垃圾袋 文 / 理查德-普萊斯頓
11月29日,星期三
多戈德那晚睡得很香,如同他平時一樣。雖然他未曾聽說埃博拉病毒,但是與彼德斯上校的簡短交談給了他一個基本認識。他同猴子及猴類疾病打過很長時間的交道,因此他並不感到特別害怕。許多天已經過去了,這期間他曾暴露於被感染的血液,不過很顯然的是,他還沒有生病。
清晨,他家裡的電話鈴響了,是彼德斯上校打來的。彼德斯再次請求讓他派一些人員過來看看動物組織的標本,多戈德表示允許。於是,彼德斯重申了去看猴捨的請求。多戈德卻轉移了話題,沒有回答他。他不認識彼德斯,也不會為他打開任何方便之門,除非他拜會此人並有機會估量他。
他駕車去上班,沿著利茲堡大道行駛,拐進一個鐵門,停下汽車,然後走進了「黑澤爾頓-華盛頓」的主樓。他的辦公室是一個狹小的房間,其中的一面玻璃牆朝向草坪;房門向後朝著一個私人游泳池,這個游泳池相當狹窄,你很難四處游動而不撞到別人身上。多戈德的辦公室不存在任何隱私,它是一個玻璃魚缸。他傾向於把大量的時間用於眺望窗外的景色。今天,他表現得從容不迫,沉著冷靜。辦公室裡沒有人察覺到一絲不同尋常的情緒,沒有人察覺到一絲害怕。
他打電話給比爾?伏特,猴捨的經理。比爾向他報告了一條駭人聽聞的消息。有一名動物管理員病得很重,可能會死。前一天晚上,那個人心臟病發作,已經被送往附近的勞登醫院。沒有更進一步的消息了,比爾說,我們還在努力打聽事情的原委。這個人正在心臟護理病房裡,沒有人能夠與他交談。(這個人的名字叫做「查維斯?普蒂」。除了比爾之外,他是猴捨的四名工人之一。)
多戈德感到極度惶恐,不能排除這個人爆發了埃博拉的可能性。心臟病常常是由心肌中的血液凝塊造成的。他是不是觸動了寄宿在心臟中的凝塊?埃博拉病毒能引起他觸動凝塊嗎?查維斯?普蒂正在凝結嗎?驀然之間,多戈德感到自己似乎要失去對局勢的控制了。
他告訴比爾,他將暫停猴捨裡的一切不必要的活動。正如他後來在日記中所記錄的:
除了餵食之外,所有的工作都要暫停,包括觀察和清潔。進入房間的任何人都要配備充分的防護設備——「特衛強」服裝,防毒面具,還有手套。動物屍體要用雙層袋包裹,要放進冰箱裡。
他還向比爾提及,媒體幾乎肯定會關注這件事情。他告訴比爾說,他不希望任何僱員穿著生化防疫服裝走出大樓。假如「黑澤爾頓」工人頭戴面罩、身穿白色大褂的照片出現在晚間新聞裡,那很可能會引起恐慌。
多戈德打電話到醫院,聯繫上了普蒂的醫生。醫生說,普蒂的病情被監視著,不過比較穩定。多戈德告訴醫生,倘若普蒂的心臟病的任何一種特徵不是典型的,他就應該打電話給迪特裡克港的彼德斯上校。他很小心地沒有提及名詞「埃博拉」。
……
那天上午晚些時候,彼德斯上校和南希從迪特裡克港動身出發前往弗吉尼亞,而吉恩也和他們在一起。儘管軍官們身穿制服,但他們駕駛著民用汽車,以避免引起注意。路上的交通運行得比較緩慢。這是晴朗、寒冷而多風的一天。沿途的草地濕漉漉的,青草仍在生長,沒有結霜。在黑澤爾頓辦公區附近,他們駛出了利茲堡大道。多戈德在門廳裡與他們會面,陪同他們到另一幢大樓裡,那裡有一個實驗室。一名病理學研究員已經為南希準備了一套載玻片。載玻片中包含著一些猴子的肝臟切片,這些猴子是在猴捨中死去的。
她在一台顯微鏡旁邊坐了下來,調整目鏡的旋鈕,開始勘察地形。她調高放大倍率,然後暫停。地形雜亂不堪。這些細胞已經被什麼東西毀壞了。肝臟細胞遭受了猛攻,已經是千瘡百孔,彷彿曾被地毯式轟炸過。然後,她看到了細胞中的暗點——原本不屬於此處的陰影。它們是類晶體,而且是龐然大物。
這是極端擴大的結果。
「噢,該死。」她低聲說道。
這些東西看起來不像類晶體。它們以各種各樣的形態出現——馬蹄形、小斑點、團塊,甚至環形。其中一些細胞包含著單個類晶體,一個龐大的類晶體之母,一個已經生長得如此肥胖的類晶體,以至於整個細胞都鼓起來了。她看到一簇簇包裹著類晶體的細胞。她看到腐爛的袋狀物,所有的細胞都已經破裂並且壞死了,形成了液化的斑點,包裹著充滿病毒的類晶體。
在她觀察載玻片的同時,彼德斯和吉恩把多戈德叫到一邊,仔細地詢問他關於猴捨裡的針頭的使用情況。埃博拉病毒曾在扎伊爾通過髒針頭傳播。這家公司是否使用髒針頭給猴子們注射呢?
