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文 / 張繼
荒山終於被謝永強開墾出來，他在他的土地上行走著，忽然蹲下身，抓起一把泥土，大喊一聲：我成功了——
接下來，他要做的事情是購買果樹苗。他想讓謝廣坤幫他，就把這個意思跟謝廣坤說了。謝廣坤說幫他可以，不過有一個條件。
謝永強聽到「條件」兩個字就有點頭疼，他說：那就算了。
但是謝廣坤說條件並不苛刻，就是讓他同意跟王小蒙的親事。謝永強很有些反感，說：爹，我就不明白，你為什麼非要管我的事呢？你這種幫法，我不需要！
謝廣坤也一下子氣憤起來：你不需要，我還不稀罕幫你呢！我看你從哪裡弄錢買樹苗。
謝廣坤很瞭解謝永強，他能弄到錢的地方真是不多。謝永強想了好大一會兒，才想到謝蘭，他認為只有她才有借錢給他的可能，就去了。
皮校長正好也在家裡，正坐在沙發上看電視，腿蹺起多高。知道永強的來意後，他說：永強，錢不錢的無所謂……你先說說，你那事能行嗎？
永強說：地都開出來了，一定沒問題。
皮校長說：我看有點懸，多少好地都長不出來果子，你那地能行？
永強說：姐夫，行與不行你就別問了，你把錢借給我，到時候我保證把錢還給你就行了。
皮校長不緊不慢地說：咱們這關係，還不還的，我也不能把你怎麼樣，是不是？關鍵是我家裡沒有錢，是不是謝蘭？
皮校長是不想借，所以故意往謝蘭頭上推，謝蘭不高興地說：你別問我。
皮校長大聲地說：問你是沒有，不問你也是沒有！所以呢，永強，我不好借給你，你到別處再看看。
永強很意外，往外走的時候有些失望。謝蘭送著他，說：永強，你姐不能掙錢，說話不算數，你別怪你姐。
永強說：沒事，會有辦法的。
可是辦法在哪裡呢？他一個人漫無目的地在村道上走著，最後在王小蒙家門外停了下來。他不是想去找王小蒙借錢，是聽到了王小蒙的說話聲，他是那麼喜歡她的聲音以及與她有關的東西。他在王小蒙家外待了許久，發誓要變成一個新人，重新站在王小蒙的面前。
第二天一大早，謝永強換上新衣服向外面走。謝廣坤有點異樣地看著他。永強娘在掃地，謝廣坤推了永強娘一把，說：你問問永強要去幹嗎。
永強娘說：你不能問嗎？
謝廣坤說：我怕他不搭理我。
永強娘說：我就是不問，憋死你。
謝廣坤憋了一會兒，還是忍不住問了：永強，你……你這是去哪兒？
永強說：進城。
謝廣坤咂了一下嘴說：我還以為你是去王老七家呢，太失望了。
謝永強進城是找他的同學王兵，王兵看見他就說：稀客，稀客，你怎麼來了？你那片荒山進展怎麼樣了？
謝永強說：已經開出來了，這要感謝你的幫助，沒有你的推土機，現在還早著呢。
王兵笑著說：客氣了。
謝永強主要目的是來弄錢的，感謝的話一說完，就說：王兵，還得讓你再幫我一次。
王兵說：什麼事，說。
謝永強說：該栽樹了，我想買些果樹苗，幫我貸點款。
王兵說：這是正事，沒有問題，什麼時候你把手續帶全了，我就幫你去貸。
謝永強連忙謝了。王兵說：其實，你更該去謝另外一個人。
謝永強疑惑地說：去謝誰？
王兵說：去謝王小蒙。其實，推土機是她給你租的……
謝永強很震驚，他的心頓時飛了起來。
王小蒙一家正在做豆腐，謝永強推門而入。一家人都吃驚地看著他。謝永強走到王小蒙面前，眼裡充滿了感激和淚水，他說：小蒙，謝謝你。
王小蒙溫暖地笑著，說：謝什麼，太客氣了，需要我的時候跟我說。
謝永強說：需要你的時候太多了，挖樹坑，栽樹苗，還有……
王小蒙笑了，說：好，我去幫你。
王老七和小蒙娘都高興地笑了起來。三十謝永強的果樹終於栽了起來。正當他想在果園裡大幹一場的時候，一個機會忽然來了。縣裡要招考一批幹部，齊三太一直感覺對不住永強，聽到消息就給他爭取了一個指標。他親自到村裡來，告訴謝永強要好好準備。謝永強現在的心思都在果樹上，對什麼工作之類的事情已經不感興趣了，不太願意去，他對齊三太說：算了吧。
齊三太很奇怪，說：這麼好的機會你幹嗎不去呢？
謝永強說：我想在家好好發展這片果園。
