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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文 / 老捨

    天越來越冷了。在往年,祁家總是在陰曆五六月裡叫來一兩大車煤末子,再卸兩小車子黃土,而後從街上喊兩位「煤黑子」來搖煤球,搖夠了一冬天用的。今年,從七七起,城門就時開時閉,沒法子僱車去拉煤末子。而且,在日本人的橫行霸道之下,大家好像已不顧得注意這件事,雖然由北平的冬寒來說這確是件很重要的事。連小順兒的媽和天祐太太都忘記了這件事。只有祁老人在天未明就已不能再睡的時候,還盤算到這個問題,可是當長孫娘婦告訴他種種的困難以後,他也只好抱怨大家都不關心家事,沒能在七七以前就把煤拉到,而想不出高明的辦法來。

    煤一天天的漲價。北風緊吹,煤緊加價。唐山的煤大部分已被日本人截了去,不再往北平來,而西山的煤礦已因日本人與我們的游擊隊的混戰而停了工。北平的煤斷了來源!

    祁家只有祁老人和天祐的屋裡還保留著炕,其餘的各屋裡都早已隨著「改良」與「進步」而拆去,換上了木床或鐵床。祁老人喜歡炕,正如同他喜歡狗皮襪頭,一方面可以表示出一點自己不喜新厭故的人格,另一方面也是因為老東西確實有它們的好處,不應當一筆抹殺。在北平的三九天,儘管祁老人住的是向陽的北房,而且牆很厚,窗子糊得很嚴,到了後半夜,老人還是感到一根針一根針似的小細寒風,向腦門子,向肩頭,繼續不斷的刺來。儘管老人把身子蜷成一團,像只大貓,並且蓋上厚被與皮袍,他還是覺不到溫暖。只有炕洞裡升起一小爐火,他才能舒舒服服的躺一夜。

    天祐太太並不喜歡睡熱炕,她之所以保留著它是她準知道孫子們一到三四歲就必被派到祖母屋裡來睡,而有一鋪炕是非常方便的。炕的面積大,孩子們不容易滾了下去;半夜裡也容易照管,不至於受了熱或著了涼。可是,她的南屋是全院中最潮濕的,最冷的;到三九天,夜裡能把有水的瓶子凍炸。因此,她雖不喜歡熱炕,可也得偶爾的燒它一回,趕趕濕寒。

    沒有煤!祁老人感到一種恐怖!日本人無須給他任何損害與干涉,只須使他在涼炕上過一冬天,便是極難熬的苦刑!天祐太太雖然沒有這麼惶恐,可也知道冬天沒有火的罪過是多麼大!

    瑞宣不敢正眼看這件事。假若他有錢,他可以馬上出高價,乘著城裡存煤未賣淨的時候,囤起一冬或一年的煤球與煤塊。但是,他與老二都幾個月沒拿薪水了,而父親的收入是很有限的。

    小順兒的媽以家主婦的資格已向丈夫提起好幾次:「冬天要是沒有火,怎麼活著呢?那,北平的人得凍死一半!」

    瑞宣幾次都沒正式的答覆她,有時候他慘笑一下,有時候假裝耳聾。有一次,小順兒代替爸爸發了言:「媽,沒煤,順兒去揀煤核兒!」又待了一會兒,他不知怎麼想起來:「媽!也會沒米,沒白面吧?」

    「別胡說啦!」小順兒的媽半惱的說:「你願意餓死!混小子!」

    瑞宣楞了半天,心裡說:「怎見得不會不絕糧呢!」他一向沒想到過這樣的問題。經小順兒這麼一說,他的眼忽然看出老遠老遠去。今天缺煤,怎見得明天就不缺糧呢?以前,他以為亡城之苦是乾脆的受一刀或一槍;今天,他才悟過來,那可能的不是脆快的一刀,而是慢慢的,不見血的,凍死與餓死!想到此處,他否認了自己不逃走的一切理由。凍,餓,大家都得死,誰也救不了誰;難道因為他在家裡,全家就可以沒煤也不冷,沒米也不餓嗎?他算錯了賬!

