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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文 / 崔秀哲

    蟬(中篇小說)(48)

    她讓變得急促的呼吸平靜下來後繼續說道:

    「是啊,當小孩子像咒文似的念叨著這個號碼時,我聽到了蟬一樣的叫聲,小孩子也不知不覺模仿蟬的叫聲背著這個號碼,這時我們就會像被催眠了似的,久久不能動彈。但也只能這樣而已,反正不會再回來的人,反正不能傳到他那裡,只是失魂落魄翹起嘴唇豎起耳朵陷進漆黑的深淵。但我沒有責怪、勸說或罵小孩子。相反在心裡我常這樣對自己喊,當他離開時你放手,現在連自己的感情都管不好,連孩子的心都不能撫慰的人,你這個人真是垃圾。」

    她突然站起身,然後好像撫平激動的心情似的一手摸著額頭,另一隻手按著前胸。

    「無奈之下我只能阻止他背數字,總之咒文沒有帶來任何幫助。小孩子倔強起來我就會堵住他的嘴,然後也會堵上我自己的耳朵。後來當小孩子不由自主地說出數字時就會自覺地堵上自己的嘴和耳朵,幸虧小孩子現在拋棄了這個習慣。但是,今年夏天蟬的叫聲達到鼎盛時,小孩子抽搐著失去了意識和知覺。在抱著孩子送往醫院的途中,我想起了有個小孩子抽搐了半天就死去的故事,以前曾聽過這樣的故事。但是我的孩子在聽了蟬的叫聲後就開始抽搐,好像馬上要斷氣似的。是蟬導致這件事情的發生,正因為我相信這樣的事實,所以感到恐懼。如果真的是這樣,儘管醫學鑒定會有另外的說法,但分明是蟬聲殺死了我的孩子。可是幸虧到達醫院之前小孩子神奇地醒了,而更萬幸的是以後再也沒有發生過這樣的事情。每當聽到蟬的叫聲時,有幾次小孩子突然就蜷縮,但他只是咬緊牙關忍著。我也真切地感覺到了小孩子不想被這聲音弄垮而在努力,我感到孩子非常了不起,值得信賴。」

    那麼,現在這孩子觸碰到我的手就會突然蜷縮,是不是因為從我手上感覺到了蟬的存在?連小孩子都有的耐心對我來說卻是那麼的缺乏。我心情沉重而傷感地從小孩子身上收回了手,這時她走到我旁邊把小孩子抱了起來,「我要把他抱到房間裡去睡。」她走向廚房旁邊的門。她開了門,站在門檻兒喃喃自語道,「為什麼熟睡的小孩身上有酒味呢?」她扔下這句話進去了。

    留下我一個人時,突然感覺到疲勞湧了上來,冰箱發出的轟隆隆的聲音就像強忍的哭泣聲,放在圓桌上的水瓶裡的水面被鋒利地切成對角線。我上身向後仰倒,閉上眼睛。瞬間沉默的深淵、無意識的海洋纏繞著我,那驚濤駭浪敲打著我。在劇烈的混亂中,我想我一直等待的那個人說不定就是我自己。假如真的是自己,那麼只有絕望,沒有希望沒有援助。我懷著絕望捲進漩渦裡,可奇怪的是,大海的震動突然平息了,我那深深的絕望可能把海浪鎮住了。

    這時我意識到自己正在脫離混亂,緩緩地走進遙遠的夢幻世界。蟬的聲音再次從四面八方傳過來,回頭一看,蟬落在咫尺。依附在人類製造的每個物體上的蟬,讓我感到比那些物體還要親密,而且讓我聽起來蟬聲就像人類的語言似的柔和而自然。

    我環顧了周圍。那裡是為了我而形成的空間,現在我才明白,那裡是她和她的孩子專為我事先裝扮得體的空間。我記起來了,早晨我在旅館前面見過他們,他們是一對母子,夾在抓海螺的一幫人中的。儘管我們沒有互相認出對方來,但這是毋庸置疑的。再想想遊客裡面還有幾個熟悉的面孔,他們為了見到面來到這裡,只是彼此不知道實情。

    終於她回到客廳,帶我到臥室,我更深地走進了她的世界裡,她脫光了我的衣服之後,把她丈夫的睡衣、她丈夫的軀殼套在了我的身上。我就像她的再生丈夫,衣服剛好合身。我靜靜地坐在床上閉了眼睛,她的雙臂以非現實的感覺從後面纏繞著我。我閉著眼睛轉過身抱住了她,從初次見面開始一直讓我覺得有所欠缺的她的世界向我敞開了。

    「丈夫的眼睛炯炯有神。望著那眼神時,我覺得非常幸福。但除了炯炯有神的眼神,他沒什麼可取之處。只是用獨特的眼神迷惑我,起初我覺得他欺騙我了,但現在不這麼想了,因為那眼神帶給我的快樂,絕不是虛偽的。他沒有欺騙我,只是為世俗所逼,無奈把自己隱藏起來,只露出閃爍的眼神。但那眼神愛著我和孩子,結果也因為愛而離開了我們。愛原本就是野蠻的,儘管野蠻帶著動物性。但也只有野蠻,才能觸動愛。」

    蟬(中篇小說)(49)

    在我手臂裡她緩緩地把背轉向我,然後開始把上衣的紐扣一個個地解開了,我在後面抱住她,一層層地把她身上的衣服扒了下來。這是極富戲劇性的尷尬和激動人心的緊張共存的瞬間,我的灼熱而潮濕的手觸碰到的是她冰冷乾燥的肌膚。她感受到的是孤獨的實體,孤獨的本質粒粒染在我的手上。我們擁抱在一起,摸索著對方的裸身,雖然這是無可抗拒的行為,卻也是痛苦的,況且沒有溫柔。我們的身體失去了激情,給對方的是堅硬而粗糙的感覺,但我們卻無法停止身體的騷動。

    「我有一個年紀小的情人,那男的嘲笑我就是死後復活了也不會離開家庭,他這樣武斷地束縛我,想以此來輕視、剝削我。我完全可以自由行動,完全可以從意志中得到自由的事實,他不敢想像也承受不起。但我終於做出來了,把丈夫放走後,我自由了,同時也把他給拋棄了。」

    終於,我們像小心翼翼地抱著的蟬似的彼此把對方放進手掌裡,我手裡又有了一隻蟬。當蟬真的在手裡時,我又不知如何處置了,握在手中的蟬,正在加劇我的痛苦,但也能鬆開手把它放走。我乾脆把蟬放進嘴裡咀嚼起來了,可是我的手裡不斷地有蟬湧現出來,我繼續把活著的蟬嚼了又嚼。我是她的情人——又是年紀小的情人。

