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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文 / 崔秀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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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日記:5月13日

    我還從沒寫過一篇日記。我曾幾次決心堅持寫日記,一天都不落下。然而卻從沒超過兩天。但我不認為,這是我的惰性或意志薄弱所致。實際上,我比誰都誠實。善於自我控制。我想,我所以無法寫日記,是因為我無法對自己誠實。對自己誠實,意味著窺視自己的內心,而這對我卻是難上加難。

    自我懂事之日起,每每寫日記,我眼前總是發黑,心中充滿巨大的絕望。我無法面對自己,正視自己。我可以對自己誠實,卻無法坦率。換言之,我是我自己的監視者。平時,我也監視自己的一舉一動,甚至監視自己不許通過寫日記透視自己、袒露個人的秘密。也許,我心中有種我所畏懼的,或者相反,有種敵視我的東西存在。但我不知道那為何物。

    今晚回家途中,我在車上聽小號獨奏。起先,它那特有的音色和節奏使我著迷。汽車穿過隧道,過了大橋。正值下班,路上車流如潮。突然,我覺得小號聲變成汽車的喇叭聲,直衝耳膜。接著,先後播放協奏曲和交響樂。同時,我耳邊也響起各種現代噪音匯成的喧鬧聲:電車的過橋聲、人群的騷動聲、人行道上的腳步聲、牆壁倒塌聲、找不到父母的孩子的哭聲,等等。真可謂一片交響。在很早以前,音樂就預告了這現代生活的混亂狀況。換言之,現代人的眼花繚亂的群舞,慌亂無措的精神律動,通過這和弦和不和諧音,編成一篇驚人的樂章。

    我感到眼花耳鳴。我舉目四望,卻只見大小種類各異的建築物,如同千奇百怪的音符擋住了我的視線。那些建築物湊在一起,成了一本樂譜。我從中讀到了人類的恐懼及其顫抖聲。由於恐懼,他們用類似自身的人造加工品,把世界填得滿滿的。然而,這些物品反而成了恐懼的確切象徵,佔據著我們的周圍。

    這時,我突然想到了韓頭條。分身人,多麼荒唐的發明!他始終如一、有條有理地、用明確無誤的語調,對我談起自己的分身人。但是,我沒法否認,他的言行中有種說不出的波動,一種內心的畏怯。是的。如同我害怕心中某物一般,他也分明害怕什麼東西。可那佔據他內心的東西為何物,竟使他如此沉迷於分身之想?

    有一點很明確,即他想把自身的恐怖跟他人,尤其是我一起分擔。究其實,他並非是一個異常人。人們慣於禁錮在自己的世界裡,並用從中形成的私語朝世界大叫大喊打發日子。自古以來,不曾有人衝破過自己與世界之間的警戒之牆。若說韓頭條有些特別,那只是因為他用自己的方式跟那警戒之牆不斷戰鬥之故,而且企圖越過我與他之間的警戒線。

    分身人(短篇小說)(7)

    這使我侷促不安,因為我慣於跟世界或他人之間劃定和維護明確的警戒線。我之所以不能跟家族親友維繫良好關係,也正因為他們不允諾這一警戒線的緣故。他們不諒解我固守這一警戒線,結果都離我而去。

    回到家,在昏暗的院子裡,我站了很長時間。空蕩蕩的屋子裡,全是黝黑和寂靜。家人還未離去時,我回到家睡不好覺。反而在辦公室裡容易入眠。但自從他們離開之後,不論在辦公室還是在家裡,我都睡得很好。我也曾多次想過跟家人和解。但因和解不能越過那警戒線,所以對我們雙方而言都並非易事。

    親人們離家的那天晚上,我就在這院子裡同他們告別。當時,院子裡瀰漫著黑暗和潮氣。念及兒子將久久記得此情此景,我心如絞痛。把他們送走之後,我孤零零地坐在院子裡喝悶酒,而後倒地睡著了。其實,我喝得並不多,想必是心裡太難受所致。清晨,我被寒氣凍醒,也許一夜輾轉反側的緣故,身上有多處傷痕,也看到了嘔吐物。我艱難地起身,蹣跚著走進屋裡。當我一跨進屋內時,那種異常感,那種莫名的恐怖至今還記憶猶新。

    我回想著往事,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空氣裡,摻和著草木的略帶酸澀的氣味。頭有些發暈,胃中空空的,彷彿我身體裡面生了一個大洞。不知從哪兒照來的燈光,把我的身影依稀投射在地上。空空洞洞的我遮在黑糊糊的影子上。我屏住呼吸,久久俯視著似乎顫抖的身影。我極其憎恨這身影。我不喜歡像影子那樣遮蓋什麼,更不喜歡瞧著影子。因為它給我一種自身分裂的感受。這也是我沒法寫日記的原因。

    我又習慣地想起了韓頭條。分身人?清風直搗袖裡。我感到渾身寒冷,打了一個寒戰。突然,我想見到他。自從頭次相見之後,我無端變得焦躁起來,這種感覺與日俱增,甚至帶點神經質。但越是如此,我就越發沉湎于思索他的存在。他像只蠶食根部而最終弄倒樹木的小蟲。已經潛入到了我的意識深處。

    我第一次自發想到寫日記,也正是在這時候。當韓頭條向我披露心跡時,我起初感到不悅。我心想道,他把我當做何許人也,用那些話套近乎呢。我根本不愛聽別人的秘密話。然而,事情有了變化。如同我不得不聽他的言語一樣,我也不得不傾聽自己發自內心的心聲。