    掏出老三的那封信,他讀了再讀的讀了不知多少遍。他渴望能和老三談一談。只有老三能明白他,能替他決定個主意。

    他真的憋悶極了,晚間竟自和韻梅談起這回事。平日,對家務事,他向來不但不專制,而且多少多少糖豆酸棗兒的事都完全由太太決定,他連問也不問。現在,他不能再閉著口,他的腦中已漲得要裂。

    韻梅不肯把她的水靈的眼睛看到山後邊去,也不願丈夫那麼辦。「孩子的話,幹嗎記在心上呢?我看,慢慢的就會有了煤!反正著急也沒用!挨餓?我不信一個活人就那麼容易餓死!你也走?老二反正不肯養活這一家人!我倒肯,可又沒掙錢的本事!算了吧,別胡思亂想啦,過一天是一天,何必繞著彎去發愁呢!」

    她的話沒有任何理想與想像,可是每一句都那麼有份量,使瑞宣無從反駁。是的,他無論怎樣,也不能把全家都帶出北平去。那麼,一家老幼在北平,他自己就也必定不能走。這和二加二是四一樣的明顯。

    他只能盼望國軍勝利,快快打回北平!

    太原失陷!廣播電台上又升起大氣球,「慶祝太原陷落!」學生們又須大遊行。

    他已經從老二不敢再到學校裡去的以後就照常去上課。他教老人們看著他們哥兒倆都在家中閒著。

    慶祝太原陷落的大遊行,他是不是去參加呢?既是學校中的教師,他理應去照料著學生。另一方面,從一種好奇心的催促,他也願意去參加——他要看看學生與市民是不是還像慶祝保定陷落時那麼嚴肅沉默。會繼續的嚴肅,就會不忘了復仇。

    可是,他又不敢去,假若學生們已經因無可奈何而變成麻木呢?他曉得人的面皮只有那麼厚,一揭開就完了!他記得學校裡有一次鬧風潮,有一全班的學生都退了學。可是,校長和教員們都堅不讓步,而學生們的家長又逼著孩子們回校。他們只好含羞帶愧的回來。當瑞宣在風潮後第一次上課的時候,這一班的學生全低著頭,連大氣都不出一聲,一直呆坐了一堂;他們失敗了,他們羞愧!他們是血氣方剛的孩子!可是,第二天再上課,他們已經又恢復了常態,有說有笑的若無其事了。他們不過是孩子!他們的面皮只有那麼厚,一揭開就完了!一次遊行,兩次遊行,三次五次遊行,既不敢反抗,又不便老擰著眉毛,學生們就會以嬉皮笑臉去接受恥辱,而慢慢的變成了沒有知覺的人。學生如是,市民們就必更容易撕去臉皮,苟安一時。

    他不知怎樣才好,他恨自己沒出息,沒有拋妻棄子,去奔赴國難的狠心與決心!

    這幾天,老二的眉毛要擰下水珠來。胖太太已經有三四天沒跟他說話。他不去辦公的頭兩天,她還相信他的亂吹,以為他已另有高就。及至他們倆從冠宅回來,她就不再開口說話,而把怒目與撇嘴當作見面禮。他倆到冠宅去的目的是為把藍東陽的不近人情報告明白,而求冠先生與冠太太想主意,給瑞豐找事。找到了事,他們舊事重提的說:「我們就搬過來住,省得被老三連累上!」瑞豐以為冠氏夫婦必肯幫他的忙,因為他與東陽的吵架根本是因為冠家贏了錢。

