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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文 / 老捨

    見高亦陀來到,招弟開始往臉上拍粉,重新抹口紅,作出毫不在乎的樣子。在家中,她看慣了父母每逢丟了臉就故意裝出這種模樣。這樣一作戲,她心中反倒平定下來。她覺得既然已經冒了險,以後的事就隨它的便吧,用不著發愁,也用不著考慮什麼。她自自然然的對亦陀打了招呼,彷彿是告訴他:「你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反正我一切都不在乎!」

    高亦陀的眼睛恰好足夠判斷這種事情的,一眼他便看明白事情的底蘊。他開始誇讚招弟的美貌與勇敢。他一字不提事情的正面,而只誠懇的扯閒話兒,在閒話之中,他可是教招弟知道:他是她的朋友,他會盡力幫她忙,假若她需要幫忙的話。他很愛說話,但是他留著神,不讓他的話說走了板眼。

    聽亦陀閒扯了半天,招弟更高興起來,也開始有說有笑,彷彿她從此就永遠和空山住在一處也無所不可了。真的,她還沒想出來她的第二步應當往哪裡走,可是表示出她的第一步並沒有走錯。不管李空山是什麼東西,反正今天她已被他佔有,那麼她要是馬上就想和他斷絕關係,豈不反倒有點太怕事與太無情麼?好吧,歹吧,她須不動聲色的應付一切。假若事情真不大順利,她也還有最後的一招,她須像她媽媽似的作個女光棍。她又用小鏡子照了照自己,她的臉,眼,鼻子,嘴,是那麼美好,她覺得就憑這點美麗,她是絕對不會遇到什麼災難和不幸的。

    看和招弟閒談的時間已經夠了,亦陀使了個眼神,把李空山領到另一間屋裡去。一進門,他便扯天扯地的作了三個大揖,給空山道喜。

    空山並沒覺得有什麼可喜,因為女人都是女人,都差不多;他在招弟身上並沒找到什麼特殊的地方來。他只說了聲:「麻煩得很!」

    「麻煩?怎麼?」高亦陀很誠懇的問。

    「她不是混事的,多少有點麻煩!」空山把自己扔在一個大椅子上,顯著疲乏厭倦,而需要一點安慰似的。「科長!」高亦陀的瘦臉上顯出嚴肅的神氣:「你不是很想娶個摩登太太嗎?那是對的!就憑科長你的地位身份,掌著生殺之權,是該有一位正式的太太的!招弟姑娘呢,又是那麼漂亮年輕,多少人費了九牛二虎的力量都弄不到手,而今居然肥豬拱門落在你手裡,還不該請朋友們痛痛快快的吃回喜酒?」

    亦陀這一番話招出空山不少的笑容來,可是他還一勁兒的說:「麻煩!麻煩!」他幾乎已經不知道「麻煩」是指著什麼說的,而只是說順了嘴兒,沒法改動字眼。同時,老重複這兩個字也顯著自己很堅決,像個軍人的樣子,雖然他不曉得為什麼要堅決。

    亦陀見科長有了笑容,趕緊湊過去,把嘴放在空山的耳朵上,問:「是真正的處女吧?」

    空山的大身子象巨蛇似的扭了扭,用肘打了亦陀的肋部一下:「你!你!」而後,抿著嘴笑了一下,又說了聲:「你!」「就憑這一招,科長,還值不得請客嗎?」高亦陀又挽了挽袖口,臉上笑得直往下落煙灰。

