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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文 / 蘭德爾·華萊士

    ——那個叫季孔的男服務員——在前一天的那個變故之後我一定要知道和使用他的教名,他就告訴了我——站在我的面前,伸著手,拿著我制服的上衣,眼睛不停地看著我和那件藍色的緊身上衣。「我很滿意,季孔,」我說。「這件衣服從來沒有這麼漂亮過。」

    我希望找一句合適的話誇他,可又沒有找到;他的臉頓時拉下,結結巴巴道:「先生,我……我……」

    「怎麼啦,季孔?」

    「我……已經縫……縫好了!」他衝口而出,卻把他本來很會講的德語和為了討好我而講的英語混雜在一起,可在發那個小舌音時又用上的俄語。

    「什麼?」

    「紐——扣!」他說著,指了指軍裝上衣從左肩膀到右下角一排鍍金的紐扣。「有幾顆鬆了。我媽媽是裁縫!【原文為德語。--譯注】」

    「你跑這麼遠的路把制服拿回家去,就是為了把紐扣縫緊一點?」

    「不是的,先生。媽媽到這兒來了。」

    「哦,我明白了。」

    記起戈爾洛夫反對我給他錢作為獎賞,我不知道該如何謝他,不僅僅是這幾個扣子:他還把我的靴子擦得珵亮,跟狗鼻子似的閃閃發光;衣服上的搭扣和穗帶也弄得乾乾淨淨;甚至還為了我大膽地催促戈爾洛夫,說我們可以準時出發的。「你住哪兒?」我問這個孩子。

    「附近,先生。」

    「什麼?哦,對了。把這個硬幣拿去。」我說著,從錢包裡拿出最後兩枚硬幣中的一枚。「從你媽那裡買一條跟你一樣長的絲帶。快去,我們再過二十分鐘就要走了。」

    我們登上佩奧特裡的雪橇時,他氣喘吁吁地跑回來了,手裡拿著一根鮮艷的深紅色帶子。「謝謝你,季孔,」我說。「現在你就進去告訴客棧老闆,你要吃一頓軍人的晚餐,把費用記在塞爾科克上尉的賬上。」那個男孩正步走開後,我把絲帶遞給戈爾洛夫。「把這個給佩奧特裡吧。讓他繫在帽子上。他應該打扮打扮。」

    戈爾洛夫對我這種兒女情長的舉動只是厭煩地歎了口氣,順從地拿了過去。可以肯定他又是隨心所欲地翻譯了我的意思。但是,佩奧特裡像一個親王似的端坐在車伕的位子上,一頂沾滿油污、像個奶油派的帽子罩在頭頂上,那根絲帶的末端在他腦後劈啪作響。就這樣在薄暮中他駕駛著雪橇奔向特南斯基胡同。

    當我們從大道拐進特南斯基胡同的的時候,迎面傳來一陣小提琴歡快的歌唱和豎琴感情充沛的訴說。我們的前面蹲伏著一排雪橇和馬車,把前來參加舞會的人們拉到了杜布瓦宅院的大門口。月光把草坪上光禿禿的樹梢照得通亮,似乎也照亮了隨著一陣寒風吹到沿河其他住宅的一個個音符。停在我們前面的馬匹和車伕穿著雖然華麗,但在月光下顯得灰溜溜的。不過,他們送來的幾位女士身上猩紅色和藍色的衣裙卻在閃閃發亮,鑲嵌在銀色之中的珠寶熠熠生輝。而比她們先下車、陪伴她們走進宅院的幾個男士從衣領到袖口都鮮艷奪目,他們身上的上衣有的充滿著軍隊的色彩,有的則泛著緞子深色的光澤。這一行人慢悠悠地走到門口;門開處,一道黃色的光環照在路上,宛若一張嘴,把閃亮的食物吞到光線的肚子裡去。戈爾洛夫和我跟在這一群人的後面上了台階,從一位舉止威嚴的使者面前經過,就是他在前一天去給我們下的請柬,門口旁邊站在他對面向我們鞠躬的是跟他一模一樣的另一個使者。我們大步穿過門廳,也就是我上次拜訪時站過的地方,然後經過前面客廳裡的一張張桌子,看到桌上擺放著食品。從這裡就可以看見後面的舞廳了。

    剛才我說了,來參加舞會的女士們在月光下光怪陸離,而現在就不必描述她們在十幾盞枝形吊燈下是如何流光溢彩的了。她們揮舞著手絹,搖動著扇子(雖然在俄國的暮冬季節扇子是完全沒有必要的,但卻給她們派上了用場,而且丟不開手),每一個女士都朝著陪伴她的男士微笑著,但又不直視他,而男士則裝出獨自一人的樣子,不停地捋頭髮,提褲子。儘管還沒有人開始跳舞,樂隊卻在拚命地演奏著;那個僕人為了讓大家聽得見,用嗡嗡震耳的聲音通報著每一位來客的姓名。戈爾洛夫和我在門口等待著前面幾個人魚貫走進舞廳,便有了喘一口氣的機會。這時他對我說:「一個熟人。你說只是一個熟人,在巴黎的時候認識的。是他邀請你來這兒的,而你昨天只是出於禮節才拜訪了他。」