    冠先生相當的客氣,可是沒確定的說什麼。他把這一幕戲讓給了大赤包。

    大赤包今天穿了一件紫色綢棉袍,唇上抹著有四兩血似的口紅,頭髮是剛剛燙的,很像一條綿羊的尾巴。她的氣派之大差不多是空前的,臉上的每一個雀斑似乎都表現著傲慢與得意。

    那次,金三爺在冠家發威的那次,不是有一位帶著個妓女的退職軍官在座嗎?他已運動成功,不久就可以發表——警察局特高科的科長。他叫李空山。他有過許多太太,多半是妓女出身。現在,既然又有了官職,他決定把她們都遣散了,而正經娶個好人家的小姐,而且是讀過書的小姐。他看中了招弟。可是大赤包不肯把那麼美的招弟賤賣了。她願放手高第。李空山點了頭。雖然高第不很美,可的確是位小姐,作過女學生的小姐。再說,遇必要時,他還可以再弄兩個妓女來,而以高第為正宮娘娘,她們作妃子,大概也不至於有多少問題。大赤包的女兒不能白給了人。李空山答應給大赤包運動妓女檢查所的所長。這是從國都南遷以後,北平的妓館日見冷落,而成為似有若無的一個小機關。現在,為慰勞日本軍隊,同時還得防範花柳病的傳播,這個小機關又要復興起來。李空山看大赤包有作所長的本領。同時,這個機關必定增加經費,而且一加緊檢查就又必能來不少的「外錢」。別人還不大知道,李空山已確實的打聽明白,這將成為一個小肥缺。假若他能把這小肥缺弄到將來的丈母娘手裡,他將來便可以隨時給高第一點氣受,而把丈母娘的錢擠了過來——大赤包一給他錢,他便對高第和氣兩天。他把這些都盤算好以後,才認真的給大赤包去運動。據最近的消息:他很有把握把事情弄成功。

    起床,睡倒,走路,上茅房,大赤包的嘴裡都輕輕的叫自己:「所長!所長!」這兩個字象塊糖似的貼在了她的舌頭上,每一咂就滿口是水兒!她高興,驕傲,恨不能一個箭步跳上房頂去,高聲喊出:「我是所長!」她對丈夫只哼兒哈兒的帶理不理,對大女兒反倒拿出好臉,以便誘她答應婚事,別犯牛脾氣。對桐芳,她也居然停止挑戰,她的理由是:「大人不和小人爭!」她是所長,也就是大人!

    她也想到她將來的實權,而自己叨嘮:「動不動我就檢查!動不動我就檢查!怕疼,怕麻煩,給老太太拿錢來!拿錢來!拿錢來!」她一邊說,一邊點頭,把頭上的髮夾子都震落下兩三個來。她毫不客氣的告訴了瑞豐:「我們快有喜事了,那間小屋得留著自己用!誰教你早不搬來呢?至於藍東陽呀,我看他還不錯嗎!怎麼?你是為了我們才和他鬧翻了的?真對不起!可是,我們也沒有賠償你的損失的責任!我們有嗎?」她老氣橫秋的問冠曉荷。

    曉荷瞇了瞇眼,輕輕一點頭,又一搖頭;沒說什麼。

    瑞豐和胖太太急忙立起來,像兩條挨了打的狗似的跑回家去。

    更使他們夫婦難過的是藍東陽還到冠家來,並且照舊受歡迎,因為他到底是作著新民會的幹事,冠家不便得罪他。大赤包福至心靈的退還了東陽四十元錢:「我們玩牌向來是打對折給錢的;那天一忙,就實價實收了你的;真對不起!」東陽也大方一下,給高第姐妹買了半斤花生米。大赤包對這點禮物也發了一套議論:

    「東陽!你作的對!這個年月,一個年輕的小伙子得知道錢是好的,應當節省,好積攢下結婚費!禮輕人物重,不怕你給她們半個花生米,總是你的人心!你要是花一大堆錢,給她們買好些又貴又沒用的東西,我倒未必看得起你啦!」東陽聽完這一套,笑得把黃牙板全露出來,幾乎岔了氣。他自居為高第姐妹倆的愛人,因為她們倆都吃了他的幾粒花生米。這些,是桐芳在門外遇見胖太太,嘁嘁喳喳的報告出來的。胖太太氣得發昏,渾身的肥肉都打戰!