    所以,我寫下了這些話,並將寫下去。但至少目前,我還不能對自己坦言。照此寫下去,怕只學到所謂日記的一點毛皮。我現在仍然是自己的監視者。

    4

    「他有沒有前科?」姜基英檢查部長問道。鄭男吉搜查官代我答道:

    「完全沒有,名副其實的白紙一張,連輕度犯罪都沒有過。」

    「想到他的年齡,反而不正常。與其說他白紙一張,倒不如說是白癡一個。」

    聽到他無聊的打趣,大家露出無力的微笑。

    「試試測謊器,怎麼樣?」他望著我問道。

    「是呀。如您所知,這次的情況有所不同,他說謊不是掩蓋真實,而是深信自己的主張真實無誤,不僅不退縮,而且還要說服別人。所以,測謊器也起不了什麼作用。」

    「你是說他的主張不是謊言,是嗎?」

    「就算是謊言,他也考慮到它的後果,所以不易對付呀。

    這時,鄭男吉插了進來,說:

    「沒有像他那樣把人搞得迷迷糊糊的人。當他露出馬腳時,他會立刻化險為夷。馬腳成了他的出逃口。於是,我們就搞不懂他想幹什麼?看來我們崔檢查官對韓頭條格外的關注。這種關注,是來自對精神異常者的憐憫呢,還是出自對嫌疑人做進一步分析的職業意識呢,那我就不得而知了。也許只是一種單純的個人好奇心吧。不過,崔檢查官的這種態度,使搜查工作產生了混亂。總之,這類案件得盡快立下原則定奪才是。」

    鄭男吉的表情嚴峻,語調不友好。我知道他平時對我感到不滿。照他的話來說,他是忠實於原則的人。跟他在一起,自會覺得他是一個老練、具有直觀力和自信的典型的資深搜查官。但還得加一句,他很魯莽,而我正是制止他魯莽胡來的一個存在。

    分身人(短篇小說)(8)

    誠然,論經歷他比我資深。但我一時覺得自己受到了來自手下人的侮辱。其實我知道,我的大學前輩姜基英檢查部長突然召集我們開會,也正是因為他露骨地表示不滿的結果。然而,望著他力避直視我,極其僵直緊張地坐著的又老又胖的搜查官,我多少有些感到內疚。

    「鄭組長說得對,要盡快找到方向,可你們也知道,我們現在不是連感覺都沒有嗎?加上幾乎沒有什麼物證。所以,這是一場難打的仗,像是一場微妙的心理戰。」

    「對,可能是場心理戰。不過我想,打勝心理戰的方法,就是逆向利用對方的心理。而像這樣被他的話牽著鼻子走,結果只會墜入五里霧中。我們首先要警惕他的話。如果他的話無法證實,或者無法證明是謊言的話,還不如乾脆憑他的話把他抓起來。要讓他明白,他的話可以成為自己的陷阱。」

    「鄭組長也許說得沒錯。但在我看來,韓頭條話中有話。這恐怕跟他的精神或內心的病態有關。總之,對他而言,那是相當深刻而具體的東西。為了把事情弄個水落石出,我們就不得不接近他。」

    「所以,檢查官先生要我們加強對他周圍的搜索。但我坦白地說,對這一事件繼續投入人力根本不合適。那不是國家財力的浪費嗎?就算我們挖地三尺兜底翻,其結果只是對他的胡言亂語。」

    我無言地瞅著鄭男吉。其實,我雖然下過這一指示,但比起搜查官們來,對偵察結果抱有更否定的態度。我們打算對現場發現的指甲和頭髮做遺傳鑒定。然而,作為遺傳因子的對照物,我們且不說屍體,就連死者的身份都沒搞清楚。我們一開始就遇到了難關。

    但是,我也不能因此忽視哪怕一絲的可能性。如果我沒有那萬無一失的起碼的自衛心理,那我就沒法對付韓頭條。我沉默了一會兒。對付像鄭男吉這樣見多識廣的人,沉默片刻是有效的。

    「不過,我們並非兩手空空。我會交一份詳細報告的。我們已經對他的身份有了一定程度的瞭解。」

    鄭男吉用低沉的聲音作結語,並朝最年輕的文富植搜查官使了個眼色。文富植點點頭,瞧著手中的本子開口道:

    「時間不早了,我說得簡單些。韓頭條的父母早在他初中畢業前就死了。後來在叔叔家長大。念完高中,他就上漢城獨立謀生了。他又進過學,在大學裡專攻過一段時間的美術,但隨後放棄了,幹過許多工作。由於他是孤兒加上健康狀況不佳,被免除服兵役。這些都是打電話給他的堂兄得知的。本人三緘其口。堂兄就知道這些。韓頭條獨立後,等於失去了聯繫,只是偶爾有些傳聞而已。我把韓頭條受嫌事實告訴了他的堂兄,並問他,這是否有可能。他思考片刻之後回答說,並非不可能。說他早有自閉症的徵候。平時雖比任何人更謹慎小心,但偶爾也會感情爆發,表現激烈。有一次,他養在家裡的狗死了,埋在山上。清潔工們知道了,便挖出來煮吃了。後來,韓頭條得知就找他們算賬,吵得那麼凶,誰也勸不住。我以為在他身上存在著內向的一面和過激的一面,兩者並存。這種兩重性格,對一個按自己希望的方式、乾淨利索地犯罪的人而言,是必須具備的。」

    文富植住口停了一會兒。我的嘴角上,不得不泛起了微笑。他在不知不覺間,沉浸在人類的陰險的慾望中,即煞有介事地編造故事的慾望之中,顯得有些興奮和飄飄然。在我眼中,他正是韓頭條的另一個分身人。

