不斷有人進來和叫喊而更大了。
「《羅茲報》、《每日信使》!」一些穿梭於餐桌之間的小伙子喊著把報紙送上來。
「漂亮的小伙子,送一分《羅茲報》來!」莫雷茨叫道。他坐在茶點部的一個窗子下面,周圍還有幾個常坐茶館的藝人。
「你們看到我們的怪人、即2經理昨天幹了什麼?」——
1原文是法文。
2原文是拉丁文。
「說說這個怪人吧!」一個駝背的老藝人插嘴說。
「你真蠢!」第一個對著他耳朵十分神秘地悄悄說,「昨天在劇場第二輪休息時,當紐霞一走下舞台,我們的怪人就從幕後來到她跟前,對她說:『你演得很不錯呀!只等花稍微便宜點,我就是花整整五個盧布,也要買一束給你。』」
「他說什麼?」老藝人挨近他旁邊一個人的耳朵問道。
「要你去吻狗的鼻子。」
大家撲哧笑了起來。
「韋爾特先生,馬烏雷齊先生,你大概喝白蘭地酒醉了吧!」
布姆—布姆先生,我的辦法就是把你趕出門外。」
「我打算叫堂倌送來。」
「你還是叫他們替你吹吹牛好些。」
「怎麼?阿妮小姐,你什麼時候給我白蘭地酒。」他理好夾鼻眼鏡後叫道,同時用右手掌拍著左手握得很緊的拳頭。
「馬烏雷齊先生,你祖宗受的教育要多些。」站在房中間的布姆—布姆又說了,他還用餐叉叉了一根香腸。
「如果說你的祖宗,我就不這麼看。」
「為什麼1?」附近桌子邊一個人對他說——
1原文是德文。
「因為他沒有祖宗。」
「不,不是這個,是因為他的祖宗對佃戶粗暴,韋爾特知道。」
「這是等外品的俏皮話,比成本價低百分之五十。先生們!布姆要公開出賣自己了,有人願給點什麼嗎?」莫雷茨不懷好意地叫道。
「他說什麼?」老藝人又低聲問道,一面向堂倌點了點頭。
「你真蠢!」鄰座的那個人以這個語氣對他說。
「誰願給點什麼?布姆—布姆要出賣自己了,他老了,殘廢,很醜,也很蠢,可是他的賣價很便宜!」莫雷茨叫完後,又不說話了,因為這時候布姆—布姆站起來了,他瞅了莫雷茨一會,短短地說了一句:
「癩皮狗!阿妮小姐,拿酒來!」
莫雷茨不停地敲著啤酒杯,大聲地笑了起來,可是誰也沒有附和他。
布姆—布姆喝夠了酒,便拖著他那雙患骨結核抖個不停的腳在餐廳裡走著。他那方形面孔的顏色就像浸透了血的油脂。他的淺藍色的眼睛有點凸出,戴在上面的夾鼻眼鏡是用一條很寬的帶子繫起來的。他的稀疏的頭髮緊貼在高高隆起的方形額頭上,這額上的皮膚褶皺很多,顯得粗糙。他的身子老是向前躬著,看起來就像一個老色鬼。他這時走到各種各樣的人群面前,講一些俏皮話,而且自己的笑聲往往最大,或者把他所聽到的趣話逢人便說,津津樂道地一說再說。他用手把夾鼻眼鏡理好後,幾乎和所有進來的人,至少一半的人打了招呼,然後便走進茶點部,他的談話聲雖然嘶啞,可是什麼時候都能聽見,到處都可以聽見。
「阿妮小姐,酒!」他又用手掌拍著拳頭說。
莫雷茨把《羅茲報》瀏覽了一下,他在等博羅維耶茨基,因此不耐煩地瞅著餐廳的門,但卻在另一間房裡看見了一個熟悉的面孔,便站了起來。
「列昂,你什麼時候來的?」
「今天早晨。」
「你日子過得怎麼樣?」莫雷茨坐在他身邊的綠沙發上。
「很好!」列昂把腳擱在一張小椅子上,把襯衫解開了。
「我今天想過你,昨天還和博羅維耶茨基談過。」
「博羅維耶茨基,就是布霍爾茨那裡的那個博羅維耶茨基嗎?」
「是。」
「他印染的總是厚絨布嗎?我聽說,他還要自己開一間工廠。」
「所以我們正好談到了你。」
「還有什麼,羊毛嗎?」
「棉花。」
「都是棉花?」
「今天怎麼能知道。」
「有現金?」
「會有的,而且還有更多的東西,信貸……」
「和你合夥嗎?」
「還有巴烏姆,你知道馬克斯1嗎?」——
1馬克斯·巴烏姆。
2原文是德文。
「啊!喂!你看這張期票有問題,它的轉讓者不可靠,博羅維耶茨基。」列昂過一會補充道。
「為什麼?」
「波蘭人!」他十分輕蔑地說,把腳幾乎伸到了沙發和椅子上。
莫雷茨樂呵呵地笑起來了。
「你不瞭解他,在羅茲會有很多人談到他。他會做大生意,我信得過他,就像信得過自己一樣。」
「可是巴烏姆,這是個什麼人?」
「巴烏姆是一條牛,要讓他睡夠,把話說夠,然後給他工作,他就會像牛一樣的幹起來,實際上他一點不傻。你對我們可以有很多幫助,你自己也會賺很多錢,克龍戈爾德已經對我們說了。」
「你們去找克龍戈爾德吧,這是一個大人物,羅茲所有的小商店他都熟悉,這些小店每年要買一百盧布的布匹,他在庫特諾、在斯基耶爾涅維策是推銷貨物的能手2。你們和他一起做生意吧,我並不一定要參加,我有可賣的東西。我身邊有布霍爾茨的信,他委託我去東方代辦他的貨物,給我提供了這樣的條件……」列昂急忙解開衣服,在兜裡尋這封信。
「我知道,你不用找了。博羅維耶茨基昨天對我說了,他在布霍爾茨面前推薦了你。」
「博羅維耶茨基,真的嗎?為什麼?」
「他很聰明,他想到了未來。」
「不管怎樣,這筆生意能賺很多錢。如果我參加,我馬上可以拿出二萬元的現金1,可是他有什麼,我們一點也不知道。」——
1原文是德文。
「他有什麼,他自己會告訴你,我能告訴你的就是他可以不要現金。」
「一個貴族!」列昂譏諷地說,他感到有點遺憾,在房中間啐了口唾沫。
「不,他比東方最聰明的貨物代辦人和推銷人還聰明。」莫雷茨回答,用刀子敲著酒杯,「你已經售了很多嗎?」
「已經出售價值幾萬的貨物,留下的也是最好的期票,是薩福諾夫簽名為期四個月的期票,這是一筆綢緞生意。」他高興地拍著莫雷茨的膝蓋,「我也準備給你定貨,你看,這夠朋友吧!」
「多少?」
「三千盧布。」
「長的還是短的?」
「短的。」
「給你期票還是貨到後再結算1?」
「結算?馬上就給你訂貨單。」他開始翻著他的大錢包。
「我給你什麼?」
「如果給現金,百分之一的利息,老交情了。」
「我現在急需現金,我要錢用,一個星期內就要支出。」
「好,這是定貨單。你知道嗎?我在比亞威斯托克遇見了烏什切夫斯基,我們是一起來羅茲的。」
「這位伯爵要去哪兒?」
「他來羅茲做生意。」
「他,看來他的東西太多了,要和他見見。」
「他什麼也沒有,他是打算來賺一點的。」
「怎麼會啥也沒有。我們的貨運隊從裡加2來時,還去過他的莊園。他是一個很有辦法的人,難道已經什麼都沒有了嗎?」——
1原文是德文。
2立陶宛城市。
「還有,還有做鞋用的輪胎橡膠,哈哈!真是個滑稽鬼。」
莫雷茨拍著他的膝蓋。
「他是怎麼把莊園搞掉的?這筆財產隨便算一算至少值二十萬。」
「可他現在一算,卻發現他還欠十萬元的債,這是個謙虛的人。」
「說他沒意思,喝酒嗎?」
「堂倌,把酒、魚子、韃靼牛排、真黑啤酒快點1拿來。」