    老二的耳朵,這幾天了,老抿著。對誰,他都非常的客氣。這一程子的飯食本來很苦,有時候因城門關閉,連大白菜都吃不到,而只用香油炒一點麻豆腐;老二這兩天再也不怨大嫂不會過日子。飯食太苦,而端起碗來,不管有菜沒有,便扒摟乾淨,嘴中嚼得很響,像鴨子吃東西那樣。他不但不怨飯食太苦,而且反倒誇獎大嫂在這麼困難的時候還能教大家吃上飯,好不容易!這麼一來,瑞宣和韻梅就更為了難,因老二的客氣原是為向兄嫂要點零錢,好買煙卷兒什麼的。老大只好因此而多跑一兩趟當鋪!

    胖太太一聲沒出,偷偷的提了個小包就回娘家了。這使老二終日象失了群的雞,東瞧瞧,西看看的在滿院子打轉,不知如何是好。他本不想把失業這事實報告給老人們,現在他不能再閉著嘴,因為他需要老人們的憐愛——和太太吵了架之後,人們往往想起來父母。他可並沒實話實說。他另編了一個故事。他曉得祁家的文化與好萊塢的恰恰相反:好萊塢的以打了人為英雄,祁家以挨了打為賢孝。所以,他不敢說他打了藍東陽,而說藍東陽打了他,並且要繼續的打他。祖父與媽媽都十分同情他。祖父說:「好!他打咱們,是他沒理,我們絕不可以還手!」媽媽也說:「他還要打,我們就躲開他!」

    「是呀!」老二很愛聽媽媽的話:「所以我不上學校去啦!我趕緊另找點事作,不便再受他的欺侮,也不便還手打他!是不是?」

    他也沒敢提出老三來,怕一提起來就涉及分家的問題。他正賦閒,必須吃家中的飯,似乎不便提到分家。即使在這兩天內,憲兵真為老三的事來捉他,他也只好認命;反正他不願意先出去挨餓。瑞宣本來有點怕到學校去,現在又很願意去了,為是躲開老二。老二的膽小如鼠並不是使老大看不起他的原因。老大知道,從一個意義來講,凡是在北平作順民的都是膽小的,老二並不是特例。老二的暫時失業也沒使老大怎樣的難過;大家庭本來就是今天我吃你,明天你吃我的一種算不清賬目的組織,他不嫌老二白吃幾天飯。可是,他討厭老二的毫不悔悟,而仍舊是那麼無聊。老大以為經過這點挫折,老二應該明白過來:東陽那樣的人是真正漢奸坯子,早就不該和他親近;在吃虧以後,就該立志永遠不再和這類的人來往。老二應該稍微關心點國事,即使沒有捨身救國的決心,也該有一點國榮民榮,國辱民辱的感覺,知道一點羞恥。老二沒有一絲一毫的悔悟。因祖父,父母,兄嫂,都沒好意思責備他,他倒覺得頗安逸,彷彿失業是一種什麼新的消遣,他享受大家的憐憫。假若連胖太太也沒申斥他,他或者還許留下鬍子,和祖父一樣的退休養老呢!瑞宣最不喜歡在新年的時候,看到有些孩子戴起瓜皮帽頭兒,穿上小馬褂。他管他們叫做「無花果秧兒」。瑞豐就是,他以為,這種秧苗的長大起來最好的代表——生出來就老聲老氣的,永遠不開花。

    為躲避老二,在慶祝太原陷落的這一天,他還上了學。他沒決定去參加遊行,也沒決定不去;他只是要到學校裡看看。到了學校,他自然而然的希望學生們來問他戰事的消息,與中日戰爭的前途。他也希望大家都愁眉苦眼的覺到遊行的恥辱。

    可是,沒人來問他什麼。他很失望。過了一會兒,他明白過來:人類是好爭勝的動物,沒人喜歡談論自己的敗陣;青年們恐怕特別是如此。有好幾個他平日最喜歡的少年,一見面都想過來跟他說話,可是又都那麼象心中有點鬼病似的,撩了他一眼,便一低頭的躲開。他們這點行動表示了青年人在無可如何之中還要爭強的心理。他走到操場去。那裡正有幾個學生踢著一個破皮球。看見他,他們都忽然的楞住好像是覺到自己作了不應作的事情而慚愧。可是,緊跟著,他們就又踢起球來,只從眼角撩著他。他趕緊走開。

