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 文 / 錢鍾書
雖然是高山一重重裹繞著的城市,春天,好像空襲的敵機,毫無阻礙地進來了。說來可憐,這乾枯的山地,不宜繁花密柳;春天到了,也沒個寄寓處。只憑一個陰濕蒸悶的上元節,緊跟著這幾天的好太陽,在山城裡釀成一片春光。老晴天的空氣裡,織滿山地的忙碌的砂塵,烘在傍晚落照這中,給春光染上熟黃的暈,醇得像酒。正是醒著做夢、未飲先醉的好時光。
曼倩從日光留戀著的大街,轉進小巷。太陽的氣息早在巷裡斂盡。薄暮的春寒把她警覺,才知道迷迷糊糊地已到寓處。路不知怎樣走的,兩腿好酸。高低不平的石子路,使她腳痛,同時使她擔心;因為她穿的高跟鞋還是前年路過香港買的,她到內地前最後的奢侈品。她懊悔沒有讓天健為她雇了洋車回來。然而經過今天的事,她還能接受天健的獻慇勤麼?這不是對天健表示,他的舉動獲得自己事後的默許麼?天健要這般解釋的,他正是這種人!一面想著,曼倩疲乏地經過巷口人家,看見自己院子的那垛土圍牆。在這磚瓦稀罕的地方,土牆原是常事。但是比襯了鄰居的磚牆石牆,這個不自知寒窘的土牆曾使它的主婦好多次代為抱愧。當初租屋時,曼倩就嫌這垛牆難看,屋主見她反對,願意減少租金;就為這垛牆,這所屋反而租成了。到最近,她才跟土牆相安,接受了它的保衛。她丈夫才叔對於這粗樸的泥屏,不但接受,並且擁護、誇傲、頌讚——換句話說,不肯接受,要用話來為它粉飾。每有新到的朋友上門,她總聽他笑呵呵說:「這圍牆看上去很古樸,住慣都市裡洋房的人更覺得別有風味,所以我一看就中意。同巷孩子又多,鄰居的白粉牆上給他們塗滿鉛筆字,還有畫啦!可是我這泥牆,又黑又糙,他們英雄無用武之地。上次敵機轟炸以後,警察局通知市民把粉牆刷黑。我們鄰居怕吃炸彈,拖泥帶水,忙個不了。只有我這圍牆是天然保護色,將就得過,省去我不少麻煩。否則,我們雇匠人來刷黑了,房東還是不肯認帳,我們得掏自己腰包。鄰居的圍牆黑了不多時,你看小孩子又縱橫倒豎用粉筆書畫滿了。只等於供給他們一塊大黑板,真不上算!」說到此,客人當然加進去笑;假使曼倩陪著招待,她出於義務地也微笑。才叔只忘記提起,小孩子們因為他牆上無地下筆,便在他板門上大大小的寫了好多「徐寓」,多少仿著貼在門高處紅紙上他所寫那兩個字的筆意。這一點,新來的客人當然也不便補充。
曼倩推推門,僱用的本地老媽子在門裡粗聲大氣地問:「哪一個?」曼倩進來,順口問:「先生回來麼?」老媽子答說還未。這是曼倩意料中的回答,然而曼倩今天聽了,心上一陣寬舒。她惴惴地怕才叔已先在家,會問她到哪裡去。她還沒想出撒一個最經濟而極圓滿的慌。當著他的面用話來騙他,比背了他做虧負他的事,似乎繁難得多。她明知近來本市一切機關為防正午有空襲起見,延到三點後開始辦公,她丈夫要到上火後好半天才會回來。但是天下難保沒有意外,因為她適才就遇到意外。真的,她今天午後和天健相見,沒準備有那樣的收場。不錯,她鼓勵天健來愛慕自己,但是她料不到天健會主動地強迫了自己。她只希望跟天健有一種細膩、隱約、柔弱的情感關係,點綴滿了曲折,充滿了猜測,不落言詮,不著痕跡,只用觸鬚輕迅地拂探彼此的靈魂。對於曼倩般的女人,這是最有趣的消遣,同時也是最安全的;放著自己的丈夫是個現成的緩衝,防止彼此有過火的舉動。她想不到天健竟那樣直捷。天健所給予她的結實、平凡的肉體戀愛只使她害怕,使她感到超出希望的失望,好比腸胃嬌弱的人,塞飽了油膩的東西。假使她知道天健會那樣動蠻,她今天決不出去,至少先要換過裡面的襯衣出去。想到她身上該洗換的舊襯衣,她還面紅耳赤,反比方纔的事更使她慚憤。
曼倩到了家,穿過小天井,走進兼作客室和飯室的中間屋子,折入鋪磚的臥房。老媽子回到灶下繼續去煮晚飯;好像一切粗做的鄉下人,她全不知道奶奶回來,該沏茶倒水去侍候。曼倩此刻也懶跟任何人對答。心上亂糟糟的,沒有一個鮮明輪廓的思想。只有皮膚上零碎的部分,像給天健吻過的面頰和嘴唇,還不肯褪盡印象,一處處宛如都各自具有意識,在週身睏倦感覺之外獨立活動。舊式明角窗的屋子裡,這時候早已昏黑。曼倩倒願意這種昏黑,似乎良心也被著夜的掩庇,不致赤裸裸地象脫殼的蝸牛,一無隱遁。她也不開電燈,其實內地的電燈只把暗來換去黑,彷彿是夜色給水沖淡了。曼倩在椅子上坐定,走路的熱從身子裡泛出來,覺得方才和天健的事簡直不可相信,只好比夢面上的浮雕。她想在床上和衣歇一會,定定神;然而她畢竟是女人,累到這樣,還要換掉出門的衣服才肯躺下。這皮大衣快褪毛了,這襯絨旗袍顏色也不新鮮了。去年夏天以後,此地逐漸熱鬧。附隨著各處撤退的公共事業,來了不知多少的時髦太太和小姐,看花了本地人的眼睛。曼倩身上從裡到外穿的還是嫁時衣,未嘗不想添些時裝。然而她賠嫁的一筆款子,早充逃難費用,才叔現在的月入只夠開銷,哪有錢稱她心做衣服呢?她體諒她丈夫,不但不向他要求,並且不讓他知道。是的,結婚兩年多了,她沒有過著舒服日子。她耐心陪才叔吃苦,把驕傲來維持愛情,始終沒向人怨過。這樣的妻子,不能說她對不住丈夫。
應該說,丈夫對不住她。在訂婚以前,曼倩的母親就說才叔騙了她的寶貝女兒,怪她自己的丈夫引狼入室。曼倩的女伴們也說曼倩聰明一世,何以碰到終身大事,反而這樣糊塗。但是哪一個母親不事先反對女兒自由揀中的男人呢?少年人進大學,準備領學位之外,同時還準備有情人。在強迫寄宿的大學裡,男女間的隔離減縮了,而且彼此失掉家庭背景的襯托,交際時只認識本人。在學校裡,這種平等社交往往產生家庭裡所謂錯配。何況愛情相傳是盲目的,要到結婚後也許才會開眼。不過愛情同時對於許多學生並不盲目;他們要人愛,尋人愛,把愛獻給人,求人佈施些殘餘的愛,而愛情似乎看破他們的一無可愛,不予理會——這也許反證愛情還是盲目的,不能看出他們也有可愛之處。所以,男女同學不但增加自由配合的夫婦,並且添了無數被戀愛淘汰下來的過時獨身者,尤其是女人。至少她們沒有象曼倩肯錯配了誰!