    「沒錯。」

    戈爾洛夫知道我在撒謊,但他不動聲色。他環顧四周,撅著嘴唇,對屋子裡的陳設表示客套性的讚賞。門口吆喝的人像唱歌似的喊道:「戈爾洛夫伯爵和塞爾科克上尉先生。」這時,戈爾洛夫扭過頭去,彷彿要把自己的鬍子讓直射而下的吊燈照一照,然後隨著音樂的節奏步入舞廳。

    舞廳裡的人有的望著大搖大擺的戈爾洛夫,有的對我們的到來毫不留意。我掃了一眼這一群人,發現有三對眼睛瞥見了我。第一對是留著烏黑大包頭和雪白的山羊鬍子、風度翩翩的紳士,我立刻就知道這是杜布瓦侯爵;第二對眼睛躲藏在杜布瓦和另一個紳士身後形成的槽穴裡面,這個人比杜布瓦的個子矮一些,面色灰暗一些,身材也要單薄一些,他和杜布瓦一樣,脖子上也戴著外交勳章。第三對是我已經熟悉了的綠色眼睛,那就是夏洛特·杜布瓦。她正在給一群男女僕人發佈命令,只是偶爾抬頭顧盼了那麼一下。當她發現我正盯著她時,便直視著我的眼睛,表明她並不懼怕我注視著她的舉動。然後,她很隨意地轉過身去,面對著僕人們。

    我跟在戈爾洛夫的身後,他向一個普魯士將軍做了自我介紹,這個人去打仗有點太老了,但瞧他點頭哈腰的樣子似乎又嫌太年輕了。我們倆都是大模大樣的派頭。

    我在戈爾洛夫身邊站了一會兒,然後直接走到夏洛特·杜布瓦跟前。她開始假裝沒有看見我,然後驀然一揮手,讓僕人們走開。「杜布瓦小姐,謝謝你邀請我們。」我說得很乾淨利落。

    「歡迎你們,」她說。「可邀請你們的不是我,是我父親。」

    「是的,我知道。當時我……還是要謝謝你。而現在我已經謝過你了。」我鞠了一躬,轉身要走開。

    「塞爾科克先生!他邀請你來,我並不感到遺憾,我的意思是……」

    我又飛快地微微鞠了一躬,回到戈爾洛夫的身邊。至少我知道了她父親想要見我,而且是很快就做了安排。我真想知道她父親跟她說了些什麼。

    舞會開始了,樂隊熱情洋溢地奏起一段響亮而輕快的樂曲。一股神奇的力量使身著禮服的女士和穿著制服以及禮服的男士擠到舞廳的邊緣處,露出中央一片輝煌的舞池,舞池內是木地板,那是社交風暴的風眼。一個個灑著香水,抹著脂粉,擦著潤發油的腦袋扭過來看著夏洛特和她的父親。她臉紅了,而她父親的臉上洋溢著笑意。杜布瓦先生手舉過頭頂,大搖大擺地從舞廳的一端、樂隊演奏的地方,走到舞池中央,對她一鞠躬。她則行了一個屈膝禮,兩人就開始跳起舞來。

    父女倆邁著舞步,使出了全部招數,一會兒在端線上呈弧形傾斜,一會兒沿著邊線旋轉。作為一對舞伴他們並不像我剛開始時想像的那樣出色;我觀看著,漸漸意識到他們的表演之所以吸引人並不在於舞跳得有多好,而在於他們相信能夠引起眾人的矚目。我很羨慕他們倆,但也覺得發冷,彷彿我和其他人被叫到這裡來就是要在此刻充當他們倆的觀眾,讓他們很露臉地表現自己對跳舞的熱愛。

    我突然感到一陣遠離上帝和女人的孤獨。

    這種感覺令人沮喪,使我懷疑是不是自己過去和現在的危險或者是心靈的某種缺陷,使我無法跟舞廳內其他人一樣由衷的歡樂。我環顧四周,大概是在搜尋有沒有其他人也像我一樣跟這裡的氣氛格格不入,可是我看到的每一個人都顯得很開心。至於戈爾洛夫,他一邊觀看跳舞,一邊搖晃著腦袋,彷彿他自己的懷裡正摟抱著杜布瓦小姐似的。

    舞罷,杜布瓦侯爵跟其他人一道熱烈地鼓掌。他回到樂隊附近一塊像酒杯似的圓形凹地上,跟那幾個地位顯赫的長者站在一起。夏洛特立刻催促其他人到舞池中央去,很快就有一些人開始跳起舞來。她沿著舞池的邊線走著,繼續擴大跳舞者的陣營,把站在一起的伴侶拆開,臨時地給他們介紹不認識的女士和先生。於是一些從未謀面的人結成了新的舞伴,無可奈何地去跳舞。