    他沒再回教員休息室,而一直走出校門,心中非常的難受。他曉得學生們並未忘了羞恥,可是假若這樣接二連三的被強迫著去在最公開的地方受污辱,他們一定會把面皮塗上漆的。想到這裡,他心中覺得一刺一刺的疼。

    在大街上,他遇到十幾部大卡車,滿滿的拉著叫花子——都穿著由喜轎鋪賃來的綵衣。每一部車上,還有一份出喪的鼓手。汽車緩緩的駛行,鑼鼓無精打彩的敲打著,車上的叫花子都縮著脖子把手中的紙旗插在衣領上,以便揣起手來——天相當的冷。他們的臉上幾乎沒有任何表情,就那麼縮著脖,揣著手,在車上立著或坐著。他們好像什麼都知道,又好像什麼都不知道。他們彷彿是因習慣了無可如何,因習慣了冷淡與侮辱,而完全心不在焉的活著,滿不在乎的立在汽車上,或斷頭台上。

    當汽車走過他的眼前,一個象藍東陽那樣的人,把手中提著的擴音喇叭放在嘴上,喊起來:「孫子們,隨著我喊!中日親善!慶祝太原陷落!」花子們還是沒有任何表情,聲音不高不低的,懶洋洋的,隨著喊,連頭也不抬起來。他們好像已經亡過多少次國了,絕對不再為亡國浪費什麼感情。他們毫不動情幾乎使他們有一些尊嚴,像城隍廟中塑的泥鬼那樣的尊嚴。這點尊嚴甚至於冷淡了戰爭與興亡。瑞宣渾身都顫起來。遠處來了一隊小學生。他閉上了眼。他不忍把叫花子與小學生連到一處去思索!假若那些活潑的,純潔的,天真的,學生也像了叫花子……他不敢往下想!可是,學生的隊伍就離叫花子的卡車不很遠啊!

    迷迷糊糊的他不曉得怎麼走回了小羊圈。在胡同口上,他碰見了棚匠劉師傅。是劉師傅先招呼的他,他嚇了一跳。定了一定神,他才看明白是劉師傅,也看明白了胡同。

    二人進了那永遠沒有多少行人的小胡同口,劉師傅才說話:

    「祁先生,你看怎樣呀?我們要完吧?保定,太原,都丟啦!太原也這麼快?不是有——」他說不上「天險」來。「誰知道!」瑞宣微笑著說,眼中發了濕。

    「南京怎樣?」

    瑞宣不能,不肯,也不敢再說「誰知道!」「盼著南京一定能打勝仗!」

    「哼!」劉師傅把聲音放低,而極懇切的說:「你也許笑我,我昨天夜裡向東南燒了一股高香!禱告上海打勝仗!」「非勝不可!」

    「可是,你看,上海還沒分勝負,怎麼人們就好像斷定了一定亡國呢?」

    「誰?」

    「誰?你看,上次保定丟了,就有人約我去耍獅子,我沒去;別人也沒去。昨天,又有人來約了,我還是不去,別人可據說是答應下了。約我的人說:別人去,你不去,你可提防著點!我說,殺剮我都等著!我就想,人們怎那麼稀鬆沒骨頭呢?」瑞宣沒再說什麼。

    「今天的遊行,起碼也有幾檔子『會』!」劉師傅把「會」字說的很重。「哼!走會是為朝山敬神的,今天會給日本人去當玩藝兒看!真沒骨頭!」

    「劉師傅!」瑞宣已走到家門外的槐樹下面,站住了說:「像你這樣的全身武藝,為什麼不走呢?」

    劉師傅怪不是味兒的笑了。「我早就想走!可是,老婆交給誰呢?再說,往哪兒走?腰中一個大錢沒有,怎麼走?真要是南京偷偷的派人來招兵,有路費,知道一定到哪裡去,我必定會跟著走!我只會搭棚這點手藝,我的拳腳不過是二把刀,可是我願意去和日本小鬼子碰一碰!」