曼倩是個不甚活潑的慢性格兒。所以她理想中的自己是個雍容文靜的大家閨秀。她的長睫毛的眼睛、蛋形的臉、白裡不帶紅的面色、瘦長的身材,都宜於造成一種風韻淡遠的印象。她在同學裡出了名的愛好藝術,更使喜歡她的男學生從她體態裡看出不可名言的高雅。有人也許嫌她美得太素淨,不夠葷;食肉者鄙,這些粗坯壓根兒就不在曼倩帶近視的彎眼睛裡。她利用天生羞縮的脾氣,養成落落自賞的態度。有人說她驕傲。女人的驕傲是對男人精神的挑誘,正好比風騷是對男人肉體的刺激。因此,曼倩也許並不像她自己所想的那麼淡雅,也有過好幾個追求她的人。不過曼倩是個慢性子,對男人的吸力也是幽緩的、積漸的。愛上她的人都是多年的老同學,正因為同學得久了,都給她看慣了,看熟了,看平常了,喚不起她的新鮮的反應。直到畢業那年,曼倩還沒有情人。在沉悶無聊的時候,曼倩也感到心上的空白,沒有人能為她填,男女同學的機會只算辜負了,大學教育也只算白受了。這時候,憑空來個才叔。才叔是她父親老朋友的兒子,因為時局關係,從南方一個大學裡到曼倩的學校來借讀。她父親看這位老世侄家境不甚好,在開學以前留他先到家裡來住。並且為他常設個榻,叫他星期日和假日來過些家庭生活。在都市裡多年的教育並未完全消磨掉才叔的鄉氣,也沒有消磨掉他的孩子氣。他天真的鹵莽、樸野的斯文,還有實心眼兒的伶俐,都使他可笑得可愛。曼倩的父親叫曼倩領才叔到學校去見當局,幫他辦理手續。從那一天起,她就覺得自己比這個新到的鄉下大孩子什麼都來得老練成熟,有一種做能幹姊姊的愉快。才叔也一見面就親暱著她,又常到她家去住。兩人混得很熟,彷彿是一家人。和才叔在一起,曼倩忘掉了自己慣常的矜持,幾乎忘掉了他是有挑誘潛能的男人,正好像舒服的腳忘掉還穿著鞋子。和旁的男友在一起,她從沒有這樣自在。本是家常的要好,不知不覺地變成戀愛。不是狂熱的愛,只是平順滑溜的增加親密。直到女同學們跟曼倩開玩笑,她才省覺自己很喜歡才叔。她父母發見這件事以後,家庭之間大起吵鬧,才叔嚇得不敢來住。母親怪父親;父親罵女兒,也怪母親;父親母親又同罵才叔,同勸女兒,說才叔家裡窮,沒有前途。曼倩也淌了些眼淚,不過眼淚只使她的心更堅決,宛如麻繩漬過水。她父母始則不許往來,繼則不許訂婚,想把時間來消耗她的愛情。但是這種愛情象習慣,養成得慢,也像慢性病,不容易治好。所以經過兩年,曼倩還沒有變心,才叔也當然耐心。反因親友們的歧視,使他倆的關係多少減去內心的豐富,而變成對外的團結,對勢利輿論的攻守同盟。戰事忽然發生,時局的大翻掀使家庭易於分化。這造就大批寡婦鰥夫的戰爭反給予曼倩倆以結婚的機會。曼倩的父母親也覺得責任已盡,該減輕干係。於是曼倩和才叔草草結婚,淡漠地聽了許多「有情人終成眷屬」的祝詞,隨著才叔做事的機關輾轉到這裡。
置辦內地不易得的必需品,收拾行李,省錢的舟車旅行,尋住處,借和買傢俱,雇老媽子,回拜才叔同事們的太太,這樣忙亂了一陣,才算定下來。新婚以後,只有忙碌,似乎還沒工夫嘗到甜蜜。嫁前不問家事的她,現在也要管起柴米油鹽來。曼倩並不奢華,但她終是體面人家的小姐。才叔月入有限,儘管內地生活當初還便宜,也覺得手頭不寬。戰事起了才一年,一般人還沒窮慣。曼倩們恰是窮到還要諱窮、還可以遮飾窮的地步。這種當家,煞費曼倩的苦心。才叔當然極體恤,而且極抱歉。夫婦倆常希望戰事快結束,生活可以比較優閒些。然而曼倩漸漸發現才叔不是一個會鑽營差使、發意外財的能幹丈夫。他只會安著本分,去磨辦公室裡比花岡石更耐久的〔木台〕角。就是戰事停了,前途還很渺茫。才叔的不知世事每使她隱隱感到缺乏依傍,自己要一身負著兩人生活的責任,沒個推托。自己只能溫和地老做保護的母親,一切女人情感上的奢侈品,像撒嬌、頑皮、使性子之類,只好和物質上的奢侈品一同禁絕。才叔本人就是個孩子,他沒有這樣寬大的懷抱容許她倒在裡面放刁。家事畢竟簡單,只有早起忙些。午飯後才叔又上辦公室,老媽子在院子裡洗衣服,曼倩閒坐在屋子裡,看太陽移上牆頭,受夠了無聊和一種無人分攤的岑寂。她不喜歡和才叔同事們的家眷往來,講奶奶經。在同地做事也有好多未嫁時的朋友,但男的當然不便來往,女的嫁的嫁了,不嫁的或有職業,或在等嫁,都忙著各人切身的事。又因為節省,不大交際,所以過往的人愈變愈少。只到晚上或星期末,偶有才叔的朋友過訪;本不來看她,她也懶去應酬。她還愛看看書,只恨內地難得新書,借來幾本陳舊的外國小說,鋪填不滿一天天時間和靈魂的空缺。才叔知道她氣悶,勸她平時不妨一人出去溜躂溜躂。她閒得熬不住了,上過一次電影院,並非去看電影,是去看什麼在內地算是電影。演的是斑駁陸離的古董外國片子,場子里長板凳上擠滿本地看客。每到銀幕上男女接吻,看客總哄然拍手叫著:「好哇!還來一個嗎!」她回來跟才叔說笑了一會,然而從電影院帶歸的跳虱,咬得她一夜不能好睡。曼倩嚇得從此不敢看戲。這樣過了兩年,始終沒有孩子。才叔同事的太太們每碰到她就說:「徐太太該有喜啦!」因為曼倩是受過新教育、有科學常識的女子,有幾位舊式太太們談起這事,老做種種猜測。「現在的年輕人終是貪舒服呀!」她們彼此涵意無窮地笑著說。