    就在夏洛特這樣忙乎的時候,我覺得再好不過的機會到了。這時候到她父親跟前去打個招呼,是不會引起別人特別注意的。他正在跟兩個男人說話,我朝他走去,但故意停了一下,以便讓他在看到我之後終止跟別人的談話。我只看到那另外兩個人的後背,但可以斷定其中一位就是那個面色蒼白、在我進來的時候瞥了我一眼的外交官;另一個傢伙魁梧的身軀上緊繃著一件禮服,彷彿為自己比夥伴高大許多而有點難為情,有意地弓著腰。杜布瓦眼角的餘光看見了我,從那兩個男人旁邊抽身出來,好像是要給女僕人下達什麼指示似的。就在這當兒,我走到了他跟前。

    「杜布瓦侯爵。謝謝您的盛情款待。」

    「塞爾科克上尉!你能來太好了!」他緊緊地握著我的手。他長得很帥,剛才在舞廳正中間的舞池裡跟他女兒跳舞時顯得個頭很高,可實際身高要矮得多。「你吃了嗎?餓了嗎?這兒,我得帶你到餐廳去!」他領著我出門來到前廳,這裡的桌子上壓著沉甸甸的食品。我感覺到他把手放在了我的背上,同時我還感覺到那個面色蒼白的外交官把眼光也投在了我的背上。

    侯爵在一張桌子旁邊止住步,挪動了一下身子,面對著敞開的門和舞廳,以便舞廳內沒有人能看清我的面孔。他帶著第一次跟我打招呼時那種輕鬆愉快的神情說:「你很年輕。多大歲數了?」

    「二十四。」

    他又笑了,聲音莊重而低沉。「我沒料到你這麼快就到這兒來了。」

    「我們一路上兼程前進,」我說,「有一艘英國船已經停靠在了港口的冰塊旁邊。」

    「這個我太清楚了!知道得比任何人都早。謝特菲爾德對此很自豪。」他注視著餐桌,彷彿對配有薄荷葉的淺紅色玫瑰花很有興趣。「你過來的時候看見那兩個跟我說話的人了嗎?小個子就是謝特菲爾德,我的同事——我是法國貿易代表團團長,他是英國的貿易大臣。跟他在一起的那個大個子俄國人是米特斯基親王。他是葉卡捷琳娜宮廷的貿易大臣。」

    我伸手拿了一點開胃小吃,朝門內瞥了一眼。他提到的那兩個人面對面,側身對著我們,米特斯基弓著腰,全神貫注地聽著,而那個謝特菲爾德好像在強調某個觀點似的做著彬彬有禮、手掌朝上的姿勢。「謝特菲爾德請我別在自己家裡提及那條船到達的事,」杜布瓦笑著說,「其實他沒有必要這樣;其他人都會替他保密的。可現在他正在告訴米特斯基,俄國擴大跟大英帝國的貿易會得到什麼好處。我不能讓他們倆待在一起太久了。」這時杜布瓦的眼睛望著我——跟他女兒一樣,是綠色的眼珠。「富蘭克林說他會派來一個能幹的人。你很能幹嗎,塞爾科克上尉?」

    我只是望著他,沒有回答。

    他笑了,接著收斂起笑容。「葉卡捷琳娜,」他說,「全俄羅斯的女皇。身上沒有一滴俄國人的血,一個德國的公主登上了俄國的皇位。二十三歲還是個處女,現在正在彌補失去的時光。她贊助人文主義運動,是伏爾泰和狄德羅的特殊朋友和筆友。你覺得你能夠——」他在腦子裡選擇合適的詞語:「——打動這樣一個女人嗎?」

    我覺察到這個問題不是一個法國使者隨口說出來的。俄國人採取什麼行動必然會強烈地影響到法國與英國勢力之間的爭鬥。

    「富蘭克林先生命令我讓她確信一件事情。」

    「哦?那是什麼?」

    「那就是,如果美利堅人要打一場戰爭的話,我們一定會贏。」

    「啊,是的。」杜布瓦拈起一塊開胃小吃。「俄國人對勢力的理解比什麼都清楚。你可別弄錯了。葉卡捷琳娜出生在德國,可她在靈魂深處卻是個俄國人。」他把一小塊塗著魚子醬的麵包塞進嘴裡,舔了舔手指。「來吧,」他咀嚼著,咕噥道,「我把你介紹給我的朋友。我們的朋友。」

    我們繞著道回到舞廳,杜布瓦跟身邊的每一個人微笑著打招呼。他有意跟我介紹這幢房子,一會兒指著牆上的壁畫,天花板上的石膏雕塑,一會兒指點著房子兩邊的法國式門窗。門窗的玻璃映出跳舞者旋轉起舞的影子。謝特菲爾德發現我們走了過來,立刻停止了談話;他微笑著喊道:「克勞德!你的這位朋友是什麼人?」

    看到謝特菲爾德和米特斯基,杜布瓦假裝很驚訝,彷彿他早就忘記了他們倆還在這裡。「先生們!請原諒我把你們倆撂在這裡老半天,閒著沒話說了。我的朋友?哦,對了。這是塞爾科克上尉!他是從巴黎來的,在巴黎我們都有許多彼此認識的朋友。上尉,這是米特斯基親王,這是謝特菲爾德勳爵。」介紹完了,杜布瓦突然瞥見人叢中有一個面孔,立刻表現出驚喜的神情,嘴裡喊著這個人的名字,匆匆走了過去,把我撂在謝特菲爾德和米特斯基面前。