    他們正談到這裡,瑞豐從院中跑出來,小順兒在後面追著喊:「我也去!二叔!我也去!」

    看見哥哥與劉師傅,瑞豐收住了腳。小順兒趕上,揪住二叔的衣裳:「帶我去!不帶我去,不行!」

    「幹嗎呀?小順兒!放開二叔的衣裳!」瑞宣沉著點臉,而並沒生氣的說。

    「二叔,去聽戲,不帶著我!」小順兒還不肯撒手二叔的衣裳,撅著嘴說。

    瑞豐笑了。「哪兒呀!聽說中山公園唱戲,淨是名角名票,我去問問小文。他們要也參加的話,我同他們一道去;我還沒有看過小文太太彩唱呢。」

    劉師傅看了他們哥兒倆一眼,沒說什麼。

    瑞宣很難過。他可是不便當著別人申斥弟弟,而且也准知道,假若他指摘老二,老二必會說:「我不去看,人家也還是唱戲!我不去看戲,北平也不會就退還給中國人!」他木在了槐樹下面。

    從樹上落下一個半干了的,像個黑蟲兒似的,槐豆角來。小順兒急忙去拾它。他這一動,才把僵局打開,劉師傅說了聲「回頭見!」便走開。瑞宣拉住了小順兒。瑞豐跟著劉師傅進了六號。

    小順兒拿著豆角還不肯放棄了看戲,瑞宣耐著煩說:「二叔去打聽唱戲不唱!不是六號現在就唱戲!」

    很勉強的,小順兒隨著爸爸進了街門。到院內,他把爸爸拉到了祖母屋中去。

    南屋裡很涼,老太太今天精神不錯,正圍著被子在炕上給小順兒補襪子呢。做幾針,她就得把小破襪子放下,手伸到被子裡去取暖。

    瑞宣的臉上本來就怪難過的樣子,一看到母親屋裡還沒升火,就更難看了。

    老太太看出兒子的臉色與神氣的不對。母親的心是兒女們感情的溫度表。「又怎麼了?老大!」

    瑞宣雖是個感情相當豐富的人,可是很不喜歡中國人的動不動就流淚。自從北平陷落,他特別的注意控制自己,雖然有多少多少次他都想痛哭。他不大愛看舊劇。許多原因中之一是:舊劇中往往在悲的時候忽然瞎鬧打趣,和悲的本身因哭得太凶太容易而使人很難過的要發笑。可是,他看過一回《寧武關》;他受了極大的感動。他覺得一個壯烈英武的戰士,在殉國之前去別母,是人世間悲慘的極度,只有最大的責任心才能勝過母子永別的苦痛,才不至於馬上碎了心斷了腸!假若寧武關不是別母而是別父,瑞宣想,它便不能成為最悲的悲劇。這齣戲使他當時落了淚,而且在每一想起來的時候心中還很難過——一想到這齣戲,他不由的便想起自己的母親!

    現在,聽母親叫他,他忽然的又想起那齣戲。他的淚要落出來。他曉得自己不是周遇吉,但是,現在失陷的是太原——情形的危急很像明末!

    他忍住了淚,可也沒能說出什麼來。

    「老大!」母親從炕席下摸出三五個栗子來,給了小順兒,叫他出去玩。「老二到底是怎回事?」

    瑞宣依實的報告給母親,而後說:「他根本不該和那樣的人來往,更不應該把家中的秘密告訴那樣的人!藍東陽是個無聊的人,老二也是個無聊的人;可是藍東陽無聊而有野心,老二無聊而沒心沒肺;所以老二吃了虧。假若老二不是那麼無聊,不是那麼無心少肺,藍東陽就根本不敢欺侮他。假若老二不是那麼無聊,他滿可以不必怕東陽而不敢再上學去。他好事,又膽小,所以就這麼不明不白的失了業!」「可是,老二藏在家裡就準保平安沒事嗎?萬一姓藍的還沒有忘了這回事,不是還可以去報告嗎?」

