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文 / 崔秀哲
蟬(中篇小說)(29)
就這樣,他時而用頗為嚴峻的語調把聽診器放在我的腦袋上,用職業而又專業的口氣說話。我莫名其妙地感覺到像有一種犯罪感而含糊其辭。有時他還會苦口婆心地哄我,反倒我帶著分析地追問他。而他會手足無措地說一大堆狡辯的話。
暫時就像戰場上的緩和狀態似的,幕間休息時間快要到來時,他開口了:
「像您這樣的性格,您這樣的狀態,失去記憶並不是件壞事。可以比喻成離婚,重新譜寫未來就可以了呀。反正對您來說,過去並不是很重要的樣子,所以,從現在開始我們避免說重複的話吧,現在我們並不是在玩抓影子遊戲,不是嗎?」
好像對我很關切似的,他閃動著眼睛,時而像帶著憐憫的感動似的點著頭。但我感覺得出,他內心因為我的傲慢無禮而感到不快。從剛才他說的話中,我終於感覺到了帶著攻擊性的隱蔽的鱗片,可能因為如此,他望著我,臉上閃現出後悔的神色。
用應該換個說法的表情,他重新開口了,臉上的表情明顯有了變化:
「所以我想說的是,對我們來說記憶就像陣痛,像分娩時的痛苦似的,向我們襲來。但並不是說,然後就是出生,只是成了我們的一部分。或許您是不幸中的萬幸呢,即使有再痛苦的回憶或記憶,只要具有某種美德就會這樣吧。自然而然地,或無可奈何地變成我們的一部分,因此我們得以生存下去,這既是自然規律也是生命規律。」
他不愧是老練的醫生,轉個話題把我搞得雲裡霧裡。我下意識地低著頭問道:
「那麼就像剛才所說的,蟬的存在對我來說究竟是什麼呢?」
「沒有必要擔心這件事,只是程度深淺而已。誰都有過這樣的體驗,換個想法或許在這個世上只有經歷了這樣的事情,才算證明了你是以敏感而清醒的狀態生活著。當然這種形式的談話對您可能沒有多大幫助,那麼講一個我的體驗可以嗎?有一次,我偶然發現一隻蛾子落在玻璃窗上望著室內的燈光,挺大的一個傢伙,不知看得有多麼入神,幾乎丟了魂一樣貪婪地凝視著光。這種感覺讓我刻骨銘心,以後不由自主地總會想起那個畫面,我也像丟了魂似的盯著眼前的東西。周圍的人看著這樣的我,都感到非常恐懼。可是,現在想起來仍然讓我吃驚的是,當時給我的感覺非常舒服。借助蛾子,我忘記了自己。因此,到現在我還在想怎樣才能找回當時的那種舒服感呢。」
「但是對我來說情況更加嚴重。我已經幾個小時被關在蟬的叫聲裡,說關在裡面可能不夠確切。這個聲音在我的內外同時奮力地嘶叫著,更讓我擔憂的是那聲音。如果連那聲音最後都消失的話,我就有種不知如何是好的恐懼。空蕩蕩的腦子裡,蟬嘶叫著闖進來。如果連蟬都飛走的話,我的大腦也就只是蟬的軀殼而已了。所以我想說的是,現在蟬的叫聲是我的唯一的現實,是我執迷於蟬的叫聲,而且有時還能從那頑強的聲音中找到和音與節拍,我對這樣的自己感到不可思議而茫然失措。」
感覺到談話的局面正往對他有利的方向發展,醫生帶著非常輕鬆的表情接過我的話:
