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文 / 崔秀哲
靈魂之血(短篇小說)(1)
我是神。
「匡當」從遙遠的地方傳來鐵窗關閉的聲音,那聲音拖著緩慢的腳步,通過走廊狹窄的空間,消失在神秘的遠方,給人們留下淒涼的餘韻。
這就是我現在所停留的地方,四面的牆上都有一平方米左右的鐵窗,冰冷嚴峻,強烈地樹立在我的世界中。
我是神。
我有著可以左右人類生命的能力和權限。
1995年2月17日下午4點14分,徐由植律師停止了呼吸,這正是我做出的決定。
但我並不是那種隨意或衝動地決定某個人壽命的神。每個人出生時都有他自己的命運,不會因為他的善良而延長他的生命,也不會因為他的可惡而縮短他的生命。我只是在看守人類命運之網的編織,將那些會產生危害或再不能編織的人剔除,保證命運之網能順利地編織下去,至於編織的快慢,花式等這類的事情則要靠人類自己看著辦。
當我注意徐由植時,正是在他的律師事務所準備開業,發送《開業典禮請柬》的時候,我看到了他的命運將要結束的信號。我拿到了他那在人們之間傳來傳去的請柬,它是用金箔修飾的。我看著裡面的文字,在回味中,那些文字好像變成了用靈魂的血寫成的。它的內容大概如下:
律師開業致辭
過去的兩年裡,我在法學博士金煥壽的律師事務所作為律師積累了經驗,這次將成立自己獨立的律師事務所,特此致敬。
我先後就讀於守成橋東國民學校、守成中學、守成高中(29屆)、法律大學(81學號)、同大學行政大學院(84學號),1987年通過法律資格考試,經過法律練修院(19屆)的學習和修煉之後,在第一軍司令部和第五軍團服兵役。
真心感謝那些為我今天成長為律師,給過我許多幫助的人,以後我也將盡全力從事民事、刑事、家事、行政、租稅、金融、保險、勞動等各領域的全盤法律業務,望能繼續給予支持。
1995年2月律師徐由植拜上
然後在這些字句旁邊,「邀請」的抬頭下寫著:「望平時一直關照的前晚輩、同事、親戚肯賞臉參加這次簡單的賀宴,本人將不勝感激!」然後寫明辦公室的地址、電話、傳真以及詳細的賀宴順序,另還有指明辦公室地址的簡略地圖。
這張請柬是他從過去到現在的簡歷,是他人生的縮影,但我知道他的將來將是空白,因為我要給他的生命畫上句號,而這是我必須要做的事。對他而言,如此詳細地記載了他自己經歷,也許他也有同樣的想法,他的開業典禮就是他將要結束這些經歷的時候。
那天在下午1點30分,我親自在那裡現身了。通常我都會派遣被人類稱為陰間使者的神出來,將某人送往死亡之路。但這次我想自己親自來執行,就像好久沒有出庭的律師或審判官有時候會覺得無聊,偶爾出庭一下一樣。
在宴會廳的外面就可以看到廳內有幾十個人在湧動。我走向入口,在入口處第一眼就認出了徐由植,但他肯定不會認識我,我的穿著並不惹眼,但和這種場合很般配。
我在來賓留言板上用韓語簽了「徐由信」的名字,他彎腰向我敬禮。我主動上前和他握手,他顯然不認識我,口中卻說道:「感謝您賞臉!」我也鄭重其事地回了禮。我看了看他的臉,在他那文靜而溫和的臉上隱藏著不滿和焦慮的神色。我是神,理所當然地能看透他的內心想法。於是我馬上知道了他不滿和焦慮的其緣由:他對今天這個會場裡的室內裝飾和為賓客所準備的食品感到不滿,又因為本來約好的重量級人物到現在還沒有到場,而且來賓也沒有預料的那麼多,正是這一點特別讓他感到焦慮不安。