    那個俄國人沒有正眼看我;他伸出一隻聽話的爪子讓我抓著,卻根本不看我,而且他對舞會似乎也沒有興趣,甚至有點昏昏欲睡的樣子。謝特菲爾德則緊緊地握著我的手,用一副非常驚訝的口吻說:「塞爾科克!那是一個蘇格蘭人的姓氏,對不對?」

    「是的,」我用法語回答道,因為他是用法語跟我說話的。

    「你是什麼時候離開蘇格蘭的?」

    「我從來沒去過蘇格蘭。我是在弗吉尼亞長大的。」

    「你離家可夠遠的。」

    「除了米特斯基親王之外,我們都離家很遠,不是嗎?」米特斯基仍然不理不睬,這時一個女僕端著盤子從他身邊經過,他拿起一杯香檳酒,咂了一口。

    「你為什麼不當種植園主?我原來以為所有的弗吉尼亞人都有種植園呢。」謝特菲爾德這時改用英語跟我說話。他一直在盯著我,觀察著我,我這時才看清他的眼睛。

    「我務農的運氣不佳,」我說。

    「請原諒,我問了這麼多的問題,」他說著,笑了起來,但眼睛仍舊盯著我。「我在這裡很少有機會碰到我的同胞,大英帝國的臣民,可以跟我聊得上的人。你好像受過教育!你在英格蘭上的學嗎?」

    「我在威廉斯堡的威廉和瑪麗學院上的大學。」

    「什麼?」

    「是大——」

    「不,不!我知道你們殖民地有大學。我意思是問你學的什麼專業。」

    「嗯。哲學和藝術,語言和神學。我上大學的時候,大家都認為應該廣泛掌握文科的知識。」

    「哦,後來變了嗎?」

    「現在都崇奉軍事科學。」

    「所以你現在也成了軍人!」

    「只是我個人的運氣而已。我剛才說過,我在種植園的運氣不佳。」

    他拉了一把袖口的扣帶。「杜布瓦侯爵告訴我,你帶來了他朋友的介紹信,你在巴黎見過他這位朋友。你在巴黎待了多久?」

    「不長。」

    「在一個與自己所忠於的祖國有激烈利害衝突的敵對國家裡,一個職業軍人拜訪、結交這個國家首都的人,不是有點奇怪嗎?」他笑著。

    「從敵人那裡學到的東西要比從朋友那裡學到的多得多,」我說,「儘管我並沒有發現法國人很敵視我,除非是有人誤用了他們的語言。再說,一個英國紳士問這樣的問題是很奇怪的,他自己就在一個法國紳士家裡享受法國人的款待。」

    「說得對!」謝特菲爾德讚歎了一句,我們又改為用法語交談,談論著聖彼得堡以及即將來臨的春天。過了一會兒,我以為拘謹地站在旁邊的米特斯基大概是睏倦了,而實際上他是焦急了,聽到我們新的談話內容過於瑣屑,也來插話,用俄語跟謝特菲爾德說了起來。我跟他們道別。

    我立刻跑到夏洛特那裡,她對我說:「塞爾科克先生!你沒跳舞?」

    「哦!啊,還沒有呢,杜布瓦小姐。」我的回答很愚笨,但我並不覺得是她的問題問得古怪所致。

    「那我們得馬上給你找一個合適的舞伴囉!可你還沒有跟我介紹戈爾洛夫伯爵呢!」

    戈爾洛夫把臉轉向了別處,他的右手關節抵著右胯,仰著腦袋。我兩次拍他的肩膀,喊他的名字,他才驀然轉過身來,驚訝地鞠了一躬,說:「我是戈爾洛夫伯爵,願聽您的吩咐,小姐!但我可能會讓您失望的。我同年輕的塞爾科克一道千里迢迢從巴黎來到這兒,坐在馬車上兩人共蓋同一條絨毛毯子,裹了兩個月,甚至還要跟他睡一張床。可我跳方陣舞的時候不能跟他做伴。那樣別人會議論的。」

    戈爾洛夫一邊說著,他那黑色的眼睛一邊直往她身上鑽。她昂起頭,仰望著吊燈,發出一連串顫抖的笑聲。這是未經修飾的、自然的感情流露,不過她很快又恢復了原有的高傲,說:「很高興見到你,伯爵。儘管你假裝沒有聽我們倆的談話,可你似乎知道了我們談論的話題。」她冷冷地伸出手去,戈爾洛夫欣喜若狂,在她的手上吻了一下。

    她的未婚夫看到她跟生人一道說笑,說:「夏洛特!你得跟我一塊兒,我要你去去——」

    「哦,羅德昂!」她說著,彷彿這才發現腳下有一條受寵愛的狗。「你得來見見塞爾科克上校,和戈爾洛夫伯爵。先生們,跟我的朋友羅德昂·迪米特羅維奇·羅斯科夫見見面,啊,是羅斯科夫親王。」