    情事結束後,她和我之間來往著無數的聽不見的對話,逝去的往事在我們扭動的身體上層層疊起。我還看到她和其他男人同床時的場面。行動和幻影交叉進行著,隨著時間的交叉流逝,我們漸漸陷入更深的深淵。

    深淵裡有一個門,那個門猛地被打開,放射出光芒。以這光芒為背景的巨大的田螺,不,巨大的蟬的幼蟲緩緩地爬進來。但這些只出現在我的眼前,她卻看不到。我看出那是她的兒子,幼蟲小孩走到床上,瞪著眼睛望著我。興奮和恐懼在他眼睛裡混淆在一起,我體會得到他那像蛻皮似的痛苦,他的喘氣中好像散發著酒味。

    我抬起手向他伸過去,他猶豫一陣兒,用觸鬚似的手抓住我的手上了床。我明白,我都明白,我向小孩子悄悄地說道。任意驀然拉起的大人們粗暴的手、世界之手,還有溫柔地拉起的親切的手、媽媽的手,這些手把你養大,你周邊只不過有很多只手而已。但這些手無法相互做比較,你只有把自己寄托在這些手裡,才能準備你自己的手。

    我躺在幼蟲小孩的旁邊,小孩兒的媽媽把身體重疊在我身上,我用一隻手撫摸著小孩子即將撕裂的粗糙的皮,另一隻手托起她的身體,我是回歸的她的丈夫,是小孩子的父親,這個孩子是剛才我們的情事後生出來的,剛才我結婚、做情事、生產。生產結束後,我精疲力竭。

    你果然很想和我睡覺。她的聲音溫柔地流進我那半麻痺的耳朵裡,往旁邊一看,小幼蟲已經不見了,那麼就讓我好好地睡吧。我知道,慾望消沉後我就會覺得身體很醜陋吧。但從現在開始做夢吧,不要有任何顧慮擺脫我的身體,做個夢吧。

    我閉上眼睛,但就像她所說,我無法入眠,我被關在鳥籠子裡。人們把我看成一隻鳥,以死蟬作為食物塞到鳥籠子裡,我啄嚼著曬乾的蟬,我吃著這些蟬,對她身體的渴望越來越強烈。這時我恍恍惚惚得到了一個肯定,大自然對我來說只有女人,不,應該是女人的身體。而且追求這些的我的身體是機械化的,不,應該是機械。我的身體像肯德基裡的炸雞塊兒似的被剁成碎塊兒,在沸騰的油——在女人身上搾出的油裡面,被油炸。女人問道,你有孩子嗎?我搖了搖頭,並不是說沒有,而是記不起來了。

    這時,外面傳來了什麼聲音,好像是從門外傳過來的。女人驚訝地喊道,誰在那裡啊?但沒有人回答,只聽到有人在不停地敲門。在她準備起身時,我抬起手摸著她的嘴小聲說道,什麼話也別說。她問,為什麼?我說了,因為良心的譴責。她歎了氣說道,不要擔心,什麼也都不要擔心。這時,傳來有誰在敲牆壁的聲音。她的臉變得鐵青,是誰啊?到底是誰啊?她的聲音一直迴盪在我的耳邊,我聽清楚了這聲音的原意特徵,這是小幼蟲孩子發出的聲音,終於開始蛻變了,我慢慢地進入睡夢中。

    蟬(中篇小說)(50)

    31

    我半夢半醒地躺在床上。窗戶開著,上面掛著半透明的白色窗簾,窗簾隨風飄逸到屋裡。這輕盈清涼的風像夭折的小孩子的靈魂,越過我的身體在室內探頭張望。大氣冷冷清清的飄動,這風使我聯想起人的靈魂。颱風把含冤而死的靈魂凝結在一起的怨恨、憎惡、留戀像罪惡的種子似的撒向地面,微風像久病不起不知何時死去的靈魂的朦朧的餘韻,留給地面微弱的響動。

    這個窗戶的門簾被靜靜地拉開,我看到有人像風一樣擁進這個屋子裡,這是露出原形的風的軀體。死去的靈魂變成風的再現生前的身體了,隨之,外面的風景也擁進來,構成了適當的背景,似夢非夢,在我眼前搖動的人們的身體似幻影又不是幻影。

    不速之客的身姿謹慎而又溫柔,他沒有慌亂或畏懼的神色。相反,他顯得從容不迫,仔仔細細地觀察著周圍。他像躲閃障礙物似的走路時把腳抬起,搖頭晃腦。就像在水中踱步的長腿鳥,像在水中搖擺著鰭遊蕩的魚。

    我半睜著眼觀望著他的舉動。但我的心情也仍然是那麼的從容不迫,我甚至以敬佩和讚歎的心情望著他。他又像從外面穿過牆壁,滲透進室內的影子,他繼續移動著腳步,終於在室內的正中央停止了腳步。起初,我以為嚇住了他。因為他在這空蕩蕩的屋子裡發現了像死人似的我。但我想錯了,他分明早已經知道我在屋子裡,他不再環顧周圍,向床邊走過來。

    他在我旁邊停住時,我一下子睜開眼睛了,這瞬間他畏縮著身體停止了移動。這時我的眼睛裡的不透明的膜被拉開,同時發現了一隻巨大的蟬,有和人的身體一樣大的蟬站在我面前,我一直把他看成是人,原來是只蟬。不,也許一瞬間裡他突然蛻變成蟬了。總之,那只蟬像瞬間隆起的礦石,用兩隻銳利的眼睛凝視著我。我回報他以冷冷的僵硬的眼神,我們就這樣一動不動的、久久不能把視線從對方那裡移開。

    但奇怪的是,蟬的模樣並沒有讓我覺得古怪或陌生。相反望著他時讓我覺得特別舒坦,好像長久的飢渴得到解脫的感覺,但我們無法進行對話,也無法以任何形式讀懂彼此的內心世界,只能對望著,彼此用視線鎖住對方的時間已經頗久了,但我根本感覺不到疲勞。

    他紋絲不動,仍出神地看著我。我躺在床上,覺得像被束縛了,想到這裡突然感到忐忑不安,我覺得他好像準備奪走我的眼珠子,感覺到有了強烈的危機意識。但我無法擺脫蟬,現在我唯一可以做的就是抵制他的視線,軟化他的眼睛。相反是我在搶奪他的眼睛,我向他的深邃的眼珠子望去。

    但他和我想法有所不同。他的眼睛裡沒有攻擊性,只有能喚起奇異感覺的灰色韻味,在矇矓地閃爍著。我甩掉了忐忑不安,從他的眼中消沉了我的視線,因此在我和他的眼睛之間,我開闢了道路。