「事實上,我覺得我們都有記憶力喪失症,只是程度不同而已。而且到了現代,記憶的行為本身正遭受著威脅。回望人類走過來的歷史,記憶的方式也在變化,形成某種發展。人類文化初期階段,只有通過當時的實際體驗,過去的記憶才被傳到下一代,這裡也免不了錯誤的傳達。然後通過語言,而下一階段就用更精緻的文字來連接、積累記憶。同時體驗漸漸被語言和文字所代替,然後,眾所周知,現代記憶依靠的是電腦之類的科學技術。這樣的過程對記憶來說,體驗的程度漸漸變少,和錯誤傳達消失的過程是一致的。結果,信息像洪水一樣氾濫的現代,記憶的量比質更優先,管理膨脹的量的方式與技術也就不可能不被重視。但因此就來稱做是發展,也叫人懷疑。不是實體,而是把方式放在最優先。所以就像您剛才說的,我們每個人所持有的記憶,就像脫殼的蟬似的,在我們內心留下軀殼。造成這樣的結果,一句話,因為那裡沒有我們的汗水,沒有像汗一樣的黏稠液,一切都太乾燥,軀殼也就是這樣的吧?想想,有多乾巴巴呀,所以我們的記憶一不小心也會被粉碎、被抹掉。」
蟬(中篇小說)(30)
他把這麼長的一段話一口氣說完了。然後,因自己的長篇大論壓住了對方而感到心滿意足,臉上掛著微笑,但他卻沒有察覺,自己的長篇大論其實也就是昆蟲的軀殼。
他想趁熱打鐵,徹底把我掌控在手心,用得意洋洋的語調繼續說道:
「而且可能有時昆蟲或動物會把現代人所遺忘的與外面世界感應領域的大門打開,但現代人有越來越愛誇張的習慣。單獨生活的時間相對增加,就像您剛才說的,被偏執狂似的執迷、要麼就是強迫觀念所籠罩,結果會導致對外越來越不平衡,甚至陷進極端。那時,沒理由地被反覆的聲音所困擾的情況也就意外地增多。所以,我為了讓患者,不,那些來找我的人,瞭解強迫觀念,我總會利用時鐘秒針的聲音,讓像您這樣的人們聚精會神地聽秒針的聲音。請集中精力聽這個聲音。」
他舉起手指著出口旁邊掛著的又大又圓的時鐘,果然秒針的聲音聽起來很響,我覺得這是故意準備好的。
「好多人把這個聲音描述為滴答的聲音。但是,扔掉這樣的已有觀念仔細聽的話,不同的人,即使是同一個人,在不同的情緒下聽起來也是完全不同的。強迫症狀很嚴重的人說這個聲音像在說「不管怎樣,不管怎樣」,後來才知道那個人平時很喜歡用「不管怎樣」這個詞。講某個話題時,說句「不管怎樣」就轉到下個話題,聽著別人講話時突然說句「不管怎樣」,就把別人的話打斷,開始滔滔不絕。從醫學的角度說明的話(來說),這個人,對任何事情都無法集中精力,也無法擺脫自己的想法,體現了某種心理上的顛倒症狀。您聽起來是怎樣的(如何)呢?您說能從蟬的叫聲中聽出和音與節拍,恐怕這回也會聽到只有您自己能聽到的聲音。」
我按他的指示,側耳傾聽鐘錶的聲音。但真的閉嘴坐在那裡時,從剛才就感覺到的不適也就越來越嚴重了。現在我做的事情實在是無聊至極,這些都是狗屁,加上我的耳邊蟬的叫聲仍在嗡嗡地響著。蟬的叫聲不稱為嗡嗡,時鐘的聲音不稱為滴答那會稱為什麼呢?就算是聽起來有所不同,那又有什麼變化呢?狗屁。讓我吃驚的是瞬間就像他保證的那樣,秒針的聲音聽起來完全不同。
我不由自主地吐出一句話:
「我的耳朵裡聽到『蒸糕,蒸糕』的聲音。」
說完,我破口大笑。而醫生也無意識地跟著我開懷大笑了。莫名其妙地哪裡來的「蒸糕」,可能是從「狗屁」延伸過來的,分明不是狗屁而是蒸糕。我控制不了笑聲,可是醫生馬上嚴肅起來,臉有點紅彤彤地望著我。不管怎樣,診斷過程中聽到有關患者症狀的話而笑出聲,無形中有損醫生的威信和體面。更何況他覺得從我的話中受到了污辱。也暗示著剛才他的長篇大論在我聽起來只不過是「蒸糕,蒸糕」這個聲音而已。
他吸了一口氣說道:
「很有趣嘛,雖然覺得不著邊際,不過聽起來倒挺像的。總之更極端的情況也很多,患者之中有個二十出頭的男孩子,同時具有被害妄想症和攻擊性。他說這個聲音聽起來像在說『就是吧,就是吧』,實際上他的語氣就是這樣的,『你們就是吧,繼續這樣子就是吧,我就是吧,總有一天就是吧。』那位朋友可能是過於單純,用這樣的形式把自己的強迫觀念暴露出來。但您好像特別複雜,或許您可能是由於對每件事過於認真或深刻吧。」
他說話的時候我一直在想笑,終於忍不住帶著笑聲說道:
「我可能是深刻但絕不是認真。在我心中,小慾望和大慾望混在一起,我把自己載在小慾望之上,所以我變得輕飄飄,我飛旋在自己的慾望之上,我生病也是源於此吧?」
可能我的話很出乎他的意料,他盡可能掩飾著灰心喪氣的表情說道:
「可能是這樣吧,總之……待會兒再做進一步的診斷看看,頭部也沒有任何的受到衝擊的外傷,反正沒有必要太擔心,而且您是一個非常清晰的人,既然事已如此,乾脆就當做是擺脫了自己和世界,得到了自由吧,記憶馬上就會找回來,那時您自己就會有種嶄新的感覺。」
蟬(中篇小說)(31)
「是啊,雖然講得有道理,可是沒日沒夜地聽到蟬的聲音的這種現象,是不是我的精神老化的結果呢?是不是我已經進入半老化狀態了?」
我本是第一次真誠地倒出了心聲,他卻好像沒有必要再回答似的低著頭在紙上開始寫些什麼。他寫字的時候間或用圓珠筆尖敲著桌子,可能這是他的習慣。看著他的這個習慣,剛才消失的笑聲再一次襲來。對於這樣細小的習慣,他都感覺是負擔。我忍不住想要笑出聲。但,我覺得這樣也不是辦法,如果我繼續笑,他會更加感覺受到侮辱,就會從細小的敲筆尖的習慣中,像發瘋的猴子似的,向我撲過來。
結果,我還帶著笑意從椅子上站起來了,然後指著他寫的診斷書緘默地搖了搖頭。我向惶惑不解的他伸出了手,左手拿著診斷書,他想要吩咐護士什麼似的,稀里糊塗地用另一隻手抓住了我的手。但終於察覺,我打算就這樣離開,就放開了手,像小孩子使小性子似的,把視線移到窗外。
我默默地向門口走去,剛要抓門柄,突然感覺背後有點不對勁。我慢慢地回頭看了一下,正在整理書桌的他意識到我的眼神,抬起頭無心地望著我。但他的臉上已經看不到和我一起度過的時光的痕跡。我明白了他已經把剛才的事忘得一乾二淨。
在前台交完錢,經過等候室裡正在繡著蟬之類的昆蟲的、臉色蒼白的女人前面,走下台階時我自言自語道:「那個醫生才是嚴重的記憶力喪失患者,他才是每時每刻都在忘記過去或是想要忘記過去吧。」當然失憶症患者治療失憶症患者並不是一件壞事。如此看我現在的狀況,當初就根本無法挽回。真實情況就是如此吧。瞬間,我嚇了一跳,剛才脫口說出了真實。
22
作為人,我是殘疾。可是作為蟬,我仍是殘疾。成為殘疾蟬的原因是我沒乘載上在時間裡的生與死的軌道。我脫離了人類的生命軌道,卻還未進入蟬的生命軌道。
就像人類世界中一樣,在蟬的世界裡,殘疾也無法得到公正的待遇。按人類的說法,我在這裡就像坐著輪椅。實際上我受盡了無數視線蠻橫的折磨。坐在附近的蟬趁我不注意時偷看我,裝作不看我,卻一直在看著我。每當這時,我就會不懷好意地盯著它們看,它們意識到我的視線就覺得很不好意思,假裝做其他的事情。結果就像死了心似的把頭扭過來,然後用無可奈何的表情注視著我。