    「我是塞爾科克上尉,」我糾正了她的錯誤,向皺著眉頭的羅斯科夫伸出手去。

    「上尉,上校……這不都一樣嗎?」夏洛特笑著說。

    羅斯科夫握了我們的手,但根本沒有看我們倆,而是結結巴巴繼續講著剛才沒有講完的那個請求。「夏洛特,我想讓……請你跟……下個舞跟我跳吧!」

    「跟你跳?那太好了,羅德昂,可是我已經答應了跟塞爾科克上尉跳。」

    她牽著我的手,把我帶到舞池中央,那個小伙子氣得臉都發青了,他站在戈爾洛夫旁邊一言不發,撅著嘴,翹起下巴,眼睛順著鼻子俯視著我們。我的右手碰到夏洛特禮服腰部漿洗過的帶子,左手捏著她那戴著手套的手指,開始在舞池裡翩然起舞,心裡告誡自己要領著她跳。這時我覺得舞廳裡所有的人都在看著我們。

    我對跳舞的情景只有模糊的印象,旁邊的觀眾和從我眼前旋轉而過的其他舞者,我也沒有看清他們的面孔,我的眼前只有夏洛特清晰的身影,本希望把她看得更清楚一點,可腦袋一片雜亂。我想起在威廉和瑪麗學院的社交精修班上課時,我因為不會跳舞而感到羞愧難當,更令我羞愧的是為了學好課程,只得跟同樣是舞盲的一年級男生結伴練習跳舞,因為我們學校沒有女生。我想起了我曾經發誓將來有一天要把她帶去參加舞會的那個女人--當然這個誓言不是在她本人跟前發的,而是暗地裡自己對自己發的誓;我想到這個諾言永遠變成了泡影;我想起我走了多遠的路才來到這裡,以及為什麼來這裡。

    就在我頭腦裡充滿了這些想法和感覺的時候,我突然理智地停住了腳步,因為我看到夏洛特背後那張陶瓷一樣的臉上,一雙蔚藍色的眼睛正盯著我看。

    那雙眼睛飛快地移開了,以至於我自己都懷疑剛才是否有人看了我。我轉身回到空空的舞池中央,然後再次朝她看了一眼。她的臉正好轉過來,與我四目相對。她的眼光火辣辣的,一動不動,而且還有一股無所畏懼的神情;然後,她又匆忙轉過臉去看其他人跳舞;接著,她又看了一下舞池,她那陶瓷一樣的臉頰上泛起一陣羞怯的紅暈。

    我惴惴不安,眼光凝視著夏洛特,直到一曲終了,她領著我離開舞池,誇獎我的姿勢優美,是個很好的舞伴。當我們倆走到羅斯科夫跟前時,他的臉氣得更青了。他正要跟夏洛特說什麼,不料夏洛特放下我的手,又牽起戈爾洛夫的手,領著他到了吊燈底下。

    就在他們跳一段小步舞的時候--戈爾洛夫不停地仰著頭,頭上一綹黑頭髮跟其他的頭髮分開,在前額跳動著--我可以感覺到身邊的羅斯科夫更加呆滯。他說:「戈爾洛夫伯爵告訴我,你們倆當過僱傭兵,打過土耳其人。」

    「我們打仗有人給我們付錢,」我回答說。「所有的士兵都是這樣的。不過,我們打仗是為了學習戰爭的藝術,學習如何抵抗殘忍而兇惡的敵人。」我知道,戈爾洛夫從來不說「僱傭兵」這個詞,不管是用他們的俄語,還是別的什麼語言。

    「伯爵告訴我你們倆一塊兒去的巴黎。」

    「是的,」我知道羅斯科夫是在引誘我開口,可我故意不賣他的賬。

    「你們這樣時髦,在巴黎一定大出風頭了吧。我那天看到你們豪華的雪橇和漂亮的車伕。今天晚上還見到他穿著節日的盛裝。」

    我想起我給佩奧特裡買的那條絲帶,想到他把絲帶繫在帽子上,那樣子多麼滑稽,他又是多麼得意;我看了一眼羅斯科夫的笑容。「車伕是戈爾洛夫伯爵的僕人,不是我的僕人,」我說。「如果你侮辱他的雪橇或者他車伕的衣服,那麼戈爾洛夫會宰了你。如果你侮辱車伕本人,那我就要宰了你。」