    這時,文富植遇上了我的目光。彷彿被我看破了什麼,他一時洩氣地呆望著我。隨後,他有些沮喪地用謹慎的語調繼續說道:

    「其次,向我們提供情報的是韓頭條的妻子。他三十歲時同她結婚,有一個女兒,但三年以前離婚了。他非常愛女兒。有一次還誘拐似的把女兒帶到了他那兒。但由於孩子哭得太厲害,就還給了她。為此,他還被叫到警察局受到查問。後來,就失去了聯繫。經我多方打聽,她敷衍了事。她聲音嘶啞,好像為什麼事大吵大鬧過。當然,這只是我個人的想法。照她的話說,韓頭條在跟她一起生活期間,沒上過一天班,精打細算,用他婚前的積蓄,並且另租了一間房子,在那兒打發大部分時間,也就是我們搜查的那所房子。他在那兒幹什麼,她也不知道。我說,你前夫在那兒殺了五個人,這可能嗎?她『撲哧』一笑,費解地說,世上恐怕沒有比他更膽小、小心翼翼到卑怯程度的男人了。但過了一會兒,她似乎突然想起了什麼,說出跟那堂兄類似的話來:未嘗不可。有一次,他曾想殺我。當時,我不以為然。但後來越想越叫我不寒而慄。有一次,我準備晚飯同他吵了起來。我見他沒反應,扭頭一看,他正高舉花盆盯著我看。值此,他也許看到我手中的菜刀,有些害怕了,笑了笑,扔下花盆砸了自己的腳。她說,要是再遲一點,她也就可能被他神不知鬼不覺地幹掉了。我們也想跟大學同學和鄰居接觸來往,也沒什麼效果。」

    分身人(短篇小說)(9)

    他說完,用詢問的目光環視了我們一眼。鄭男吉接口說:

    「偵查結果,我們既找不到他有什麼仇人,也沒發現他周圍有什麼人失蹤。不過,通過審問,我們還是從他口中得到了一些東西。昨天晚上,他就自己講出了死者的職業。」

    姜基英拿充滿好奇的目光望著我。我皺眉尋思著。鄭男吉接著說道:

    「他為了不斷地引起我們的興趣,每次擠一點,就拋一點。我的印象是,每當我們不再對他關心時,他就下一點誘餌。他從一開始,就用這種方法刺激我們的神經。我就不信他的話,就是信了也沒多大收穫。」

    他又拋了個眼色,手捧本子的文富植舔了舔嘴,啟口道:

    「這一部分明天早上我將作詳盡的報告。簡言之,被害人的身份按時間順序為建築保安、三流女演員、雲遊僧侶、地方廣播局女記者和殘疾人。他跟這些人先後進行個別接觸,間隔幾個月之後把他們殺死。他說,在他家的雜物裡面,將會發現他們的東西。果然,我們在他家裡找到了保安的帽子、假髮、記者手冊、木魚、念珠和草墊等物。但僅此而已,他再沒作進一步的說明。所以,我們不能對他的話百分之百全信。他也可能愚弄我們,事前曾做過周全的準備,把那些物品放在那裡,以便前後一致。」

    「而且說,那些被害人都是他的分身人,是不是?」姜基英歎口氣說。我感到他的語調有些輕微的顫抖。他的禿頂給我一種涼意。

    「是的,起先,他沒說過分身人之類的話,但自從他跟崔檢查官說起之後,一直堅持這樣說。而且,無法知道死者身份的理由是,在目前那些分身人焚屍滅跡的情況下,他說不能把事情搞砸了。如果指名道姓、揭人家的身份,會使那些分身人復原,重新回到原先的生活中去。」

    「照此說來,韓頭條把周圍可取的人全當做分身人殺死了。真叫人寒心。你們也許把他的話當蠢話聽,可我由於恐懼渾身打戰呢。要是現在放了他,他就會把我們當成他的分身人,立刻拿刀殺我們。感覺真陰森森的。」姜基英笑著結尾道。我知道他剛才已有了戰慄之感。但現已恢復到調皮的表情。

    鄭男吉收斂笑意,正色道:

    「結論是我們沒有任何進展。主導權仍掌握在韓頭條的手裡。我認為他頭腦好靈活。所以,他的自白一定有他的理由。但我們卻搞不明白。如果有一個線索的話,那就是被捕時的現場。前面四個被害人被處理得天衣無縫,可第五個卻馬虎到不可信的程度。得順籐摸瓜才行。」

    「就這樣。總之,不能光糾纏於他的話。我個人對他也有很大的好奇心。不僅是我,你們大家也應該進一步緊密配合擔當檢查官。我看韓頭條並非等閒之輩。他有沒有進精神病醫院受過治療,你們查過沒有?」

    「查過。不過沒正式記錄。」

    「是呀,不能冒冒失失將他看成精神病患者。但總得做一個精神鑒定吧。有了結果,事情多少會更清楚些。」

    姜基英剛想起身,看到我便不動了。值此,我才回過神來,站了起來。

    5

    鄭男吉組長的報告:

    迄今為止,我寫過無數次的報告,但從未像這次感到無足輕重。韓頭條這樣一個無足輕重的人物,似乎把周邊的人都變成了異常者。也就是說,他愚弄了我們大家。老實說,每當我看到他,不知為什麼,我感到掃興、感到惱火。這份報告之所以不交給其他搜查官,而由我自己執筆,其原因正在於此,我認為我比任何人對他有更正確的認識。