因此在我們相互對望的過程中,我經常會從它們那裡看到熟悉的人類的模樣,還有我失去記憶以後遇到的面孔。但大部分的面孔沒有主人,只是在我腦海裡隱隱約約留下的陰森森的假面具,像幽靈似的飄蕩在我眼前。事後我才知道,那些盯著我看的蟬,在它們的世界裡不是性變態就是被冷落者。如何確定一個社會的局外人的標準很困難,在這裡也是一樣。反正我本能地覺得和它們有相通之處。它們時常偷看我,也是因為和我有同樣的感受吧?首先說明一下,我主要是和它們混在一起的。
在這裡發現一件有趣的事,蟬對自己的軀殼毫不關心。蟬想盡可能遠離自己的軀殼,從這一點來看,它們正感受著本能的抗拒感,甚至恐懼感。假如人也要脫掉軀殼的話,情況會完全不同。人們可能會好好保管它,世代相傳,加工買賣,把它當寶貝供奉,進一步編造出神話或傳說。然後就會因軀殼展開戰爭,會形成更堅固的身份體制,資本主義會因更強力的物質而光彩照人。總之,軀殼會成為所有意識形態的溫床,人類生命的相當部分會被軀殼支配。
既然提到戰爭,就再說一句。人們說最近氣候異常,繼續升溫的話,昆蟲的繁殖量就會驚人,會導致人類與昆蟲的戰爭。我覺得戰爭的前兆就是高樓叢林裡蜻蜓的群舞和蟬的叫聲。這使人聯想起軍人們聽著進行曲走向戰場的場面。蜻蜓在跳舞的時候完全有這樣的氣魄。夏天蜻蜓由於不停地扇動翅膀,並且天氣炎熱,體溫會上升。加上柏油路的地面溫度高,蜻蜓為了降體溫,飛向高空再展開翅膀像滑翔機一樣下降。如果不降體溫,酶的生理作用會變得很艱難,帶來致命的影響。
蟬(中篇小說)(32)
跟蜻蜓相比,蟬飛行一次需要消耗更多的熱量,所以跳舞更是連想都不敢想。當然與捕捉小昆蟲為生的蜻蜓相比,靠吸取樹汁為生的蟬是沒法在動作上與其相提並論的。因此蟬就會唱歌,不會移動到很遠。儘管對自己的軀殼感到不寒而慄,但不會脫離得太遠,蟬在唱著歌。因視線受到阻礙,扯著嗓門唱歌,把自己向外敞開,又為了把世界喚起而猛烈地唱著歌,就這樣死去。蟬是腹腔破裂而死的卡魯索和帕瓦羅蒂。
特別是晚上,蟬的聲音就會一瀉千里。夜晚的都市是人們集體被處以高麗葬的,吵鬧的巨大墳墓。人們顧不得在感情上忠於自己,盲目地引起噪音散發著臭味進行排泄。對於都市人來說,淫亂是不可避免的歸結。自己的肉體本身就是個軀殼,被裸露、被丟棄在世界上。淫亂與性慾是截然不同的。他們通過閹割掉精神睪丸的性,有意識地拋棄了可孕而選擇了不孕。
因此半夜聽到的蟬鳴會給人們帶來新鮮的感覺。揭諦揭諦波羅揭諦,這是用淫蕩的聲音喘著粗氣朗誦的千手經,是火紅的舌頭用口水滋潤著乾澀的嘴唇朗讀的詩篇或使徒信經。如此反覆的執著會給人們套上咒語,使人們像夢遊者。因此他們寫作的時候,他們寫的每一篇文章,非常謙卑、帶著自我犧牲的那些文章裡全部響著蟬的叫聲。好吵啊,別吵嚷了,聽我說,不要在那裡淘氣,你的話刺激著我的神經等等。在這裡只是謾罵的強度和程度有所不同而已。頂多他們會自嘲地說,所有的語言和文字跟蟬的叫聲沒什麼區別。蛙鳴蟬噪,即青蛙和蟬的叫聲。只會把自己語言的界限和精神上的狹隘與自然界的聲音做比較,卻無法揭露自身的反自然屬性。對於人類這種不合理的形態,我不由自主地心生憐憫。
23
走出醫院時,我突然感到鬱悶了。現在,我成了名副其實的失憶者,就好像從醫院拿到了記憶力喪失症的許可證似的。其實我一直像失憶者一樣,走路時每時每刻都提心吊膽地環顧著周圍。在之前我還經常忘記自己是失憶者。忘卻絕不會把忘卻本身給忘卻,可是現在我無時無刻不在忘卻與覺醒之間徘徊。那麼從現在開始,我是不是要注意不要讓自己忘記所經歷的每一件事?但我已沒有什麼可遺忘的東西了。反正我現在生活在因忘卻而偶然產生的世界裡,反覆不停地睡覺,醒來。