    這時,一個像舌頭似的鋒利的竹棍在蟬的臉龐忽隱忽現,接著我就聽到他說:

    「你準備什麼時候從夢中醒來?」

    經蟬突然這麼一問,我不禁吃了一驚。我懷疑自己的耳朵,並不是因為蟬可以說話,而是我聽到了剛才把我領到這裡來的那個女人的聲音。

    「一睡著就永遠都起不來的大有人在,做這樣的夢時經常發生這種情況,你怎麼樣?找到擺脫這種夢境的對策了嗎?」

    蟬的舌頭似的竹棍又在他嘴裡伸縮,我搖著頭,隔了一會兒向他問道:

    「不,沒有任何對策,或許做夢之前就應該準備好吧?是不是平時睡覺之前就要設置好呢?在夢中找辦法已經來不及了吧?」

    「那倒是,但也不是一點辦法都沒有啊。」

    「即使明知道這是個夢,但不知道進來的路又怎麼能知道出去的路呢?想從這個夢中擺脫出來該怎麼做?」

    蟬忙亂地抖動著幾條腿說道:

    「其實,我也不知道要做什麼樣的準備,做什麼樣的設置。也許每個人的方法都不同,如果是我,會在夢中喝水,不停地喝水。這樣夢裡就會淌進好多水,水位開始上升,整個世界灌滿了水,那麼我就像被淹死了似的從夢中醒過來,因此我會在夢中掙扎時,隨時能回到現實中。前不久,我做過這樣的夢,蟬的叫聲很厲害的一個晚上,有只蟬走到我旁邊請求我哄它入睡,懇求我就這麼一次,我無法拒絕,但後來才發現蟬死了。仔細一看,這只蟬即既像我的丈夫又有點像我的孩子,我太吃驚,大喊大叫著,隨後我被關進自己的喊叫之中。以後我就這樣在夢中尋找著丈夫,但是到了清晨就會有難以忍受的飢渴感,因此見到水就慌慌張張地不停地喝,到時自然而然就會從夢中醒過來。每天晚上我都會做同樣的夢。

    蟬(中篇小說)(51)

    我感到頭暈目眩。說話時蟬就像打開的扇葉,用身體吸住風,一聲長歎把嘴裡的風緩緩地噴出來。脫離它身體的微弱的風向我撲來。

    「如果這個夢對你來說很痛苦的話,請回想你擺脫出來的迷宮,夢並不是迷宮,現在才是迷宮,不管是誰都要回到迷宮,你也有親人吧,那麼就應該回到他們身邊,這個房間裡還留著有關我們家庭的所有回憶,那堵牆裡有我們的照片,在四面牆壁貼滿了我們三個人的照片,然後又塗了一層壁紙。只要把壁紙撕開,照片就會完整無缺地出現,你也是這樣吧,每個人都一樣。」

    我搖搖頭,搖頭的這種小動作就像把憋了很久的小便解了出來似的感到頭暈。但我的內心仍有什麼堅硬的東西,好比醒來後身體已從夢中擺脫,但精神被淹死在那裡。

    她帶著憐憫的表情接著說道:

    「現在你不是在做夢,你本身就是夢,所有的人都是一個教條,是一個夢,你和我都是一場夢,我是你的夢,你是我的夢,是一場做過以後要大哭一場的夢,夢始終像有生命的文字,像鉛塊似的熔化我的凍僵的腳,我在瞬間的永恆中像眨眼睛似的夢到你,所以現在回到親人那裡吧,我一直在等著你,壁紙裡貼滿你的照片等著你回來,你不是偶然走進這裡,我在這個屋子裡一直夢見你。」

    她的話猛地讓我回過神,還沒有意識到蟬已經在我面前蛻著軀殼,蛻了一半的軀殼像帷幕、像防水布似的飛揚著。當完全蛻完時,她又回到了蛾摩拉的模樣,她眼睛周圍佈滿了陰影。

    「我已經幾天沒睡覺了。」

    她拿起自己的軀殼向我走過來,她的臉上映著溫柔而深邃的表情,但我從床上站起來向後退去,我怕一旦陷進像她似的錯亂的狀態就再也不能解脫了,我繼續向後退,把背靠在牆上。然後就像從腰間拔劍似的舉起兩隻手望著她,有必要時想用這把劍,把不管是帷幕還是她的身體統統割斷。

    確認我冷淡的反應之後,她像哀求似的說道:

    「你說你沒有小孩子嗎?我也不想生孩子,生了孩子就覺得自己變成了宇宙的下水道。但現在不一樣了,看到孩子,我覺得自己像宇宙的中心。現在我可以讓一切從我身上脫離,可以穿透我的身體,如果你願意,隨時可以走進我內心,隨時可以走出去。」

    但我毫無表情,什麼也沒說,可是並非對她難為情,而是由於佔領我的大腦的混亂。

    結果她懷著遺憾和悔恨吐了一口氣說道:

    「知道了,是啊,是我的錯,因為差一點連你也永遠地不省人事了。」

    她的臉上閃過一絲絕望和痛苦的表情,但她勉強微笑著說道:

    「在眾多可怕的肉體中,唯獨你的肉體讓我感到親切,真讓我吃驚。但總之你可以擺脫這個夢了,我們也要分手了,能和你一起分享瞬間的經驗我感到很幸運,把符籍分成兩半各拿一半,或是把鏡子割成兩半各拿一半,我覺得自己在體驗這樣的事情。我一個人的體驗真的很累,光這些不能養育小孩,我會把和你一起體驗的經驗變成我自己的,你也是一樣吧,但是,但就是……」

    這時,我看見她的眼神搖晃得很厲害,同時她在我眼前慢慢地變樣了,終於我看到了一個男人的模樣。

    「看清楚我的樣子,知道我是誰嗎?我就是你剛才抱著的女人的丈夫,而且我也是你自己。」

    事實上他和我的長相一模一樣,聲音裡混合了男女聲,像立體音響。我突然兩腿酸軟,順著牆角哧溜溜滑了下來,癱坐在地上。

    「你真是厚顏無恥的人,還記得嗎?舉行結婚宴時,我突然發覺忘記擦皮鞋了,這事讓我耿耿於懷,妻子也責怪我不擦皮鞋。結婚儀式結束後,去機場的途中,我們發生了撞車事故,真是一場噩夢,我們現在仍在這場噩夢裡,所以我們不要再彼此裝模作樣了。所以想再說一句,你不會因我的這些話感到驚訝吧,已經過了很久,現在我就是你的兒子,你可能會否認,但這是嚴正的事實,作為你的兒子,我正穿著以前你曾穿過的皮鞋。」

    蟬(中篇小說)(52)