去年春天,敵機第一次來此地轟炸。炸壞些房屋,照例死了幾個不值一炸的老百姓。這樣一來,把本市上上下下的居民嚇壞了;就是天真未鑿的土人也明白飛機投彈並非大母雞從天空下蛋,不敢再在警報放出後,聚在街頭仰面拍手叫嚷。防空設備頓時上勁起來。地方報紙連一接二發表社論和通信,說明本市在抗戰後方的重要性,該有空軍保衛。也有人說,還是不駐紮飛機的好,免得變成軍事目標,更惹敵人來炸——然而這派議論在報上是不反映的。入夏以後,果然本市有了航空學校,辟了飛機場,人民也看慣了本國飛機在天空的迴翔。九月秋深,一天才叔回家,說本地又添一個熟人,並且帶點兒親。航空學校裡有才叔一位表弟,今天到辦公處來拜訪他。才叔說他這位表弟從小就愛淘氣,不肯好好唸書,六七年不見,長得又高又大,幾乎不認得了,可是說話還是嘻皮笑臉的胡鬧,知道才叔已結婚,說過一兩天要來「認」新表嫂呢——
「我們要不要約他來便飯?」才叔順口問。
曼倩不很熱心地說:「瞧著罷。他們學航空的人,是吃慣用慣玩慣的,你請吃飯,他未必見情。咱們已經大破費了,他還是吃得不好,也許挨餓呢。何苦呢?與其請吃不體面的飯,還是不請好。他多半是隨說著罷了;他看過你,就算完了。這種人未必有工夫找到咱們家來。」
才叔瞧他夫人這樣水潑不上,高興冷去了一半,忙說:「我們就等著罷。他說要來的,向我問了地址。他還說,風聞你是美人,又是才女,『才貌雙全』,非見不可——跟我大開玩笑呢。」
「哼!那麼請他不用來。我又老又醜,只算你的管家婆子!給他見到,不怕丟盡了臉!」
「笑話!笑話!」才叔摩著曼倩的頭髮,撫慰她說:「你看見天健,不會討厭他。他有說有笑,很熱絡隨和。性情也很敦厚。」於是話講到旁處。才叔私下奇怪,何以曼倩聽人說她「才貌雙全」時,立刻會發牢騷。然而才叔是天生做下屬和副手的人,只聽命令分付,從不會發現問題。他看見夫人平日不吵不怨、十分平靜,也沒當她是個問題來研究。私下詫異一會,又不敢問。忙著吃晚飯,也就完了。
兩三天後,就是星期日。隔夜才叔又想起天健明晨會來,跟他夫人說了。當日添買幾色菜,準備天健來吃飯。因為天健沒約定來,只是家常飯菜略豐盛些;天健如果來,也不會覺得是特備了等他的。又監著老媽子把客座和天井打掃得比平日徹底。夫婦倆一面忙,一面都笑說準備得無謂,來的又不是大客人。雖然如此,曼倩還換上一件比較不家常的旗袍,多敷些粉,例外地擦些口紅。午刻過了好一會,還不見天健的影子。老媽子肚子餓了,直嚷著要為主人開飯。夫婦倆只好讓她開上飯來對吃。才叔脾氣好,笑著說:「他原沒說定那一天來,是我們太肯定了。今天只算我們自己請自己,好在破費無多!天井好久沒有這樣乾淨了,不知道老媽子平時怎麼掃的!」
曼倩道:「花錢倒在其次,只是心思白費得可恨。好好一個星期日,給他掃盡了興。來呢說來,不來呢說不來。他只要浮皮潦草,信口敷衍你一聲,哪知道人家要為他忙。只有你這樣不懂事的人,旁人隨口一句應酬,都會信以為真的。」
才叔瞧他夫人氣色不好,忙說:「他就是來,我們也不再招待他了。這孩子從小就是沒頭沒腦的。我們飯後到公園走走,乘天氣好,你也不必換什麼衣服。」曼倩口裡答應,心裡對天健下個「好討厭!」的評語。
又一星期多了,天健始終沒來過。才叔一天回來,說在路上碰見天健和一個年輕女子在一起:「他也含含糊糊,沒明白介紹是誰。想來是他新交上的女朋友——這小子又在胡鬧了!那女孩子長得不錯,可惜打扮有點兒過火,決不是本地人。天健聽說我們那天等他來吃飯,十分抱歉。他說本想來的,給事耽擱住了。過幾天他一定來,教我先向你致意,並且鄭重道歉。」
「『過幾天來』,過幾天呢?」曼倩冷淡地問。
才叔說:「隨他幾時來,反正我們不必預備。大家是親戚,用不著虛文客套。我想他昏天黑地在鬧戀愛,一時未必有工夫來。我們怕是老了!像我今天看見青年情人們在一處,全不眼紅。不知道為什麼,我只覺得他們幼稚得可憐,還有許多悲歡離合,要受命運的捉弄和支配。我們結過婚的人,似乎安穩多了,好比船已進港,不再怕風浪。我們雖然結婚只兩年,也好算老夫妻了。」
曼倩微笑道:「『別咱們,你!』」——這原是《兒女英雄傳》裡十三妹對沒臉婦人說的話;她夫婦倆新借來這本書看完,常用書裡的對白來打趣。才叔見夫人頑皮可愛。便走上去吻她。他給自己的熱情麻醉了,沒感到曼倩的淡漠。
那一宵,曼倩失了大半夜的眠。聽才叔倦懈地酣睡,自己週身感覺還很緊張、動盪。只靜靜躺著詫異,何以自己年紀輕輕,而對戀愛會那樣厭倦。不,不但對戀愛,對一切都懶洋洋不發生興味。結婚才兩年多,陳腐熟爛得宛似跟才叔同居了一世。「我們算穩定下來了」,真有如才叔所說!然而自認識才叔以來,始終沒覺到任何情感上的不安穩。怕外來勢力妨害她倆戀愛的發展,那當然有的。可是,彼此之間總覺得信託得過,把握得住。無形的猜疑,有意的誤解,以及其它精緻的受罪,一概未經歷到。從沒有辛酸苦辣,老是清茶的風味,現在更像泡一次,淡一次。日子一天天無事過去,跟自己毫無關係,似乎光陰不是自己真正度過的。轉瞬就會三十歲了,這樣老得也有些冤枉。還不如生個孩子,減少些生命的空虛,索性甘心做母親。當初原有個空泛的希冀,能做點事,在社會上活動,不願像一般女人,結婚以後就在家庭以外喪失地位。從前又怕小孩子是戀愛的障礙,寧可避免。不知道才叔要不要孩子,怕他經濟又負擔不起。這害人的戰事什麼時候會了結……