我不由得對他產生了憐憫之心:他絲毫沒有預感到自己將馬上會死去,在死亡面臨的時候,他卻為了這些瑣碎的事而苦惱,即使這裡佈置得更豪華,有更多的人光臨,用更好吃的食物滿足人們的味蕾,但面對死亡,這些又有什麼意義呢?來賓越多意味著目擊他突然死亡的人越多,尤其是在這種豪華場合,物質上不可置疑的豐富,相對他短暫的生命,人們只會更加感到惋惜而已。
靈魂之血(短篇小說)(2)
這時站在他旁邊的胖小伙子向我點頭,伸出手說到:「我是和徐律師一起工作的伊東鶴,請多關照!」我握了握他的手,回了禮。他的手暖乎乎卻乾巴巴的,我感受著他的體溫,也感知到了他那已注定的命運:雖然會經歷無數的挫折,但會健康,平安無事地延續著生命,還要過四十多年之後他的生命才結束。
我走進了會場,室內靠裡面的位置上佈置著一個小的演講台,檯子前面的桌子上有為此次派對準備的食物,用蓋子蓋住了。我注意到來賓們大多數都穿著正裝,於是我漫步在來賓之間,觀察著每個人,想知道他們跟徐由植是什麼關係,此時正以什麼樣的心情坐在這裡。讓我吃了一驚的是:我發現其中還有不少人是徐由植的敵人。
首先,我注意到一個在角落裡的年輕女子,她渾身上下衣著乃至皮鞋都是黑色系的,這種與現場氣氛完全不協調的裝扮顯然是故意的。我馬上感覺出她是徐由植以前的情人。在她的腦子裡充滿了自虐性的悲傷和兇惡的攻擊傾向,她臉色發黑,但還是強忍著內心的怨恨和報復心,用冷冰冰的眼光望著人群,而且她的眼神時常會飛到徐由植旁邊。
這時我才發現自己對處理這次任務想得太簡單了,對現場情況掌握的資料太少。我剛才在路上的時候,還一直想著用什麼樣的方式讓徐由植死去,但由於不清楚現場情況,一時想不出恰當的方法。按著我處理此事的慣例:我不想在公眾場合發生意外,那會造成其他無辜的死亡;也不想安排強盜闖進來,那也會造成同樣的混亂;更不想讓當事人在那一刻發生精神錯亂,從窗口跳下去。我希望他們能死得明明白白。
因此在我看到那個女子之前想到的辦法,頂多就是讓食物卡住他的呼吸道,或心臟發作之類的自身原因。但現在真實地看到當事人後,發覺他身體很健康,尤其是心臟非常健康,吃東西也不是狼吞虎嚥,很急的樣子,看來我的假設是不成立的。我正為怎麼讓他結束自己的生命而猶豫不決的時候,我突然想起來,為了以防萬一我身上帶了一把刀。那麼我可以這樣做:如果可以,把那把刀握在某個人的手裡,然後由那個人去刺死徐由植。誰能行呢?事務長伊東鶴呢?就是剛才站在徐由植身邊的胖小伙。雖然他的嘴角帶著和藹的微笑,但我可以看得出,他和比自己小的徐由植之間的關係並不是很愉快。可是他的命運中是不會發生這樣的故事的,我不應該改變他的命運。所以我不得不另找其他適合的人。
也就在這時,我突然地發現了徐由植的舊情人,才知道自己處理這類事情還不夠沉穩:要知道來賓當中肯定會有他的敵人。這樣想的話,徐由植所流露出的焦慮不安,也許是因為他舊情人的出現,或其他意想不到的敵人在這裡現身的緣故。
沒有考慮到這一點是我的過失,神的過失。但神的過失即是神的意思。屬於天意,人類不是經常把神的過失掛在嘴上嗎?