「布姆—布姆,到我們這兒來!」列昂叫道。
「你怎麼樣,身體好嗎,生意好嗎?」他一面叫喊,一面握著列昂的手。
「謝謝,我很好。我特地從敖德薩2給你送來了一件東西。」列昂從提包裡拿出一幅風情畫給了他——
1原文是德文。
2俄國城市。
布姆—布姆理了理他的夾鼻眼鏡,拿著這幅畫,馬上看得入迷了。他用舌頭舔著他那萎縮了的、發青的嘴唇,臉上泛起一陣紅暈,全身都由於高興而搖晃起來了。
「美極了,美極了,從來沒有見過!」他吆喝著,慢慢走著,把畫送給所有的人看。
「豬玀!」莫雷茨表示厭惡地嘟囔著。
「他喜歡好東西,因為他是個行家。」
「你不認識他是誰?」莫雷茨譏諷地問道。
「且慢!」列昂彈了一下指頭,拍著莫雷茨的膝蓋笑了起來。他從提包裡的一些帳單和記事本中,找出了一張女人照片。
「怎麼樣?一台漂亮的機器吧?」他眨巴著眼睛,表示最大的滿意說。
「是的。」
「當真!我想你一定很喜歡,這是一個法國女人啊!」
「看起來像個荷蘭女人,像頭奶牛。」
「不管怎麼1說,這是個高貴的品種,一百塊錢買不到。
「誰如果能把她趕出去,我給五元。」
「你常常是……好,我不說了。」
「可是你的興趣是一個商品經銷人的興趣。這個畜生是從哪裡來的,你在哪裡認識的?」
「我和一些商人在下安加爾斯克玩過一次2,玩到最後他們說:『列夫先生,到咖啡館去!』於是就去了。那燒酒、香檳酒幾乎是一桶桶地喝,後來又聽唱歌,這個女人是歌女……」
「你等等,我馬上就來!」莫雷茨打斷了他的話,站了起來,走到一個進餐廳後正在到處張望、個子魁梧的德國人跟前。
「你好3!米勒先生。」
「你好4!近來怎麼樣,先生。」德國人心不在焉地回答說,仍然在到處張望——
1原文是德文。
2原文是俄文。
3原文是德文。
4原文是德文。
「你找人嗎?也許我能告訴你。」莫雷茨死乞白賴地自我推薦。
「我找博羅維耶茨基先生,為了這個我才來的。」
「他馬上就來,我也在等他,先生在小桌子旁坐坐吧!這是我的同行列昂·科恩。」
「米勒!」他自以為了不起地說著,也在桌旁坐下。
「誰不知道米勒,在羅茲,每個孩子都知道這個名字。」列昂說得很快,急忙扣上衣服,在長沙發上佔了一個位子。
米勒滿不在乎地笑了。他看了一下大門,發現博羅維耶茨基在一夥人的陪同下也進來了。博羅維耶茨基見到米勒後,把同來的人丟在門旁,手裡拿著一頂帽子走到了這個棉花大王面前。當他進來後,餐廳裡靜了下來,人們有的表示仇恨、有的表示妒忌、有的表示敬仰地注視著他。
「我在等你。」米勒開口說,「我找你有事。」
他對莫雷茨和列昂點了點頭,對其他的人笑了笑,然後拉著博羅維耶茨基的腰帶,把他從餐廳裡領了出去。
「我給廠裡打過電話,可他們回答說,你今天一大早就出去了。」
「我感到很遺憾。」博羅維耶茨基客氣地說道。
「我還給你寫過信,自己寫的。」他非常肯定地補充道,雖說在羅茲,人們都知道他只會簽名。
「我沒有收到信,因為我根本沒有回家。」
「我寫的是你提過的事。我是個爽快人,尊敬的1博羅維耶茨基先生,我再一次老實對你說,我要給你一千以上的盧布,你參加我的生意吧!」——
1原文是德文。
「布霍爾茨也要把我留下,他給我的比兩千還多。」博羅維耶茨基冷冰冰地說。
「我給你三千,好!給你四千,你聽見了沒有,比四千還多,這就是說你一年可以得到一萬四千盧布,一大筆錢呀!」
「我很感謝你,可是我不能領受你的美意。」
「你仍然留在布霍爾茨那兒?」米勒立刻問道。
「不,我對你坦率地說,我自己要開工廠,因此我既不接受你的要求,也不會留在布霍爾茨的公司裡。」
米勒不說話了,稍微站開了點,他默默地看了一會博羅維耶茨基,表示敬意地問道:
「開棉花工廠?」
「我除了告訴你我不會和你競爭外,沒有別的可說。」
「一切競爭對我來說,只不過是一塊香膏。」米勒拍著自己的衣兜叫道,「你能對我怎麼樣?誰能對我怎麼樣?誰能對千百萬怎麼樣?」
博羅維耶茨基沒有回答,他只是笑著,注視著他面前的一切。
「你的貨物是什麼?」米勒一面說,一面照德國人的習慣,攔腰抱住了博羅維耶茨基。
於是就這樣走在那壓得糍實的瀝青人行道上。這條人行道經過旅店的院子,通往裡面的戲院大樓,被一盞大電燈照得通明透亮。
人群在往劇院走去。
車子一輛接著一輛駛到旅店大門前,卸下一些勞累過度、大都十分消瘦的男人和打扮得很漂亮的女人。這些女人穿得很厚實,下車後便打著雨傘走在由於潮濕而滑溜的人行道上。這裡的雨雖然已經停了,可是那濃密的粘糊糊的露卻降落在地面上。
「我很喜歡你,尊敬的1博羅維耶茨基先生!」米勒沒有等他回答就說了,「你對我的印象怎麼樣,如果你遭挫折,你在我這兒總可以拿到幾千盧布。」——
1原文是德文。
「現在你給我多點好嗎?」
「好,現在你對我來說,是很用得著的。」
「多謝你的好意。」博羅維耶茨基譏諷地笑了。
「我沒有委屈你,我說的,就是我想的。」米勒看到博羅維耶茨基在笑,他要為自己辯護。
「我相信,如果我有一次遭到失敗,下次就肯定不會這樣。」
「博羅維耶茨基先生,你是個有頭腦的人,我很喜歡你,我們合夥可以把生意做得很好。」
「如果我們必須單獨干的話,那怎麼辦呢?」博羅維耶茨基笑著,一面向一些過路的太太小姐們鞠躬。
「這些波蘭女人真漂亮,可是我的瑪達也漂亮。」
「你的瑪達很漂亮。」博羅維耶茨基一本正經地說,兩隻眼瞅著他。
「我有一個想法,找個時候在別處再告訴你。」米勒神秘地說,「你在戲院裡有坐位嗎?」
「有一張椅子,是兩個星期前就給我放上了的。」
「包廂裡只有我家裡三個人。」
「有太太們嗎?」
「她們已經在戲院裡。我是有意等你的,要和你見面,好,我的計劃算吹了,再見,你來我的包廂嗎?」
「一定來,這對我來說,是個美差。」
米勒進戲院去了,可是博羅維耶茨基仍然回到了餐廳。他在這裡沒有遇見莫雷茨,因為莫雷茨已叫堂倌告訴博羅維耶茨基,他在戲院等他。
博羅維耶茨基感到十分煩惱,去茶點部喝了點燒酒。這裡除了那個用報紙蓋身在角落裡睡覺的布姆—布姆外,已經沒有別人了。
「布姆,你不去戲院?」
「我去幹嗎?去看棉花?對棉花我很熟悉,你去嗎?」
「一會兒就去。」
博羅維耶茨基也去了,他在第一排莫雷茨和列昂的旁邊找到了自己的坐位。列昂不斷向一些坐在一樓的淡黃頭髮的女人行禮,用望遠鏡對她們瞭望。
「頭等美人,這個是我的,莫雷茨,你看。」
「你認識她?」
「我認不認識她?哈哈!我很瞭解她。讓我和博羅維耶茨基也認識認識吧!」
莫雷茨馬上給他們作了介紹。