    她那稚氣的臉上露出惡意的微笑,唸唸有詞。然後她慢慢地往後退去,她後退著,慢慢地倒塌。就這樣她在空氣中搖晃,然後變成一縷風消失在窗外。

    32

    那天,從她家裡逃出來後,我遊蕩在黑暗的街頭。剛才纏繞著我的沉默和寂靜、溫柔的耳語聲和喃喃自語的世界已經消失了。我的兩隻耳朵又被像蟬的叫聲似的噪音搞得震耳欲聾,但震耳欲聾即是茫茫然,我在這個世界已經沒有徘徊的場所,也沒有回到世界的路了。

    不知不覺我的故事也快結束了,回望過去,作為人類的我脫離了平凡的生活,懷疑自己是不是走進了神話世界,我的變形也是由此而生的。

    對那個女人來說我就是聖經故事裡的Tithonos。如果我是Tithonos,她就是Eos,Eos愛上了戰神Ares受到了阿佛洛狄忒的詛咒,與凡間男子的我Tithonos陷入悲劇性的愛情。Eos對我一見鍾情,把我領到在埃塞俄比亞江邊的她的宮殿,成了她的丈夫。Okeanos請求宙斯把我變成不死之神,宙斯滿足了她的請求。但沒多久她發現我明顯開始衰老,頭髮已經發白,皮膚鬆弛滿臉都是皺紋。Eos向宙斯請求我不死之時,忘記請求讓我永葆青春了,但已經無法挽回,我漸漸變老,最終像蟬似的乾癟,發著蟬的叫聲。Eos終於把我關起來,上了鎖。為了逃離我她起得越來越早,有所知覺的我Tithonos悄悄地從她家裡逃出來了。

    不,不是這樣的,她Eos不斷地要求我Tithonos唱歌哄她開心,然後每年為了脫掉老皮把我變形為蟬。從很久以前開始,對人類來說蛻下軀殼的蟬就是再生與復活的象徵。她希望我能成為這樣的存在,但我再也唱不下去了,沒有可以給她唱的歌,因此我只能離開她和她的家。

    現在,我坐著的橡樹樁,帶給我無比的舒適感。我感覺到,記著我的人在我的腳底下迷惑不解地上下亂竄,我倒掛在樹上俯視著他們沉浸在傷感的悔恨裡,事實上還感覺到了麻酥酥的香氣,但我已經消除了地上的生活。也許他們也為了抹掉對我的回憶而做著整理工作,這個事實多少讓我感到欣慰。

    現在我隱隱約約可以猜想得出一些事實。我一直有個強烈的慾望,希望加入到普通人的生活之中,而且為此也付諸出了很多努力。作為人類,我喜歡無所顧忌地走近別人,而且喜歡當時內心產生的破壞性的衝動。但在人類世界最深處隱藏的黑暗以堅韌的附著力像一根繩索套住我,讓我跳起狂舞,我在這個過程中陷進矇矓的孤獨裡,開始嘲笑人類的一切。

    因此,我決定把自己寄托在自然界的力量中,我覺得人類在地面上催播著自然界的連續劇,人類可能很難預測自然界構成一部連續劇是一件多麼驚人的事情,對這一點我感到非常惋惜。突然有一天,我聽到像霹靂似的蟬的叫聲,其中還有衝鋒喇叭和坦克履帶的聲音。而且在我的內心終於爆發了因自然界而起的內亂,我竭盡全力參與這場內亂,然後內亂結束時我也變成了蟬。

    因此我才得以停止對人類世界的奚落,奚落只不過是沒有對象的嘲弄與對自己的嘲笑摩擦的產物。取而代之,我會與風和樹和雨共同生存著,當然儘管我只是一隻極其平凡的蟬。

    似乎變成蟬以後人類好多的謎語才得以解開,但謎語的核心卻沒有被挖掘。最近在夢幻中我仍時常徘徊在旅館附近,因為我覺得蟬的世界和人的世界之間的謎底的核心在那裡。或許找到了謎底我就會隨時變回人類,答案或許就是蟬的世界和人類世界的通道。假如我找到那個通路把門打開,就會有無數的人變成蟬,而且也會有無數的蟬變成人類。恐怕在河邊捉田螺的人們,乘船的遊客們為了變成蟬尋找著這個通道。

    但我不希望有這樣的事情發生。蛻變的悲慘命運我一個就足矣,也許別人認為這個通道是與以往不同的通往某種彼岸的通道,但這是錯誤的想法。為了尋找淹沒在忘卻歲月裡的過去,結果我殺滅了我的未來,因此我毫無選擇地捲進蟬的世界。因此即使這個通路被打開,我也會悄然關掉這扇門,然後在門上上個門閂,堵住回去的路。我獨自停留在蟬的世界,履行我自己的使命。

    蟬(中篇小說)(53)

    那麼,變成蟬我得到了什麼?得到了我所嚮往的生活嗎?對於自己隨時投拋過來的問題,我卻無法作答。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作為人,我的生活是神話;作為蟬,現在,我的生活是平凡的。我在分崩離析的平凡的人類生活中體驗了神話般的世界,在別人看來陌生而又稀奇的蟬的世界裡卻潛伏著平凡和單調。現在我偶爾體會到的平安也是源於此。

    當然,在蟬的世界裡,也會因孤獨和恐懼而產生憎恨和失望。而且不管在什麼樣的世界存在這些情感都有導致後退的趨勢,因此我的身體裂紋更大,皺紋更深,但在這裡所有刻骨銘心的感情都會輕易變成軀殼而脫離。剛才我為什麼感到恐懼和失望,為何會陷進唐突而急切的感情裡呢?

    因此我時常為失去方向感到茫然若失,我在這裡叫得最猛烈也是因為如此。我想在蟬的世界的單調而又平凡中體驗精神上的頂點,因此我甚至有意識地吐出所有惡意褻瀆的聲音,因此我的聲音並不像其他的蟬,節拍單調,而是聲勢浩大的宣佈。儘管從我的聲音中分辨不出是哭還是笑,但聲音接近笑也是在此時,而且我並沒有扔掉我脫下來的軀殼,而是用來武裝自己。武裝後面對攻擊時,就應該變得強大,不過身子會相應加重。因此就像盔甲戰士敗給遊牧戰士一樣,面對見縫就插的細小鋒利的威脅就束手無策,我承受著所有如此巨大而又細小的攻擊,過了一天。

    33

    在茫然中,我也沒有停止腳步。自然而然離女人的家越來越遠了,在黑暗的風景裡無數大大小小的紐扣和扣眼相互對應地懸掛著,世界是唯有這些構成的點的描畫。但我卻無法懸掛在任何地方,變成一縷鬆開的線落在地板上。