    「麻煩!」李空山的腦子裡仍然沒出現新的字樣。「不麻煩!」亦陀忽然鄭重起來。「一點都不麻煩!你通知冠家,不論大赤包怎麼霸道,她也不敢惹你!」

    「當然!」空山懶不唧的,又相當得意的,點了點頭。「然後,由你們兩家出帖請客,一切都交給曉荷去辦,咱們坐享其成。好在曉荷專愛辦這種事,也會辦這種事。咱們先向冠家要賠嫁。我告訴你,科長,大赤包由你的提拔,已經賺了不少的鈔票,也該教她吐出一點兒來了!把嫁妝交涉好,然後到了吉期,我去管賬。結賬的時候,我把什麼喜聯喜幛的全交給冠家,把現金全給你拿來。大赤包敢說平分的話,咱們亮手槍教她看看就是了。我想,這是一筆相當可觀的收入,而且科長你也應當這麼作一次了。請原諒我的直言無隱,要是別人當了這麼多日子的科長,早就不知道打過多少次秋風啦。科長你太老實,老有點不好意思。你可就吃了虧。這回呢,你是千真萬確的娶太太,難道還不給大家一個機會,教大家孝敬你老一點現款嗎?」

    聽完這一片良言,李空山心裡癢了一陣,可是依然只說出:「麻煩!麻煩!」

    「一點不麻煩!」亦陀的話越來越有力,可是聲音也越低。聲音低而有力,才足以表示親密,而且有點魔力。「你把事情都交給我,先派我作大媒好了。這裡只有個大赤包不好鬥,不過,咱們說句閒話,她能辦的,我,不才,也能辦。她要是敢鬧刺兒,你把她的所長幹掉就是了。咱們只是閒扯,比方說,科長你要是願意抬舉我,我一定不會跟你三七成分賬,我是能孝敬你多少,就拿出多少,我決不能像大赤包那麼忘恩負義!這可都是閒篇兒,科長你可別以為我要頂大赤包;她是我的上司,我對她也不能忘恩負義!話往回說,你把事情全交給我好了,我一定會辦得使你滿意!」

    「麻煩!」李空山很喜歡亦陀的話,可是為表示自己有思想,所以不便立刻完全同意別人的策略——愚人之所以為愚人,就是因為他以為自己很有思想。

    「還有什麼麻煩呀?我一個人的爺爺!」高亦陀半急半笑的說。

    「有了家,」李空山很嚴肅的提出理由來,「就不自由了!」高亦陀低聲的笑了一陣。「我的科長,家就能拴住咱們了嗎?別的我不知道,我到過日本。」

    空山插了話:「到過日本,你?」

    「去過幾天!」亦陀謙恭而又自傲的說:「我知道日本人的辦法。日本男人把野娘們帶到家來過夜,他的太太得給鋪床疊被的伺候著。這個辦法對!她,」亦陀的鼻子向旁邊的屋子一指,「她是摩登小姐,也許愛吃醋;可是,你只須教訓她兩回,她就得乖乖的聽話。砸她,擰她,咬她,都是好的教訓。教訓完了,給她買件衣料什麼的,她就破涕為笑了!這樣,她既不妨礙你的自由,你又可以在大宴會或招待日本人的時候,有個漂亮太太一同出席,夠多麼好!沒有麻煩!沒有一點麻煩!況且,說句醜話,在真把她玩膩了的時候,你滿可以把她送給日本朋友啊!告訴你,科長,有日本人佔住北平,咱們實在有一切的便利!」

    空山笑了。他同意亦陀的最後一項辦法——把招弟送給日本人,假如她太不聽話。

    「就這麼辦啦,科長!」亦陀跳動著粉碎的小步往外走。隔著窗子,他告訴招弟:「二小姐,我到府上送個話兒,就說今天你不回去了!」沒等招弟開口,他已經走出去。

    他僱車回到冠家。一路上,他一直是微笑著。他回憶剛才在公寓裡的經過,像想一出《蔣干盜書》那類的戲似的那麼有趣。最得意的地方是李空山已經注意到他到過日本,和他對日本人怎樣對待女子的知識。他感到他的知識已發生了作用,毫無疑義的,他將憑藉著那點知識而騰達起來——他將直接的去伺候日本人,而把大赤包連李空山——連李空山——全一腳踢開!他覺得北平已不是「原根」的花木,而是已接上了日本的種兒。在這變種的時候,他自己是比任何人都更有把握的得風氣之先,先變得最象日本人,也就得到最多的金錢與勢力。以前,他在天橋兒賣過草藥;將來,他必須在日本人面前去賣草藥,成為一個最偉大的草藥販子。他的草藥將是他的唇舌,機智,與拉攏的手段。他將是今日的蘇秦張儀,在渾水裡摸到最大的一條魚。