列昂想說點什麼,於是拍著莫雷茨的膝蓋。可是博羅維耶茨基卻站了起來,掉過頭,面對著大廳。這裡從上到下都坐滿了高貴的觀眾,羅茲的局面是靠他們維持的。他留心地望著他們,不時沖一些包廂、坐位表示客氣地點點頭。
在這個好似剛剛聚集攏來的蜜蜂一樣的鬧轟轟的戲院裡,人們從四面八方通過望遠鏡也向博羅維耶茨基投來了熱情的目光,但他這時仍然心平氣和地站著。
他的長得十分豐滿的鬚髮和勻稱的體態使他看起來風度翩翩。
他的嬌嫩的臉龐宛如一幅合符標準的、漂亮的圖畫,綴飾在這上面的美髯也梳得十分整齊。他的下嘴唇很突出,他只要做一個疏懶的動作,表示一個眼色,就可使他成為標準的紳士。
從他的這個風雅的外表,誰也看不出他是個化學家,一個無與倫比的印染行家,一個許多棉紗廠都為之爭奪的人,一個在工廠的管理事業中進行過改革的人。
他的灰白色中摻雜著藍顏色的眼睛,他的表現出冷酷無情的面孔,幾乎是黑色的眉毛,生得結實的腦門使人感到他身上存在某種十分可怕的東西。
他具有堅強的意志和百折不撓的精神。
他看著那在燈光照耀下顯得富麗堂皇的戲院和帶著閃閃發亮的鑽石首飾,穿著各色服裝的觀眾。
一些包廂就像邊上釘著櫻桃色天鵝絨的花籃1,坐在裡面的女人穿得十分講究,宛如一朵朵鮮花,他們身上的寶石璀璨生光——
1原文是法文。
「卡羅爾,今天這裡你說有多少富翁?」莫雷茨低聲問道。
「會有二百多。」博羅維耶茨基回答說。他仍在不慌不忙地瞅著那些他所熟悉的百萬富翁的面孔。
「這裡當真有富翁的香氣。」列昂插嘴說,一面呼吸著那充滿了香料、花朵和從街上帶來了泥濘氣味的空氣。
「首先是洋蔥和土豆味。」博羅維耶茨基輕蔑地說道。過了一會,他向舞台近旁池座裡的一個漂亮的猶太女人鞠了一躬,對她表示了一番甜蜜的微笑。這個女人穿一身黑緞子衣裙,上身露出了白得晃眼的豐滿的肩膀和脖子。她的頸上帶著鑽石項鏈,鬢角也被一些閃閃生光的鑽石照亮了。她的長得豐厚、鬆軟的黑頭髮是照帝國的摩登形式梳的,上面還插著一些小梳子。她的耳朵上也掛著一些十分明亮和大得出奇的鑽石。在她的胸前,腰身邊的扣子上和那套在黑手套旁的手鐲上,都有一些鑽石在閃閃發亮。她的紫羅蘭色的又大又長的眼睛就像最華美的玉石一樣,放出銳利的目光。她的臉龐略呈橄欖樹色,還摻雜著微微的胭脂紅,顯得清晰可見。她腦門不高,眉毛卻很濃密,鼻子細長,但嘴唇很大,也很豐滿。
她目不轉睛地望著博羅維耶茨基,卻不注意所有的包廂都有人用望遠鏡望著她。有時她好像毫不在意地瞅著她那坐在包廂裡面的丈夫,這是一個很典型的猶太老人,他坐的時候,總是把頭低下,靠在自己的胸脯上,一忽兒陷入沉思,一忽兒從沉思中甦醒,把那銳利的目光透過金絲眼鏡投向大廳的各個方向,同時將襯衫遮住他高高突起的大肚子,低聲對妻子說:
「露茜,你幹嗎要這樣顯露自己。」
她假裝沒有聽見,繼續望著包廂和那些擠滿了大都是猶太人和德國人的觀眾的座位,或者看一看博羅維耶茨基。他因為是把臉對著她的,所以有時也可以察覺到她在看他,但他表面上卻裝得冷冰冰和毫不在意的樣子。
「這個楚克爾家的女人有一段有趣的故事。」列昂對博羅維耶茨基嘮叨著,因為他想進一步瞭解自己經理人的情況。
「你認為是這樣嗎?」博羅維耶茨基冷冷地回答說。
「因為我是目擊者。你看,她的胸脯,我最喜歡女人身上的這個地方,她的胸脯就像天鵝絨一樣,哈!哈!哈!」
「你笑什麼?」莫雷茨感興趣地問道。
「我做了一個非常滑稽的動作。」他笑嘻嘻地把這又說了一遍。
當幕升起的時候,他們不再說話了。所有的眼睛都注視著舞台,只有楚克羅娃用扇子遮住自己的面孔,依然瞅著卡羅爾;但博羅維耶茨基卻沒有看她,這顯然使她生氣了。因此她不斷把折好的扇子穿過欄杆,表示不高興地朝他身上打去。
博羅維耶茨基微微地笑了,他看了她一下,依然全神貫注於舞台上,因為他發現那裡還有一些愛看戲的人在對真正的演員和節目進行滑稽可笑的模仿。
這是一次為了慈善目的的演出,包括兩個喜劇,一個獨唱,還有提琴和鋼琴獨奏,最後是活畫。
劇場一休息,博羅維耶茨基便站了起來,要去米勒的包廂裡。可是科恩攔住了他。
「博羅維耶茨基先生,我想和你談一談。」
「看完戲再說。你看,我現在沒空。」他說完後,走了。
「他是大人物,現在沒空閒。」
「他說得對,這兒不是談生意的地方。」
「莫雷茨,你蠢到頭了,你說什麼,談生意是什麼地方都可以的。只有這位尊敬的1博羅維耶茨基先生,他是布霍爾茨股份公司那裡的一位大公爵,一個大人物。」——
1原文是德文。
博羅維耶茨基來到了米勒一家的包廂。老頭子出去了,為的是把自己的位子讓給他,因為包廂第四個位子上已經坐著一個矮胖的德國人,本來是沒有空位的。
博羅維耶茨基和在包廂裡面打盹的米勒的母親以及在他進來時就站起來了的女兒打了招呼。
「施特爾希。」
「博羅維耶茨基。」
他們互相握了手,作了自我介紹。
卡羅爾坐下了。
「小姐玩得好嗎?」他問完後,還想說點什麼。
「玩得很好,太好了!」年輕的女人叫了起來。她那像剛剛洗過的嫩蘿蔔一樣的、玫瑰色的圓臉上,現出了一陣強烈的紅暈,這紅暈在她的淺綠色衣裙的映襯下,尤其顯而易見。
她因為害臊,便用手絹把臉遮住。
這時過堂風從門外吹到戲院裡來,於是她母親在她的肩上披上了一條非常好看的花邊披肩,然後依舊打著磕睡。
「你也玩得好嗎?」過了一會,她把她那象細瓷一樣的藍眼睛看著他,問道。這雙眼的睫毛呈金黃色,顯得很明亮。與此同時,她的孩子似的白嫩的嘴也稍微張開了點,她的小臉蛋抬了起來,一看就像剛剛烤熟的麵包似的。
「我也一樣,玩得太好了,挺好,或者說,玩得挺好,太好了。」
「表演得不錯,是嗎?」
「是的,這是業餘劇團演出,我以為你也會參加演出的。」
「我很想參加,可是沒有人請我。」她坦率地說,表示很遺憾。
「請你參加的計劃是有的,可他們沒有敢請,怕遭到拒絕,你要知道上你們家就像上王宮一樣困難。」
「是的1,我對瑪達小姐也這麼說過。」施特爾希插嘴說——
1原文是德文。
「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你現在在我們這裡,就應當先對我說嘛!」
「我沒有時間,並且我也忘了。」施特爾希坦率地解釋說。
於是大家都不說話了。
過了一會,施特爾希咳著嗽,把身子挨了過來。他想說話,可是沒有說,因為他看見博羅維耶茨基有點煩悶,兩隻眼在戲院裡到處張望,瑪達也有點心神不定。她想多說幾句,可是現在,當這個博羅維耶茨基坐在她身邊時,當許多包廂裡的人都在以特別的興趣用望遠鏡望著他們時,她不知道該怎麼說。最後,她開始說了:
「先生會在我們的公司裡嗎?」
「很抱歉,我不得不向你的父親表示拒絕。」
「可是爸爸是指望著你的。」
「我也很感遺憾。」
「我想你星期四是可以來我們這兒的,我對你有一個請求。」
「我願意馬上聽取。」
博羅維耶茨基把頭斜到了她一邊,同時望著楚克爾一家的包廂。
露茜使勁地搖著扇子,很明顯她和丈夫吵起來了。她丈夫一次又一次地把襯衫遮住他的大肚子,同時在椅上舒展著身子。
「我想請您給我點幾本波蘭書讀一讀,這個我找爸爸說過,可他說我蠢,說我只應當管家務和收支。」
「對!對!她對爸爸這麼說過。」施特爾希又嘮叨著。他因為看見博羅維耶茨基在瞅著他,便拿起椅子往後稍微退了一點。
「你為什麼想讀書,你為什麼要這樣?」博羅維耶茨基問得很生硬。
「我願意嘛!」她肯定地回答,「我想嘛,所以我才求教你。」
「這樣你的兄弟定會佔據這棟新的住宅和圖書館。」
她十分親熱地細聲笑了。
「你認為我的看法可笑嗎?」
「啊!因為威廉不愛讀書。有一次當我和媽媽進城裡去時,他生我的氣,把我所有的書都燒了。」
「是的,是的!威廉不愛讀書,他是個游手好閒的人1。」——
1原文是德文。
博羅維耶茨基冷冰冰地看著施特爾希說:
「好!明天我給你捎一張書單來。」
「我馬上就要,馬上!」
「我馬上就可以寫幾個書名,剩下的明天寫。」
「你是個好人。」她高興地說,可是當她看見他的顫抖著的嘴上露出了譏諷的微笑後,她的臉就像芍葯一樣地紅了。
博羅維耶茨基將書名寫在一張和他的紋章包在一起的名片上,遞給了她;和她辭別後,便出去了。
在走廊裡,他遇見了老莎亞·門德爾松,這個真正的棉花大王的名字,簡稱莎亞。
這是一個又瘦又高的猶太人,蓄著一臉真正家長式的白鬍子,穿著一件普通的長大衣,這件大衣總是碰著他的腳後跟。
他總是出現在他推測布霍爾茨可能出現的地方。布霍爾茨是他在棉花王國競爭中最大的對手,是羅茲最大的工廠主,因為這個也是他個人的敵人。
博羅維耶茨基把帽子扯下了點,想要從他身邊走過去,這時莎亞擋住了他的去路。
「歡迎你。今天海爾曼沒來,為什麼?」他用半通不通的波蘭語問道。
「我不知道。」博羅維耶茨基回答得很簡單,因為他很討厭這個猶太人,就像莎亞也很討厭整個非猶太的羅茲一樣。
「告辭了。」莎亞以輕蔑的口吻乾巴巴地說。
博羅維耶茨基沒有回答,他來到了第一層樓的一個包廂裡。這裡全是女人,可是他也遇見了莫雷茨和霍恩。
包廂裡很熱鬧、擁擠。
「我們的小姑娘演得很不錯,是嗎?博羅維耶茨基先生!」
「是的,我沒有去獻花,遺憾。」
「我們有花,等第二個節目演完後,給她送去。」
「這裡太擠,也很熱鬧,諸位女士有伴,我走了。」
「先生呆在我們這兒吧!這樣會更快樂的。」一個穿一身百合花顏色的衣裙,生著一對宛如百合花的臉蛋和眼睛的女人請求他。
「快樂並不一定,更擠則是無疑的。」莫雷茨叫道。
「那麼你走吧,這樣位子就會多的。」
「如果我能去米勒一家的包廂,我就走。」
「我可以給你行個方便。」
「我走,位子馬上就會多的。」霍恩叫道,可是他因看見了一個坐在包廂前排的年輕姑娘表示挽留的眼色,又留下了。
「瑪麗亞小姐,你知道米勒小姐的收入是多少?一年五萬盧布。」
「一個厲害的小姐呀!我也願意做這樣的生意。」莫雷茨嘟囔著。
「你過來點,我有話對你說。」百合花女人嘟囔著,把頭低了下來,因此她那豐厚鬆軟的黑頭髮也碰到靠近她的博羅維耶茨基的額頭上。她用扇子把臉遮住,久久地對著莫雷茨的耳朵輕聲說話。
「你們不要搞秘密活動!」包廂裡一個以巴羅可1姿態出現、年歲最大的女人吆喝道。這是一個很漂亮的、四十多歲的女人,她的面孔光采照人,頭髮又白又厚,眼睛和眉毛都是黑的,那堂堂皇皇的一表人材使人肅然起敬。她是全包廂的領導者——
1原文是法文。
「關於這個新來的男爵夫人,斯泰凡尼亞太太對我說過一些有趣的事。」
「可是不要在大家面前再說這個。」以巴羅可姿態出現的女人低聲地說。
「瞧!瑪達·米勒小姐在用望遠鏡看我們了。」
「她今天很像一隻拔了毛的肥鵝,可是身上卻纏了許多香芹葉子。」
「斯泰凡尼亞太太今天喜歡挖苦人。」霍恩嘮叨著。
「還有那個莎亞的女兒,她自己就有一個首飾店。」
「她甚至可以開兩個首飾店。」莫雷茨插嘴說。他戴上了夾鼻眼鏡,往下看了看門德爾松一家的包廂,那裡坐著門德爾松和他的穿得極為華貴的小女兒以及另外一位小姐。
「那個跛腳的是誰?」
「魯莎,坐在左邊,紅頭髮。」
「昨天到過我店裡,她所有的都看了,什麼也沒有買,就走了。可是我趁機仔細地瞧了她一下,這個女人很醜。」斯泰凡尼亞太太說。
「她很漂亮,是一位天使,什麼是天使,她比得上四位或者十五位天使。」莫雷茨吆喝道,一面很滑稽地模仿著老莎亞的動作。
「太太們,再見!莫雷茨,走吧!霍恩先生留下陪伴太太們。」
「先生們在演完後來我們家喝茶好嗎?」百合花小姐邀請了所有的人,同時瞅著博羅維耶茨基。
「多謝,我明天來,今天不行了。」
「你是不是約好了要去米勒家?」百合花小姐酸溜溜地說道。
「去格蘭德旅館,今天是星期六,庫羅夫斯基一般會來,我和他有很重要的事要商談。」
「有事就和他在戲院裡談吧!他一定在的。」
「他是不上戲院的,你不知道?」
博羅維耶茨基行了個禮後,走了,那個斯泰凡尼亞太太卻感到驚異地一直在望著他。
戲延續的時間很長,因此博羅維耶茨基依然回到了自己的坐位上。但他坐下來後,卻沒有去聽戲,他發覺附近有人在十分神秘地說著什麼:
一件使大家都感到奇怪的事情發生了。這就是在演出時,有人把布霍爾茨的女婿克諾爾從包廂裡叫了出來。他本來是一個人坐在包廂裡,他的包廂在楚克爾一家包廂的對面。然後,羅茲最大的銀行家格羅斯呂克也從戲院裡悄悄地出來了。
有人給格羅斯呂克送來了電報,他拿到後便找莎亞去了。
這些情況人們只不過悄悄地議論著,可是它們象閃電一樣,立刻傳遍了整個戲院,在各種企業的代表人物中,造成了某種看不見的、莫名其妙的惶恐不安。
「發生了什麼事?」人們在詢問著,但一下子找不到回答。
女人們繼續看戲,可是不管是在池座裡,還是在包廂裡,大多數男人都在忐忑不安地瞅著那些大大小小的工業大王。
門德爾松躬身坐著,額骨上戴副眼鏡,不時以其美妙的姿勢撫摸著他的鬍鬚,沉醉於看演出。
克諾爾、全能的克諾爾、布霍爾茨的女婿和繼承人也在留心地看戲。
米勒同樣確未感到他有必要知道別的。他聽到舞台上說出的種種趣話,在放開嗓門大笑,他笑得如此天真,以至瑪達有時也不得不對他低聲地說:
「爸爸!這樣不好。」
「我付了錢,就要快樂一番嘛!」他確實很高興,因此對她這樣回答。
楚克爾不知到哪兒去了。在他的包廂裡,只有露茜一個人,她仍在看著博羅維耶茨基。
恩德·格林斯潘、沃爾克曼、鮑威爾、菲策、比貝爾斯坦、平喬夫斯基、普魯薩克、斯托約斯基等這些小一點的財主和公司代表們感到惴惴不安。那喃喃的說話聲從戲院的一個角落飛向另一個角落,時刻都有人離開座位而不再回來。
人們留心察看周圍的一切,嘴邊露出絲絲疑慮,那愈來愈濃烈的惶恐不安籠罩了一切。
雖說大家都以為發生了什麼大事,可是誰也說不清究竟是為什麼。
這種令人煩惱的氣氛甚至影響到了那些並不害怕任何噩耗的人們。
大家都感覺到羅茲的土地在震動,就和這座城市近來常遇到那種動亂一樣。
只有那些在戲院上層的廉價座位上的人們才什麼也不感覺到,他們總是那樣的興高采烈,不時哈哈地笑著、鼓掌和喝采。
這笑聲宛如從二樓瀉下的一片水浪,像瀑布一樣轟隆隆地響著,灑潑在池座和包廂裡,灑潑在所有這些突然感到心緒不安的人的頭上,灑潑在這些躺在天鵝絨坐位上、身上戴滿了鑽石首飾、自以為有權力、自以為偉大而藐視一切的百萬富翁的身上。
在所有的包廂中,只有博羅維耶茨基在看戲,玩得很高興。
不過,在這個動盪不安的汪洋大海裡,還存在一些可怕的暗礁。這大都是一些波蘭人,他們安安靜靜地坐著,兩眼只管望著舞台,因為他們無需煩惱,他們什麼也不會失掉。
「這是棉花大王!」列昂對博羅維耶茨基喃喃地說,「你看,毛紡廠老闆和另一些人幾乎不動聲色,他們對演戲感興趣,這個我知道。」
「別洛斯托克1的弗魯姆金、羅斯托夫2的利哈切夫、敖德薩的阿爾帕索夫都失敗了!」莫雷茨瞭解這個情況,他說。
這三個人是批發商3,是羅茲幾個最大的貨物訂購者——
1地名,在波蘭。
2地名,在蘇聯。
3原文是德文。
「這對羅茲有多大影響?」博羅維耶茨基問。
莫雷茨又出去了。幾分鐘後他回來時,臉色變得蒼白,嘴歪到了一邊,眼睛十分古怪地閃著光,由於心情激動,他不知道怎樣才能把夾鼻眼鏡戴好。
「還有一個人,敖德薩的羅戈普沃。他們的公司本來都是森嚴壁壘,不可侵犯的呀!」
「當真是森嚴壁壘?」
「羅茲要虧損兩百多萬!」莫雷茨很嚴肅地說,一面努力把夾鼻眼鏡戴好。
「不可能,誰對你說的?」博羅維耶茨基從座位上站起來高聲喊著。坐在他後面的觀眾為了不讓他遮住舞台,開始敲他的座位和噓叫起來了。
「蘭道,蘭道說的,蘭道知道。」
「虧損的是誰?」
「大家都有一點,可是凱斯勒、布霍爾茨和米勒損失最大。」
「沒有人支持他們,就讓他們破產吧!」
「羅戈普沃逃走了,利哈切夫死了,是自殺的。」
「弗魯姆金和阿爾帕索夫呢?」
「我一點不知道,我說的都是電報裡寫的。」
現在,所有新聞已傳遍戲院,大家都知道有關虧損的情況。
這些消息每時每刻都像炸彈一樣在戲院的各個地方開花爆炸。
人們昂起了頭,眼裡放出了凶光,還不斷說著一些尖酸刻薄的話。然後,一些椅子由於被折疊起來,發出了吱啞的響聲,大家急急忙忙跑出門外,打電報和電話去了。
戲院裡因此空了許多位子。
博羅維耶茨基對這個消息也很感煩惱,他自己雖然沒有損失,可他周圍所有的人都會遭受損失。
「你們一點也沒有損失嗎?」博羅維耶茨基問這個在他身邊找到了一個空位子坐下來的馬克斯·巴烏姆。
「我們除了名譽之外,什麼也沒有失掉,羅茲的買賣不靠這種貨色。」馬克斯譏諷地回答。
「羅茲完了。」
「溫暖的季節就會來到。」
「是的!是的!消防隊會有事幹了。」
「天氣會暖和的,春天快要到了。」
「煤這樣貴,天氣也該暖和了。」
「你在說笑話了,反正這不用花錢。」
「情況就是這樣,一半的人折斷了腰,另一半人賺了錢。」
「誰摔得最厲害?」
「布霍爾茨、凱斯勒、米勒。」
「誰如果倒下,他將再也爬不起來。」
「讓他們去倒霉吧!這對我無妨。他們有沒有錢,和我的買賣沒有關係。」
博羅維耶茨基和莫雷茨互相交換了意見,提出了疑問,擺出了數字。他們在猜測,在嘲諷。他們的眼裡露出了滿意的神色,為別人的破產而興高采烈。
「馬耶爾要賠整整十萬盧布?」
「這對他的大肚皮是個大打擊,他會把馬賣掉,以後要步行了,他馬上會瘦下去,不需去馬利安1休養了。」——
1捷克著名的療養地。
「他還會廉價出賣家裡的各種鑽石首飾。」
「沃爾克曼也會這樣幹,他的行動很快。」
「羅伯特,你現在可以向他的女兒求婚了,他們不會把你趕出門外的。」
「讓她再等一等吧!」
池坐裡人聲鼎沸。
工業大王們卻仍然安安穩穩地坐著。
莎亞的兩隻眼睛沒有離開台上的女歌手,等她唱完後,他是第一個喝彩的。然後,他和魯莎低聲說話,輕輕地摸著鬍鬚,望著那靠在包廂欄幹上正在向博羅維耶茨基點頭的克諾爾。
卡羅爾在劇場第一輪休息時就來到了克諾爾跟前。
「你聽說沒有?」
「我聽說了。」克諾爾開始數著一些公司的名字。
「愚蠢。」
「愚蠢,一個羅茲就要賠損兩百萬盧布?」
「要賠損的不是我們,不久前巴烏爾來過這兒,他說,他要賠損一萬多元。」
「戲院裡有人說羅茲要賠損五十多萬。」
「這是莎亞散佈的謠言,因為他自己要賠損這麼多。一個愚蠢的猶太佬。」
「總而言之,在羅茲所出現的情況是正常的,公司會像蒼蠅一樣全部死掉。」
「但願所有的人都死光,這和我們有什麼關係。」博羅維耶茨基冷冰冰地說,一會兒仔細看著自己那雙緊握著的手,一會兒瞇瞇眼睛,盯著鑲在他左手戒指上的閃閃發光的鑽石。
「我對你說,是把你看成我們的人,看成朋友。你知道誰會因為這次賠損而垮台嗎?」
「誰都不會。」
「這不要緊,反正是要賠不少,究竟有多少,我們明天看吧!明天會是一個快樂的禮拜天。」
「真是不幸。」
「對我們的公司來說並不這樣。你想,破產的是誰?棉花企業。留下的是誰?我們、莎亞、還有一些人。這個猶太人之間的卑鄙下流的競爭使他們死掉了一半,或許都會死掉,他們這是把自己毒死。可是我們一個時候就會輕鬆點了。我們可以生產一些他們雖生產過但對我們來說卻是新的產品,這樣我們就有更多的東西出售了。這還是小事,無關緊要。如果他們要完蛋,就讓他們完蛋吧!如果他們要燒自己的工廠,就讓他們燒吧!如果他們要欺騙,就讓他們去搞欺騙吧!我們總能站得住腳。這也沒有什麼了不起,還有比這重要得多的事,你不久就可以看到,在要賠損的棉花公司中,一半是可以恢復的。」
博羅維耶茨基看著克諾爾,感到有點不耐煩了。他不喜歡他,不喜歡他那由於有幾百萬家財而自以為十分了不起。