    羅斯科夫後退了一步,下頜上下錯動著。「你的意思是要跟我決鬥嗎,先生?」他厲聲問道。

    我當時的面部表情告訴他,我的意思是要抹去他臉上的笑容,如果迫不得已,我也會殺了他的,而我可以肯定他沒有勇氣接受我的挑戰。

    「這是怎麼啦?」夏洛特像個發怒的小學教師,衝上前來問道。她身後是陪伴她的戈爾洛夫。

    「這個這個他侮辱我!」羅斯科夫氣得語無倫次,臉漲成了紫色。樂隊還在演奏著樂曲,附近有幾個人聽到我們的聲音,都望著這裡。

    「哦,人人都侮辱你!」夏洛特斥責道。她誇張地歎了口氣,把他拖到舞池中央。他像演戲似的先是反抗,然後順從了,一邊跳著舞還一邊盯著她的眼睛。

    「你侮辱他了嗎?」戈爾洛夫很隨意地問。

    「沒有。我只是提出要宰了他。」

    「為什麼?」

    「他侮辱我跳舞。」

    「不可能。我見過很多在舞池上比你跳得更好的人,」戈爾洛夫說著,吸了一口氣,把一邊臉頰凹了進去,然後耷拉著眼瞼,像個專家似的點了點頭。「不過,你還是夠可以的。你一定是在撒謊。幹嗎要跟他吵嘴?」

    「那麼好吧。他侮辱你跳舞。」

    戈爾洛夫聽到後眨巴了一下眼睛,我離開他,沿著牆角朝樂池走去。我之所以要走開不僅僅是因為我不願解釋羅斯科夫那番挑釁的話語裡包含著什麼意味;不管戈爾洛夫的家庭背景曾經如何,儘管他目前的家境一蹶不振,但我可以肯定,羅斯科夫也好,別的什麼人也罷,誰侮辱了佩奧特裡的衣服,他真的會宰了誰。

    我朝剛才看見那雙蔚藍色眼睛的地方望去,但那個人已經不在了。我看到遠處一個法國式的雙扇門有一扇是開著的,外面是一個走廊。

    我凝視著門外,看見月光灑在一塊光滑的石頭上,莫名其妙地覺得在那裡可以找到那位蔚藍色眼睛的姑娘,究竟為什麼我自己也說不清。我走出舞廳,看到門口空無一人,心頭一陣失望。

    我連連呼吸了幾口夜晚的空氣,寒冷而清新。我朝欄杆走去,放眼凝望著河岸旁其他的住宅,然後回頭注視著舞廳,透過這道門,可以看得見裡面跳舞的人。我轉過身來,漫步在走廊上。她正在那裡,在走廊的盡頭。

    就好像我是一路追蹤她才來到了這裡,但我現在不能折回去了。也許她聽到了我的皮靴踩在石頭上發出的響聲,要不就是她看見我出了門,反正她緩緩地朝我轉過臉來,然後又恢復原來的姿勢,注視著冰雪。

    我走了一半,站住腳,轉身面對著河,站著考慮應該對她說些什麼。越是這樣等待,我越是感到羞愧和笨拙,最後我走到她跟前,說:「對不起,今天晚上就在我覺得自己跟這裡其他的人格格不入的時候,我有兩次看見了你。我」

    這句話說得很巧妙,我彷彿掉進了一個縫隙之中,不知道該怎樣繼續下去。她剛好這個時候轉過身來,我望著月光照在她那陶瓷一般的眼睛上,張開嘴巴想繼續說下去。就在這時有人尖聲叫道:「她在那兒!那裡!那裡!」

    我猛地轉過身去。一個法國軍官和他的女伴溜出來呼吸新鮮空氣,他用手指向河的對岸,而不是指著我和我面前的姑娘。這個軍官身邊一個嬌氣十足的女人也跟他一道喊叫:「在這裡!在外面!」一大群客人聽到這對男女的驚呼,從敞開的門裡衝了出來,湧到了走廊上。

    剛開始的時候,喊叫聲使我想起了海員歡呼即將攏岸的船隻,聚集在走廊裡的人群則使這個法國軍官意識到應該保持鎮靜——社交場合的禮儀是一位受到約束的女神——他猝然裝出一副超然物外的神情,讓人們注意小河對岸的一個點。那裡,一排風燈在黑暗中移動著,有好幾十團火光,接著是好幾百團,聚集在遠處的河岸上。火光中一個金色的東西在閃爍著,走廊上觀望的人群頓時鴉雀無聲。那個閃著金光的東西在移動著——是馬匹的挽具!——在夜幕中成雙成對地跳躍著,拉著一輛雪橇,雪橇反射著挽具的金光,照亮了上面的天空。

    雪橇和馬匹——一共是十匹馬——在河岸停了下來,光亮反射在河面的冰上,在我們這邊看來顯得很模糊,一陣陣笑聲從對岸飄到這裡,打破了這裡的寧靜。一群五體投地的農民一邊跟在雪橇的後面步行,一邊哼著小曲兒,有柔和的女高音,也有渾厚的男低音。

    突然,跟其他的客人一道背靠著欄杆的杜布瓦侯爵大聲嚷道:「為全俄羅斯的女皇三聲歡呼!萬歲!」

    「萬歲!……萬歲!……萬歲!」走廊上的人群爆發出自己美好的激情,彷彿那位裹著白色貂皮的女皇能夠分辨出每一個人的聲音,知道哪一位崇拜者應該受到獎賞,哪一位應該遭受流放。

    杜布瓦揮了揮手,讓樂師演奏音樂,客人們開始在寒冷的露天跳起舞來,繼續著剛才的晚會,彷彿女皇會提拔玩得最開心的人。我注視著被風燈照得通亮的馬車,火光反射在涅瓦河灰色的冰塊上。