    一直到進了冠家的大門,他才停止了微笑,換上了一臉的嚴肅。院中很靜。桐芳與高第已經都關門就寢,只有北屋還有燈光。

    大赤包還在客廳中坐著呢,臉上的粉已褪落,露出黃暗的皺紋與大顆的黑雀斑,鼻子上冒出一些有光的油。曉荷在屋中來回的走,他的罵已挨夠,臉上露出點風暴過去將要有晴天的微笑。他的眼時常瞭著大赤包,以便隨時收起微笑,而拿出一點憂鬱來。在平日,他很怕大赤包。今天,看她真動了氣,他反倒有點高興;不管她怎樣的罵他,反正她是遇到了李空山那樣的一個敵手,這很值得高興。他並沒為招弟思索什麼,而只想招弟若真和李空山結婚,他將得到個機會施展自己的本事。他將要極精細的,耐心的,去給她選擇嫁妝,既要省錢,又要漂亮。他將要去定多少桌喜酒,怎樣把菜碼略微一調動便可以省一元錢,而教一般的客人看不出其中的奧妙。把這些都想過,他想到自己:在吉期那天,他將穿什麼衣服,好把自己扮成既像老太爺,又能顯出「老來俏」。他將怎樣露出既有點疲倦,而仍對客人們極其周到。他將喝五成酒,好教臉上紅撲撲的,而不至於說話顛三倒四。他將在大家的面前,表演一回盡美盡善的老泰山!

    假若日本人的瘋狂是昂首挺胸的,冠曉荷和類似他的北平人的瘋狂是沉溺在煙酒馬褂與千層底緞鞋之間的。日本人的瘋狂是老要試試自己的力氣,冠曉荷的是老要表現自己的無聊。這兩種瘋狂——凡是只知道自己,只關切自己,而不睜眼看看世界的,都可以叫作瘋狂——遇到一處,就正好一個可以拚命的打人,一個死不要臉的低著頭看自己的緞子鞋。按說,曉荷對招弟應當多少關點心,她是他的親女兒。在一個中國人的心裡,父親是不能把女兒當作一根草棍兒似的隨便扔出去的。可是,曉荷的瘋狂使他心中很平靜。對女兒,正像對他生身之地北平一樣,被別人糟蹋了,他一點也不動心。他的確是北平的文化裡的一個蟲兒,可是他並沒有鑽到文化的深處去,他的文化只有一張紙那麼薄。他只能注意酒食男女,只能分別香片與龍井的吃法,而把是非善惡全付之一笑,一種軟性瘋狂的微笑。

    見高亦陀進來,曉荷作出極鎮定而又極懇切的樣子,問了聲「怎樣?」

    亦陀沒理會曉荷,而看了看大赤包。她抬了抬眼皮。亦陀曉得女光棍是真著了急,而故意的要「拿捏」她一下;亦陀也是個軟性的瘋子。他故意作出疲乏的樣子,有聲無力的說:「我得先抽一口!」他一直走進內間去。

    大赤包追了進去。曉荷仍舊在客廳裡慢慢的走。他不屑於緊追亦陀,他有他的身份!

    等亦陀吸了一大口煙之後,大赤包才問:「怎樣?找到他們,啊,她,沒有?」

    一邊慢慢的挑煙,亦陀一邊輕聲緩調的說:「找到了。二小姐說,今天不回來了。」

    大赤包覺得有多少只手在打她的嘴巴!不錯,女兒遲早是要出嫁的,但是她的女兒就須按照她的心意去嫁人。招弟這樣不明不白的被李空山搶去,她吃不消。她想不起一點自己的教養女兒的錯誤,而招弟竟敢這麼大膽妄為,她不能不傷心。不過,招弟只是個年輕的女孩子,還有可原諒。李空山是禍首,沒有任何可原諒的地方;假若沒有李空山的誘惑,招弟一定不會那樣大膽。她把過錯全歸到李空山的身上,而咬上了牙。哼,李空山是故意向她挑戰,假若她低了頭,她就不用再在北平叫字號充光棍了。這一點,比招弟的失足還更要緊。她知道,即使現在把招弟搶救回來,招弟也不能再恢復「完整」。可是,她必須去搶救,不是為招弟的名譽與前途,而是為鬥一鬥李空山。她和李空山,從現在起,已是勢不兩立!