齊三太笑了，笑完了說：發展果園我贊同，我作為一個鎮長，也應該鼓勵你通過發展果園帶頭致富，但是你不要忘記了，你是一名大學生，國家培養你這個大學生，是想放到更需要你的地方使用的，因此，我更贊同你走出去。我跟你說，真正走出去了，你會感覺外面的世界比你的果園要大得多。
謝永強說：可是表叔，我覺得留下來一樣能夠實現我的人生價值，而且，說不定會實現得更好。
齊三太的情緒有些激動，他說：好，好，好……這都是家裡人吧？
謝廣坤看了看，除了長貴沒有外人。長貴還要迴避一下，齊三太說：你不要走，咱們也不外。然後推心置腹地開導永強說：永強啊，咱們是親戚，對著親戚講大道理沒有用，我跟你說句真話，你在家裡搞果園，最多搞得像劉一水那樣，他劉一水就是再有錢，見了村長見了我，還不得老老實實的？發家致富跟在外面做幹部是兩回事，是不可比的，你千萬不要感情用事，失去了這次進步的機會。還有，我畢竟在這個圈裡多呆了幾年，將來你考上以後，一些關係我會給你疏通疏通，用不了幾年，你就起來了，位置一定不會比我差。
長貴聽得很興奮，也說：永強，多好的事情，連我都動心了，快去考吧。謝永強卻一點也沒興奮起來，說：我跟你們想的不一樣，我覺得對我來說這片果園更實際一些。再說，現在就業的觀念也應該轉變一下了，不一定非進城才有出息。人家謝小梅不就從城裡到劉一水的養殖場來了嗎？也幹得挺好嘛。
齊三太想起當初永強求他找工作時的一些事情，笑著又把那些事情提了起來：那你當初為什麼還提著雞一次次地去找我？
求人辦事總是沒有面子的事情，謝永強尷尬了一下，說：當初我有點浮躁，沒有想好自己的路。
這麼回答齊三太當然很不高興，他說：你的意思是說，當初你要想好自己的路，就不會去找我了？
謝永強沒說話。
齊三太感覺自己有點自作多情了，就說：這麼說，我當初那麼費盡心機地給你找工作，現在跑來勸你，都是錯的？
謝永強不得不說：表叔，我沒說你錯，我只是說一說我的想法。
齊三太很認真地說：你雖然沒說，但就是這個意思。永強，別的話咱就不多說了，無論對與錯，我是你表叔，是鎮長，說句大話，走的橋也比你經過的路多，你就聽我一句，去參加考試。
謝永強感覺齊三太是在逼他，沒有表態。齊三太火了，說：好，永強，我再也不逼你，算我齊三太多管閒事行吧！以後有什麼事情，你再也不要去找我了。
齊三太甩手走了。謝廣坤和長貴在後面追著送著，回來都譴責謝永強，說他無論如何不應該把齊鎮長給得罪了。長貴也說：齊鎮長說的都有道理，人往高處走，上大學不就是往高處走嗎？你怎麼越走越低了呢？你到城裡當幹部，一定比當個農民強。
謝永強說：村長，你怎麼看不起農民呢？
長貴生氣了，說：永強，你不要給我戴帽子，我只是想讓你更出息，你要當了縣長、市長，我的面上也有光啊。
謝永強說：我要當了果樹種植大戶，你的臉就沒有光了？
長貴氣憤地說：永強，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你愛怎麼著怎麼著吧。
長貴也走了。謝廣坤正要罵謝永強幾句，卻見皮校長、謝蘭和王小蒙也來了，謝廣坤說：永強，你要再把這三個人氣走，這村裡你就沒有辦法待了。
謝永強看著王小蒙，說：小蒙，你是不是也來勸我參加那個什麼招干考試？
王小蒙還不知道這事呢，她來是想跟永強到山上去看看果樹的，不想跟皮校長遇上了。她把這意思說了，謝永強這一會兒早就悶死了，也想到山上透透氣，就拉著王小蒙要走。
皮校長卻讓他慢走，說他還有幾句話跟永強說說，永強站住了，皮校長說：永強，你不去考，是不是怕考不上難看？
謝永強有些激動，說：你不要胡說，誰說我考不上？
皮校長說：我看大家都說你考不上。
這顯然是激將法，大家都明白，謝廣坤馬上配合說：我第一個看你考不上，你要能考上，我就不姓謝。
永強娘見眾人都這麼說，就覺得理在眾人這邊，也說：我也看你考不上。
謝蘭說：我也是。