    我瞥了一眼身旁那個漂亮的年輕女子;她覺察到我很困惑,就說:「是女皇。她是來慶祝融冰的。俄國人盼望春天盼了很久,要花很長時間去歡迎春天的到來。」

    「你……英語講得很好,」我說。

    「作為一個德國人,你也講得不錯。」

    「我不是德國人;我只是參加普魯士軍隊的訓練。」

    「你是在那裡學會跳舞的嗎?」

    我又掃了她一眼,發現她眼睛裡充滿了笑意,我也不禁笑了起來——我笑得很輕鬆。

    「我這輩子還沒有參加過舞會呢,」我告訴她,這也是事實;可我當時想我不應該承認這個事實。

    「那就可以說明問題了。」

    「你是說我跳了舞?」

    「不是。你的臉色。參加舞會的那麼多人,只有你感覺跟別人不同。」

    我給她逮了個正著,吞吞吐吐地說:「每個人……都是……很開心的樣子。」

    「外面的表情是一回事,內心的感覺是另一回事。在俄國,有感覺的是那些空著肚子,跟在金色的馬車後面來看一眼榮耀的人。」

    我意識到她向我袒露了一個內心的秘密;在星光下的這兩分鐘裡,我們倆都傾訴了各自的衷腸。

    「這麼說你認識我的女兒了,」我身後有個聲音說。我來了個向後轉。說話的人是謝特菲爾德。

    我回頭瞅了瞅那個年輕的女子,又瞅了瞅他。「是的,」我說。

    「我在納悶你是怎麼到達俄國的,」謝特菲爾德勳爵說,「到俄國的路很難走。杜布瓦侯爵告訴我你和你的朋友居然是坐著一輛敞蓬的雪橇穿越了邊界!你一定是很緊急,連等船的工夫都沒有。」

    「我暈船,所以寧願走陸路。」

    「可是邊界比海上要危險得多。」

    「除了狼和哥薩克人之外,也沒什麼。」

    音樂聲並不大,因為樂隊在屋子裡面,而大多數的客人都來到了走廊上。我也沒有壓低嗓門。富蘭克林鼓勵我要大膽,甚至傲慢一點都是可以的;他說,時髦社會裡的人崇尚武斷專橫,因為他們自己膽小怯懦。我的聲音也不是很大,這一點可以肯定無疑。但是,走廊上靜悄悄的,不是一下子靜下來,而是時斷時續:人們嘀咕了一會兒,然後聽到我說起哥薩克人,便又寂靜無聲。我看到戈爾洛夫跟夏洛特·杜布瓦肩並肩站在一起,那樣子是要讓自己不被別人看見。