曼倩老晚才起來。她起床時,才叔已出門了。她半夜沒睡,頭裡昏沉沉,眼皮脹結得抬不甚起。對著鏡子裡清黃的長臉,自己也怕細看。洗面漱口後,什麼勁兒都鼓不起。反正上午誰也不會來,便懶得打扮。休息了一會,覺得好受些。老媽子已上街買菜回來,曼倩罩上青布褂子,幫她在廚房裡弄菜做飯。正忙得不可開交,忽聽見打門聲,心裡想這時候有誰來。老媽子跑去開門。曼倩記起自己蓬頭黃臉,滿身油味,絕對見不得生人,懊悔沒早知照老媽子一聲。只聽老媽子一路叫「奶奶!」,直奔灶下,說有個姓周的,是先生那門子親戚,來看先生和奶奶,還站在院子裡呢,要不要請他進來。曼倩知道天健來了,窘得了不得。給老媽了那麼嚷,弄得無可推避,當時要罵她也無濟於事。出去招呼呢?簡直自慚形穢,畢竟客氣初見,不願意丟臉。要是進臥室妝扮一下再見他,出廚房就是天井,到中間屋子折入臥室,非先經過天井不可。不好意思見客,只得吩咐老媽子去道歉,說先生不在家,等先生回來告訴他。老媽子大聲應著出去了。曼倩一陣羞恨,也不聽老媽子把話傳得對不對,想今天要算是無禮慢客了,天健明知自己在灶下不肯出見。也許他會原諒自己上灶弄得烏煙瘴氣,倉卒不好見客。然而號稱「才貌雙全」的表嫂竟給煙火氣熏得見不了生客,也夠丟人了!這也該怪天健不好,早不來,遲不來,沒頭沒腦地這會子闖來。曼倩正恨著,老媽子進來報客人去了,說星期六下午再來。曼倩沒好氣,教訓老媽子不該有人來直嚷。結果老媽子咕嘟起嘴,鬧著要不幹,曼倩添了氣惱。到才叔回家午飯,曼倩告訴他上午的事,還怨他哪裡來的好表弟,平白地跟人家搗亂。
夫婦倆雖說過不特地招待天健,星期六午時才叔還買些糕點帶回。飯後曼倩用意重新修飾一番。上次修飾只是對客人表示敬意,禮儀上不許她蓬頭黃臉出來慢客。這回全然不同。前天避面不見的羞愧似乎還在她意識底下起作用。雖然天健沒瞧見她,而曼倩總覺得天健想像裡的自己只是一個煙熏油膩、躲在灶下見不得他的女人。今天需要加工夫打扮,才能恢復名譽。無意中脂粉比平日施得鮮明些,來投合天健那種粗人的審美程度。三點多鐘,天健帶了些禮物來了。相見之後,曼倩頗為快意地失望。原來他並不是粗獷浮滑的少年,曼倩竟不能照她預期的厭惡他。像一切航空人員,天健身材高壯,五官卻雕琢得精細,態度談吐只有比才叔安詳。西裝穿得內行到家,沒有土氣,更沒有油氣。還是初次見面呢,而他對自己的客氣裡早透著親熱了,一望而知是個善於交際的人。才叔和他當然有好多話可講;但她看出他不願一味和才叔敘舊,冷落著自己,所以他時時把談話的線索放寬,撒開,分明要將自己也圈進去。是的,事實不容許她厭惡天健,除非討厭他常偷眼瞧自己。有一次,天健在看自己時,剛跟自己看他的眼鋒相接,自己臉上立刻發熱,眼睛裡起了暈。像鏡面上呵了熱氣,而天健反坦白地一笑,順口問自己平時怎樣消遣。這人好算得機靈!因為天健送的禮不薄,夫婦倆過意不去,約他明晚來便飯。那頓預定要吃的飯,始終沒省掉。
明天,曼倩整下午的忙,到百凡就緒,可以托付給老媽子了,才回房換好衣服,時間尚早,天健已來,才叔恰出去訪友未回。曼倩一人招待他,盡力鎮住靦腆,從腦子犄角罅縫裡搜找話題。虧得天健會說話,每逢曼倩話窘時,總輕描淡寫問幾句,彷彿在息息擴大的裂口上搭頂浮橋,使話頭又銜接起來。曼倩明白他看破自己的羞縮,在同情地安撫自己,想著有點滑稽,也對他感激。天健說,他很想吃曼倩做的菜,而又怕曼倩操勞,所以今天的心理不無矛盾。更說他自己也會燒菜,找一天他下廚房顯顯手段。曼倩笑道:「虧得我沒早知道你有這本領!我本不會做菜,以後你來吃飯,我更不敢做,只好請你吃白飯了。」天健有與人一見如故的天才,興會蓬勃,能使一切交際簡易化。曼倩不知不覺中鬆了拘束。才叔回來,看見他倆正高興說笑著,曼倩平時的溫文裡添上新的活潑,知道他夫人對他表弟的偏見已經消釋,私心頗為欣慰。到坐下吃飯時,三人都忘了客套,尤其是曼倩——她從來沒覺得做主婦這樣容易,招待客人的責任這樣輕鬆。天健敘述許多到本地來以前的事,又說一個同鄉人家新為他佈置一間房,有時玩得太晚了,可以在校外住宿。才叔忽然想到和天健一起走的那個女人,問道:「同你一起玩兒的女孩子不會少罷?那天和你逛街的是誰?」
天健呆了一呆,說:「哪一天?」
曼倩頑皮地插嘴道:「意思是說:『哪一個?』想他天天有女朋友同玩的,所以多得記不清了。」
天健對她笑說:「我知道表嫂說話利害!可是我實在記不起。」
才叔做個鬼臉道:「別裝假!就是我在中山路拐彎碰見你的那一天,和你並肩走著圓臉紫衣服的那一位——這樣見證確鑿,你還不招供麼?」
天健道:「唉!那一個。那一個就是我房東的女兒……」曼倩和才叔都以為還有下文,誰知他頓一頓,就借勢停了,好像有許多待說出的話又敏捷地、乖覺地縮回靜默裡去。夫婦倆熬不住了,兩面夾攻說:「無怪你要住她家的房子!」
天健忙說:「是這麼一回事。我的房東是位老太太。我在四川跟她的侄兒混得很熟。我到此地來,她侄兒寫信介紹,湊巧她租的屋子有多餘,所以劃出一間給我用——是啊!我偷空進城的日子,有個歇腳點,朋友來往也方便。她只有一子一女。兒子還上學讀書,這位小姐今年夏天大學畢業,在什麼機關裡當科員。那女孩子長得還不錯,也會打扮。就是喜歡玩兒,她母親也管不了她——」說到此,天健要停,忽又補上道:』航空學校同事跟她來往的很多,不單是我。」