多戈德不能確定。這家公司的規章制度中有一條必須使用乾淨針頭的正式規定。「我們的規定是每次注射後更換針頭,」他說,「究竟它是否被認真地執行了,這是誰也猜不准的事。」
南希收集了幾片無菌的肝臟和脾臟,用蠟塊包裹它們,然後她把蠟塊丟進「聚苯乙烯」泡沫塑料杯中,以便帶回迪特裡克港進行分析。對於她和軍方來說,這些樣本極為寶貴。然而更為寶貴的將是包含活病毒的樣本。
彼德斯再一次地請求多戈德讓他們過去看看猴捨。
「哦,我們現在不要過去吧。」多戈德回答說。對軍官們來說,他的話意思很明白,這幢大樓是私人財產。
「找些猴子的樣本如何?可以給我們一些樣本嗎?」他們問道。
「當然可以。」多戈德說道。他提議讓上校們駕車朝著猴捨的方向行駛,利茲堡大道上有一個「美國石油公司」(AMOCO)的加油站,上校們要把他們的汽車停在加油站那裡等候。「一個傢伙會過來與你們碰頭。他會帶來一些樣本。而且他可以回答你們的問題。」他說道。
「為安全起見,這些樣本應該用塑料包裹起來並裝到箱子裡。」彼德斯對多戈德說,「我希望你那樣做。」
多戈德答應用塑料包裹樣本。
於是,彼德斯、南希和吉恩駕車前往加油站,他們在高速公路邊的一條胡同裡停車,附近有幾間付費電話亭。現在已是下午時分,他們有點餓了——他們錯過了午餐時間。南希走到加油站裡,給每人買了一份減肥可樂,給她自己買了一袋「切達乾酪」餅乾,還給彼德斯買了一些花生醬餅乾。軍方的這些人們坐在兩部汽車裡,咀嚼著快餐食品,感覺著寒冷的冬天,期盼著猴子樣本早些現身。
彼德斯觀察著加油站附近來來往往的車輛。那讓他體味到流逝的生命和流逝的時間,他愉悅地欣賞著車窗外的平常景色。卡車司機們停下來添加柴油和可樂,商人們停下來抽煙。他注意到一個漂亮的女人停下汽車,走進其中一間付費電話亭裡,和某個人詳談著。為消磨時光,他想像著她是一個家庭主婦,正在同一個男朋友交談。如果這裡的人們知曉了侵襲他們城鎮的東西,他們會怎麼想呢?他早就認為軍方應該果斷行動,迅速撲滅這場大火。他曾去過玻利維亞,當時有一種名叫「馬丘波」的高危微生物在那裡爆發,而他曾目睹一個年輕的女人死去,身上覆蓋著血跡。到目前為止,北美洲還沒有出現能夠將普通人變成血友病人的微生物。北美洲沒有為那種微生物做好準備,還遠遠沒有。但是,埃博拉病毒在華盛頓附近大規模爆發的可能性卻會給人深刻印象,特別是當你思量這件事情時。
他對艾滋病的現狀感到驚詫。假如艾滋病開始蔓延之前就有人注意到它,又會發生些什麼呢?毫無預兆地,神秘莫測地,它出現了,而等到我們注意它時,已經太晚了。要是20世紀70年代裡我們在中部非洲設有正規的研究工作站……我們大概會看到它從森林中孵化出來。只要我們看見它出現……我們或許就能夠阻止它,或者至少使它放慢腳步……我們或許能夠拯救至少一億條生命。至少如此。因為艾滋病病毒在人類中的滲透仍然處於它的早期階段,而這種滲透正在冷酷無情地發生著。人們並沒有意識到艾滋病的態勢還僅僅是個開始。沒有人可以預言還會有多少人將死於艾滋病,但是他相信,最終的死亡人數將達到幾億——那種可能性還沒有被普通公眾所瞭解。另一方面,假設艾滋病曾經得到人們的關注?當艾滋病病毒最初在非洲出現時,任何關於它的「現實」的評論都很可能會引導專家和政府官員得出結論,這種病毒對人類健康無關緊要,匱乏的研究經費不應該劃撥給它——畢竟,它只是一種感染了一小撮非洲人的病毒,它的所作所為只不過是抑制了他們的免疫系統。結果怎樣呢?隨後這種微生物在整個星球上以驚人的速度持續擴張著,如今它仍在擴張著,燃燒著,永無止境。
我們並沒有真正地瞭解埃博拉病毒能夠做什麼。事實上,我們不清楚猴捨裡的這種微生物是不是埃博拉-扎伊爾病毒,或者是某種別的東西,埃博拉的某種新毒株。一種能夠在咳嗽中傳播的微生物?或許不能,但誰又能斷定呢?他對這件事情考慮得越多,就越想知道誰會取出那些猴子,因為必須要有人進去把它們拿出來。我們不能對那幢大樓袖手旁觀,讓它自我毀滅。這是一種對人類有著致命威脅的病毒。誰會把那些猴子裝入袋中?是那些被公司僱用的傢伙麼?