    謝特菲爾德勳爵朗聲大笑,笑聲在突然出現的寧靜之中顯得分外響亮。「我年輕的朋友,他們在弗吉尼亞是沒有哥薩克人的!」他說。「你當然不知道哥薩克人長得什麼樣子了!」

    人群笑著,搖著頭,彷彿我是一個大傻瓜。

    「他們頭上裹著狼皮做的披肩,」我本不必這麼大聲的,「騎在馬上那樣子就像是在馬上出生的一樣。首領戴著一個狼頭,那是他的帽子。」

    這一次,走廊裡的寂靜讓人覺得耳朵難受。

    「我們再跳一曲小步舞吧!」杜布瓦招呼著。他向樂隊做了一個手勢,樂隊又開始演奏起來。大家興高采烈地笑著,走著,跳著舞,彷彿什麼也沒有發生一樣。

    「對不起,先生們,我明天要起早,」謝特菲爾德說著,鞠了一躬,快步走開了。

    我的眼睛四處搜尋他的女兒,但不見她的蹤影。

    戈爾洛夫走上前來,點了點頭,調侃似的表示讚許。「巧舌如簧,」他說。

    「哥薩克人是什麼見不得人的秘密嗎?」

    「哥薩克土匪讓女皇很難堪,所以他們根本就不存在。」

    「這是個什麼樣的國家,要做一個好公民就得瞎著眼?」

    「你生活在哪個世界上?」

    「我希望見到一個更好的世界。」

    「你真是個鄉巴佬。我也灌醉了,做個鄉巴佬得了。」戈爾洛夫匆匆走了,從杜布瓦、米特斯基和謝特菲爾德的身邊經過。他們三個人緊緊地靠在一起,低聲嘀咕著。

    我再次轉過身來,注視著河對岸那輛金色的馬車和周圍那群舉著風燈,崇拜得五體投地的農民。

    我在宴會廳的桌子旁找到了戈爾洛夫。我倒了一大杯酒。「咱們走吧,」我對他說。「我一個晚上把咱們的前程給毀得夠多的了。」

    「你弄錯了,」他說著,一口喝乾了高腳杯內清澈的酒,我知道那一定是伏特加。「喝酒、打架是成功的秘訣。不掉到底就彈不起來嘛!」

    「走吧,」我說著,扶著他來到門口。

    我們倆手挽手趔趄著朝雪橇走去,這時杜布瓦家的一個僕人趕過來說:「二位先生,侯爵要見你們。」

    那個僕人領著我們朝住宅旁邊陰影處的一個小屋子走去。我瞅了一眼戈爾洛夫。「要去木屋?」我不解地問他,他聳了聳肩。戈爾洛夫清醒的時候什麼也不怕,喝醉就什麼也不管。

    僕人輕輕敲了一下門,不等裡面答應就打開了門。我們走了進來。這是一間看守花園的小屋子,一根蠟燭發出桔黃色的光芒,照著一堆挖地、修剪、松土用的工具。杜布瓦和他的朋友米特斯基在這裡等候我們,他們剛才一直在踱步、抽煙、喝著一瓶伏特加酒。僕人出去後,把門關上了。

    杜布瓦首先開的口。「明天,我們,還有我們的幾個朋友要送一批貨物到莫斯科去,這是皇室的私人事務。這批貨物對我們很重要。目前皇家的政策是,所謂來自哥薩克人的危險根本不存在。這樣我們就不能派軍隊護送,也不能派類似士兵的任何人前去護送。不過,如果你們見到過『狼頭』——」

    「克勞德!」米特斯基打斷他的話,提醒杜布瓦不該在他跟前提及這個名字。

    「——或者你們認為是『狼頭』的任何東西,」杜布瓦繼續說道,「在聖彼得堡附近活動,那麼我們就不能無視危險的存在。」

    戈爾洛夫緊靠在我身上,嘀咕了一句話,其實聲音很大,屋子裡的人誰都聽得見:「我來解決。」然後,他搖搖晃晃地走到我們的主人跟前,從米特斯基手上接過那瓶伏特加。「我可以嗎?」他問。「謝謝你。嗯。俄國的伏特加,好極了。那麼你們用得上我們了!」

    「只要兩個人,」杜布瓦說。「剛到聖彼得堡的兩個人,這樣看起來就不像是衛兵,而是夥伴。」

    「這聽上去很危險,」戈爾洛夫說。他的話語結結巴巴,但思路卻很清晰。

    「一點也不危險。我們派出去的雪橇很快,遇到任何危險都可以很快地躲開。」

    戈爾洛夫喝了一大口,把瓶子「砰」地擱在一個裝工具的匣子上,揮手讓我跟他一起走。他到了門口,說:「來吧,他要找誰就找誰去。」

    「我們需要……有膽量的人!」米特斯基趕緊說。「可以說是近乎鹵莽的膽量。」

    「就是保護一批私人貨物,抵抗根本不存在的危險。」

    「這批貨物對我們很重要!」杜布瓦也表示承認。

    「那麼我們就得拿生命來保護它。」戈爾洛夫把頭朝遠離兩位紳士的方向一偏,假裝擦一隻眼睛,同時用另一隻眼睛給我遞了個眼神。

    「我們給你們支付一千金盧布,」米特斯基說。戈爾洛夫咳了一聲嗽,然後試圖掩蓋自己的驚訝。米特斯基這時已經斷定,如此高的重賞一定會讓我們接受這個使命。他歎了一口氣,又說:「天亮的時候我們派一輛雪橇到你們住的地方來接你們,我們的貨物就從你們那兒出發。馬匹和一切必需品,還有介紹信,都會準備好的,介紹信是寫給沿途可能要停靠的各個莊園的。」

    戈爾洛夫又拿起酒瓶。「嗨,親王。看來您已經找對人了!」說著,他喝了一大口正宗的俄國伏特加。

    「不對。你們的錢值個屁,」我說。

    戈爾洛夫把一大口酒噴到主人的身上,結結巴巴地對我說:「一……一千……千金……」

    我走上前去,面對著米特斯基和杜布瓦,一會兒看看這個,一會兒看看那個。「你們當著眾人的面嘲笑我。現在你們又請我們去冒險,而且居然說這種危險是我自己想像出來的。你們還主動提出給我們支付豐厚的報酬。我們答應保護你們的貨物。但是,如果我們保證這批貨物的安全,你們得答應幫助我們搞到皇家騎兵隊的軍銜。」

    米特斯基和杜布瓦相互對視;然後杜布瓦回頭看著我,用一種在我看來是欽佩的微笑說:「就這麼著吧。」

    「還有,你們得支付兩千,而不是一千。」

    「這也可以,」米特斯基說。我轉身面對著戈爾洛夫,朝他眨了眨眼。

    我扶著他走到住宅的前面,來到雪橇的旁邊。戈爾洛夫的喜悅之情噴湧而出。「那是……我見到過的……最偉大的事情!」他嗡嗡地說。

    「安靜!別讓他們聽到你揚揚得意地自吹自擂。」

    可他還是聽不進我的勸告。他倒在了雪橇的底板上,佩奧特裡用舌音召喚馬兒,把它們又趕回到冰凍的街道上。戈爾洛夫聲大如雷,就連河對岸的人都能聽見:「我跟一個天才一道回到了俄羅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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