我仔細地觀察了那個女子,並查看了她的背景以及她和徐由植之間發生的一切事情。她叫李仙珠。人類社會之中經常發生的陳舊而又老套的劇幕在他們之間也上演了:徐由植雖然聰明絕頂,但家境貧寒,因為學校有獎學金好歹讀完了大學,但問題是畢業後沒有資助的日子。他連續參加了兩次司法考試,卻都失敗了。然後為了爭取時間,他沒有去參軍,那按國家規定他就必須是要再念研究院,可是對他來說,進研究院的問題不只是學費的壓力,還有進學習所起碼的經濟條件一點都不具備。這時他遇見了李仙珠,一個生長在中產階級家庭裡的女人。仙珠在大學畢業後就找到了工作,遇見徐由植之後,就開始為他過著艱苦的生活。突然有一天,她發現徐由植是那種為了實現人生的目的而不擇手段的人。她對他們之間的關係產生了懊悔,並害怕如果自己一直停留在他身邊,將會被他野心的陰影歪曲並傷害。她猶豫了很久,最終把自己的心情和想法向徐由植透露出來。徐由植那時表現出對自己的極度憤慨,並且執意纏住她,導致李仙珠放棄了離開他的念頭。結果第二年徐由植的考試終於合格了,這時他才如釋重負地拿她當時說的話當話柄,開始奚落李仙珠。作為神,我現在可以清清楚楚地再一遍聽到他當時對她所說的話:
靈魂之血(短篇小說)(3)
「那時我全身心地投入到學習中,無暇顧及自己生活的時候,你卻給我帶來了難以忍受的痛苦。我的經濟已陷入絕境,你卻面對這樣狀況的我,說你和我之間的關係要重新考慮!為何只讓你看到我依賴你的這一面等等。你這好比逼著走獨木橋的人讓路。當時我別無選擇,所以只能粘在你身上。但事實上這是為了報復你:如果那時放走你的話,我的報復不會滿足,我只有把你放在身邊進行報復,親眼看著你痛苦的樣子,我才能滿足。」
這些話足以讓她感到羞恥,使她感到自己的確是犯下了個錯誤,並且是個大錯誤,她沒有資格去索求自己為愛付出的代價。然而她萬萬沒想到是他最終會拋棄她。在他講完那番話後,有一陣子他們之間很少見面。每次的見面都是敵視和爭吵,但她還期待著他們的和解。在遙遙無期的等待中,她卻等到了他和其他女人閃電結婚的消息。
從此她時常停住手裡的活,茫然地望著前方發呆,陷入無邊無際的沉思裡。她發現這一切都是早已預謀的,是徐由植周密計劃的,他只是利用她所創造出的窄小的縫隙強行地鑽了進去,完成自己的目的而已。她不停地在腦子裡回想著這些事情的經過,每當想到他,腦海裡就會浮出「報復」兩個字,而且就會像空谷回聲似的,不停地在迴盪。日積月累,這兩字已經變成了聲音,變成了她自己的聲音。當她偶然從徐由植的朋友那裡得知徐由植的事務所要開業的消息,她立即決定參加這次活動,但這一決定就像毫無意識的條件反射,她還沒有想清楚要怎麼做,而且也沒有信心去做。
我仔細衡量著她這個人,設想著她會在這裡闖什麼樣的禍,偏激一點甚至考慮她是否能替我完成這個任務。她表面看上去雖然冷若冰霜,但內心卻是一個充滿激情的人。這樣性格的人,隨著事態的發展,那被壓抑的性格一旦被激發,那誰都不知會發生怎樣的行為,如果這樣,那我的任務就會變得非常輕鬆,非常圓滿了。
事實上,我堅信人類所說的因果報應理論,而且內心深處也一直期待著能親自設置這一場景,目睹具體事情的發生。因此在這樣的場合,徐由植的死如果不是因果報應,而是自然或突然死亡,人們肯定會喧嚷著這是神在捉弄人的命運,並沒有分寸地嘲弄神靈。作為神,我可以容忍人類指責神的過失,但絕不能容許人類說神在捉弄人類。