醫生說讓我感受自由,就當做重新譜寫過去。醫生的態度好像是在給我頒發對過去的赦免牌。如果真的能從過去中得到解脫,重新寫過去,那該會感到多麼的豐饒啊?但我卻剛好與此相反,進入徹底的貧瘠狀態,無法擺脫。蟬的叫聲既是執著地喚起這個事實的裝置,又是貧瘠本身的象徵。但也許跟豐饒相比,貧瘠的狀態反而更接近自由。
猛地,我抬起了頭,現在我才感覺到準備好了。與人們相遇,與過去的支鱗片爪相見,因此在這樣的狀態下,不管是點逗號還是句號還是其他任何的標點符號,我都已經做好了充分的心理準備。皮鞋底響起卡嚓卡嚓規則的腳步聲,像秒針的聲音向我說道:「可是,別急,別急。」
我翻開記事本,找到了我的手機號和客戶服務中心的電話號碼。雖然不是沒想過給手機充電,但沒心情也沒心思。我用公用電話撥了客戶服務中心的電話。為了得到手機密碼要進行和在銀行一樣的程序。握著話筒,費盡周折才得到我的密碼和確認短消息的電話號碼。
不管怎樣,女話務員已經盡全力履行了義務,她好像受過要對顧客用聲音進行性服務培訓似的,自始至終沒有忘記用朝氣蓬勃帶著嬌媚的語調。真正的問題的關鍵在於我,我的固有號碼像鐵絲網似的阻擋著我,我在它面前束手無策,即使把每個相關的密碼都得到了,但始終無法接近決定性的最終的電話號碼。
我按了短消息確認號碼和密碼後,得知語音信箱裡有兩個語音短消息和發信者的電話號碼。第一個是女人的聲音。
「留言一直沒有應答,到底在哪裡呢?你不是曾說過嗎,我是四季分明的女人。好啊,我現在接受這句話。儘管我還沒有忘記你說這句話的含義。我的感情起伏嚴重加上週期性的變化,每次對你的態度就會不一樣。是這樣,我的內心季節一直在變換著,我以這樣的方式活著。在這樣的世界裡,不變換怎能生存下去呢?我並不恨這樣的自己。現在我想以所有季節的變化坦蕩地面對你。可是現在你變了,其實前不久我就察覺你完全變了,我反倒喜歡變化的你。不,不是說你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我才喜歡,而明明是你卻又不是你所以才喜歡。事已如此,就暫時停留在那個狀態吧。記得有一次,你曾說過真正瞭解你的沒有男人而只有女人,讓我很生氣。在我聽來,這句話很洩氣,甚至像厚顏無恥的狡辯。但是沒關係,現在我可以接受了。所以就這樣回來吧,千萬不要覺得失去了一切。最近你好像總是精神恍惚,以防萬一再說一遍,我的辦公室電話號碼是3706688,等你的電話。」
蟬(中篇小說)(33)
她對我用了「你」的稱呼,可是我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不管怎樣知道有人如此關心我,心情自然很不錯。但另一方面,有個親密的人反倒讓我的心裡很沉重。由於那陌生而又親密的人的存在,使我現在所有的方面對獨自一人感到很吃力。
第二個短消息是男的。
「到底在哪裡呢?手機怎麼了?是不是又弄丟或壞掉了,那也不能呼你也沒回應啊。長話短說吧,聽我一句話,沉重的就要化解成輕便的,輕便的就應該適當加一些重量。事已如此,至少應該享受一下向部長扔辭呈時的快感吧?所以不管怎樣都給我來個電話,我給你留了我的手機號,聯繫後見個面吧,哪怕一小會兒。」