他漸漸想知道軍方是否應該以生化防疫「特種戰爭軍事行動特遣隊」的方式插手此事。他給這種行動起了個術語叫做「核武攻擊」,核武攻擊一個地方意即對該處進行徹底消毒,致使該處的生命蕩然無存。如果宿主是人類,你疏散他們,然後把他們送到「班房」裡去。如果宿主是動物,你殺死它們然後把屍體燒為灰燼。然後你用化學藥劑和煙霧浸透這個地方。他想知道軍方是否有必要核武攻擊猴捨。
吉恩坐在乘客座位上,挨著彼德斯。他的心思卻不在此處。他的心思在非洲。他正回憶卡塔姆洞穴。
雖然說不上「害怕得屁滾尿流」,吉恩對這種狀況非常憂慮。他自思自想,我不知道我們將怎樣零傷亡地擺脫這次事件。擔憂的情緒每一分鐘都在加深。他認為,美國軍方正陷入一次已經全面展開的危機,如果哪裡出了差錯而且有人死去,軍方將會遭到指責。
他突然轉向彼德斯,表明了自己的心思。他說:「我們將不得不拿走所有的猴子,這看來似乎是不可避免的。4級病毒蔓延可不是鬧著玩的。我只是想提醒你,這將需要多麼詳細而巨大的努力。事情會非常複雜,會耗費一些時間,而且他媽的我們必須十分小心地正確地處理好它。如果我們要妥善解決這件事,我所說的要點,彼德斯,就是我們不能讓外行來擔當關鍵的職位。如果什麼東西弄糟了,你明白會發生什麼嗎?」他正在思考:彼德斯——彼德斯——他從來沒有置身於這麼複雜的疾病爆發事件——我們都沒有——惟一類似的事件是卡塔姆洞穴。而彼德斯當時不在。
彼德斯默不作聲地聽吉恩說著,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聽到吉恩的這種忠告,他覺得有幾分氣人——他告訴你顯而易見的事情,告訴你早已知曉的事情。
彼德斯與吉恩之間的關係緊張而複雜。他們曾在中部非洲一起經歷了卡車探險的旅程,一起搜尋埃博拉病毒,而到旅行結束時,這兩個人之間樹立了許多緊張關係。旅行是殘酷的,比世上任何事情都要艱難——道路不存在,橋樑已成歷史,地圖必須要事先讓一名盲僧描繪出來,人們說著甚至是本地翻譯也不明白的語言,探險隊找不到足夠的食物和水。最糟糕的是,他們在尋找埃博拉病毒的人類病例的問題上陷入了困境——在天然宿主或者人類身上,他們都沒能發現這種病毒。
正是在那次旅行期間,大概是長期食物短缺的緣故,彼德斯開始食用白蟻了。那些東西傾巢而出。它們長著翅膀。吉恩比彼德斯挑剔一些,沒有那麼強烈的吃掉它們的渴望。彼德斯的嘴裡一邊崩崩地嚼著白蟻,一邊這樣評論道:「它們真是別有一番風味啊……嗯嗯嗯」,他還會咂一咂嘴,「咂」,「咂」,你會聽到滿嘴的白蟻在他的齒縫中嘎吱嘎吱的聲音,他還會吐出翅膀,「呸,呸」。探險隊裡喜愛白蟻的非洲隊員慫恿吉恩也來嘗試,而他最終也嘗試了。他抓了一把放進嘴裡,驚奇地發現它們的味道有些像核桃。彼德斯曾經說到自己渴望找到非洲白蟻蟻王。蟻王是閃耀的白色囊狀物,有半隻腳那麼長,有臘腸那麼厚,噴出蟻卵和奶油狀的昆蟲脂肪。你可以生吞蟻王,據說它進入你的喉嚨時會抽搐掙扎。儘管品嚐白蟻快餐可以讓他們消遣時光,但是他們彼此之間爭論著應該怎樣進行科學研究,怎樣搜尋這種病毒。在非洲,吉恩曾經感到彼德斯試圖操縱一切,這讓他徒勞無益地惱火。
突然,一輛無窗無標誌的藍色貨車轉下公路,駛過加油站,在他們旁邊停了下來。貨車停得恰到好處,公路上和加油站的人都不能看見這兩輛車之間發生的事情。有個人在駕駛室座位上用力地招手。那是比爾。他向軍方的人走了過去,後者也從汽車裡出來了。
「我把它們就放在這後面。」他說道,然後掀開了貨車的側門。
他們看到貨車的底板上有七個黑色的塑料垃圾袋。他們能夠看見袋子裡面的肢體和頭部的輪廓。
彼德斯喃喃自語,這是什麼東西?