當然,如果誘導她去刺殺徐由植,那必定要改變她以後的命運,雖然她的命運已經和徐由植的命運多多少少有了牽連,但我希望能再慎重地考慮一下,畢竟離徐由植死亡的時間還有兩個小時,期間我可以周密地考慮一下如何更完美地完成此次任務。
這時我在人群中發現了一個笑得特別開朗的女人,她就是徐由植的妻子。她穿著格外華麗的粉紅色雙件套,身材苗條,說話時不停地揮動著雙手,對自己的表情控制得很好,給人的印象非常健康。我可以感覺得到徐由植和她結婚後的心情,就像得到了世界上的一切那樣滿足。如果你注意觀察一下人類社會中男人選配偶的傾向,不難看出大部分的男人都喜歡這種類型的女人:有一定的本錢和經濟實力的女人,而且大部分的女人也為了擁有這些而努力著。
我朝她的腦子裡望去,表面上她看起來很單純,但她的腦子被各種矛盾、懷疑和後悔而弄得四分五裂。特別明顯的是,她對一年前和徐由植閃電結婚之事,仍憂心忡忡,懷疑自己這樣的選擇是否正確。她和徐由植的認識只是在徐由植在她父親金煥壽律師的律師事務所積累律師經驗時開始的,可以說非常不瞭解。雖然她從小就習慣了上流階層官僚式的生活方式,對沒有愛情的婚姻相當認可,並無視愛情對於婚姻的重要性,但對於那些在婚後生活或是社會生活中有污點的男人感到深惡痛絕,所以她真正擔心的就是怕徐由植有這樣的問題,這種沒有愛情的婚姻,可能會有一天因為徐由植的污點暴露而崩潰。
靈魂之血(短篇小說)(4)
她旁邊站著她的父親,即徐由植的丈人金煥壽律師。他也是臉上帶著微笑,但背後卻隱藏著不滿和憂慮。在同意自己女兒和徐由植的婚事時,他相信徐由植會成為一名能力非凡的律師,但在觀察他一年之後,發現他在面對一些應該承擔的困難前輕易地放棄了,或安逸地迴避了。他還發現徐由植婚後雖然對工作的信心很大,但制定不出戰略性的計劃,缺乏隨機應變的能力,為人處世不夠老練而無法主宰自己的工作。因此當女兒和徐由植表明要自己創辦事務所的時候,他以為時尚早為由拒絕了他們的要求。可是前不久,因為母親去世而極度傷心的女兒再次懇求,他不想再傷女兒心,於是答應了他們的要求。為此他此時的心情非常複雜。
我穿過他身邊向對面的人群走去,其中穿著夾克的小伙子吸引了我的視線,他大概三十過半,沒有打領帶,在鬆垮的襯衫之間露出黑黝黝的皮膚。作為神,我不但知道他的身份,是江南某個住宅區的居民代表,而且我還知道他來這裡不知道做什麼,是帶著鬱悶和茫然來到這裡的。
他所代表的那個新建住宅的居民在一年前和建築公司因住宅的產權問題有了爭論,於是這個小伙子代表其他人將這一事件委託給了金煥壽律師事務所處理。儘管這家律師事務所的委託費要價很高,但他還是說服眾人把錢款打到指定的賬號,而且還給了事務長不少的零用錢。大部分居民認為只要事務所能在短時間內幫他們解決問題,這些錢也就無所謂了,而且事務長說過,要保證他們勝訴。但他們並沒有考慮到,以為一審的勝訴所有的事情就因此解決了。建築公司之後提起上訴,在這個事件上有了二審、三審,每當這時他們就要支付和一審相同金額的律師費,而他們連辯護律師的面都沒見過,事務長對訴訟的進行情況也隻字不提,只是催他們趕快打款。居民們感到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到了這種地步只能被人牽著鼻子走了,別無選擇。因此為了守住這個房子居民們又花費了入住費用的三分之一。最終他們又聚在一起商量,要把這些不知怎麼花掉的冤枉錢討回一部分來。居民們想去找一下有關協調法律問題爭執的政府機關,準備投訴,但之前還是想要直接見一下他們的辯護律師。當時作為律師事務所代表和居民會面的就是徐由植,聽完居民們的講述,徐由植表示出很難為情,安慰他們說一定要幫他們找個說法,讓居民們回去等消息。居民們此次對徐由植印象頗好,對他的這一句話也抱了一線希望,萬分焦急地一直等到現在,但始終毫無音信。