克諾爾是僅次於他岳父的最大的暴發戶。在羅茲所有的暴發戶中,他最有知識,受過良好的教育,在交往中他和藹可親,可是他也最冷酷無情,最能利用他的廣泛影響剝削勞動和人們。
「你明天到我們這兒來吃午飯吧!我以我父親的名義請你。可是現在請你看一看幾點鐘了,我因為不能讓人看見我急著要去什麼地方,不便看表。」
「差幾分鐘十一點。」
「特別快車幾點去華沙?」
「十二點半。」
「我現在還有時間,我必須告訴你,為什麼這些關於破產、關於羅茲虧損二百萬的消息對我來說並不重要,這是因為還有重要得多的……」他突然中斷了話題,「我可以去告訴那個貴族嗎?」
「我以為可以,可是我不瞭解這個聯盟的情況……」
「你馬上就會知道的。你是我的朋友,我們任何時候也不會忘記你支持過我們的印染廠,對這我們看在眼裡。」
「一年讓你們賺一萬盧布。」博羅維耶茨基譏諷地說。
「你看,一小時前,有人給我送來了從彼得堡來的電報,事情很重要,說我必須馬上走,並且要完全保守秘密。」
克諾爾急急忙忙說完了話,但卻沒有說他想要說的話,因為博羅維耶茨基的冷冰冰的和懷疑的眼光阻住了他。這眼光好像把他刺穿了一樣,使他感到忐忑不安。於是他理了理領帶上的小別針,看著對面的包廂。
「這個楚克羅娃是個漂亮的女人。」
「她有許多好看的鑽石。」
「這麼說你明天去老布霍爾茨那裡?」
「一定去。」
他那裡有一筆特別的生意。你馬上要走了,因此我求你一件事:請你告訴我的車伕,叫他等我,準備去普熱亞茲德。好!再見,幾天以後回來。要保密,博羅維耶茨基先生!」
「絕對保密。」
博羅維耶茨基在告辭時感到很失望。他覺得克諾爾沒有把所有的都告訴他。
「電報上說的是什麼消息?他為什麼要走?為什麼他不告訴我?」他一面想著,一面陷入了那盲目的猜想和推測之中。
他沒有等幕落下就出去了,可是過一會兒他又從街上回到了戲院,並且來到楚克羅娃的包廂裡。
「我以為你已經把我忘了。」她以責備的口吻說,用一雙美麗的大眼睛盯著他。
「這可能嗎?」
「對你來說,什麼都可能。」
「你對我的責備表現了你對你的朋友、也是你的敵人的信任。」
「這和我有什麼關係,我看見的只是你走了。」
「可是我又來了,我必須回來。」他喃喃地說。
「回戲院,你忘了什麼東西?」
「到你這兒來。」
「是嗎?」她的聲音拖得很長,她的眼裡顯出了快樂的神色,「你從來沒有這樣對我說過。」
「可我早就想這麼說了。」
她用她的眼光親吻著他的臉龐,使他感到似乎有一陣和煦的清風在他嘴上吹過。
「你和韋爾特先生坐在一起時談過我,這我知道。」
「我們談過你的鑽石。」
「這樣美麗的鑽石在羅茲別的女人都沒有,是嗎?」
「除了克諾爾夫人和男爵夫人外。」博羅維耶茨基帶挖苦地說,他笑了。
「你們還說了些什麼?」
「說你很漂亮!」
「你和我開玩笑吧。」
「我不能拿我愛的人開玩笑。」他用壓低了的嗓音說,同時抬起了她的一隻垂著的手。可是她很快就掙脫出來,把一雙睜得很大的眼睛掃視著四周圍,好像以為博羅維耶茨基的這些話是沖大廳裡講的。
「告辭了。」博羅維耶茨基說著便站了起來。他覺得他做了蠢事,他怨恨自己沒有做好準備就這麼直統統地對她說了,而她就像給他打了一針麻醉劑似的。
「等一等,我們一起走吧!」她很快說道,同時收好了披肩、糖果盒、扇子準備要走。
她在穿外衣時沒有說話。
博羅維耶茨基不知道說什麼才好。他只是看著她,看著她那時刻改變神色的眼睛,看著她那勾畫得十分美麗的肩膀,看著她那相互舔著的兩片嘴唇,看著她那生得極為漂亮的體態。
當她把帽子戴上後,他把她的斗篷遞給了她。她於是稍微退後了點,想讓他拉著她的胳臂,可是這個動作卻正好使她的頭髮碰到了他的嘴唇上。博羅維耶茨基也後退了一步,因為他感到他的嘴彷彿被燙了一下;而她則由於失去了依靠,身子就落入了他的懷抱。
他立刻抱住了她的肩膀,吻著她的脖子。她的脖子由於這貪婪的吻也感到十分緊張而收縮起來。
她低聲地叫著,一個勁兒往他的懷裡鑽去,他的全身在她的重壓之下也站不穩了。
可是她又馬上掙脫了他的擁抱。
她的臉象大理石一樣蒼白,她的呼吸也很吃力,在她閉著的眼皮下閃出了一道道炯炯目光。
「你領我去上車好嗎?」她雖然說,卻沒有去看他。
「就是跟你走遍世界,我也願意。」
「請你給我扣上手套!」
他正要給她扣時,卻找不到手套上的扣子,也沒有發現扣眼,就像在她沒有看著他時,他同樣無法找到她的視線一樣。她將一隻胳臂靠在牆上,然後稍稍扭過頭來,把另一隻手放在他的手中,那塗滿了胭脂紅的嘴唇上還露出一絲怪異的微笑。有時,她突然週身不停地顫抖起來,因此只好緊緊靠著牆壁,一道可怕的陰影便從她的臉上閃過,最後消失在嘴唇的一角。
「我們走吧!」博羅維耶茨基給她扣好了手套,低聲地說。
他把她帶到了馬車旁邊,扶她上車後,拉著她的手,熱情地吻了,還說道:
「請你原諒我,原諒我的一切。」
她沒有回答,只管使勁把他往馬車里拉;他也不暇思索就跳上了車,吱啞一聲把車門關了。
馬把蹄子往後一蹬,就走了。
博羅維耶茨基對於這時候所發生的一切,感到極為煩惱。他還沒有來得及仔細考慮這是這麼回事,而實際上他現在根本不會思考,只知道她在他的身旁;而她則緊依在車子的一個角落裡,距離他遠遠的。博羅維耶茨基聽到了她的不均勻的急促的呼吸聲,有時他還看見街上的路燈把她的臉和那雙對空望去的大眼睛照得閃閃發亮。
博羅維耶茨基為了使自己保持鎮靜,在車伕的身上敲了敲,想叫他停車,自己也不由自主地找著門的把手,他想打開車門,乾脆跑掉,可是他既沒有力量,也沒有勇氣。
「對這一切,你可以原諒我嗎?」他慢慢地說,又找起她的手來。但她已經把它藏在斗篷下了。
她沒有回答,同時盡量把身子蜷縮在斗篷裡,好像要竭力克制她投身於他的懷抱的強烈願望,把自己關閉起來似的。
「你能原諒我嗎?」他挨近了她,再一次低聲說。
博羅維耶茨基週身索索發抖,他沒有聽到她的回答,因此說不出更多的話,只能低聲地、深沉地喊著:
「露茜!露茜!」
她也感到渾身戰慄,因此把她已從肩上掉下來的斗篷扔到了一邊,隨著一聲深沉的沁人肺腑的呼叫,便投入了他的懷裡。
「我愛你!我愛!」她喃喃地說著,滿懷激情地抱住了他。
他們的嘴合在一起了,盡力地、久久地吻著。
「我愛你!我愛!」她滿心歡喜地重複著這句甜蜜的話,由於激動,也使勁地親著他的面孔。
她因為早就感覺到缺乏親吻、缺乏溫存和愛情的痛苦,所以現在一旦有了,就不去再想別的,也不會記得別的,而只有親吻。