    「曉荷!」雷似的她吼了一聲。「叫車去!」

    雷聲把亦陀震了起來。「幹嗎?」

    一手插腰,一手指著煙燈,大赤包咬著牙說:「我鬥一鬥姓李的那小子!我找他去!」

    亦陀立了起來。「所長!是二小姐傾心願意呀!」「你胡說!我養的孩子,我明白!」大赤包的臉上掛上了一層白霜;手還指著煙燈,直顫。「曉荷!叫車去!」曉荷向屋門裡探了探頭。

    大赤包把指向煙燈的手收回來,面對著曉荷,「你個松頭日腦的東西!女兒,女兒,都叫人家給霸佔了,你還王八大縮頭呢!你是人不是?是人不是?說!」

    「不用管我是什麼東西吧,」曉荷很鎮定的說:「咱們應當先討論討論怎樣解決這件事,光發脾氣有什麼用呢?」在他的心裡,他是相當滿意招弟的舉動的,所以他願意從速把事情解決了。他以為能有李空山那麼個女婿,他就必能以老泰山的資格得到一點事作。他和東陽,瑞豐,拜過盟兄弟,可是並沒得到任何好處。盟兄弟的關係遠不如岳父與女婿的那麼親密,他只須一張嘴,李空山就不能不給他盡心。至於招弟的丟人,只須把喜事辦得體面一些,就能遮掩過去,正如同北平陷落而掛起五色旗那樣使人並不覺得太難堪。勢力與排場,是最會遮羞的。

    大赤包楞了一楞。

    高亦陀趕緊插嘴,唯恐教曉荷獨自得到勸慰住了她的功勞。「所長!不必這麼動氣,自己的身體要緊,真要氣出點病來,那還了得!」說著,他給所長搬過一張椅子來,扶她坐下。

    大赤包哼哼了兩聲,覺得自己確是不應動真氣;氣病了自己實在是一切人的損失。

    亦陀接著說:「我有小小的一點意見,說出來備所長的參考。第一,這年月是講自由的年月,招弟小姐並沒有什麼很大的過錯。第二,憑所長你的名譽身份,即使招弟小姐有點不檢點,誰也不敢信口胡說,你只管放心。第三,李空山雖然在這件事上對不起所長,可是他到底是特高科的科長,掌著生殺之權。那麼,這件婚事實在是門當戶對,而雙方的勢力與地位,都足以教大家並上嘴的。第四,我大膽說句蠢話,咱們的北平已經不是往日的北平了,咱們就根本無須再顧慮往日的規矩與道理。打個比方說,北平在咱們自己手裡的時候,我就不敢公開的抽兩口兒煙。今天,我可就放膽的去吸,不但不怕巡警憲兵,而且還得到日本人的喜歡。以小比大,招弟小姐的這點困難,也並沒有什麼難解決的地方,或者反倒因為有這麼一點困難,以後才更能出風頭呢。所長請想我的話對不對?」

    大赤包沉著臉,眼睛看著鞋上的繡花,沒哼一聲。她知道高亦陀的話都對,但是不能把心中的惡氣全消淨。她有些怕李空山,因為怕他,所以心裡才難過。假若她真去找他吵架,她未必幹得過他。反之,就這麼把女兒給了他,焉知他日後不更囂張,更霸道了呢。她沒法辦。