我低垂著雙眼,看了很久那個咬著雙唇的小伙子,當我把頭扭向旁邊,突然發現離那個小伙子幾步遠的地方站著一個過了花甲的老太婆,而且她也已經注視我很久了。當時我吃了一驚,人差一點向後倒下去,因為我直到剛才才注意到那個老太婆,換句話說,我為了不讓在場的人注意到我,並發現我與人類的不同,我出來前曾仔細地化了裝,可是她這種睜大雙眼望著我,並且不想從我身上移開視線的樣子,好像表明她已經認出我是誰似的。我看著她,從她那像洞穴似的空洞的雙眼裡我看到了一個流著血的靈魂,那是一個死去僅一個多月的小伙子的靈魂,我不久前見到的一個靈魂。這才想起原來它是她兒子的靈魂,那個靈魂裡不斷地流著發出紅光並反射出紫光的液體,那是它的血從頭到腳嘩嘩流淌著。
她的兒子在畢業後為了拿到維修工的資格證書,就在遠房親戚經營的汽車維修站工作,活又累又苦,但他親戚的這個維修站也是小本生意,並且對他也極度吝嗇。小伙子因此時常懷疑自己對這份工作的選擇是否正確,但一時也沒辦法做出任何決定,只能過一天算一天。在這期間,他結交了附近幾個同齡的朋友,他們都是只有二十歲左右的見習工或僱員,剛踏入社會就被生活沉重的車輪壓得喘不過氣,並對自己如此的命運感到憤憤不平,這一點使他們意氣相投,相見恨晚。於是他們幾乎天天混在一起,帶著自暴自棄的情緒在大街上鬧事或打群架。一旦他們喝得醉醺醺後,走在大街上時,這些人就像隨時會引爆的炸彈,稍不留神,引信就會被觸發,瞬間引發劇烈爆炸。
靈魂之血(短篇小說)(5)
人類世界為了保護自己,早就建立了一系列的法律來維持秩序。這些法律在我看來很可笑,但我知道這些法律就像神類世界對人類所編織的命運之網一樣,精緻而周密,陰險地盤踞在那裡,時刻準備把撲向自己的人纏住,甚至絞死。現實中人們平時都不會把法律當回事,但一旦掉進法律的手掌心,才會醒悟到:自己這是在法律的地雷上來回徘徊,必定要引爆地雷的。
終於有一天,這些小伙子踩到了一個「地雷」。那天在和朋友們喝完酒從酒店裡出來的時候,他恰巧遇見了一個維修站的前輩,那個人平時看見他就像要把他吃掉似的,虎視眈眈看著他,並把對他那個親戚老闆的不滿全向他發洩出來。碰巧在這時這個前輩也已經有幾分醉意,見到他第一句話就是「乳臭未乾的臭小子……」之類辱罵的話。面對前輩這些猝不及防、像洪水氾濫般湧來的羞辱,他一時間呆住了,然後又激怒了他,衝上去推了那個人的肩膀,那人因為有幾分醉意,所以不像平時那樣迅速地躲避開,被推得晃悠悠地向後退了幾步。然後握緊拳頭反過來向他撲來。一直在旁邊觀望的他的一個朋友,手裡拿著不知從哪裡撿來的方木,奮力向那個前輩的頭部砸去。那人瞬間向前倒下去了,一動不動,好像失去了知覺,鮮血從頭的左部猛地流出來。望著這樣血腥的場景,他大腦裡的血像突然在一瞬間凝固了似的,眼前一片黑。這時他的朋友丟掉方木抓著他的胳膊喊到:
「快逃吧,反正這人喝醉了,不會記起來了,快點逃吧。」