當科員的才叔聽著想:「原來是辦公室的『花瓶』!」沒說出口。曼倩的笑象煮沸的牛奶直冒出來:「那位小姐可算得航空母艦了!」才叔不自主地笑了。天健似乎受到刺痛地閃了閃,但一剎那就恢復常態,也攙進去笑。曼倩說過那句話,正懊惱沒先想想再說,看見天健表情,覺得他的笑容勉強,更恨自己說話冒昧,那女孩子沒準是他的情人。今天話比平時說得太多,果然出這個亂子。曼倩想著,立刻興致減退,對自己的說話也加以監視和管束,同時,她看天健的談笑也似乎不像開始時的隨便坦率——但這或許是她的疑心生鬼。只有才叔還在東扯西拉,消除了賓主間不安的痕跡。好容易飯吃完,天健坐了一會就告辭。他對曼倩謝了又謝,稱讚今天的菜。曼倩明知這是他的世故,然而看他這般鄭重其事地稱謝,也見得他對自己的敬意,心上頗為舒服。夫婦倆送他出院子時,才叔說:「天健,你不嫌我這兒簡陋,有空常來坐坐。反正曼倩是簡直不出門的,她也閒得氣悶。你們倆可以談談。」
「我當然喜歡來的!就怕我們這種人,個個都是粗坯,夠不上資格跟表嫂談話。」雖然給笑沖淡了嚴重性,這話裡顯含著敵意和挑釁。虧得三人都給門前的夜色蓋著,曼倩可以安全地臉紅,只用極自然的聲調說:
「只怕你不肯來。你來我最歡迎沒有。可是我現在早成管家婆子,只會談柴米油鹽了。而且我本來就不會說話。」
「大家無須客氣!」才叔那麼來了一句。這樣囑了「再會」,「走好」,把天健送走了。
兩天後的下午,曼倩正在把一件舊羊毛裡衣拆下的毛線泡過晾乾了想重結,忽然聽得天健來。曼倩覺得他今天專為自己來的,因為他該知道這時候才叔還沒下班。這個發現使她拘謹,失掉自在。所以見面後,她只問聲今天怎會有工夫來,再也想不出旁的話。前天的親熱,似乎已經消散,得重新團捏起來。天健瞧見飯桌上拆下的毛線堆,笑道:「特來幫你繃線。」曼倩要打破自己的矜持,忽生出不自然的勇敢,竟接口說:「你來得正好,我正愁沒人繃線,才叔手腕滯鈍,不會活絡的轉。我今天倒要試試你。只怕你沒耐心。讓我先把這毛線理成一股股。」這樣,一個人張開手繃線,一個人繞線成球,就是相對無言,這毛線還替彼此間維持著不息的交流應接,免除了尋話扯淡的窘態。繞好兩三個球以後,曼倩怕天健厭倦,說別繞罷,天健不答應。直到桌上的線都繞成球,天健才立起來,說自己的手腕和耐心該都過得去罷,等不及才叔回來,要先走了。曼倩真誠地抱歉說:「太委屈了你!這回捉你的差,要嚇得你下回不敢來了。」天健只笑了笑。
從此,每隔三四天,天健來坐一會。曼倩注意到,除掉一次請她夫婦倆上館子以外,天健絕少在星期日來過。他來的時候,才叔總還在辦公室。曼倩猜想天健喜歡和自己在一起。這種喜歡也無形中增進她對自己的滿意。彷彿黯淡平板的生活裡,滴進一點顏色,皺起些波紋。天健在她身上所發生的興趣,穩定了她搖動的自信心,證明她還沒過時,還沒給人生消磨盡她動人的能力。要對一個女人證明她可愛,最好就是去愛上她。在妙齡未婚的女子,這種證明不過是她該得的承認,而在已婚或中年逼近的女人,這種證明不但是安慰,並且算得恭維。選擇情人最嚴刻的女子,到感情上迴光返照的時期,常變為寬容隨便;本來決不會被愛上做她丈夫的男子,現在常有希望被她愛上當情人。曼倩的生命已近需要那種證明、那種恭維的時期。她自忖天健和她決不會鬧戀愛——至少她不會熱烈地愛天健。她並不擔憂將來;她有丈夫,這是她最有效的保障,對天健最好的防禦。她自己的婚姻在她和天健的友誼裡天然的劃下一條界限,彼此都不能侵越。天健確討人喜歡——她心口相語,也不願對他下更著痕跡的評定,說他「可愛」——無怪才叔說他善交女友。想到天健的女友們,曼倩忽添上無理的煩惱,也許天健只當她是那許多「女朋友」中的一個。不,她斷不做那一類的女友,他也不會那樣對待她。他沒有用吃喝玩樂的手段來結交她。他常來看她,就表示他耐得住恬靜。天健來熟了以後,她屢次想把才叔說他的話問他,然而怕詞氣裡不知不覺地走漏心坎裡的小秘密,所以始終不敢詢問。這個秘密,她為省除丈夫的誤會起見,並不告訴才叔。因此,她有意無意地並不對才叔每次提起天健曾來瞧她。她漸漸養成習慣,隔了兩天,就準備(她不承認是希望)他會來,午飯後,總稍微打扮一下。雖然現在兩人見慣了,而每聽到他進門的聲音,總覺得震動,需要神速的大努力,使臉上不自主的紅暈在他見面以前褪淨。
她活著似乎有些勁了。過了個把月,已入冬天,在山城裡正是一年最好的時季。連續不斷的晴光明麗,使看慣天時反覆的異鄉人幾乎不能相信天氣會這樣渾成飽滿地好。日子每天在嫩紅的晨光裡出世,在熟黃的暮色裡隱退。並且不像北方的冬晴,有風沙和寒冷來掃興。山城地形高,據說入冬就有霧圍裹繞,減少空襲的可能性,市面也愈加熱鬧。一天,天健照例來了,只坐一會兒就嚷要走。曼倩說,時間還早,為什麼來去匆匆。天健道:「天氣好得使人心癢癢的,虧你耐得住在家裡悶坐!為什麼不一同上街走走?」
這一問把曼倩難倒了。要說願意在家裡悶著,這句話顯然違心,自己也騙不信。要跟天健作伴在大街上走,又覺得不甚妥當,旁人見了會說閒話,有些顧忌——這句話又不便對天健明說。結果只軟弱地答覆說:「你在這兒無聊,就請便罷。」天健似乎明白她的用意,半頑皮、半認真的說:「不是我,是你該覺得枯坐無聊。我是常常走動的。同出去有什麼關係?不成才叔會疑心我拐走了你!」
曼倩愈為難了,只含糊說:「別胡扯!你去罷,我不留你。」
天健知道勉強不來,便走了。到天健走後,曼倩一陣失望,才明白實在要他自動留下來的。現在只三點多鐘,到夜還得好半天,這一段時間橫梗在前,有如沙漠那樣難於度越。本來時間是整片成塊兒消遣的,天健一去,彷彿鐘點分秒間抽去了脊樑,散漫成拾不完數不盡的一星一米,沒有一樁事能像線索般把它們貫串起來。孤寂的下午是她常日過慣的,忽然竟不能再忍受。才想起今天也不妨同天健出去,因為牙膏牙刷之類確乎該買。雖然事實上在一起的不是丈夫,但是「因公外出」,對良心有個交代,對旁人有個借口,總算不是專陪外人或叫外人陪著自己出去逛街的。