    然而,寫這份報告比預想的要困難得多。儘管我自以為視角公正客觀,但不時有對韓頭條的個人情緒湧上心頭,所以多次刪去用心寫成的段落。於是,我最終放棄了寫報告的念頭,沒頭緒地談了個人對本案的幾點看法,希望檢查官把它看做個人的信件。

    可是,我已經好久沒寫信了,加上如您所言,本案有其微妙的心理問題,而我的立場又這般複雜多變。所以我懷疑自己能否寫好這封信,或許思緒混亂,文理不暢,以至中途收場。對此,我想先請您原諒。

    分身人(短篇小說)(10)

    上次,我們知道了韓頭條的部分過去。其中分明有些特別之處。但如果以為我由此把他當做罪犯,那您就誤會了。我認為他的過去,證明他比任何人更正常。誰不曾有過這點出人意外的攻擊行為呢?

    我從一開始就關注較具體的事實,而不是漫無邊際的東西。韓頭條被捕當天從橋上扔下的麻袋,便是一例。不幸的是,它沉在一個不可尋的地方或者被飄得遠遠的。總之,那袋裡邊究竟裝了什麼呢?如果他不曾犯罪,一切不過是純屬編造,那麼應該認為裡面不會有屍體。

    對此,我知道您會說些什麼。您會說,對他而言,那麻袋僅僅是一種象徵物。是一種消除自己心中某個人的象徵意識而已。袋上的血跡,只是讓那意識顯得更可信。如果再發揮一下奇異的想像力,那麼也可以這樣說,即使袋中有屍體,那也是他在哪兒找來的。其間,他在尋找屍體途中,偶然找到一具因事故致死的屍體。他把它偷了出來,當做自己的分身人投進江裡。

    這我也能想像得到。也許那是事實。不過,在我看來,這種推論不過是我們被他的分身論迷惑、陷入混亂的結果。實際上,我們大家對分身和自我分裂一類的話沒有免疫力。因為大家都過得不知道自己是何人。韓頭條本人也陷於混亂。他把別人錯認為自己的分身人而加以殺害,或者先殺人而後以此抵賴。兩者必居其一。如今,韓頭條自己都分不清了。換言之,我確信那袋中肯定有屍體。

    您認為自白的動機不明,但我卻不這麼看。韓頭條沒能擺脫自身行為導致的矛盾與苦悶,苦鬥之餘變成了自暴自棄。這期間他換過多種說法,但終於坦白了一切。當然,在決定性的時候,他也依然胡言亂語。但對此他也無可奈何,因為他原本就是這號人。

    常言說,認識一個人,就看他獨處時。我完全可以想像,他在無人處會幹什麼和想什麼。他就像一條爬蟲,光想著如何拿自己骯髒的分泌物來糟蹋這個世界。分身,殺死自己的分身人,這可能嗎?真是荒唐可憎!

    我駕車上下班的路上,有一處貓特別多。不久前,我終於壓死了一隻貓。第二天,我經過那裡,看見它仍拋在路邊。而後每天早晨,我看到它漸漸變黑。自從我見到韓頭條以來,我就認定他像那死貓天天在變黑腐爛。

    您會認為我對他的憤怒毫無根據,並從中看到一個老頭頑固不化的模樣。老實說,我受不了韓頭條那樣的人。而且對這類人以寬大慎重為名持柔弱態度的人,也叫我噁心。因為那樣只會暴露自身的虛弱而已。

    不過,坦言之,我也累了。並且對自己身為搜查官竟如此憤恨不已、不能自拔,我感到絕望。因此,我會讓此案成為我辦的最後一個案件。隨後脫掉這身制服。如果您能理解這是我深思熟慮的決定,而並非出於抗拒的心血來潮,那麼我感激不盡。我天天目睹的死貓,不覺間也成了我自身的模樣。

    6

    幾天後,我見到了精神科醫生宋仁卿。她按我的要求跟韓頭條進行了面談,並準備告訴我結果。她堅持讓我去她的辦公室談。我沒法拒絕。因為不久前,我還未經她的同意和諒解,時時去她的辦公室。當時,周圍熟人之間正流傳著有關我倆的風聞。我作為當事人,第一次懂得了何謂風聞。但沒過多久,風聞也便成了舊畫中衰敗的靜物,無人過問,只是偶爾掠過耳際被人記起而已。

    她坐在仍罩著綠色桌布的桌前接待了我。繡在桌布上的一片片樹葉,令人聯想到窺視四周的老鼠三角形的頭。

    「他給我的印象類似陶缸毛坯,捏作一團,一心一意,無懈可擊。」

    她隔著一些書本和文件對我說。她沒請我坐下來。我曾一度為她的相約感到受寵若驚。我不時有種感覺:我成了一隻高高飛翔的鳥兒,正在俯視留在地上的我自己。

    我坐到一張低矮的沙發上。她繼續說道:「雖然還需進一步觀察,但他不像精神病醫院的常客。當然,這不是說,他沒有生過精神病。不過,他的情況挺糟的。他的偏執徵兆很明顯,但這是出自心中某種暗藏企圖的偽裝與否,不易下結論。我看他談什麼分身人,與其說是由於分裂性,倒不如說因強有力量的專一性所致。」

    分身人(短篇小說)(11)