但是他當時在那裡一動也不動。他的朋友放下他的胳膊,消失在陰暗的胡同裡。然後他被接到報警後趕來的警察當場拘捕。那時他還像那個躺在冰涼的地面上的前輩似的一動也不動,看著那前輩頭部流出來的血發呆。顯然他認為這原本就不是他闖下的禍,而且周圍有那麼多人可以作證,不用多說,這個案件很容易解決。他向檢察官明確指出這點,但周圍的人沒有一個人站出澄清拿著方木的人是另一個人,並且他本人也只是說自己沒有犯罪,卻不指出實際的兇手是誰。過了兩天,那個恢復了意識卻仍躺在重患者室裡的被害者,可能是為了報復或是為拿到更多的賠償金一口咬定兇手就是他。檢察官們在對他用盡了連勸帶威脅的手段,都沒法找到旁證證明他無罪,於是決定起訴他。
有爭議的事情最終發展到由無關其他人決定,人類的事情大概都是這種發展模式。當這事發展到這裡,母親曾和被害者私下協調卻沒有達成什麼共識,母親已顧不上家境不寬裕,為了讓兒子盡早出來,她只能請律師幫忙了。這個律師就是徐由植,當時他認為這個事件很簡單,他覺得不需要協調,稍微下點工夫她兒子就會得到緩期起訴,即使做最壞的打算如果被判刑也是緩期執行。但事情一開始就不順利,他被其他各種複雜頭痛的事情纏繞著,於是這個案件的處理就被他一拖再拖,結果忘記在指定時間內把必需的資料交給法院了。從法院接到通知後才發現自己的失誤,徐由植只能很費力地將審判日延期,可是就在這期間出了事:關在拘留所的兒子自殺身亡。
我是神,我見過他的靈魂,所以只有我知道他自殺的緣由:自從被關進拘留所後,他一直回想著那天那個前輩頭部流血的場面,沉浸在慘不忍睹的影像之中,那個前輩是否還活著對他已不再重要,他無法從那嘩嘩流淌著的血,那時赤裸裸地暴露出來的極度原始和獸性的心態裡擺脫出來,最終他倒在了自己想像的血泊裡,像野獸似的在那裡苟延殘喘,覺得自己怎樣努力都無法從那血泊裡擺脫。得了自閉恐怖症。
他無法接受自己被關在那狹窄空間的事實,他覺得自己應該在遠離都市,到有山有海的地方。而無法使他這麼做的原因是因為母親,他要守候在年老而又貧窮的母親身邊。每當這麼想的時候,他感覺到自己是在潛意識裡埋怨母親,這種想法是不能原諒的。這樣種種的原因,使關在裡面的他,痛苦越來越深。有時望著鐵窗,他就會感到憋氣,他喘著粗氣,手不受控制地抓住鐵窗掙扎,每當此時關在一起的人就會在看守的默許下對他施以暴力。也許因為肉體上的痛苦可以減少精神上的痛苦,他就這樣一天天地撐下去。但突然有一天,他發現肉體上的痛苦,已無法削減精神上的痛苦,既然如此,除了死亡就沒有其他更好擺脫痛苦的辦法了。那天晚上,當別人全部睡去後,他把褲子撕開結成一個繩子,然後站在馬桶上上吊自盡了,這就是自殺的全部經過。他的靈魂在向我講述這些故事的時候,因擔心母親眼淚流個不停,那眼淚也是黏糊糊地像血一樣凝固著。
靈魂之血(短篇小說)(6)
因他的母親經常去探監,所以對事情的來龍去脈也有大概的瞭解,當聽到他死亡的消息,就下定決心不管以什麼樣的方式一定要給死去的兒子討回公道。她還沒有想到具體的方案,來到這裡也只是踏上報仇之路的第一步。
我終於從她身上移開了視線,但我感覺得出她的雙眼仍在瞪著我的臉,我不得不再一次感到吃驚,難道她真的能看出我是有著人類外表的神嗎?還是把我當成她兒子的某個朋友了呢?如果不是這些原因,難道是因為和那含冤而死的兒子有某種心理感應,使她本能地接近我嗎?但我現在還不想對此做出任何的判斷,也沒有這個必要。我轉身往前走去,她像被迷住了似的跟我走了幾步,但最終她沒有和我說話,並停住了腳步。也許她在我身上聞到了某種陰謀的味道,下決心想和我成為共謀者吧,如果是這樣,她的存在對於我執行任務有利而無害。