    吹過來的風激烈地拍打著臉龐,但我的腳步越發變得急促。我知道我已經沒剩多少時間,從開始我就只有一天的時間,而在這期間要走完作為人的整個人生。那麼,現在剩下的生命階段是什麼樣的呢?我茫然地想到或許這是與所有生命的最後死亡過程相類似吧。

    在不遠處的前方的地下道張大了正四方形的大嘴巴。這大嘴巴好像等待某個人很久似的而感到不耐煩,另一面好像你隱藏著某種陰謀,卻吸引人們放心地走進去。走近時濃濃的乾燥的口氣漸漸強烈地吹過來,好像又聽到了嘴裡發出的嗡嗡的聲音,我把頭探進大嘴巴裡,順著台階走下去了。可能一拐彎就會碰見小丑,他會發著嗡嗡的響聲把你引到最終的場所。突然大腦裡浮起了不可思議的想法。

    我盡量慢慢地踱步,四面牆壁粘滿潤滑的瓷磚,兩面的牆壁和天棚的表面被燈光映得亮晶晶。可能是通往地下某個大空間的通路,奇怪的是看不到人影。只有那些處處相對的角落默默地注視著我,那些角落像人們的影子模模糊糊地倒映著,那些影子像監督似的用銳利的眼神看著我。

    我的腳步也隨著角落變成了角,傾斜的通道像迷宮似的左右蜿蜒,無休止地引導著我,我感覺自己在走進自己的耳洞去,如果到達了耳洞的終點,那麼也就到達了今天整天困擾著我的原聲的震源,渺茫的想法瞬間在我內心變得肯定。

    這時我終於走到了純白色通路的底端,乍一看那裡像停車場或倉庫,但這空曠的空間裡沒有汽車或物品箱,地上只畫著又白又粗的直線,地面是粗糙的水泥地,四面垂著圓形的灰色帷幕。

    剛才開始,從那裡傳過來的嗡嗡的聲音逐漸變大,看不見的公告欄在凜冽的風中顫抖著,而且還有薄而硬的東西神經質地碰撞地面,撕心裂肺的聲音越來越大,因此我眼前呈現出分辨不出形體的可怕的幻影。

    這時圍住我的帷幕垂直撕開,放射出銳利的光芒,隨著光芒和一群狗的叫聲似的巨大的噪音和像無數個生煙點燃時的刺鼻氣味撲面而來,而且整個帷幕隨著強風飛走了。

    等著你的人全部在那裡啊,不知誰的聲音聽起來像幻覺,我拉開裂縫,那銳利的裂紋走進光、噪音和風的世界。迎接我的長方形直六面體模樣的空間強烈地搖晃,發出驚天動地的響聲在整個空間迅速奔馳著。果然那裡坐滿了一天見到過我的所有的人,他們每個人的模樣有點變化,但他們身上散發著我過去曾聞到的大蒜味,所以並不難看出他們。

    蟬(中篇小說)(54)

    望著他們每個人我慢慢地向前走,他們斜眼瞟了我一下,繼續做他們的事。腦袋圍在一起的青少年無知的話讓我聽見了。地鐵票裡如果有精子券就應該有卵子券吧,要麼男的買精子券,女的買卵子券。他們相互望著,咯咯地笑,其中幾個相互捶打著對方的頭。

    還看到了索多瑪小伙子和蛾摩拉女人的面孔,他們真誠地講述著蟬的世界裡生產的家庭構成。而且廣播局的女人和事業家之間交談的對話更深刻。蟬的叫聲越來越大,預示著人類世界的滅亡,那聲音不是已經從數千年開始就有了嗎?現在有什麼不同嗎?不是每次都不同嗎?不是的。我明白這種徵兆。這聲音已經到達頂點了,這就是最終點。

    我像艱難的人繼續向前走著,精神病科醫生在一個角落縮著上身用剃鬚刀削著鉛筆,攝影師在旁邊呆呆地凝視著醫生手中的刀。

    他們中間有文身的旅店老闆手裡拿著一捆一次性橡皮膏,不是大公司產品,但是出口貨。他說到這裡時坐在旁邊的小孩子突然大聲叫嚷,小伙子忘了詞兒,並不以為然,又清了清嗓子重新說了起來,當說到剛才掐斷的地方時,小孩子又叫了起來,小伙子沮喪地試了好幾次,但每回小孩子都不顧媽媽的阻攔而搗亂。

    到處發出了笑聲,但並非小孩子故意的惡作劇,小孩子臉變得鐵青,嘴唇也已微微發抖,因為身體痛苦,而不由自主地發出的叫聲,小孩子的母親不知所措,這時像熄滅的火花似的白髮老太太摸著孩子的額頭說道:「好好的小孩子突然這樣,是因為脾臟受涼或驚嚇使心臟產生虛熱引起的,這時用蟬的軀殼先去掉頭部和腳,再剁成末以後,用薄荷水拌著喝就能治療,吃多了也不會有副作用。」蛾摩拉女人抱住小孩子的肩膀,閃爍著淚水點了點頭。

    走在他們之間時,我的腿發軟,就像穿越著集貿市場子的正中間,更何況他們雖然有著人類的模樣,但細看表情卻不同尋常,尤其是他們披著的人皮似乎馬上要炸開似的岌岌可危。這種危機也有著喜劇性的一面,但也引起了我的憐憫之心。我咬緊牙關使自己冷漠,他們到底想從我身上得到什麼?他們到底想揭示什麼?想把我定義成什麼?我想甩掉他們,載著我的空間迅速更生動地傳到我身上,我們待在巨大的盒子裡,向某個地方轉移,盒子裡的風景輝煌,人們的表情卻混亂不堪。

    這時我感覺到地板上有什麼東西抓住了我的腳腕,我吃驚地往下一看,原來是白髮蒼蒼的老太太趴在地板上望著我,乍一看覺得她挺像在銀行邊拄枴杖的老人,仔細一看,四肢萎縮得不成樣子,已經無法活動。我想一腳把她踢開,但她卻不放手,無奈我彎起腰抱她坐了起來,然後準備抱她坐在旁邊的椅子上,這時她緊緊地抓住我的雙臂,同時她呆滯的雙眼從亂蓬蓬的白髮間望著我。瞬間,我醒悟到我和她同時陷進了一個切實的情感裡。那是恐懼感,說不上是什麼,但剛才我們凝視著對方時看到了相同的東西,聽到了相同的東西,也就是我們彼此的蟬的視線,與冰涼尖銳的眼神相對。

    我釘在那裡,一動不能動,老人仍在用兩隻手抓著我的雙臂,這時通過她的雙手傳過來強烈的振動,這樣一來,嗡嗡聲和撲騰聲就像看得見抓得住似的變得明顯,現在對她身上發出的聲音沒有懷疑的餘地,雖然很難置信,卻不得不這麼想。