拿著電話的我,身上被汗水浸透了。他是誰呢?兩個人為什麼都用「事已如此」來表達呢?只是偶然嗎?他們可能會對我現在所處的狀況提供一些信息吧。
我躊躇了一下,給男的打了電話。對方接電話時,我什麼也說不出口。不知道對方的名字實在是很難為情。對方反覆地說了三遍「哪位?」之後我才說出我的手機號,說要找給我留言的人。沉默了一會兒,終於聽到「是我」的聲音。他的聲音冷冷地沉了下去,分明是對我找他的方式感到啼笑皆非甚至不快。我沒說一句話,「應該見一面啊。」他焦急地說道。他的這句話讓我感到很不愉快,我把電話掛斷了。
放下電話機,內心突然變得冷若冰霜。再一次走上街頭。蟬的叫聲仍在耳畔嗡嗡作響。可能是因為聽話筒太久的緣故,蟬的叫聲有點像機器聲音了。那尖銳的叫聲讓我覺得就像肌膚觸碰到鐵塊似的寒氣陣陣襲來。
現在,我很緊張,所以我覺得自己的身體像呼機或手機。我的身體連接著看不見的電話線,在電話線的另一端鋪滿了巨大的通信網,電話線裡面好像有誰在說「為什麼不打電話?」「真的不打電話嗎?」等等實際加上想像的話。這些平常而又毫無意義的話,通過無線電波來回穿梭,像飛鏢似的隨時會擊中我們,我們就會條件反射地受控於電話或呼機。現代人撥打接聽無數的電話就像宿命一樣。而這些像噪音般的語言正變成一隻隻的蟬,超高速的通信網裡寄生著無數的蟬,對於人類擾亂的音波世界,蟬終於發起了動亂進攻。
每次,蟬給我發短信的時候,我的身體就會像振動呼機或手機似的顫抖著。每當這時,我就會不由自主地聯想起充滿高漲的慾望而勃起的生殖器的抖動。和都市一樣,移動電話也淫亂,因此現代人類也不可避免地淫亂。
24
我打車去身份證上的地址。對我來說,沒有第二個選擇。失去記憶的我在馬路上再一次迷路,回到了原點。但這個原點和過去的原點不同,期待著從中能有什麼新的開始。
我用和汽車鑰匙掛在一起的另一個鑰匙打開了公寓的鐵門,在有兩個房間、一間廚房、一間客廳的空間裡,我小心翼翼地行動著。我不敢隨便碰任何東西。就像我們偶然搬起石頭時,壓在下面或躲在下面的小生物突然跳出來把人嚇住似的。我怕室內所有的東西下面,我的過去會像亡靈一樣跳出來,向我撲過來。時間這塊石頭,時間這塊沉甸甸的石頭把室內壓得很沉重。
不知是萬幸還是不幸,我沒有發現房間裡有另外的人居住的痕跡。甚至連照片都看不到。剛進門時,尤其讓我受不了的是滲透在空氣中的我的氣味,無法證明是我的、卻又不能否認是我的氣味。每移動身體時就像是觸摸著用麻醉藥麻痺了的自己的大腿似的。
但是經過客廳走過廚房臥室時,我被難以用語言形容,誇張一點說,接近於恐懼的情緒搞得直發暈。仔細觀察的話,室內的冰箱和電視不用說,甚至牆壁和玻璃窗也吊著無數黃色的小紙片。由於上部的黏性成分,被粘附在其他事物上面的大部分的小紙片下面都捲了起來,使人聯想起晾乾的漆脫落時的樣子。這些紙片上都有一句或幾句連貫的句子。
蟬(中篇小說)(34)
其中有這樣的一句:「我的身體堵住了我的路。」「人生的恥辱把我關起來了,所以對於恥辱,對於有關恥辱的一切,對於聯想起恥辱的事情我都無法思考。因此對於人生,我也無法思考。」這些看起來像是塗鴉,但不管怎樣因此明確了一個事實,我非常熱衷於寫文章,不管是日記還是其他什麼。這些就是我的備忘錄,每翻起一張,我的幽靈就會重新出沒。