現在我只要把現場這些人的內在的矛盾感知清楚後,把這些人物像棋盤上的棋子一樣激活,然後再將整個情狀分析總結一下就可以了。因此考慮到徐由植的過去,再和他的死亡相關聯是一件很輕鬆的事情。但現在我所知道的事情都在我的預料之外,我搖著頭在心裡嘀咕:怎麼會這樣,人類世界真的是難以捉摸。在這麼小的一個場合,竟會有那麼多徐由植的敵人夾雜在一起,如此看來,徐由植一定是在表面上裝作毫不知情,暗中卻向敵人躲藏的地方窺視。
作為神,我馬上理解了我的任務,也就是這種情況下,才能有力地說明徐由植的命運突然結束的原因:現在他的命運和很多人的命運打成了結,只有結束他的生命,才是解開這個結的唯一辦法。
室內動靜有點大了起來,也許因為時間過了這麼久,現場還沒有什麼儀式要開始的跡象。我往入場處看了一下。徐由植似乎也意識到了這一點,正在跟事務長耳語,我知道他剛剛和幾位重要人士通過電話,已經確認他們不出席了,接著他和事務長一起向演講台走去。在事務長拿起話筒講了一些禮節上的話後,徐由植接過話筒,但他的開場白多少有點遲緩。
「各位能在百忙之中抽出時間光臨,本人真心向各位表示感謝。未成熟的我正借助各位的力量,開始邁出事業的第一步,除了幾句承諾,還有什麼可說的呢?首先,我想向大家說的是,我正在反省自己的人生和過去所有的行為:在過去的某些時期,由於生活上的困難,對幾位朋友失去了信義;由於精力不足,給很多人帶來的麻煩;由於以行業內慣例的執行步驟為理由,沒有充分地完成好自己的工作……」
以這種形式的講話作為開場白,他開始把自己犯下的大大小小的罪惡和錯誤具體而詳細地做自我坦白,應該是自我揭露更確切。他這番意想不到的講話引起了更大的喧嘩,但他不理會眾人的反應,繼續講述著自己的過失。這時我發現他的眼睛正注視著台下的舊情人、居民代表、失去兒子的母親,以及一些我還來不及掌握的人。他看到:他的丈人聽完這番話,臉上充滿驚訝,正對他怒目以視,也許他在想:徐由植的這些話,雖然聽上去是他在自我反省,但都是發生在自己事務所的事,這分明是向自己正面的挑戰。在丈人的旁邊,他的妻子顫抖著身體,她所害怕的事情終於以這樣的形式證實了,是她所預料不到的,但最讓她感到可惡的還是她自己。事務長伊東鶴也因自己對他的信任被辜負而羞愧得抬不起頭。
講話終於結束,徐由植慢慢地平靜下來,強忍著緊張和激動,臉上產生了變形的表情,他慢慢地走下台去。站在角落裡的舊情人從他的話中確認他對自己仍有留戀時,心裡感到一絲悔恨,不由輕歎了一口氣;居民代表輕輕地點著頭;失去兒子的母親雙眼眼淚流個不停。有幾個人向他走去,主動和他握手,並拍拍他的肩膀,
我意識到事態正向違背我意願的方向發展,徐由植已經敏銳地感覺到自己現在的命運,正在下手抵抗。他是想通過對自己毫不留情地反省,向別人承諾重新做人來逃出這已經編織好的命運之網。但這只不過是他的最後掙扎,就像人們發現自己命運結束的象徵展現在眼前時所做的拚命掙扎一樣,他的命運是無法改變的。
靈魂之血(短篇小說)(7)
我適時地靠近他,挺身站在他面前。我朝他的眼睛深處望去,瞬間看到了人類面對死亡時本能的恐怖帶來的吶喊。我把嘴貼到他的耳邊低語道:「已經沒有用了,你逃不掉的。人類之間可悲的和解是無法逃脫命運之箭的。來吧!接受一切吧。在這裡結束自己的生命,你剛才的反省要靠你自己來完成才最完美。不要怕,只是瞬間的痛苦而已。」我一邊說著,一邊把懷裡的刀交到他手裡。他迷迷糊糊地握著刀,看著我的臉和刀。他根本沒有勇氣使用這把刀,臉因極度恐慌而痛苦不堪,那幾乎要跳出來的眼睛在盯著我,額頭上大汗淋漓,雙眼因充血而佈滿了血絲。