    曉荷,在亦陀發表意見的時候,始終立在屋門口聽著,現在他說了話:「我看哪,所長,把招弟給他就算了!」「你少說話!」大赤包怕李空山,對曉荷可是完全能控制得住。

    「所長!」亦陀用涼茶漱了漱口,啐在痰盂裡,而後這麼叫,「所長,毛遂自薦,我當大媒好了!事情是越快辦越好,睡長夢多!」

    大赤包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用手輕輕的揉著胸口,她的心中憋得慌。

    亦陀很快的又呼嚕了一口煙,向所長告辭:「咱們明天再詳談!就是別生氣,所長!」

    第二天,大赤包起來的很遲。自從天一亮,她就醒了,思前想後的再也閉不上眼。她可是不願意起床,一勁兒盼望招弟在她起床之前回來,她好作為不知道招弟什麼時候回來的樣子而減少一點難堪。可是,一直等到快晌午了,招弟還沒回來。大赤包又發了怒。她可是沒敢發作。昨天,她已經把曉荷罵了個狗血噴頭,今天若再拿他出氣,似乎就太單調了一些。今天,她理當從高第與桐芳之中選擇出一個作為「罵擋子」。但是,她不能罵高第,她一向偏疼招弟,而把高第當作個賠錢貨,現在,給她丟人的反倒是她的心上的肉,而不是高第。她不能再激怒了高第,使高第也去胡鬧八光。她只好罵桐芳。但是,桐芳也罵不得。她想像得到:假若她敢挑戰,桐芳必定會立在門外的大槐樹下去向全胡同廣播招弟的醜事。她的怒氣只能憋在心裡。她巴結上了李空山,得到了所長的職位與她所希冀的金錢與勢力,可是今天她受了苦刑,有氣不敢發洩,有話不敢罵出來!她並沒有一點悔意,也決不想責備自己,可是她感到心中像有塊掏不出來的什麼病。快晌午了,她不能再不起來。假若她還躺在床上,她想那就必定首先引起桐芳的注意,而桐芳會極高興的咒詛她就這麼一聲不響氣死在床上的。她必須起來,必須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以無恥爭取臉面。

    起來,她沒顧得梳洗,就先到桐芳的小屋裡去看一眼。桐芳沒在屋裡。

    高第,臉上還沒搽粉,從屋裡出來,叫了一聲「媽!」

    大赤包看了女兒一眼。高第,因為臉上沒有粉,唇上沒有口紅,比往日更難看了些。她馬上就想到:招弟倒真好看呢,可是白白的丟掉了。想到這裡,她以為高第是故意的諷刺她呢!她可是還不敢發脾氣。她問了聲:「她呢?」「誰?桐芳啊?她和爸爸一清早就出去了,也許是看招弟去了吧?我聽見爸爸說:去看新親!」

    大赤包的頭低下去,兩手緊緊的握成拳頭,半天沒說出話來。

    高第往前湊了兩步,有點害怕,又很勇敢的說:「媽!先前你教我敷衍李空山,你看他是好人嗎?」

    大赤包抬起頭來,很冷靜的問:「又怎樣呢?」高第怕媽媽發怒,趕緊假笑了一下。「媽!自從日本人一進北平,我看你和爸爸的心意和辦法就都不對!你看,全胡同的人有誰看得起咱們?誰不說咱們吃日本飯?據我瞧,李空山並不厲害,他是狗仗人勢,藉著日本人的勢力才敢欺侮咱們。咱們吃了虧,也是因為咱們想從日本人手裡得點好處。跟老虎討交情的,早晚是餵了老虎!」

    大赤包冷笑起來。聲音並不高,而十分有勁兒的說:「嘔!你想教訓我,是不是?你先等一等!我的心對得起老天爺!我的操心受累全是為了你們這一群沒有用的吃貨!教訓我?真透著奇怪!沒有我,你們連狗屎也吃不上!」

    高第的短鼻子上出了汗,兩隻手交插在一塊來回的絞。「媽,你看祁瑞宣,他也養活著一大家子人,可是一點也不……」她舐了舐厚嘴唇,沒敢把壞字眼說出來,怕媽媽更生氣。「看人家李四爺,孫七,小崔,不是都還沒餓死嗎?咱們何必單那麼著急,非巴結……不可呢?」