過一天,天氣愈加誘人地好。昨日的事還有餘力在心上蕩漾著,曼倩果然在家坐不住了。上午有家事須料理;防空的虛文使店家到三點後才開門。曼倩午後就一個人上街去。幾天沒出來,又新開了好幾家鋪子,都勉強模仿上海和香港的店面。曼倩站在一家新開的藥房前面,看櫥窗裡的廣告樣品,心裡盤算著進去買些什麼。背後忽有男人說話,正是天健的聲音。她對櫥窗的臉直燒起來,眼前一陣糊塗,分不清櫥窗裡的陳設,心像在頭腦裡舂,一時幾乎沒有勇氣回過臉去叫他。在她正轉身之際,又聽得一個女人和天健說笑,她不由自主,在動作邊緣停下來。直到腳步在身畔過去,才轉身來看,只見天健和一個女人走進這家藥房。這女人的側面給天健身體擋著,只瞧見她的後影,一個能使人見了要追過去看正面的俏後影。曼倩恍然大悟,斷定是「航空母艦」。頓時沒有勇氣進店,像逃避似的迅速離開。日用化妝品也無興再買了,心上象灌了鉛的沉重,腳下也像拖著鉛,沒有勁再步行回家,叫了洋車。到家平靜下來,才充分領會到心裡怎樣難過。她明知難過得沒有道理,然而誰能跟心講理呢?她並不恨天健,她只覺得不舒服,好像識破了一月來的快活完全是空的——不,不是空的,假使真是空的,不會變成這樣的滋味。她希望立刻看見天健,把自己沸亂的靈魂安頓下去。今天親眼瞧見的事,似乎還不能相信,要天健來給她證明是錯覺。總之,天健該會向她解釋。但今天他不會來了,也許要明天,好遠的明天!簡直按捺不住心性來等待。同時首次感到虧心,怕才叔發現自己的變態。那晚才叔回家,竟見到一位比平常來得關切的夫人,不住的向他問長問短。曼倩一面談話,一面強制著煩惱,不讓它冒到意識面上來。到睡定後,又怕失眠,好容易動員了全部心力,扯斷念頭,放在一邊,暫時不去想它,像熱天把吃不完的魚肉擱在冰箱裡,過一夜再說。明天醒來,昨夜的難受彷彿已在睡眠時溜走。自己也覺得太可笑了,要那樣的張大其事。天健同女人出去玩,跟自己有什麼相干?反正天健就會來,可以不露聲色地借玩笑來盤問他。但是一到午後,心又按捺不住,坐立不定地渴望著天健。
那天午後,天健竟沒來。過了一天又一天,天健也不來,直到第五天,他還沒來。彼此認識以後,他從沒有來得這樣稀。曼倩忽然想,也許天健心血來潮,知道自己對他的心理,不敢再來見面。然而他怎會猜測到呢?無論如何,還是絕瞭望,乾脆不再盼他來罷。曼倩領略過人生的一些諷刺,也瞭解造物會怎樣捉弄人。要最希望的事能實現,還是先對它絕望,準備將來有出於望外的驚喜。這樣絕望地希望了三天,天健依然蹤跡全無。造物好像也將錯就錯,不理會她的絕望原是戴了假面具的希望,竟讓它變成老老實實的絕望。
這八天裡,曼倩宛如害過一場重病,精神上衰老了十年。一切戀愛所有的附帶情感,她這次加料嘗遍了。疲乏中的身心依然緊張,有如失眠的人,愈睏倦而神經愈敏銳。她好幾次要寫信給天健,打過不知多少腹稿,結果驕傲使她不肯寫,希望——「也許他今天或明天自會來」——叫她不必寫。當才叔的面,她竭力做得坦然無事,這又耗去不少精力。所以,她不樂意才叔在家裡,省得自己強打精神來應付他。然而才叔外出後,她一人在家,又覺得自己毫無保障的給煩惱擺佈著。要撇開不想,簡直不可能。隨便做什麼事,想什麼問題,只象牛拉磨似的繞圈子,終歸到天健身上。這八天裡,天健和她形跡上的疏遠,反而增進了心理上的親密;她以前對天健是不肯想念,不允許自己想念的,現在不但想他,並且恨他。上次天健告別時,彼此還是談話的伴侶,而這八天間她心裡宛如發著酵,醞釀出對他更濃烈的情感。她想把絕望哄希望來實現,並未成功。天健不和她親熱偏賺到她對他念念不忘。她只怪自己軟弱,想訓練自己不再要見天健。——至多還見他一次,對他冷淡,讓他知道自己並不在乎他的來不來。
又是一天。曼倩飯後在洗絲襪。這東西是經不起老媽子的粗手洗的,曼倩有過經驗。老媽子說要上街去,曼倩因為兩手都是肥皂,沒起來去關門,只分付她把門虛掩,心裡盤算,過幾天是耶穌聖誕了,緊接著就是陽曆新年,要不要給天健一個賀年片——只是一個片子,別無他話。又恨自己是傻子,還忘不下天健,還要去招惹他。一會兒洗完襪子,抹淨了手,正想去關門,忽聽得門開了。一瞧就是天健,自己覺得軟弱,險的站立不穩。他帶上門,一路笑著嚷:「怎麼門開著?一個人在家麼?又好幾天沒見面啦!你好啊?」
曼倩八天來的緊張忽然放鬆,才發現心中原來還收藏著許多酸淚,這時候乘勢要流出來。想對天健客套地微笑,而臉上竟湊不起這個表情。只低著頭啞聲說道:「好一個稀客!」
天健感到情景有些異常。呆了一呆,注視著曼倩,忽然微笑,走近身,也低聲說:「好像今天不高興,跟誰生氣呢?」
曼倩準備對他說的尖酸刻刺的話,一句也說不出。靜默壓著自己,每秒鐘在加重量,最後掙扎說道:「你又何必屈尊來呢?這樣好天氣,正應該陪女朋友逛街去。」說到這裡覺得受了無限委屈,眼淚更制不住,心上想:「糟了糟了!給他全看透了!」正在迷亂著,發現天健雙手抱住自己後頸,溫柔地吻著自己的眼睛說:「傻孩子!傻孩子!」曼倩本能地摔脫天健的手,躲進房去,一連聲說:「你去罷!我今天不願意見你。你快去!」