南希咬了咬牙,暗自倒吸了口氣。她可以看見袋子的一些地方凸起來了,似乎液體已經在裡面匯成一片。她只希望那不是血液。「那些東西到底是什麼?」她大聲說道。
「它們是昨晚死的,」比爾說,「它們裝在雙層袋子裡。」
南希感到她的胃底泛起一陣噁心。「有沒有人在擺弄這些猴子的時候弄傷自己了?」她問道。
「沒有。」比爾回答說。
這時,南希注意到彼德斯正在一旁看著她。那是一副意味深長的表情。所傳遞的信息是,那麼將由誰來把這些死猴子運回迪特裡克港呢?
南希回敬以注視的眼神。他在推卸給她,而她心知肚明。他們都是研究院的部門主任。他的軍銜比她高,但他不是她的上司。他能這樣推給我,我也能這樣推回給他。「我不會把那攤屎放到我的汽車行李箱裡,彼德斯。」她說道,「作為一名動物醫生,我無疑有職責來運輸死亡動物,長官。我只是不能蓄意地運送一隻攜帶傳染性疾病的死亡動物穿越州界而已。」
死一般的寂靜。彼德斯的臉上掠過一絲笑意。
「我也認為這件事需要有人來做,」南希繼續說道,「你是一名動物醫生,你可以帶走這些東西。」她朝著他的肩章點了點頭,「這就是你佩戴那些『大鷹』的原因。」
他們爆發出緊張不安的笑聲。
時間正在悄悄流逝,而病毒正在猴舍內擴大增殖。彼德斯檢查了這些袋子——看到猴子們被包裹了雙層或三層,讓人比較放心——他決定把它們帶回迪特裡克港,卻又擔心事後的衛生法律問題。正如他後來向我解釋的,他的推理是這樣:「倘若讓這個傢伙把它們運回雷斯頓猴捨,我感覺,在他駕駛貨車運送的途中,會對人們有某種附加的風險,同時這樣也會拖延診斷它們的時間。我們覺得,如果我們能迅速地得出埃博拉病毒的確切診斷,這將對每個人都有好處。」當然會有一些聰明的軍方律師站出來指出,為什麼用私人轎車的行李箱運送充斥著埃博拉病毒的死猴子穿越州界是如此遵紀守法,以至於對這件事情甚至不會有任何的疑問了。
就外形來說,他的那輛紅色的舊豐田汽車算不上最好的,而他已經對它的重售價喪失了興趣。他掀開了行李箱。箱子裡面鋪著一層毯子,他沒看見任何可能刺破塑料袋的尖角。
他們沒有戴橡皮手套。因此,他們得裸露著雙手提起這些塑料袋。南希保持自己的臉遠離貨車的封閉的空氣,檢查著袋子的外表面是否沾有血滴。「袋子的外面消毒過嗎?」她問伏特。
比爾說,他已經用次氯酸鈉漂白液沖洗過袋子的外表面。
她屏住呼吸,抗爭著嘔吐因子,拾起了一隻袋子。猴子在裡面滑動了一下。他們輕輕地把袋子挨個堆放在豐田車的行李箱中。每隻猴子的重量在五磅到十二磅之間。這樣,具有4級生物危害的正在液化的靈長類動物的總重量達到約五十磅。這一重量壓低了豐田車的車尾。彼德斯關上了行李箱。
南希盼望著能夠立刻解剖這些猴子。假如你把一隻埃博拉猴子在塑料袋裡放上一天,那麼最終你所看到的將只是一袋肉湯。
「在我後面跟著,注意水滴啊。」彼德斯打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