只剩下了王小蒙，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一直沒有說話的王小蒙身上。王小蒙想，謝永強剛剛平靜下來，他們也剛剛和好，再去考什麼幹部，以後他們的路她又想不好了。她心情複雜，就把頭一低，不說話了。但是大家都知道王小蒙這句話的重要，就都看她。謝廣坤更是不放過她，走到她面前，直言不諱地說：小蒙，你就說一句吧。王小蒙看看形勢，知道不說是不行了，她也明白大家希望她說些什麼，就看著謝永強，猶豫了一會兒說：永強，你就去試試吧。
謝永強顯得很吃驚，他問：小蒙，你怎麼也勸我？你難道不知道我是怎麼想的嗎？
王小蒙沒有說話，她想，不管別人怎麼說，最後決定的還是你自己。謝永強有些生氣地看著大家，一副不情願的樣子，說：好好，你們別勸我了，我去考行了吧？
大家都笑了起來。王小蒙的心一沉，說到底，她是不希望他去考的，山上果園是多麼好的事業，可是他已經決定了。
謝廣坤說：還是小蒙的話管用。
王小蒙苦笑了一下。
謝永強說：小蒙，咱們上山吧。王小蒙卻忽然改變了主意，她說：既然要去考，就要考好它，你在家裡複習吧。
王小蒙說完從謝永強家走出來，她的心好像很亂。一陣風吹過來，她的頭髮飄了起來。
趙玉田的花養了起來，院子裡擺滿了各種各樣的花木，有的已經開花，很好看。玉田很有成就感，他叼著煙，提著噴壺給花噴水，顯得悠然自得。劉英的肚子已經鼓起來，她在花叢中走來走去，說：趙玉田你把煙掐了，別污染了空氣，影響了我們兒子。
玉田笑著說：有這麼嚴重嗎？
劉英說：書上這麼說的，還能錯了。
玉田把煙滅了，說：劉英，你說咱這孩子將來叫什麼？
劉英說：你是他爸，應該你來起。
玉田說：我早就想好了，如果是男孩就叫卉卉，女孩就叫花花。
劉英說：是不是太土了？
玉田說：有土咱這花才能長得旺，是不是？
劉能沒事的時候也來看看，今天又來了，他看著鮮花，驚奇地說：你、你還真、真、真養起來了？
玉田自豪地說：我玉田什麼時候說過假話。
劉能問：賣、賣、賣錢了嗎？
玉田說：快了。劉能想起那三萬塊錢，就說：這花我可沒少投資啊，我得弄幾盆到我家裡看。玉田說：沒問題，我還想到你家院子裡建一個花棚呢。劉能馬上說，建沒問題，不過，我可不給你添錢了。
玉田笑起來。等劉能走了，他忽然想把花送幾盆給鄰居們。劉英說：做雷鋒啊？
玉田說：不是做雷鋒，是做廣告，一是宣傳宣傳，這二呢，也是慶祝慶祝。
對於宣傳劉英明白，慶祝她就有點不清楚了，問：慶祝什麼？
玉田不好意思地說：慶祝我趙玉田也能幹成事了。
劉英笑了，說：隨你。
玉田就弄了幾盆花給鄰居們送了去。送到謝廣坤家的時候，謝廣坤不由得發出了一陣感歎，他說：整天裝神弄鬼的趙玉田都成了人物了，謝永強還沒個准信，我真有點上火了。
沒考的時候謝永強覺得那考試無所謂，可是等考完了，他竟然牽掛起來，他想，不管想去不想去，考不上總是沒面子。他問王小蒙：你希望我考上還是考不上？
王小蒙違心地說：希望你考上。
謝永強說：你為什麼會這樣想？
王小蒙說：因為我知道進城工作一直是你的一個夢想，當初你在家等工作時的興奮勁兒，我現在還忘不了。
謝永強笑了，說：進城工作的確是我的一個夢想，我曾經為這個夢奮鬥過，興奮過，失落過，不過現在我的夢裡又多了兩件東西。
王小蒙說：什麼？
謝永強說：一個是這片果園，一個是你。
王小蒙說：就怕到時候這些都不重要了。
謝永強說：不會的！
王小蒙有些感動地說：謝謝。
謝永強說：謝謝？太客氣了吧，怎麼了？
王小蒙憂鬱地說：我不知道怎麼說好……真的。
謝永強看著王小蒙，王小蒙把臉側到一邊去了。
謝大腳已經搬到長貴家去住了，長貴過上了有女人的日子，很愜意，他說：這才像個家呢，什麼叫幸福？這就叫幸福。
謝大腳心裡美滋滋的。李大國來了，看見謝大腳，就說：我是叫你表姑呢，還是叫你媽？
謝大腳說：當然叫媽了。
香秀走過來，不同意，說：不行，叫媽還早了點。