「你現在什麼也不要說,不要說!我要一個人說,我要不停地喊著我愛你!我可以向全世界不斷地說這句話。對我來說,什麼都一樣。我知道,別的女人也在愛你,我知道你已經有了情人,可這和我有什麼關係!我愛你,並不是為了叫你也愛我,並不是為了以此求得幸福,這都不是,我只是愛你,愛你,別無他求。我必須愛你,正像每一個人都需要有愛情一樣。你對我來說就是一切,你如果願意,我可以跪在你的面前。我將真心誠意地永遠地對你這麼說,一直到你相信我,也開始愛我。我不會裝模作樣,我沒有你,沒有愛情,就活不下去。我愛你,我的先生呀!你是我唯一的。」
她說得很亂,也很快,好像她的神志不清。
她用斗篷遮著身子,可又馬上把它放下,自己也離開了他,不說一句話,感到全身就像火燒著了一樣。過一會兒,她又把他抱住,緊緊地挨著他,吻他。
博羅維耶茨基被他自己那象發了狂似的爆發出來的感情所控制。這愛情的巨大魔力,和她的象火一樣燒在他身上的話語和親吻使他陷入了迷茫,使他神魂顛倒。他自己也激動起來了,他也和她一樣變得發狂了。
他給了她許多親吻,因此她雖然靠在他的手上,也全身無力了,有時就像死了一樣。
「我愛你,露茜,我愛你!」他不停地嘮叨,連自己也不知道說的是什麼。
「不要說了,吻我吧!」她異常激動地叫喚道。
她的嗓音一會兒中斷,一會兒像一陣倏然而至的暴風雨,一會兒好似由於愛情的衝動而爆發的哭泣,一會兒有如唱著這首充滿激情的「歌上的歌」。
「我幻想過這樣幸福的時刻,我多少日月想戀過你,我多少年在等著你,我為此受了多少痛苦的折磨。你吻我吧!使勁地吻吧!啊!我現在可以心甘情願地死去了。」她粗聲粗氣地叫喊著。
馬車慢慢行駛在一條沒有鋪上磚的泥深路爛的街上。這裡連路燈也沒有,只有車燈在那很厚一層活動鬆軟的泥濘上不斷灑下黃色的光圈,把泥濘濺潑在馬車的窗玻璃上。
在這條街上,既沒有人走,也不見車行。它的兩面被高大的籬笆圍住了。籬笆外有許多建築用的木料,成四角形地大堆大堆地放在那裡,還聳立著一些煙囪,因為在羅茲的這一帶有不少工廠。
一些看守倉庫的大狗沖馬車發出了沉悶的吠叫聲,可以聽到它們如何衝撞著大門,用爪子拚命抓著門坎,可是它們卻上不了街。
他們對這並沒有察覺,也沒有聽見,因為這一見鍾情的愛、使人頭暈目眩的愛攫住了他們,他們沉溺在愛的巨浪中。
「露茜!」
「吻我。」
「你愛我嗎?」
「吻我。」
從他們的燃燒著的胸中,吐出的只是這樣的話。
「娶我吧!卡羅爾,娶我吧,永遠地娶我吧!」
他們來到了目的地後,也不知道自己該下車了。
馬車停在座落在市郊小樹林邊的楚克爾的住宅門前。
「到家裡來吧!」她用力握著他的手說。
博羅維耶茨基習慣地把第二隻手伸進了藏有手槍的提包裡。
「叫奧古斯特等你一下。」她對車伕大聲地叫著。
「來吧!家裡沒有人,他已經走了。」她著重地指出道,「除僕人外,家裡沒有任何人。」
在僕人把門打開後,她鬆開了他的手。
「把東客廳裡的燈點燃!馬上送茶來!」
等僕人走遠了後,她馬上撲在他的脖子上,狂熱地吻著他,然後把他推進一條鋪著地毯的紅漆走廊裡。
「我馬上就來,我愛你!」她站在他的後面喊了一聲,就不見了。
博羅維耶茨基慢慢脫下了上衣。他把手槍放在禮服的兜裡,走進他面前開著的一扇門後,來到燈光照得不很亮的客廳。
廳裡白色的地毯是羊皮製成的,毛層特別豐厚和鬆軟,走在上面聽不到腳步聲。
「這完全是一次浪漫蒂克的冒險呀!」他說完後,因為感到非常疲勞,便躺倒在一張波斯式的烏木椅子上。這張椅子雖然沒有扶手,上面卻鑲著各種金銀飾物。
「一個有趣的女人,一個有趣的場面呀!」他一面想著,一面環顧客廳的四周。
客廳佈置得十分豪華,就是見識過羅茲最富麗堂皇的住宅的人看到了它,也會表示驚異喝彩的。
它的牆上掛滿了鮮艷的黃緞子,上面密密層層繡著許多淡紅色的丁香花枝椏,佈局十分巧妙。
在一個繫著綠帶子的黃色的華蓋下面,放著一張又大又寬的沙發,它整整佔了一堵牆長的地方。那華蓋就像一個帳篷,是用一些金斧支撐起來的。
在華蓋下面掛著一盞燈,它的燈罩分別由黃、紅、綠三色玻璃拼成,向周圍射出昏花的燈光。
「投機商!」博羅維耶茨基不高興地幾乎表示敵意地說。他對這裡的奢華擺設是討厭的,可他仍然看得入了神。一些東方日本式的奇形怪狀的昂貴的傢俱擺放得雜亂無章,它們眾多的數量在一個這樣大的房間裡本是適合的。
一堆堆中國式的色彩鮮艷的緞子枕頭被扔在沙發和白色地毯上,上面顯現出許多污點,好像被塗上了顏料一樣。
龍涎香1、波斯紫羅蘭2和玫瑰的香味混雜在一起,充斥了整個房間——
1原文是阿拉伯文。
2原文是法文。
在牆上,一些明晃晃的、非常珍貴的東方式武器被掛在一個又大又圓的薩拉秦盾牌的周圍。這個盾牌是鋼製的,上面還鑲嵌著許多黃金飾物。盾牌磨得挺光,就是在朦朧的燈光下,也顯得明亮,那鑲嵌在它周圍的金飾物、一排排紅寶石和白色的紫晶燦然閃灼,彷彿在燃燒。
在一個角落裡,在一把大的孔雀翎扇子的前面,立著一尊金佛像,它盤著腿,表現出陷入沉思的姿態。
在另一個角落裡,還有一個銅製的日本花籃,它被支承在一些鍍金的龍的上面,花籃裡盛開著雪白的杜鵑花。
「百萬富翁的闊排場。」博羅維耶茨基又想道。他的藝術鑒賞力很高,富於美感,尤其是因為他對如何調色進行過專門研究,他的美感是極為豐富的。
「夫人有請經理先生。」一個剃光了頭的老僕人對他喃喃地說,同時拉開了那副沉重的門簾,這是一副黃天鵝絨的門簾,上面還畫著菊花。
「啊!尤澤夫在這兒?」博羅維耶茨基一面走,一面問道,因為他在別人家裡見過這個僕人。
「我在幫這些猶太人搞拍賣。」尤澤夫低聲地說,向他鞠了一躬。
卡羅爾只笑了笑,隨即來到了餐廳。
露茜還沒有來。
他只聽到其他房裡有人在叫喚,這聲音是隔牆傳過來的,聽不清楚。
「這是什麼?」博羅維耶茨基聽到後,不由自主地問道。
「夫人在和一個侍女談話。」尤澤夫解釋說,可是臉上的表情卻十分冷漠,帶著鄙夷的神色。博羅維耶茨基注意到這個後,就沒有再問了。
僕人走後,他開始張望著餐廳的四周。這裡的傢俱擺設得好看,但表現出羅茲的俗氣。橡木壁板遮住了牆壁的一半;一個布列塔尼1式的餐具櫥是用黑色的胡桃木做的,隔板上放著許多銀的和瓷的餐具。在一張大的桌子周圍,擺著許多古德國式的、雕刻得十分別緻的橡木凳子。那張桌子在一盞像一簇金香花狀的吊燈的照耀下,顯得亮堂堂的——
1地名,在法國。
桌子上的一邊已收拾好,準備用茶。
博羅維耶茨基已經等得不耐煩了,便坐了下來。這時他看見地上有一張紙,於是把它拾起,放在一個地方後,不由自主地瞥了它一眼。
這是一份用布霍爾茨公司的密碼寫的電報,這種密碼只有在非常緊要的情況下才用的。