    但我卻無法理解老人的行為,儘管她可能有自己的理由,但總覺得過分和冒昧。我彎下身俯視著她的臉,我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全身在戰慄,但她沒有繼續看我,我抓住她的胳膊搖了幾下,但她沒有任何反應,我的直覺告訴我事態嚴峻,可能要發生不尋常的事。瞬間,我想逃亡,但這時從我內心傳來神靈天籟似的聲音。你這樣逃跑的話,就永遠不會回到自己那裡,你不聽這個聲音,以後就不會聽到任何聲音。

    我感到很不愉快,好像有一種被自己內心的聲音給威脅了似的感覺,但不管怎樣這是我自己的聲音,沒有選擇餘地,我把她背起來了,她的身體比想像的要輕巧得多,背著她我反倒覺得步履輕盈。

    蟬(中篇小說)(55)

    去哪裡啊?我剛要踏出腳步,老人吐著溫乎乎的氣問道。我被這微弱的聲音嚇了一跳。要走出這裡,回到地面上。她搖著頭頂撞道:「我絕不回到地面上。」她的聲音雖然低沉,態度卻非常斷然。

    我覺得不可理喻,雖然知道事情可能不會順利地進行,但完全沒有想到老人會做出如此的反應。「那麼去哪裡呢?有可去的地方嗎?」我環顧著周圍問道。再往下走,走到更深的地底下。瞬間,我毛骨悚然。她繼續喃喃自語道,受到邀請了,季節已經到了,是去的時候了。我真想把她放下來,確切地說想把她甩掉,我的確也行動了,但她卻用驚人的、頑強的力量貼在我身上,她可能使盡了最後的力量。

    我感覺到事情不妙,但現在甩掉她也不是那麼簡單的事,更何況她像小孩子似的貼在我身上。是啊,得去哪裡,現在她搖晃著身體督促著。他們邀請我了,漂亮的女人邀請我了。她像背一首歌詞似的絮叨著。女人?我啼笑皆非地問道。就是蟬啊,是嬌小而美麗的蟬。聽到她的話我驚訝地抬了頭,蟬?你說的是蟬嗎?它們在哪裡?

    察覺到我突然流露出強烈的好奇心,她沒精打采地回答道,是蟬的王國。我無意中踏出腳步又問道,要往哪裡走呢?她像趕馬似的搖晃著腳說道,就這麼走吧,一直往前走就可以了。

    我把她背在後背上,直奔發著朦朧的光的前方,正四方形通道時而變窄時而變寬,蜿蜒崎嶇似乎把我們帶進了迷宮。走了一陣子,我感覺到她鬆弛的身體突然恢復了生氣,可能身體有規則的晃動多少激活了身體裡的元氣。雖然我自認為盡全力加快了步伐,但她卻像促催鞭策偷懶的跑馬似的反覆道,要快點,沒多少時間了。我這才發現隨著時間的推移,不僅在老人身上,還有四周都有猛烈的蟬的叫聲,聽到這聲音了吧?這不就是對有限的時間的懇切而又焦急的呼喊嗎?蟬為了加速耗盡自己的生命力才叫得如此響亮。

    這時我覺得老人在不停地說話,也是和蟬一樣為了枯竭自己的生命力,所以時間越久她的身體就變得越來越輕了。

    「現在你可以把我放下來了。和這傢伙玩了六十年了,這段時間江山天地的變化也是翻天覆地啊。總之,這傢伙是野馬,不會引路,這期間一直騎著,現在也該把慾望的韁繩拋掉了,我要擺脫不掉而留下痕跡,繼續拖延時間只會讓你在我裡面腐爛,擺脫我這傢伙也會跑到某個地方像野馬似的死去,然後我也該離開了。」

    「您老人家是如何受到蟬的邀請的呢?」

    幾乎無意識地蹦出一這句話,她把嘴緊貼在我耳邊,用帶著情慾的乾巴巴的氣味哼著鼻子說道:

    「其實蟬想要的不是我,而是你。我並沒有向蟬的世界走去,是你在走去,我在給你引路呢。還不明白嗎?蟬為了把你請來才邀請我的,因為它們知道只有我才能把迷路而左右徘徊的你帶進來,所以我才和你同行。為了把你引到這裡,我刻意在那個路口等你的。對我來說,雖然是人類,在地上,我卻一直以一隻蟬的身份生活著,我無法擺脫自己是蟬的想法,現在時日也不多了,我憧憬著自己能變成蟬而死去。」

    「既然你是這樣了,那為什麼也要我走進蟬的世界呢?」

    「蟬在洞察時間對這個世界存在造成的狂亂,生命的悲劇也是時間造成的。現在你一直處於這種狀態,蟬想從中把你解救。」

    「有這麼多的人,蟬為什麼只獨對我如此關心?」

    「這個問題的答案在你身上。」

    「我只是不想以我個人的慾望的頻率,而是以另外的頻率看世界而已。」

    「這可能也是理由之一吧。」

    「我在這個世界期望的只是一小撮肉塊兒,只是有一塊我可以握住,扣住,可以吸取,啃掉,可以用刀刺進去挖洞,把我的肉套進去的肉。」

    「這是很重要的理由,而且從這方面來看和我非常相似。」

    「但,說實話,我根本無法從自己的肉體的束縛中解脫,更何況是變成蟬了。」

    蟬(中篇小說)(56)

    「不知你是否還記得,很久以前你就已經是老年人了,是非常天真爛漫的大人,是人生的落伍者,是臉龐比年紀老許多的老叫花子。對瑣碎的事情你忽悲忽喜,你從沒有做過自己慾望的主人。但你卻不停地尋找什麼。在你的大腦裡有只蟬在嗡嗡地扇動翅膀叫著。就像破舊的窗台上的糊窗紙在嗡嗡地顫抖,引起風聲似的。這個地面軟弱的風土就像在你身上撕裂的美濃紙似的飄揚著,忘卻你自身的權宜之計是就這樣擾亂地叫著,至少對你來說是很深刻的問題。但也就僅此而已,就像蟬含著所有錯綜複雜的情緒和所有雜亂的念頭顫動著身體,叫著。」

    我和老人就這樣背對著背交談著,這期間我們拐了無數個角落,每次都有無數個街頭和數不清的人的歡呼聲擦肩而過。我們橫穿都市的幻影,也穿越了僻靜馬路的幻影,迎著風翻越了山嶺,光腳蹚過了河。老人的身體越來越輕,與她相比我的身體卻越來越重了。