    她朝下瞅我,而我略仰望著她。我們就這樣交談著。我心裡感到某種不平衡。

    「問題正在於這專一性上。他只考慮自己的想法,為了實現這一想法,可以欺騙他人,剝削他們,可以不擇手段。」

    「您也那樣呀。不,我們大家都那樣。反而韓頭條有些例外。他一直在攻擊對方的短處。起先,我跟他聊起了家人。或許出於長久不予照看的自責,他對家庭甚是執著呢。照他的話講,離婚是為了保護他的家人。他已清楚地預感到自己早晚要殺人。所以,我就問他,如常言所說,家屬不正是你真正的分身人嗎?他就帶著嘲弄的表情回答說,人類組織家庭,是為了忘卻自己遲早要消滅而採取的最可悲的方式之一。他說他的分身人不是那個意思。」

    「是的,他會那麼說的。那麼究竟何為分身呢?難道是他滿身的蛆蟲跑到外面來不成?」

    我已意識到自己在不知不覺間出言不遜。這大概來自她一開始就對韓頭條使用的和善語氣的反感。她冷冷瞧著我說:

    「在某一點上,很相似。不過,他對那些蛆蟲抱著一種愛恨交加的強烈感情。起初,他不是從同體同質上,而是從對他人的幻滅之中,發現了自己分身的形態。對他人感到幻滅痛苦之餘,他認識到這幻滅感不可避免地跟愛聯繫在一起。在這過程中,他人便真的成了他的分身人。在這裡,他對自己的極端的執著和無以復加的幻滅感起了作用。」

    「不過,他不會同意這種說法的。不是他人成了他的分身,而是他自身的分裂造就他人,不是嗎?」

    「當然,韓頭條是那麼說的。可是,我們倆的話沒多大區別。韓頭條也承認這一點。就是說,他作了讓步。」

    「他作了讓步,可驚可敬。那麼,他對自己的分身人三緘其口,卻說他們的職業分別是保安、女演員、和尚、女記者、乞丐,對此你怎麼想?是不是他親自幹過那些職業,或者對這些職業心存特別的感情呢。」

    「那些職業,是韓頭條向我們提供的有關分身人的全部情報。所以,我們對此要特別慎重。他告訴我說,他認識了一個雲遊四方的和尚。他一看到這和尚,就認定他正是自己的分身。從此,他們生活在一起。但是他那肥胖的身軀最後令他感到幻滅。他就近觀察的結果,發現和尚吃得多,拉得少。所以越發肥胖。他以為和尚不過是一個堵塞的下水道。但漸漸地認識到,和尚正是用其肉體消化著新陳代謝不暢的人間痛苦。從此,他對和尚產生了憐憫。對自己分身的無奈的憐憫,逐漸變成了殺意。」

    她站起身向我走來,繼續說:

    「其餘的也大同小異。他跟女演員和地方報女記者先後同居過。有一天,他看見她們睡覺的模樣,心中驀地升起殺意。她們的所作所為,不外乎是靠男人過日子,補充、恢復和贖罪而已,他覺得她們是自己的愛人和分身人,生活得很累,而且虛假。演員編造故事也罷,記者說真實事件也罷,都沒多大區別。至於俗不可耐的保安和殘疾乞丐,剛相遇時,他倆就跟他跟得很緊。當他施捨一點東西和溫情時,他們就先後用自尊與卑怯感來剝削他。這種損害分身人之間關係的行為,使他怒不可遏。」

    「看來,韓頭條只向你敞開了心扉。但是你知道他心中生活嗎?」

    她在對面坐下說道:

    「我認為他一面沉浸在荒誕無稽的思想之中,一面又竭力想正確地認識現實。當然充其量他也未能擺脫妄想症和受害意識。在他的話裡,確實存在某種迫切感。只是連這迫切感都混亂不堪,致使他沒法處置。我想,這跟白癡或弱智者玩洋娃娃一樣,起先心懷真切的愛意,但到頭來把它撕碎了事……韓頭條一方面頭腦清晰,但另一方面卻是精神貧弱者。」

    精神貧弱者,就像日前聽鄭男吉組長對韓頭條充滿敵意的過激話一樣,我一頭霧水。

    「我看你對他抱有甚於憐憫的感情呢。」

    「或許吧。總之,即便從職業的角度來看,他也是一個有趣的觀察對象。加上,在他身上有著某種與你相似的一面。」

    分身人(短篇小說)(12)

    聽罷,我頭腦一震。但我立刻冷靜下來,問道:

    「是嗎?說我像他,還不如說,你站在他那一邊看著我哩。」

    「那好,我問你。你並非是閒人,可為什麼對他格外關心呢?儘管你懷疑自己花那麼多時間去處理一個一般案件是否必要。回答很簡單:你對韓頭條有種執著感。」

    「我對他執著?這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不能隨意反駁著名精神科醫生的診斷。可是,我為什麼要對他執著呢?不能反駁,要求說明總可以吧。」

    「答案在你身上。你聽了他的分身論,恐怕你心裡很痛苦。他的話觸動了你心中的罪意識。」

    「你有診斷,卻無處方,而這般猜測不符合科學家的態度呀。」

    「我覺得他也似乎正琢磨你的思想呢。跟我交談的過程中,談到了許多有關你的事。每到此時,我的印象是,他正想從你那兒獲得什麼。當然,這也是一種猜測。」

    「他給你留下了極其強烈的印象呀。凡是跟他見面的人,都受到他異常的感受力。坦白地說,我也不例外。但是,我沒料到,你也會被那荒唐的台詞和拙劣的演技所蒙蔽。」

    她表情冷漠,卻故作微笑地說道:

    「是的,我一見到他,就有觸電的感覺,就像你第一次接觸我的身體一樣。而且,你不要忘了,當初是你讓辦這件事的。」

    「我聽懂了。現在看來,你把他跟我攪在一起了。所以,現在你不是在分析他,而是在把我當成你分析的對象。你幹嗎一定要拿我開刀呢?可見,當初留在你心中毫無根據的怒氣還沒消,是嗎?」

    「當然,為什麼不呢?我絕不會消氣的。」

    「別再扮演過去傷心的情人角色吧。」

    「聽到韓頭條的話,我馬上想到了愛情。分身,隨之而來的憐憫、幻滅、愛與恨、殺心等等的話,在我聽來全跟愛情密不可分。過去你說,我以愛之名焚燬一切,認為我找你碴兒吵架。但我認為愛情是相互制約的力量。唯有如此,我們才可能安穩相處。我最終把我管不了的你放走了。制約對方,就是過日常生活。我覺得使你習慣於待在我身邊,這是徒勞無益的事情。你只相信你自己。然而不久,你卻結婚了。有人能讓你習慣日常生活,一起過好日子,這使我至今還感到十分驚訝。」

    「那種日常生活,也已支離破碎,結束了。」

    「是嗎?可那日常生活已經把你弄髒了。」

    我感到臉在發燙,心急如焚。我伸出手,放在她膝上,注視著她說:

    「該死的愛情概論,你學得太多了。」

    她以空洞的瞳孔注視著我,說道:

    「我說過除了我的夢想,這世界我一無所求,你就不信。韓頭條現在也正在做夢,做自己的夢。」

    她那出其不意的回答,一時令我愕然。然而,我不想也無力跟她爭論下去,我收回手,向後仰起上半身。

    「言歸正傳吧。歸根結底,你認為他真的殺人不成?」

    「沒有任何結論。況且,那是你的事。」

    「那問最後一個問題,一個我們沒法解開的謎。即使是說謊,他為什麼坦白全部罪行呢?」

    「這一點,我就照搬韓頭條的話吧。他說,既然已經萬無一失地消滅了所有分身人,那麼為了防止再有分身人出現,現在就該把自己隔離開來。所謂隔離,對他而言就是死亡。所以,他有意讓巡警看見他往河裡拋屍,以便把他抓起來。換言之,為了根本上解決分身問題,他必須得死。於是,他選擇了自殺。關於這一點,我將在報告中作詳細記述。好,你回去吧,我累壞了。」

    突然,她變得有氣無力,緩緩地說。從她的語調裡,似乎有種跟韓頭條條理相近的東西。這也許是因為她在引用他的話的緣故。但又不完全是。我無法回答,依然背靠沙發,仰頭瞧著天花板。

    7

    宋仁卿的報告:

    首先,我對自己未能守時表示歉意。您要求我對韓頭條的精神狀態寫份報告。其實,對他的精神鑒定結果,我想做番冷靜而客觀的陳述。但不知何故,不易做到。這原因在於韓頭條,還是在於你或者在於我們之間的關係,我不得而知。儘管我們是在談論韓頭條,但實際上,卻由於我許久沒給你寫信了,寫此公文,顯得彆扭而不自然。

    分身人(短篇小說)(13)

    不過,你不必緊張。我一點不想像上次見面那樣,徒勞地提及往事,披露我的心跡,弄得大家不悅。我想盡力心平氣靜,集中精神,談談您想聽的韓頭條的事情。

    見到他是在當天十一點。我倆隔著一張桌子相對而坐。突然我感到渾身一陣寒意。有時候,初次見一個人,我會被一種突如其來的預感弄得瑟縮不堪。這也許是一種職業病吧。由於我迫使自己分析對方心理、綜合各種情況,下最後結論,所以不時被強迫症所困擾。

    他頭略朝右,表情無憂。這表情告訴我,他知道他現在在哪兒,面對誰,又將會發生什麼事情。他心裡寬得很。其實,在我看來,他似乎一方面在想逃避我,另一方面卻在留心觀察我。

    坦白地說,我一時陷入了混沌之中。不管他是火燙的冰塊、還是冰冷的火星,我得用光手摸它們,而且毫無思想準備。要知道面對一個殺了五個人,或者主張自己殺了五個人的人,並非是一件易事。然而,我決定就從混沌開始。因為我知道,混沌是一時的,而且它也可能會導致雙方戲劇性的溝通。我決心丟開偏見,置身於混沌之中,拿他給予我的模樣重塑一個叫做韓頭條的人。

    我們開始談得很平靜。我翻著你給我的搜查記錄發問,他低聲回話,像不定型的流動體,溜出我撒下的羅網,或者衝著我低吼。開頭,我有意提了些例行公式上的問題。這是一種誘發手段,它有時會起到讓對方說真話的作用。他可能知道這種意圖。但我以為他是這樣一類人:他們知道對方的企圖,但由於自尊心強,而不得不上鉤。

    果然,他開始按捺不住了。正當我提出問題等他回答時,原先表情不在乎、回答敷衍的他,突然伸手搶走搜查記錄,仰身大聲念了起來。但很快地把它推到我面前,欠身說道:

    「雖然人們嘴裡不說,心裡卻盼著人生血淋淋的真實。不過,人生永遠是進行時態。等血跡干了,人生依舊前行,直到最後。這您不會不知道吧。那寫在紙上的,只是干了的血跡而已。與其看著它浪費時間,還不如想法流新的血。」

    我意識到他的煩躁,便微笑道:

    「對。比起真實,我更想知道您的痛苦。有人說過,苦痛如火,給我們以本質的體驗。它使我們認識到我們是誰,我們的本質是什麼?」

    我就像演員登台表演,語調、手勢頗具戲劇性。他略呈自信的表情,說:

    「人生有些東西是可以得到回報,而有些是無從回報的。我的苦痛則屬於無從回報之列。既然如此,就不必說長道短。我的苦痛僅僅是我毀滅的證據而已。而且,我已經說清楚了。每當我與人交談,我總是在最後才找到恰當的答話。我在現場充其量只是一種辯解,而一離開就會想到非說不可的,說了才好的話語。這時,我便沮喪萬分,心想還不如乾脆什麼也沒想更好些。這就是我的苦痛。其間,我跟檢查官和許多搜查官談過不少話。結果每次都一樣難受,與大醉後的感覺相差無幾。」

    他一說完,我就抓住他的手,輕輕搖晃著說:

    「好哇。那麼,現在就告個段落。不管怎麼樣,很快一切都要結束了,您要多保重身體。」

    也許我急於收場的言行,令他吃驚。他一時愣愣地注視著我。隨後,他搖搖頭,低聲說道:

    「保重身體?您也認為我殺死我的分身人,是為了守住我的身子。身體對我已經不重要了。我是一個活著的幽靈。坦白地說,我一直為自卑感所困,為了化解對自身的厭惡,使出了渾身解數。我是一個極其虛弱、毫無意義的存在。或許這正是我產生分身人的原因所在,就像低級動物或昆蟲一樣,繁衍無數個體,來抵擋世界的威脅。從前,我畫過不少畫。起先畫靜物畫,後來過渡到人物畫,最後,落到自畫像上。我畫了不計其數的自畫像。但是,我仍然沒能擺脫對自身的蔑視,對周圍的那些人,他們批評和非難我長時間困在家裡只顧畫畫,也感到同樣的蔑視。他們不知道,我正在為保持自身的品格盡一切努力。我就像蟑螂為了生存,必須不斷地改變自己的生理機制以適應任何情況。就這樣,到了某一天,我開始變身,產生了副產品——分身人。我殺他們,就是為了收拾我的副產品。」

    分身人(短篇小說)(14)

    我為他重又開口感到欣慰。我誘導他開口奏效了。但我不露聲色地問:

    「所以,你現在把自己交給他人處置囉。」

    「是的。為了不再產生分身人,我當初就放棄了自己。與其默默無聞地死去,還不如選擇社會性自殺。比起殺五個人的行為銷聲匿跡,我被捕向世人說明真相倒更好些。從而警告其他蠢蠢欲動的分身人,根除他們。這樣才能阻止別人增殖,產生分身人。換言之,我想在社會上做個榜樣。所以,我存心在橋上扔屍,這是社會自殺的第一步。我所以在地下室留下證物不丟,也正是為了往後有助於自殺成功。此間,我對搜查官不講這些,是因為怕他們不殺我。聽任尋死者去死,這是犯了幫助自殺罪。但是不久,我偶然發現一個確實可以幫助我自殺的人物。我相信不管情況如何,他可以幫助我自殺。所以,我交代了一切事實。」

    我想進一步弄清個中細節,便期盼地說:

    「可不可以告訴我,他是誰?」

    「說實話,他是我最後一個分身人。直到我被捕,我還以為解決了所有的分身人。但是,我在拘留所看電視時,偶爾發現了最後一個分身人。在夜間新聞時間,一個被採訪者說了幾句有關實現社會正義的話之後,立刻從畫面上消失了。雖然時間很短,但我一下子就認出他是我的分身人。他說話表情憂傷,動手指轉眼珠的樣子準沒錯。而且,我後來見到了他,有機會再次確認是他。」

    「那麼,你現在想怎麼對付最後一個分身人呢?」

    「不是已經說過了嗎?讓他來處置我。他是我的分身,知道該怎麼辦。我們究竟不能在這世界上同住共存。」

    「為什麼不能共存呢?」

    「因為我們互為副產品或剩餘物,在世界上毫無意義。」

    「幹嗎你死他活呢?如果他再生分身人,怎麼辦?乾脆一起自殺不更好嗎?」

    我開玩笑地說。但他毫無笑意,直視著我說:

    「雖說,他是我的分身人,但跟我還是不一樣。他完全沒有分身能力。原來就是這樣。」

    我接過他凝視的目光,吐出了一直留在嘴邊的話:

    「你說的最後一個分身人,不就是負責此案的崔檢查官嗎?」

    崔檢查官就是說您。他聽罷,哆嗦了一下身子。而後,聳了聳肩,不再開口了。我問了他幾次,他依然沉默不語。

    送走他之後,我站起身來回走動起來。而後在鐵製文件櫃前停下,打開頂上的抽屜,茫然地瞧著。從前,當我從快遞員那兒收到您的花兒時,也是這樣的。那天,我打開書桌所有的抽屜,無所用心地看著裡面,整理東西整理了很長時間。我發現桌面一角上有花斑。我就整天想它是怎麼粘上的。

    當然,我一方面為我們倆關係的發展感到激動,另一方面又意識到莫名的不安。因為我們彼此太瞭解對方了。分身說還記憶猶新呢,儘管如今不知為什麼聽來有些心驚肉跳。總之,我見到韓頭條之後,不時地想起您來,何況他正瞄準著你呢。