天健算是打發走了。今天的事徹底改換了他對曼倩的心理。他一月來對曼倩的親密在回憶裡忽發生新鮮的、事先沒想到的意義。以前指使著自己來看曼倩的動機,今天才回顧明白了,有如船尾上點的燈,照明船身已經過的一條水路。同時,他想他今後對曼倩有了要求的權利,對自己有了完成戀愛過程的義務。雖然他還不知道這戀愛該進行到什麼地步,但是被激動的男人的虛榮心迫使他要加一把勁,直到曼倩坦白地、放任地承認他是情人。曼倩呢,她知道秘密已洩漏了,毫無退步,只悔恨太給天健佔了上風,讓天健把事看得太輕易,她決意今後對天健冷淡,把彼此間已有的親熱打個折扣,使他不敢托大地得寸進尺。她想用這種反刺激,引得天健最後向自己懇切卑遜地求愛。這樣,今天的事才算有了報復,自己也可以掙回面子。她只愁天健明天不來,而明天天健來時,她又先分付老媽子說「奶奶病了」,讓他改天再來。天健以為她真害病,十分關切,立刻買了兩簍重慶新來的柑子,專差送去。因為不便寫信,只附了一個名片。過一晚,又寄一張賀柬,附個帖子請才叔夫婦吃耶穌聖誕晚飯。回信雖由才叔署名,卻是曼倩的筆跡,措詞很簡單,只說:「請飯不敢辭,先此致謝,到那天見。」天健細心猜揣,這是曼倩暗示不歡迎自己去看她;有抵抗能力的人決不躲閃,自己該有勝利者的大度,暫時也不必勉強她。到聖誕晚上,兩人見面,也許是事情冷了,也許因有才叔在旁壯膽,曼倩居然相當鎮靜。天健屢次想在她眼睛裡和臉上找出共同秘密的痕影,只好比碰著鐵壁。飯吃得頗為暢快,但天健不無失望。此後又逢陽曆年假,才叔不上辦公室。天健去了一次,沒機會跟曼倩密談。並且曼倩疏遠得很,每每藉故走開。天健想她害羞遠著自己,心上有些高興,然而看她又好像漠然全沒反應,也感到惶惑。
才叔又上辦公室了,天健再來見曼倩的面。以前的關係好像吹斷的游絲,接不起來。曼倩淡遠的態度,使天健也覺得拘束,更感到一種東西將到手忽又滑脫的惱怒。他拿不定主意該怎麼辦,是冷靜地輕佻,還是熱烈地鹵莽。他看她低頭在結毛線,臉色約束不住地微紅,長睫毛牢覆下垂的眼光彷彿燈光上了罩子,他幾乎又要吻她。他走近她面前,看她抬不起的臉紅得更鮮明瞭。他半發問似的說:「這幾天該不跟我生氣了?」
「我跟你生什麼氣?沒有這會事。」曼倩強作安詳地回答。
天健道:「咱們相處得很好,何苦存了心跡,藏著話不講!」
曼倩一聲不響,雙手機械地加速度地結著。天健逼近身,手擱在曼倩肩上。曼倩扭脫身子,手不停結,低聲命令說:「請走開!老媽子瞧見了要鬧笑話的。」
天健只好放手走遠些,憤憤道:「我知道我不受歡迎了!我來得太多,討你的厭,請你原諒這一次,以後決不再來討厭。」說著,一面想話說得太絕了,假使曼倩不受反激,自己全沒退步餘地,便算失敗到底了。曼倩低頭做她的活,不開口。在靜默裡,幾分鐘難過得像幾世。天健看逼不出什麼來,急得真上了氣,聲音裡迸出火道:「好罷!我去了!決不再來打擾你……你放心罷。」
天健說完話,回身去拿帽子。曼倩忽抬起頭來,含羞帶笑,看了發脾氣的天健一眼,又低下頭說:「那末明天見。我明天要上街,你飯後有空陪我去買東西不?」天健莫名其妙,呆了一呆,醒悟過來,快活得要狂跳,知道自己是勝利了,同時覺得非接吻以為紀念不可。然而他相信曼倩決不會合作,自己也顧忌著老媽子。他出門時滿腔高興,想又是一樁戀愛成功了,只恨沒有照例接吻來慶祝成功,總是美滿中的缺陷。
這個美中不足的感覺,在以後的三四星期裡,只有增無減。天健跟曼倩接近了,發現曼倩對於肉體的親密,老是推推躲躲,不但不招惹,並且不迎合。就是機會允許擁抱,這接吻也要天健去搶劫,從不是充實的、飽和的、圓融的吻。天生不具有騷辣的刺激性或肥膩的迷醉性,曼倩本身也不易被激動迷誘,在戀愛中還不失幽嫻。她的不受刺激,對於他恰成了最大的刺激。她的淡漠似乎對他的熱烈含有一種挑釁的藐視,增加他的慾望,攪亂他的脾氣,好比一滴冷水落在燒紅的炭爐子裡,「嗤」的一聲觸起蓋過火頭的一股煙灰。遭曼倩推拒後,天健總生氣,幾乎忍不住要問,她許不許才叔向她親熱。但轉念一想,這種反問只顯得自己太下流了;盜亦有道,偷情也有它的倫理,似乎她丈夫有權力盤問她和她情人的關係,她情人不好意思質問她和丈夫的關係。經過幾次有求不遂,天健漸漸有白費心思的失望。空做盡張致,周到謹密,免得才叔和旁人猜疑,而其實全沒有什麼,恰像包裹掛號只寄了一個空匣子。這種戀愛又放不下,又乏味。總不能無結果就了呀!務必找或造個機會,整個佔領了曼倩的身心。上元節後不多幾日,他房主全家要出城到鄉下去,他自告奮勇替他們今天看家,預約曼倩到寓所來玩。他準備著到時候嘗試失敗,曼倩翻臉絕交。還是硬生生拆開的好,這樣不幹不脆、不痛不癢地拖下去,沒有意思。居然今天他如願以償。他的熱烈竟暫時融解了曼倩的堅拒,並且傳熱似的稍微提高了她的溫度。
他們的戀愛算是完成,也就此完畢了。天健有達到目的以後的空虛。曼倩在放任時的拘謹,似乎沒給他公平待遇,所以這成功還是進一步的失敗。結果不滿意,反使他天良激發,覺得對不住曼倩,更對不住才叔;自己有旁的女人,何苦「親上加親」地去愛表嫂。曼倩決然而去,不理他的解釋和道歉,這倒減少了他的困難,替他提供了一個下場的方式。他現在可以把曼倩完全撇開,對她有很現成的借口:自覺冒犯了她,無顏相見。等將來曼倩再找上來,臨時想法對付。曼倩卻全沒想到將來。她一口氣跑回家,倒在床上。心象經冰水洗過的一般清楚,知道並不愛天健。並且從前要博天健愛她的虛榮心,此時消散得不留痕跡。適才的情事,還在感覺裡留下後影,好像印附著薄薄一層的天健。這種可憎的余感,不知道多久才會褪盡。等一會才叔回來,不知道自己的臉放在哪裡。