    結果,我無法再繼續移動我的沉重的大腿。突然,我發現自己走進了另外一個世界。這裡像巨大的洞穴,又像坐落在墳丘下的墓穴。

    我在扁平的岩石下鬆了手,她溫順地離開我的身體,坐在地面上了。我一邊緩緩地向裡走,一邊出神地望著石頭和泥土組合成的所有形象。當我的手和腳觸碰時,感覺到了它們的扭動,我吃了一驚。那裡是活著的洞穴,是活著的墳墓。當我的身體走近時,四處的扭動和幻影就像全景畫似的展現在我眼前。

    「去哪裡?這些到底是什麼?」

    「這裡就是走進蟬的世界的入口,而且這一切是你丟失的,是你沉陷在幻滅感的時候丟掉的。」

    我這才看到那些幻影和影像是如此的熟悉,那裡有多病的我的幼年時代和以離家出走、飛行和出軌構成的青少年時代,不僅有我的爸爸媽媽和我的家庭所有的模樣,還有我老年的場面,他們都完美地與我對應。不,他們是和我隔著一定時間的同一個人物。這時我才明白,他們全都是我,我就是他們的全部,和我相關聯的人們,他們就是象徵我的人生的每個階段的存在,他們像幽靈似的追隨著我,老人是留給我的時間的殘骸。我不僅真實地見到了他們。過去的時間被分散,重現我眼前。我就是蛾摩拉女人,攝影師就是另外一個我。

    「現在你在說自己成為失憶者,是虛偽地面對自己的人生的結果。」

    「但也不是絕對的,人生的真實本質和虛偽之間的界線很難劃清,但即使不知道什麼是本質,至少也要有認識自我的最小根據吧。這就是你的想法吧?可是那根據是什麼?你不能接受別人就是你自己要面對的現實,你輕易地把自己寄托於生命,人類的歷史就是人類軟弱的證明。總之你沒有救援,所以你只能改變,要全盤否認和否定自己。不管這否定的行為是否解救了你,還是讓你掉進地獄,至少對你來說,就不是水中撈月。你已經做好付出代價的準備,等待著付出代價以後遇到的世界,即使這是非常可怕的體驗。所以你想蜷縮身體把自己的精神單純化、最小化而蛻變,然後你所經歷的痛苦傳到了蟬那裡,所以它們呼喚你,我也因此被夾進去了。」

    我抖動著肩說道:

    「你記著有關我的一切,不,自認為記著一切。那麼我想問一下,能記得我在地下長久的生活嗎?就像在地面似的在地下,你也會像幼蟲一樣鑽進別人的記憶裡嗎?」

    「也許會,也許不會,但我猜想,作為人類,在地面已經生活了很久。那麼對你來說變成蟬的地面的生活就是地下的生活吧?而且在地面生活的其他的人,領悟和你相同的人生需要一生的時間。從現在開始你的時間就要用來接受你是一個與其他的蟬相同的蟬的事實了。」

    我深吸了一口氣。

    「那麼現在我該怎麼做呢?」

    「要選擇,非常自發的選擇。很久以前,惡魔曾找到我提示我的選擇,我選擇就這樣平淡地結束自己的生命呢,還是選擇即使痛苦並且會很可怕卻也要煥然一新的生命呢?我一直保留,最終選擇了後者,所以才來到這條路。」

    蟬(中篇小說)(57)

    瞬間我身不由己地顫抖了。

    「原來你要逼迫我死亡,你在向我展示死亡的樣子,老人就是我死亡的樣子。」

    「不是的,不是這樣,死亡是不可以選擇和逼迫的。而且死亡也不會親近我們,死亡不斷地分泌什麼東西防止我們和它親近,是某種毒,所以我們要與繁雜而中毒狀態的世界果斷地隔絕,必要時要逼近死亡。反正生命就是走向死亡的過程。我們的內心隱藏著可以甩掉一切的龐大的慾望,但不要忘了,龐大的慾望往往會被不起眼的小慾望絆住腳。」

    她的話終於引起了讓我難以忍受的痛苦,我並不是光聽著她滔滔不絕的講話,而是被抓破、刺傷,讓我束手無策。於是,我激盪著上身大喊道:

    「你的話可真多,可為什麼你不說自己變成蟬的事實呢?不是,原來你就是我自己,你就是我老年時的模樣。」

    但沒有聽到任何回答,我焦急地又喊道:

    「不是的,這也不對,你才是人類蛻變的蟬,變成蟬的我的模樣。」

    仍沒有回應,我往後轉了頭,但哪裡也看不見老人。而在她坐過的地方有只大幼蟲,老人並沒有像一縷煙似的消失,而是變成幼蟲注視著我。同時我在那些影像、那些幻影中,所有的人在痛苦中開始蛻變,他們代替我一個個地開始實行蟬的蛻變過程。

    瞬間,我摸索著四肢抑制不住憤怒和憎惡,我因那個老人陷進了黑色的漩渦,我想變成不是自己之外的另外一個人。但現在,全部都錯了,一切都不能挽回。我舉起大石塊向那個幼蟲走去,我絲毫沒有猶豫地向幼蟲砸去,然後抬起頭自言自語道,我殺了人,我殺了那可憐的老人。因此我和那個老人的靈魂被掉換了,那老人將會成為我的監獄。我顫抖的雙手舉向空中,我是殺人犯,恢復記憶的我是殺人犯。殺了人的慘淡的心情,我是殺了自己的殺人犯。

    這時不知從哪裡飛過來的歲月之箭紮在我的額頭正中央。這一瞬間,時間停止了,我的心臟猛地僵硬了,全身的骨節咯咯作響,心肺被撕成萬段像鴨毛般落滿地。主張滅亡論的男人就用像看不到幻影停止的瞬間惡魔的來臨似的眼睛看著我。我向小孩子耳語道,不要忘記不管什麼時候,在哪裡,我都圍繞在你身邊。迎著風,我的身體一點點地掉落了,但留在我身上的慾望還是產生了犯罪意識,現在我才明白。今天我不是為了尋找失去的記憶,而是在尋找自己犯下的罪。但兩個被混淆,結果什麼也沒找到。

    這時從背後傳來撕成兩半的痛苦,我失去知覺,摔倒在地上。昏迷中在我記憶的最深處傳來一種聲音,這分明是蟬的叫聲。起初,讓我感到恐懼和害怕的這聲音,在我空蕩蕩的內心引起共鳴,像交響樂似的迴盪著。

    終於我拖著疲憊的身體,以蟬的姿態走出我的世界。我矗立在那裡等待著翅膀變干,撲騰一聲向著一棵高大的橡膠樹飛去。我的視野裡充滿了蟬的世界。微風吹過來,溫柔地吞噬著我的雙眼。