    「那——」瑞宣楞住了。他太注意老二的無聊了,而始終以為老二的不敢到學校去是白天見鬼。他忽略了藍東陽是可以認真的去賣友求榮的。「那——老二是不會逃走的,我問過他!」

    「那個姓藍的要真的去報告,你和老二恐怕都得教日本人抓去吧?錢先生受了那麼大的苦處,不是因為有人給他報告了嗎?」

    瑞宣心中打開了鼓。他看到了危險。可是,為使老母安心,他笑著說:「我看不要緊!」他可是說不出「不要緊」的道理來。

    離開了母親,瑞宣開始發起愁來。他是那種善於檢查自己的心理狀態的人,他納悶為什麼他只看到老二的無聊而忘了事情可能的變成很嚴重——老二和他要真被捕了去,這一家人可怎麼辦呢?在危亂中,他看明白,無聊是可以喪命的!隔著院牆,他喊老二。老二不大高興的走回來。在平日,要不是祖父,父母與太太管束的嚴,老二是可以一天到晚長在文家的;他沒有什麼野心,只是願意在那裡湊熱鬧,並且覺得能夠多看小文太太幾眼也頗舒服。礙於大家的眼目,他不敢常去;不過,偶爾去到那裡,他必坐很大的工夫——和別的無聊的人一樣,他的屁股沉,永遠討厭,不自覺。「幹什麼?」老二很不高興的問。

    老大沒管弟弟的神色如何,開始說出心中的憂慮:「老二!我不知道為什麼老沒想到我剛剛想起來的這點事!你看,我剛剛想起來,假若藍東陽真要去報告,憲兵真要把你,或我,或咱們倆,捕了去,咱們怎辦呢?」

    老二的臉轉了顏色。當初,他的確很怕東陽去告密;及至在家中忍了這麼三五天,而並沒有動靜,他又放了心,覺得只要老老實實的在家中避著便不會有危險。家便是他的堡壘,父母兄弟便是他的護衛。他的家便是老鼠的洞,有危險便藏起去,危險過去再跑出來;他只會逃避,而不會爭鬥與抵抗。現在,他害了怕——隨便就被逗笑了的人也最容易害怕,一個糖豆可以使他歡喜,一個死鼠也可以嚇他一跳。「那怎麼辦呢?」他舐了舐嘴唇才這樣問。

    「老二!」瑞宣極懇切的說:「戰事很不利,在北平恐怕一時絕不會有出路!像藍東陽那樣的人,將來我們打勝的時候,必會治他的罪——他是漢奸!不幸我們失敗了,我們能殉國自然頂好,不能呢,也不許自動的,像藍東陽與冠曉荷那樣的,去給敵人作事。作一個國民至少應該明白這一點道理!你以前的錯誤,咱們無須提起。今天,我希望你能挺起腰板,放棄了北平的一切享受與無聊,而趕快逃出去,給國家作些事。即使你沒有多大本領,作不出有益於大家的事,至少你可以作個自由的中國人,不是奴隸或漢奸!不要以為我要趕走你!我是要把弟弟們放出去,而獨自奉養著祖父與父母。這個責任與困苦並不小,有朝一日被屠殺或被餓死,我陪侍著老人們一塊兒死;我有兩個弟弟在外面抗日,死我也可以瞑目了!你應當走!況且,藍東陽真要去報告老三的事,你我馬上就有被捕的危險;你應該快走!」

    老大的真誠,懇切,與急迫,使瑞豐受了感動。感情不深厚的人更容易受感動;假若老二對亡國的大事不甚關心,他在聽文明戲的時候可真愛落淚。現在,他也被感動得要落下淚來,用力壓制著淚,他嗓音發顫的說:「好!我趕緊找二奶奶去,跟她商議一下!」

    瑞宣明知道老二與胖太太商議是不會有好結果的,因為她比丈夫更浮淺更糊塗。可是他沒有攔阻老二,也沒囑咐老二不要聽太太的話;他永遠不肯趕盡殺絕的逼迫任何人。老二匆匆的走出去。

    瑞宣雖然很懷疑他的一片話到底有多少用處,可是看老二這樣匆匆的出去,心中不由的痛快了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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