    大赤包又笑了一聲:「得啦,你別招我生氣,行不行?行不行!你懂得什麼?」

    正在這個時節,曉荷,滿臉的笑容,用小碎步兒跑進來。像蜂兒嗅准了一朵花似的,他一直奔了大赤包去。離她有兩步遠,他立住,先把笑意和慇勤放射到她的眼裡,而後甜美的說:「所長!二姑娘回來了!」

    曉荷剛說完,招弟就輕巧的,臉上似乎不知怎樣表情才好,而又沒有一點顯然的慚愧或懼怕的神氣,走進來。她的頂美的眼睛由高第看到媽媽,而後看了看房脊。她的眼很亮,可是並不完全鎮定,浮動著一些隨時可以變動的光兒。先輕快的嚥了一點唾沫,她才勇敢的,微笑著,叫了一聲「媽!」大赤包沒出聲。

    桐芳也走進來,只看了高第一眼,便到自己的小屋裡去。「姐!」招弟假裝很活潑的過去拉住高第的手,而後咯咯的笑起來,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笑的什麼。

    曉荷看看女兒,看看太太,臉上滿佈著慈祥與愉快,嘴中低聲念道:「一切不成問題!都有辦法!都有辦法!」「那個畜生呢?」大赤包問曉荷。

    「畜生?」曉荷想了一下才明白過來:「一切都不成問題!所長,先洗洗臉去吧!」

    招弟放開姐姐的手,仰著臉,三步並成兩步的,跑進自己屋中去。

    大赤包還沒老到屋門口,高亦陀就也來到。有事沒事的,他總是在十二點與下午六點左右,假若不能再早一點的話,來看朋友,好吃人家的飯。趕了兩步,他攙著大赤包上台階,倒好像她是七八十歲的人似的。

    大赤包剛剛漱口,祁瑞豐也來到。剛一進屋門,他便向大家道喜。道完喜,他發表了他的說與不說都沒關係的意見:「這太好了!太好了!事情應當這樣!應當這樣!冠家李家的聯姻,簡直是劃時代的一個,一個,」他想不出來到底應當說一個什麼才對,而把話轉到更實際一些的問題上去:「冠大哥!我們什麼時候吃喜酒呢?這回你可非露一手兒不行呀!酒是酒,菜是菜,一點也不能含糊。我去邀大家,單說鮮花花籃,起碼得弄四十對來!還有,咱們得教李科長約些個日本人來助威,因為這是劃時代的一個,一個……」他還是想不出一個什麼來,而覺得自己很文雅,會找字眼,雖然沒有找到。

    曉荷得到了靈感,板著臉,眼睛一眨一眨的,像是在想一句詩似的。「是的!是的!一定要請日本朋友們,這是表示中日親善的好機會!我看哪,」他的眼忽然一亮,像貓子忽然看到老鼠那樣,「乾脆請日本人給證婚,豈不更漂亮?」瑞豐連連的點頭:「難得大哥你想的出,那簡直是空前之舉!」

    曉荷笑了:「的確是空前!我冠某辦事,當然得有兩手驚人的!」

    「嫁妝呢?」瑞豐靠近了曉荷,極親密的說:「是不是教菊子來住在這兒,好多幫點忙?」

    「到時候,我一定去請她來,咱們這樣的交情,我決不鬧客氣!先謝謝你呀!」曉荷說完,輕巧的一轉身,正看見藍東陽進來。他趕緊迎過去:「怎麼!消息會傳得這麼快呢?」東陽自從升了官,架子一天比一天大。他的架子,不過,可不是趾高氣揚的那一種,而是把骨骼放鬆,彷彿隨時都可以被風吹散。他懶得走,懶得動,屁股老像在找凳子;及至坐下,他就像癱在了那裡,不願再起來。偶爾的要走幾步路,他的身子就很像剛學邁步的小兒,東倒一下,西倒一下的亂擺。他的臉上可不這麼鬆懈,眼睛老是左右開弓的扯動,牙老咬著,表示自己雖然升了官,而仍然有無限的恨意——恨自己沒有一步跳到最高處去,恨天下有那麼多的官兒,而不能由他全兼任過來。越恨,他就越覺得自己重要,所以他的嘴能不漱就不漱,能不張開就不張開,表示出不屑於與凡人交談,而口中的臭氣彷彿也很珍貴,不輕於吐出一口來。