那天晚上,才叔並沒看出曼倩有何異常。天健幾星期不來,曼倩也深怕他再來,彷彿一種不良嗜好,只怕它戒絕不斷。自從那一次以後,天健對她獲得了提出第二次要求的權力,兩人面對面,她簡直沒法應付。她相信天健不失是個「君子」,決不至於出賣她,會幫她牢守那個秘密。但是,萬一這秘密有了事實上的結果,遮蓋不下的憑據——不!決不會!天下那有那麼巧的事?她只懊悔自己一時糊塗,厭恨天健混帳,不敢再想下去。
天氣依然引人地好。曼倩的心象新給蟲蛀空的,不復萌芽生意。這樣,倒免去春天照例的煩悶。一天中飯才吃完,才叔正要睡午覺,忽聽得空襲警報。和風暖日頓時喪失它們天然的意義。街上人聲嘈雜;有三個月沒有警報了,大家都不免張皇失措。本地的飛機掃上天空,整個雲霄裡佈滿了它們機器的脈搏,然後,漸漸散向四郊去。老媽子背上自己衣包,還向曼倩要了幾塊錢,氣喘吁吁跑到巷後防空壕裡去躲,忙忙說:「奶奶,你和先生快來呀!」才叔懶在床上,對曼倩說,多半是個虛驚,犯不著到壕裡去拌灰塵擠人。曼倩好像許多人,有個偏見,她知道有人被炸死,,而總不信自己會炸死。才叔常對朋友們稱引他夫人的妙語:「中空襲的炸彈象中航空獎券頭彩一樣的難。」一會兒第二次警報發出;汽笛悠懈的聲音,好比巨大的鐵嗓子,仰對著蕩蕩青天歎氣。兩人聽得四鄰畢靜,才膽怯起來。本來是懶得動,此時又怕得不敢動。曼倩一人在院子裡,憋住氣遙望。敵機進入市空,有一種藐視的從容,向高射機關鎗挑逗。那不生效力的機關鎗聲好像口吃者的聲音,對天格格不能達意,又像咳不出痰來的干嗽。她忽然通身發軟,不敢再站著看,急忙跑回臥室去。正要踏進屋子,一個聲音把心抽緊了帶著同沉下去,才沉下去又托著它爆上來,幾乎跳出了腔子,耳朵裡一片響。關上的窗在框子裡不安地顫動著,茶盤裡合著的杯子也感受到這力量,相碰成一串急碎的音調。曼倩嚇得倒在椅子裡,攙了才叔的手,平時對他的不滿意,全沒有了,只要他在自己身邊。整個天空象裝在腦子裡,那些機關鎗聲,炸彈聲,都從飛機聲的包孕中分裂出來,在頭腦裡攪動,沒法顛簸它們出去。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才又安靜。樹上鳥雀宛如也曾中止了啁啾,這時候重開始作聲。還是漠然若無其事的藍天,一架我們的飛機忽喇喇掠過天空,一切都沒了。好一會警報解除。雖然四鄰尚無人聲,意想中好像全市都開始蠕動。等老媽子又背包回來,才叔夫婦才同到大街,打探消息。街上比平時更熱鬧,好多人圍著看防空委員會剛貼出的紅字佈告,大概說:「敵機六架竄入市空無目的投彈,我方損失極微。當經我機迎頭痛擊,射落一架,余向省境外逃去。尚有一機被我射傷,迫落郊外某處,在尋探中。」兩人看了,異口同聲說,只要碰見天健,就會知道確訊。才叔還順口詫異天健為什麼好久沒來。
此時天健人和機都落在近郊四十里地的亂石坡裡,已獲得慘酷的平靜。在天上活動的他,也只有在地下才能休息。
這個消息,才叔夫婦過三天才確實知道。才叔灑了些眼淚,同時傷心裡也有驕傲,因為這位英雄是自己的表弟。曼倩開始覺得天健可憐,像大人對熟睡的淘氣孩子,忽然覺得它可憐一樣。天健生前的漂亮、能幹、霸道、圓滑,對女人是可恐怖的誘惑,都給死亡勾消了,揭破了,彷彿只是小孩子的淘氣,算不得真本領。同時曼倩也領略到一種被釋放的舒適。至於兩人間的秘密呢,本來是不願回想,對自己也要諱匿的事,現在忽然減少了可恨,變成一個值得保存的私人紀念,像一片楓葉、一瓣荷花,夾在書裡,讓時間慢慢地減退它的顏色,但是每打開書,總看得見。她還不由自主地寒慄,似乎身體上沾染著一部分死亡,又似乎一部分身體給天健帶走了,一同死去。虧得這部分身體跟自己隔離得遠了,像蛻下的皮、剪下的頭髮和指甲,不關痛癢。
不久,本市各團體為天健開個追悼會,會場上還陳列這次打下來一架敵機的殘骸。才叔夫婦都到會。事先主席團要請才叔來一篇演講或親屬致詞的節目,怎麼也勸不動他。才叔不肯借死人來露臉,不肯在情感展覽會上把私人的哀傷來大眾化,這種態度頗使曼倩對丈夫增加敬重。一番熱鬧之後,天健的姓名也趕上他的屍體,冷下去了,直到兩三星期後,忽又在才叔夫婦間提起。他倆剛吃完晚飯,在房裡閒談。才叔說:「看來你的徵象沒什麼懷疑了。命裡注定有孩子,躲避不了。咱們也該有孩子了,你不用恨。經濟狀況還可以維持,戰事也許在你產前就結束,更不必發愁。我說,假如生一個男孩子,我想就叫他『天健』,也算紀念咱們和天健這幾個月的相處。你瞧怎樣?」
曼倩要找什麼東西,走到窗畔,拉開桌子抽屜,低頭亂翻,一面說:「我可不願意。你看見追悼會上的『航空母艦』麼?哭得那個樣子,打扮得活像天健的寡婦!天健為人,你是知道的。他們倆的關係一定很深,誰知道她不——不為天健留下個種子?讓她生兒子去紀念天健罷。我不願意!並且,我告訴你,我不會愛這個孩子,我沒有要過他。」
才叔對他夫人的意見,照例沒有話可說。他夫人的最後一句話增加了自己的惶恐,好像這孩子該他負責的。他靠著椅背打個呵欠道:「好累呀——呀!那末,就看罷。你在忙著找什麼?」
「不找什麼。」曼倩含糊說,關上了抽屜,「——我也乏了,臉上有些升火。今天也沒幹什麼呀!」
才叔懶洋洋地看著他夫人還未失去苗條輪廓的後影,眼睛裡含著無限的溫柔和關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