博羅維耶茨基認識這個密碼,感到十分驚奇。
「這電報是幹什麼用的?」
博羅維耶茨基翻開了電報紙,地址是布霍爾茨——羅茲,下面他就毫無顧忌地讀起來了:
「今天在會議上做出了決定:運往漢堡和的裡亞斯特的美棉的關稅要提高到每普特二十五戈比金幣。兩星期後實行。一星期後公佈。」
博羅維耶茨基將電報收藏在衣兜裡,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他的心情異常激動。
「一個可怕的消息呀!半個羅茲就要塌了。」他喃喃地說道,現在才明白原來這個消息克諾爾一點也沒有告訴他,克諾爾不信任他。「克諾爾已去漢堡買儲備棉,他只要來得及,會把所有的都買掉,他要把許多小企業主壓倒。這是一筆多麼好的生意呀!現在要的是錢,要去買!哎呀!」博羅維耶茨基想著,一種狂熱的急躁情緒,一種企圖通過得到這一消息的機會大發橫財的不可遏制的願望在他的胸中燃燒起來。
「錢!錢!」他從椅子旁走過,一面想一面呼喊著。
他的眼裡由於焦躁而閃灼生光,他的全身因過分激動而戰慄起來。他想他的第一個行動應當是到城裡去,找莫雷茨,和他商談這筆生意。如果這時不是露茜走進來,不如說來到餐廳,撲在他的脖子上,他就會完全被他的激動情緒所控制。
「你久等了,請原諒我,因為我要換衣服。」
她吻了他後,用一個輕巧的動作給他指明了在她身邊的座位。這時候僕人進來了,沏上了茶。
但她卻安心地坐不住,時刻要走到餐具櫃那兒,把各種好吃的東西都拿來,擺在他面前。
她穿的是一件米黃色的緞子睡衣。它的兩個袖子都很肥大,袖口縫上了乳白色的花邊,袖身繡著一行綠松石的圖案,整件衣只用一條金黃色的帶子給繫起來。
那披在腦後的一大把頭髮被捲成了一個希臘式的髮結,上面還插著一些鑽石梳子。
她在戲院裡就戴上的那副鑽石項鏈,現在看起來好像一道五顏六色的彩虹,在她的脖子周圍放出燦爛的光輝。她不時還把她的兩隻白皙輕盈的小手從衣袖裡伸出來,放在他的肩膀上。
真是迷人極了。可是博羅維耶茨基卻對這連一半也沒有察覺到,他對她的每聲回答都很簡單,只顧急急忙忙地喝茶,一心想著如何盡快離開這裡。
電報上的消息象火一樣地燒著他。
露茜感到很不耐煩了,因為她看見那個僕人好像沒有睡醒似的老不走開,她表示怨恨地望著那個僕人,一面使勁地握著卡羅爾的手,使他痛得幾乎要喊出來了。
「你怎麼啦?」她發現了他的慌亂之後問道。
「我很幸福。」他對她用法語說。
兩個人開始談話,可是他們的談話時而中斷,就像一塊舊布被人使勁地拉著要把它扯斷一樣。
對她來說,那僕人是個妨礙。可是他在這裡卻感到煩惱,壓抑,因為當關稅將由八戈比漲到二十五戈比時,他作為一個重大秘密的掌握者,卻不得不坐在這裡。
「我們到客廳裡去吧!」她喝完茶後,低聲地說。
她用她那雙明亮的眼睛望著他,這雙眼裡閃出的一道道奇妙的光華彷彿把她絳紅色的嘴也照亮了。博羅維耶茨基本想起來和她告別,這時候只好向她點了點頭,跟在她後面。
他無法抵抗她的魅力。
只要他們兩個人在一起,她就能以她的火一般的熱情和近於狂暴的行動來控制他。可是這只能在一個很短的時刻,因為當她帶著難以形容的喜悅心情吻他時,當她撲在他的膝上擁抱他,向他吐出從她激動的內心中爆發出來的語無倫次的話語時,當她由於被自己的感情力量所控制而變得瘋狂時,他想的卻是棉花,卻是莫雷茨在哪裡,卻是哪裡可搞到錢去購買棉花。
他也給她回敬了親吻,表示了溫存,有時還對她說幾句表示愛慕的熱情的話,可這幾乎都是做做樣子,與其說有幾分真心實意,還不如說這是他的適應環境能力的表現,因為他的心思在這個時候想的完全是另外的事。
她雖然近乎瘋狂,但憑她的直覺,卻也會體驗到那些熱情奔放的人們是怎樣表露感情的,認識到在他們的身上是存在著什麼的。這時候,她自然把卡羅爾也看成是這些富於熱情的人中的一個,因此她以為,不管是為了表示對他的愛,還是為了獲得他對自己的愛,她都應當盡量表現她的熱情,表現一個在熱戀中的女人、一個作為奴隸的女人的全部魅力。對她來說,即使她的這個主人、這個統治者打她、她也會把這看成是一種幸福而欣然領受,用自己感情的力量去征服自己所愛的人乃是最大的幸福。
她終於取得了勝利。
因為博羅維耶茨基終於忘掉了工廠、棉花、關稅、忘掉了整個世界。他雖善於在表面上保持冷靜,善於在各種細微末節的生活場面中控制自己,但這時候他也以他的全部熱情投身到戀愛中去了。
他覺得自己好像被捲進了一陣暴風驟雨之中。一種既有煩惱又有歡樂的感情使他無法平靜下來。
「我愛你。」她不停地叫喚著。
「我愛你。」他在回答時感到這是他生活中第一次把這個在人類字典裡最有欺騙意義和最有受騙意義的辭彙十分誠懇地說出來了。
「把你說的給我寫下吧!我親愛的,給我寫下吧!」她以孩子似的固執請求他。
他拿出了名片,不斷吻著她的紫羅蘭色的漂亮的眼睛和殷紅的嘴唇,寫道:
「我愛你,露茜。」
她把名片從他的手中拿了過來,讀完後,在上面吻了幾次,然後藏在她胸前的衣內,可是過了一會她又把它拿出來,讀著,一忽兒吻著它,一忽兒又吻他。
最後,她仔細看著那名片上的紋章問道:
「這是什麼?」
「我的紋章。」
「什麼叫紋章?」
他盡量清楚地向她作了解釋,可是她仍然沒有聽懂。
「我不懂,這於我毫無關係。」
「那麼什麼才和你有關係?」
「我愛你。」
然後用她的吻堵住了他的嘴。
「你看,我什麼也不知道,我愛你,這就是我的理智,還要什麼別的呢?」
在這萬籟俱寂的夜中,他們久久地坐在這間客廳裡,外界的任何音響都未能透過牆壁和壁紙傳進來。這兩個沉溺於愛中的人兒,就好像被縈繞在他們上面的歡樂的雲霧所包圍,好像完全失去了自由和力量。在這裡,到處可以聞到撲鼻的香味,可以聽到他們的吻聲,他們在激動中的說話聲和客廳裡的絲緞的沙沙響聲,可以看到象濛濛細雨一樣愈趨微弱的紅綠寶石色的燈光和壁紙、傢俱的模糊不清的顏色。這些顏色一忽兒隱隱約約地現出光彩,一忽兒在燈光照耀下,似乎不停地左右跳動,似乎在客廳裡慢慢地移動。然後,它們便在房裡散開了,同時在愈趨濃密的黑暗中失去了自己的光彩。這個時候,只有那尊佛像卻仍在奇妙地閃閃發亮,在它頭上的一些孔雀翎的後面,還有一雙眼睛在越來越悲傷、越來越神秘地望著它——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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