    他沒回答曉荷的質問,而一直撲奔了沙發去,把自己扔在上面。對瑞豐,他根本沒理會。他恨瑞豐,因為瑞豐沒有給他運動上中學校長。

    在沙發上,扯動了半天他的眼睛,他忽然開了口:「是真的?」

    「什麼是真的?」曉荷笑著問。曉荷是一向注意彼此間的禮貌的,可是他並不因此而討厭東陽的沒規矩。凡是能作官的,在他看,就都可欽佩;所以,即使東陽是條驢,他也得笑臉相迎。

    「招弟!」東陽從黃牙板中擠出這兩個字。

    「那還能是假的嗎,我的老弟台!」曉荷哈哈的笑起來。

    東陽不再出聲,用力的啃手指甲。他恨李空山能得到美麗的招弟,而他自己落了空。他想起一共給招弟買過多少回花生米,哼,那些愛的投資會居然打了「水飄兒」!他的大指的指甲上出了血,他的臉緊縮得像個小干核桃。恨,給了他靈感,他腦中很快的構成了一首詩:「死去吧,你!

    白吃了我的花生米,

    狗養的!」

    詩作成,他默念了兩三遍,以便記牢,好寫下來寄到報社去。

    有了詩,也就是多少有了點稿費,他心中痛快了一點。他忽然的立起來,一聲沒出的走出去。

    「吃了飯再走啊!」曉荷追著喊。

    東陽連頭也沒回。

    「這傢伙是怎回事?」瑞豐有點怕東陽,直等東陽走出去才開口。

    「他?」曉荷微笑著,好像是瞭解一切人的性格似的說:「要人都得有點怪脾氣!」

    好事不出門,壞事行千里。不大的工夫,冠家的醜事就傳遍了全胡同。對這事,祁老人首先向韻梅發表了意見:「小順兒的媽,你看怎樣,應了我的話沒有?小三兒,原先,時常跟她套交情,要不是我橫攔著,哼,把她弄到家來,那比二媳婦還要更糟!什麼話呢,不聽老人言,禍事在眼前,一點也不錯!」老人非常自傲這點先見之明,說完了,一勁兒的梳弄鬍子,好像是表示鬍子便代表智慧與遠見。小順兒的媽卻另有見解:「其實,老爺子你倒不必操那個心。不管老三當初怎麼往前伸腿,他也不會把她弄到手。她們一家子都是勢利眼!」

    老人聽出韻梅的話中有些真理,可是為了維持自己的尊嚴,不便完全同意,於是只輕描淡寫的歎了口氣。

    小順兒的媽把自己的意見又向丈夫提出,瑞宣只微微的一皺眉,不願意說什麼。假若他願開口的話,他必告訴她:「這並不只是冠家的羞恥,而是我們大家出了醜,因為冠家的人是活在我們中間的——我們中間為什麼會有這樣的人呢?假若你要只承認冠家的存在是一種事實,你便也承認了日本人的侵略我們是不可避免的,因為臭肉才會招來蒼蠅!反之,你若能看清冠家的存在是我們的一個污點,你才會曉得我們要反抗日本,也要掃除我們內部的污濁。公民們有合理的生活,才會有健康的文化,才會打退侵略者。」他可是沒有開口,一來因為怕太太不瞭解,二來他覺得自己的生活恐怕也不盡合理,要不然他為什麼不去參加抗戰的工作,而只苟延殘喘的在日本旗子下活著呢?