    34

    我的旅程結束了。回想一下,懷疑自己是不是體驗了在尋找失去記憶時,漸漸消失自我的感覺。但現在我已能坦然地接受自己變成蟬的事實了,因為這已是不以我的意志而轉移的既成事實了。從早上醒來,我就已經開始了變成蟬的蛻變。我就像被蟬聲催眠了似的變成了失去記憶的人,這是我變成蟬時最初的形象。

    剛才我醒悟到我要一直跟蹤自己,我沒有跟蹤任何人,那位老人也沒有跟蹤我,因此那天我過完了我的整個人生。是從未曾謀面的子宮中掉下來扔在大街上的嬰兒,自生自滅。走在街頭與人相遇、吵架、相愛,與一個女人發生情事,生下了孩子。看到了蜷縮在街邊的老人,我也曾與她為伴,照相館裡的陳列窗裡露出極其衰老的我的模樣。就這樣突然回到原點,一天之間變成了老人,而且一天就走完了整個人生,結果我回到無可奈何的、荒涼的終點,這瞬間我變成了蟬。

    蟬(中篇小說)(58)

    就像作為人會做有關蟬的夢,變成蟬的我偶爾也會做有關人類的夢。在夢裡我周圍佈滿了失去靈魂的人,不,是覺得失去靈魂的人,不知道自己是誰的人,不知自己在哪裡的傻瓜。我與他們快要窒息似的共存著。因此我也是其中的一個傻瓜,其中靈魂縮成團的人們發著蟬的叫聲。聽著他們號哭的聲音,我用膝蓋跪在地上,蹣跚著,膝蓋和小腿流出了血,這血滲透進泥土變成泥濘。我的膝蓋陷進了摻雜血的泥潭裡,下體和腰被埋沒了。漸漸地,我的身體陷得更深,然後嘴裡充滿了混合著血的泥土。就在氣味已經讓我的鼻子發怵時,我掉進了地下深處的墓穴。

    墓穴裡傳來了蟬的叫聲,我毫不猶豫地向裡走去。我看到有個男人躺在粗糙的地面。我走近他,然後想握住他的手,抱著他,和他搭話,但我已經失去了作為人類的手和腳。這時,從我的臉龐伸出長管,我把這只管插在他身上,用多條腿把他鉗住,把管子插進他的眼睛、鼻子、嘴和耳朵,吸著他的體液。

    但他仍是沒有動靜,我小心地不讓血與體液混合。我討厭血,我不是吸血鬼,人類的血流進我身上,腦袋就會像要炸開似的痛。我繼續執著地吸著他,他的眼淚流進我的心裡。我把他趕進死亡也是出於崇高的衝動,善意的自我犧牲。我想通過消滅他,讓他得到解脫,忘卻我自己。當他在夢中醒悟的瞬間,我也醒了。再次入睡時,隨時做著剛才的夢。在反覆的夢裡,不斷地蛻變,逐漸變成了一隻完整的蟬。

    現在我的故事終於接近尾聲了。不知何時,黎明已經到來,遠處已經泛出了魚肚白,都市的煙霧使太陽失去了力量,太陽也陷進了忘卻的懸崖。我已經精疲力竭,恐怕精疲力竭的人不止我一個,我周圍的蟬一個個掉在地上,死去了,時間的發條已經燃盡。我有氣無力地問自己,我給這個世界留下了什麼樣的回憶呢?如果沒有留下任何記憶,那麼這到底是好還是壞呢?貫通著雜亂無序的我的碎片是什麼?

    現在我躲在作為人時曾渴求的軀殼裡面,呼吸著。不知不覺中呼吸緩慢時,死亡用溫柔的手撫摸著我,但死亡識別不出堅硬而粗糙的軀殼裡面的生命狀態,軀殼裡還有新生命卻登記成死亡,相反已經沒有生命的卻視為活著,從名冊上漏掉。

    我在如此半死半活的狀態下,仍在回味著剛才自己講的故事。然後我就會感覺到所有的故事都集中在了某個瞬間。既是故事的原點也是故事的終點的瞬間,對那個瞬間我還記憶猶新。所以最後再說一句,如果以後你們用心去聽蟬的叫聲,每次都會聽到我要講述的故事。

    35

    我隨著腳步毫無目的地走著。突然,回過神停止腳步望了望周圍,我周圍什麼也沒有,我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世界是黑暗的。只有之前經過的路為周圍微弱的光照亮著。從剛才開始,在我的右邊,有人的個頭那麼高的牆伴我同行,我腳下的地面是修好的路,牆內側的幾棵枝葉茂盛的參天大樹伸到路邊。我卻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從前不久開始迷迷糊糊地生活著,我連自己生活的地方都不知道,而且開始熟悉了陌生的地方,這次也會是這樣。

    好像在颳風,地面上的落葉隨風飄動。可是初入盛夏,哪來的落葉?大氣中沒有一絲的風,飽含濕氣的酷暑沒有受到絲毫的妨礙。這樣一來還有幾個疑點,那些被視為落葉的東西並沒有隨意飄蕩,當我的腳步走近時就會像有生命的生物驚訝著、顫抖著、身體旋轉著。我無法相信眼前發生的一切,腳尖用力,小心翼翼地向前邁去,但沒有任何改變。每當我移動時,四處的落葉就會像陷進臨死之前的痛苦之中的小昆蟲似的,拚命地扇動著翅膀團團轉。

    噢,我停止腳步了,過了一會兒,我周邊吵鬧的騷亂也漸漸平息了。這時我才醒悟到那些類似螺旋槳的東西,活著的生物正是蟬。白天一直懸掛在樹枝上,拚命地叫著的蟬,不知為何集體掉進寸草不生的堅硬的地面,吸著最後一口氣,被突如其來的人的腳步聲驚嚇,撲騰著翅膀。

    蟬(中篇小說)(59)

    這一瞬間,我的雙腳僵在那裡了。在這靜謐的黑暗之中,我被陌生的存在畫出的圓包圍,又掉進了這個圓。現在我才明白這是什麼地方,這裡分明是蟬的世界。

    孤獨地關在快要死去跳著圓舞的蟬之中,我似乎才知道自己是誰了。起初,我既像人又像蟬。這時蟬的聲音像幻覺似的傳來了,我才恍然大悟,蟬的屍體旁邊的我,也只是一隻蟬。

    分身人(短篇小說)

    我的身影在瞄著我。它自始至終嚴密地注視著我,模仿著、尾隨著我。儘管在燈火通明之處它變得很薄,不易察覺,卻並沒有消失。它是黑暗的一部分。一旦有月亮、燭光或路燈,只要我走到有側光的地方,它就一定會沒羞沒臊地大膽暴露自己,與我相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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