    為了多少像醫生的報告,我說他正置身於現代犯罪的最前線。照犯罪心理學家的話來說,如今犯罪的目的在於實際的時代已經過去,而是來自心理偏執的結果。而且這種趨向將會越來越嚴重。但問題在於,心理偏執為我們大家所共有。這樣看來,我們大家都是他人犯罪的同謀。確切地說,既是同謀又是犧牲者。我們對韓頭條的行為多少有些共鳴,也正是這個緣故。您說,我對您採取了有意識的殘酷行動。而這又使您變得殘忍了。然而,我們別無選擇。這依舊是彼此太瞭解的緣故。不過,如今想來,當時我們是否有過奇妙的共謀意識呢?而我們不知道那共謀意識,也許正是愛情。

    從這意義上我跟韓頭條有著可怕的共鳴。也許,您也有同感。所以,您關心他,對他懷著執著心理。不過,我還是沒有頭緒。看來,我在心理學方面無發展可言。我這樣沒頭沒尾,冒然跟人接觸,也只能陷入其中,不能自拔。我正在寫的報告之所以不時地離題,也正是因為我不能理解韓頭條、您和這世界,卻只顧向前的結果。

    分身人(短篇小說)(15)

    正當我寫這份報告時,送來了韓頭條的陳述書。據說,見到我之後,他突然產生了寫文章的衝動。他給自己的文章起了個「惡魔自傳」的標題。雖然有些誇張,卻也感到合適。附錄在下,望過目。您也該準備準備才是。突然,我難得想起要細心撫摸你的身體。過去,我一觸摸您的身體,您的冷靜使我不寒而慄,不知道現在會怎麼樣。從這意義上,我希望您多

    保重。

    8

    韓頭條的陳述書:惡魔自傳

    我是個孤兒。我生下來便是孤兒。當然,這話不妥,因為無人可以沒有父母生下來。但我一生下來就不見父母親。隨後又開始了孤兒的生活。所以跟生下來是孤兒沒什麼兩樣。這話於我再確切不過了。

    跟普通人相比,孤兒有許多事情辦不到,然而辦得到的卻也不少。其中,最有意思的,要算寫自傳了。它一開始就可以按自己的方式寫下去,而根本不需要考慮別人的看法。不管喜歡與否,孤兒不得不考慮自己的出身。世上肯定有降生自己的根源。為了尋找人皆有之的這個根,他格外留意四周。然而,目睹的卻是人間無以復加的冷漠。因而孤兒自然產生了創造自己歷史的慾望。

    當然,這時的自傳寫得惡狠狠的。比如,開篇寫我生於何時何地,會寫成「我不知道生在何時何地」,說到雙親,會寫道,「我不知道父母是誰」。沒有選擇的餘地。我兒時的同伴們大都這樣起頭道:「我的父母丟棄了我,他們把我給毀了。也許他們是不得已而為之。但這與我已無關宏旨。」我只是個孤兒,父母在否成不了什麼問題,比我早成熟的朋友們寫得更具攻擊性:「如今,對我來說,父母只是仇恨的對象。」我沒見著他們,所以我的仇恨沒有方向。我想向著自身的父母培養仇恨,為了維持仇恨,對父母做了種種設想。若說我們還有一個安慰,那就是死去時也必定是孑然一身,猶如呱呱墜地時孤身一樣。

    事實既然這樣,那麼他們怎能不對這世界冷嘲熱諷、充滿惡意呢?從這意義上,從小開始寫充滿惡意的自傳,正是孤兒面對強大而高壓的現實,可以享有的一種特權。是的。迄今為止,我把時光和精神化成筆墨,以身為紙寫下了充滿敵意和冷笑的傳記。

    當我開始懂事時,即開始以壓抑而憤懣的心緒寫自傳時,我常蜷縮在黑暗裡,睜大雙眼注視著前方。面對黑洞洞的深淵,我的瞳孔張得不能再大了。那深淵裡什麼也沒有,連個幻影都沒有。如果說有,那也正是我自己。我坐在那幽暗的空間裡,正熱衷於把自己變成幻影。

    撫養我的那些人,常常不顧我的意志而關上燈,隨時把我拋在黑暗裡。有時候,為了懲罰我而把我一個人關在黑屋裡坐著,甚至以我不思反省為理由,幾天不許我開口。於是,我便孤零零地坐在黑暗裡,保持沉默,或者在嘴邊久久地掛著微笑。我肯定地說,當時的黑暗與沉默,就像是我的小安樂椅,我坐在上面打發長長的時光。我在那兒看許許多多的東西自生自滅。正是這時,我看見了我心中的惡魔誕生了。

    這樣坐著消磨無限時光的結果,我總難免一場嚴重的高燒。我常發熱病。生病使我們思考我們自身與這世界的關係。對病人而言,世界顯得完全陌生而格外不同。尤其是感觸置於滾燙的前額上柔軟的手,或者面對焦慮之餘、準備犧牲一切的急切目光,都會使病人感受到自身與世界之間的隔閡之牆倒塌了。

    然而,定期找上門來的熱病,反而阻斷了舉目無親的我與這世界的勉強維持的聯繫。我躺在床上,咬緊牙忍著哆嗦。同時,我也在自己周圍築起了同樣強度的牆垣。但這並不意味著,我對柔和之手的撫摸與急切目光的痛苦的渴望不存在了。這些虛擬的景象,不知不覺透過自築的牆壁。儼然像主人般,在我面前恣意妄為,裝腔作勢。

    每每發熱病,我便無所事事地面對空虛的自己。我常常用自己柔軟的手摸自己的前額,聚合真切的目光凝視自己。我蜷縮在床上,渾身是汗,包一張又髒又破的被子,像一條繭子裡的幼蟲。我就這樣漸漸開始了變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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