    胡同中最熱心給冠家作宣傳的是小崔,孫七,與長順。小崔和大赤包有點私仇,所以他不肯輕易放掉這個以宣傳為報復的機會。他不像瑞宣那樣會思索,而只從事情的表面上取得他的意見:「好吧,你往家裡招窯姐兒,你教人家作暗門子,你的女兒也就會偷人!老天爺有眼睛!」

    孫七雖然同意小崔的意見,可是他另有注重之點:「告訴你,小崔,這是活報應!你苟著日本人,得了官兒,弄了錢,哼,你的女兒走桃花運!你看著,小崔,凡是給日本人作事,狐假虎威的人,早晚都得遭報!」

    長順對男女的關係還弄不十分清楚,因此他才更注意這件事。他很想把故事中的細節目都打聽明白,以便作為反對冠家的資料,一方面也增長些知識。他刨根問底的向小崔與孫七探問,他們都不能滿足他。他甚至於問李四大媽,李四大媽似乎還不知道這件事,而鄭重的囑咐他:「年輕輕的,可別給人家造謠言哪!那麼俊秀的姑娘,能作出那麼不體面的事?不會!就是真有這麼回事,咱們的嘴上也得留點德喲!」

    李四大媽囑咐完了,還不放心,偷偷的把事情告訴了長順的外婆。兩位老太婆對於冠家幾乎沒有任何的批判,而只覺得長順這個小人兒太「精」了。外婆給了長順警告。長順兒表面上不敢反抗外婆,而暗中更加緊的去探問,並且有枝添葉的作宣傳。

    李四爺聽到了這件事,而不肯發表任何意見。他的一對老眼睛看過的事情,好的歹的,善的惡的,太多了;他不便為一件特殊的事顯出大驚小怪。在他的經驗中,他看見過許多次人世上的動亂,在這些動亂裡,好人壞人都一樣的被一個無形的大剪子剪掉,或碰巧躲開剪刀,而留下一條命。因此,他知道性命的脆弱,與善惡的不十分分明。在這種情形下,他只求憑著自己的勞力去掙錢吃飯,使心中平安。同時,在可能的範圍中,他要作些與別人有益的事,以便死後心中還是平安的。他不為好人遭了惡報而灰心,也不為歹人得了好處而改節。他的老眼睛老盯著一點很遠很遠的光,那點光會教他死後心裡平安。他是地道的中國人,彷彿已經活了幾千年或幾萬年,而還要再活幾千年或幾萬年。他永遠吃苦,有時候也作奴隸。忍耐是他最高的智慧,和平是他最有用的武器。他很少批評什麼,選擇什麼,而又無時不在默默的批評,默默的選擇。他可以喪掉生命,而永遠不放手那點遠處的光。

    他知道他會永生,絕不為一點什麼波動而大驚小怪。有人問李四爺:「冠家是怎回事?」他只笑一笑,不說什麼。他好像知道冠家,漢奸們,和日本人,都會滅亡,而他自己永遠活著。

    只有丁約翰不喜歡聽大家的意見。說真的,他並不以為招弟的舉動完全合理,可是為表示他是屬於英國府的,他不能隨便的人云亦云的亂說。他仍舊到冠家去,而且送去點禮物。他覺得只有上帝才能裁判他,別人是不應干涉他,批評他的。

    「輿論」開始由孫七給帶到附近的各鋪戶去,由小崔帶到各條街上去。每逢大赤包或招弟出來,人們的眼睛都射出一點好像看見一對外國男女在街上接吻那樣的既稀奇又怪不好過的光來。在她們的背後,有許多手指輕輕的戳點。

    大赤包和招弟感覺到了那些眼光與手指,而更加多了出來的次數。大赤包打扮得更紅艷,把頭揚得高高的,向「輿論」挑戰。招弟也打扮得更漂亮,小臉兒上增加了光彩與勇敢,有說有笑的隨著媽媽遊行。

    曉荷呢,天天總要上街。出去的時候,他走得相當的快,彷彿要去辦一件要事。回來,他手中總拿著一點東西,走得很慢;遇到熟人,他先輕歎一聲,像是很疲倦的樣子,而後報告給人們:「唉!為父母的對兒女,可真不容易!只好『盡心焉而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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