我毫不猶豫地將我的目光射入他的雙眼,再一次耳語道:「我是死神,我在這裡就是你們人類所謂的報應,但我更希望能按照人類規則來毀滅你們,只有這樣人類才能更深地體會自己所經歷的命運。天理就是如此,你們根本不知道,還談論著神的有無,你把你剛才開始的反省完成吧,這才是你完美的結局。不會再有開始和結束,現在只是瞬間的存在而已。」
我知道我的話給他帶來的決定性的影響,那一瞬間,他用劇烈顫抖的手把刀插進自己的身上,與此同時血從他身上噴射出來。周圍開始響起刺耳的叫喊聲,人影顫動,然後我感覺到穿著制服的保安人員粗魯地挾住了我的胳膊。
那天,我在那裡被人類逮捕了,我來不及從所借身的人類肉體中擺脫出來就被抓住了。
他們不顧徐由植是自殺,愚蠢地認定是我殺的。徐由植死後,我只是把他身上的刀要回來而已,他們憑我手上血淋淋的刀就斷定我是殺人犯。雖然很無奈,我也不得不承認這是自己的失誤,我應該提早擺脫那個肉體,留下人類的軀殼,或在那裡找個有此命運的人來代替,可是我沒有做。雖然當時我可以馬上完全消失在空中,但我最忌諱把這些超自然的現象展現給人類,因為這樣一來,會把命運的力量給歪曲,會把事情越弄越糟糕,又會讓人類就此再創造出一個宗教來。
幾天後審問員拍著桌子,向我揮著拳,讓我說出殺死徐由植的原因。顯然我說不出任何事情,即使說了他們也不會理解。這時他們開始你一言我一語的討論起來了。
「去查一下和那個律師有什麼過節。」
「有前科啊,曾因施暴被關過一年啊。」
「應該再仔細看看通緝令名單,很可能用了假名或偽造身份證呢。」
聽完這些話,我為了不讓他們白忙活,靜靜地開了口,但我發現自己又犯了錯誤,不過這次我決定寬容自己的錯誤。
「那是他的命,人類的死亡只是一種懲罰,徐由植只不過命中注定要比別人更快地接受懲罰而已。」
我本為了想不讓他們去白辛苦,施恩於他們,但他們卻不領情開始大罵到:
「真是個頑固分子,簡直是個瘋子!看來得要做個精神檢查了,我看肯定是偏執狂,根本看不到有什麼犯罪後悔的意識嘛。」
我實在聽不下去插了一句:
「所謂後悔的意識應該是那些欺騙自己,甚至欺騙自己命運的人類才能感覺得到吧。」
這句話使他們捧腹大笑。
「這位朋友的語氣怎麼這麼像神的語氣啊?簡直瘋了。真是奇怪,瘋子為什麼通常把自己當成神呢。」他們的話沒錯,人類精神錯亂後,就能一輩子維持著肉體的生命,也許會因此成為神,但人類卻不能容納這樣的現象存在。
瞬間,我真想連他們的生命也都給結束掉,但我知道他們的命不該在那時結束,況且他們的命也不長了,我沒有必要為此衝動。當他們的生命到盡頭時,我還會直接來結束他們的生命,我這樣盤算著。
最後我被關進了拘留所的單人房,在穿過幾個監房的時候,好像那裡很多人都已經看出我是神了。我閉著雙眼保持沉默,也沒有人走到旁邊和我搭話。半夜我會經常夢見徐由植的模樣,他的本性和肉身已消亡,只有從那裡脫落出來的靈魂在流血,這正是善的證據。與他肉身上的血完全不同,等到這靈魂的血流盡時,徐由植才能真正地擺脫自己的命運,而我將會在我的所在地與其他的靈魂一起見到他。
再一次聽到從那遙遠的地方傳來鐵窗「匡當」的聲音,這聲音拖著緩慢的腳步聲穿過走廊狹窄的空間,在人們心中留下淒涼的餘韻,消失在被人們所遺忘的地方。
現在我停留的地方,由一平方米左右的鐵窗構成,這鐵窗冷峻的形象強烈地樹立了我的世界。
但我暫時還會停留在這裡,雖然只是很短暫的時間。
我是神。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