這裡還有這樣的一句話:「莫泊桑晚年受梅毒困擾,精神錯亂更加惡化,自己寫的文章寫了又寫,那是多麼可怕的事情啊。可是我卻清醒地做著這樣的事,真是更可怕的事啊。」
讀這句話的瞬間,我不由自主地顫抖了,好像觸碰到了什麼。我分明很早開始就陷入錯過自己的危機感裡,所以就像得了癡呆症似的在每個物品上面貼上名稱,把想到的東西及時抄下來貼到顯眼的地方。
可能之前我就已經感覺到了自己的變化,這些字眼也就相當於是符咒。但這些字眼、符咒也阻止不了這可怕的變化,因此我也只能變成現在的我。我可以生動地在眼前勾畫著這一切,不管是清晨還是白天,我從噩夢中驚醒後跳起來,拉過來記事本或記事貼胡亂地寫著一些文字,把這些文字貼在眼前才放下心。因此,記事本裡面記著很多詞不達意的字句。
書房裡有一台看上去買了很久的電腦,我在電腦前徘徊了好一會兒,但我不想打開。現在我所看到的字句已經夠了。我走到客廳,把所有的燈關掉,一個人靜靜地坐在黑暗裡。本來想給手機充電,可是卻不敢為了找充電器翻抽屜。為了洗臉,我進了浴室,差一點就滑倒在瓷磚地上。如果滑倒的話,可能會有致命傷。回到客廳,我趴在了地面上。走進公寓的話,誰都會本能地越來越像蟑螂。我趴在地上觀察了每個角落。形成角的地方,銳角,我現在正痛苦地面對著自己過去的銳角。
這時在落滿灰塵的地面上有一支綠色的筆映入我的眼簾,我無心地抓起了筆。這時這支筆變成了小蛇纏住了我的手指和手腕。我尖叫了一聲摔掉筆,站起身來,突如其來的移動讓我感到暈頭轉向。可能是因為這樣我聽到了幻聲。這聲音既像和我同行的小女孩兒的嘟囔聲,又像從黑暗的角落傳出來的美妙的音樂,而且又像不知是誰寫的、很久以前我讀過的詩句、慢慢被朗誦出來的聲音。瞬間,我感覺到毛髮悚然的戰慄,我沒想到自己的過去會讓我如此的恐懼。
過了一陣子,我坐在客廳的舊沙發上出神地望著紅色電話機,我沒有什麼可以做的事情了。我期待著電話鈴聲能響起,也許是希望有誰、任何一個人都可以打電話來把我從這個房間裡拉出去。我深切地體會到,有時發出聲音本身就是一種美德。一直被蟬的叫聲折磨的我,被現在的想法搞得頭腦很混亂。
我把頭轉向窗戶時,看到有張黃色紙張貼在上面,我伸出脖子讀了上面的字句:「沒有任何等待時,時間會自動流淌。約定時間的瞬間,時間就會釘住。時間流著血打轉。石頭被扔進平靜的水面引起漣漪,我們遇到亂流,被推到岸邊。」
我終於拿起話筒,反正不能一直在這裡待下去。我重新聽了一下女人留給我的消息,按她留下的號碼撥了電話。信號響了很久,當對方應答時,我說出我的名字,並說要招呼我的人。女人說了一句「您打錯了」,隨即掛斷了電話。我惶恐不安地等待著時間的再一次流逝,但大概過了十分鐘後,我拿起電話按了重撥鍵。
「啊,是我,剛才真對不起,我只能那麼接電話。不過現在沒事了,應該見個面啊。」
雖然是同一個聲音,卻講著完全不同的內容。我聽著再一次感到稀里糊塗。可能是某種秘密使她迴避著我的電話,現在她卻因那個秘密想和我見面。她告訴我一小時後見面的地方,再次把電話給掛斷了。
我剛要起身時,電話鈴響了。我就站著接了電話,這次是男人的聲音,是剛才接我的電話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