李大國向香秀使了個眼色，把香秀拉到房裡，從包裡拿出一個房產證交給她，香秀連忙接了過去，仔細看了看，不由得驚叫一聲：哇，太好了！
香秀在李大國的臉上親了一下，興奮地跑出來，說：爹，我要和大國去登記！
長貴看著香秀，說：你真決定了？
香秀說：決定了。
長貴說：只要你看好了，爹不攔你，你去吧。
香秀換衣服去了。
家裡的電話響了，是齊三太打來的。齊三太說，他給永強家打了幾個電話都沒人接，讓長貴馬上告訴永強，他被縣教委錄取了，明天一早接他到縣裡報到，讓他準備一下。
長貴答應著，臉色很難看，發起呆來。
香秀換了一身新衣服走出來，看著長貴問：爹，怎麼了？
長貴慌張地放下電話說：哦，沒事，沒事……
香秀跟李大國走了。謝大腳看看長貴有點不對勁，問：怎麼了？
長貴看著香秀和李大國走的方向，長歎一聲，說：謝永強考上幹部了，要是當初不退親就好了……唉，還是眼光太短了！香秀聽說了，不後悔才怪呢。
謝大腳卻說：這就是命，不認也得認！
謝廣坤在門前放了一掛鞭炮，謝永強說：爹，你張揚什麼？
謝廣坤自豪地說：你考上幹部了，我張揚張揚怕什麼！你還能管著我了？你當的官再大，我還是你爹，是不是？
王小蒙在往貨車上裝著豆腐。小蒙娘急急走過來說：小蒙，別進城了，永強考上幹部了，你快去看看。
王小蒙怔了一下，說：真考上了？
小蒙娘說：考上了，炮都放過了。
王小蒙喃喃地說：好啊……
小蒙娘說：你不去看看？
小蒙想了想說：不去了，我還要去送豆腐呢。
小貨車開走了。小蒙娘疑惑地說：這是怎麼了？王老七說：看樣子又要變化了，咱們老了，跟不上了，別管了。
謝永強家很熱鬧，來祝賀的人一撥接著一撥。皮校長跑著進來了，謝廣坤看見他就說：他姐夫來了，永強呢？快來見見。
皮校長說：不要不要，永強現在是上級領導了，我去見他，怎麼能讓他見我呢。皮校長跑到永強跟前說：我一聽說你考上了，就高興壞了，鎮教委的李主任今天來學校聽課呢，按說也是大事，可再大也大不過你啊，是不是？好啊，好啊，太好了。
謝永強並不興奮，說：好什麼？
皮校長想起了一些不好的事情，說：是不是還抱怨我在學校裡對你不夠關心？我跟你說，我當初對你不夠關心就對了，我要是對你很關心，你還能去考公務員，是不是？
謝廣坤說：也別說，你姐夫說得也有道理。謝永強卻在想著另外一個問題：王小蒙咋沒來呢？他顯得情緒不高，說：我有點累了，你走吧。
謝廣坤有點自豪地面向皮校長說：看見了嗎？還沒上任呢，又驕傲了，這不好。
皮校長尷尬地笑笑，說：好，好，你休息吧，明天我來送你。
傍晚的時候，王小蒙來了，她從城裡直接來的，手裡還提著一個小盒。謝永強迎過來，說：小蒙。
王小蒙笑著說：永強，祝賀你啊。
謝永強說：無所謂。
王小蒙看著謝永強說：真無所謂嗎？
謝永強怔了一下，沒有立即說話。王小蒙繼續說：我知道出去工作是你的一個夢……那就出去吧。
王小蒙把手裡的禮物交給謝永強，說：這是我給你買的手機，出去了，別忘了給我打電話。
謝永強接過來，說：小蒙，你別這樣，別說我還沒決定去，就是去了，我也會把你帶走的。
這個問題，王小蒙已經想了一天了，她很冷靜地說：謝謝。我與你不同，我的事業就在這裡……我走了，明天一早來給你送行。
王小蒙大步走出去了。謝永強若有所思地目送著她，他的心裡在搏鬥著。是的，他面臨著一種選擇。
第二天一大早，齊三太就坐著小汽車來了。皮校長也組織了一幫學生樂隊在謝廣坤門演奏著，趙玉田還送來了一大束鮮花。可是大家卻找不到謝永強了，謝廣坤說：他是不是去找王小蒙了？就跑到王小蒙家。王小蒙一聽激動起來，她說，她知道他在哪裡，不過，他一定不會去上班了。謝廣坤吃驚地說：怎麼會呢？
王小蒙沒有說話，而是跑了出去。
她跑過村莊。
跑過小河。
跑過玉米地。
跑過山岡。
跑過樹林。
跑進大山。
山坡上，謝永強佇立著。小蒙慢慢地走近他。謝永強將手裡的錄取通知猛地丟開了，一陣風吹過來，那張紙片飛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