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 文 / 錢鍾書
「打狗要看主人面,那麼,打貓要看主婦面了--」頤谷這樣譬釋著,想把心上一團蓬勃的憤怒象梳理亂髮似的平順下去。誠然,主婦的面,到現在還沒瞧見,反正那混帳貓兒也不知躲到哪裡去了,也無從打他。只算自己晦氣,整整兩個半天的工夫全白費了。李先生在睡午覺,照例近三點鐘才會進書房。頤谷滿肚子憋著的怒氣,那時都冷了,覺得非趁熱發洩一下不可。湊巧老白送茶進來,頤谷指著桌子上抓得千瘡百孔的稿子,字句流離散失得像大轟炸後的市民,說:「你瞧,我回去吃頓飯,出了這個亂子!我臨去把謄清的稿子給李先生過目,誰知他看完了就擱在我桌子上,沒放在抽屜裡,現在又得重抄了。」
老白聽話時的點頭一變而為搖頭,歎口微氣說:「那可就糟啦!這準是『淘氣』干的。『淘氣』可真淘氣!太太慣了它,誰也不敢碰它根毛。齊先生,您回頭告訴老爺,別讓『淘氣』到書房裡來。」他躬著背蠕緩地出去了。
「淘氣」就是那鬧事的貓。它在東皇城根窮人家裡,原叫做『小黑』。李太太嫌『小黑』的稱謂太俗,又笑說:「那跟門房『老白』不成了一對兒麼?老白聽了要生氣的」。貓送到城南長街李家那天,李太太正在請朋友們茶會,來客都想給它起個好聽的名字。一個愛慕李太太的詩人說「:在西洋文藝復興的時候,標準美人都要生得黑,我們讀莎士比亞和法國七星派詩人的十四行詩,就知道使他們顛倒的都是些黑美人。我個人也覺得黑比白來得神秘,富於含蓄和誘惑。一向中國人喜歡女人皮膚白,那是幼稚的審美觀念,好比小孩只愛吃奶,沒資格喝咖啡。這隻貓又黑又美,不妨借莎士比亞詩裡的現成名字,叫它『darklady』,再雅致沒有了。」有兩個客人聽了彼此做個鬼臉,因為這詩人說話明明雙關著女主人。李太太自然極高興,只嫌「darklady」名字太長。她受過美國式的教育,養成一種逢人叫小名以表親暱的習氣,就是見了莎士比亞的面,她也會叫他bill,何況貓呢?所以她採用詩人的提議,同時來個簡稱,叫「Darkie。」大家一致叫:「妙!」,這貓聽許多人學自己的叫聲,莫名其妙,也和著叫:「妙!妙!」(miaow!miaow!)沒人想到這簡稱的意義並非「黑美人」,而正是李太太嫌俗的「小黑」。一個大名鼎鼎的老頭子,當場一言不發,回家翻了半夜的書,明天清早趕來看李太太,講詩人的壞話道:「他懂什麼?我當時不好意思跟他抬摃,所以忍住沒有講。中國人一向也喜歡黑裡俏的美人,就像妲己,古文作『〔黑旦〕己』,就是說她又黑又美。〔黑旦〕己剛是『Darkie』的音譯,並且也譯了意思。哈哈!太巧了,太巧了!」這貓仗著女主人的愛,專鬧亂子,不上一星期,它的外國名字叫滑了口,變為跟Darkie雙聲疊韻的混名:「淘氣」。所以,好像時髦教會學校的學生,這畜生中西名字,一應俱全,而且未死已蒙謚法--混名。它到李家不足兩年,在這兩年裡,日本霸佔了東三省,北平的行政機構改組了一次,非洲亡了一個國,興了一個帝國,國際聯盟暴露了真相,只算一個國際聯夢或者一群國際聯盲,但是李太太並沒有換丈夫,淘氣還保持著主人的寵愛和自己的頑皮。在這變故反覆的世界裡,多少人對主義和信仰能有同樣的恆心呢?
這是齊頤谷做李建侯試用私人秘書的第三天,可是還沒瞻仰過那位有名的李太太。要講這位李太太,我們非得用國語文法家所謂「最上級形容詞」不可。在一切有名的太太裡,她長相最好看,她為人最風流豪爽,她客廳的陳設最講究,她請客的次數最多,請客的菜和茶點最精緻豐富,她的交遊最廣。並且,她的丈夫最馴良,最不礙事。假使我們在這些才具之外,更申明她住在戰前的北平,你馬上獲得結論:她是全世界文明頂古的國家裡第一位高雅華貴的太太。因為北平--明清兩代的名士象湯若士、謝在杭們所咒詛為最俗、最髒的北京--在戰事前幾年忽然被公認為全國最文雅、最美麗的城市。甚至無風三尺的北平塵土,也一變而為古色古香,似乎包含著元明清三朝帝國的劫灰,歐美新興小邦的歷史博物館都派人來裝了瓶子回去陳列。首都南遷以後,北平失掉它一向政治上的作用;同時,像一切無用過時的東西,它變為有歷史價值的陳設品。宛如一個七零八落的舊貨攤改稱為五光十色的古玩鋪,雖然實際上毫無差異,在主顧的心理上卻起了極大的變化。逛舊貨攤去買便宜東西,多少寒窘!但是要上古玩鋪你非有錢不可,還得有好古癖,還得有鑒別力。這樣,本來不屑撿舊貨的人現在都來買古玩了,本來不得已而光顧舊貨攤的人現在也添了身份,算是收藏古董的雅士了。那時候你只要在北平住家,就充得通品,就可以向南京或上海的朋友誇傲,彷彿是個頭銜和資格。說上海和南京會產生藝術和文化,正像說頭腦以外的手足或腰腹也會思想一樣的可笑。周口店「北京人」遺骸的發現,更證明了北平居住者的優秀。「北京人」是猴子裡最進步的,有如北平人是中國人裡最文明的。因此當時報紙上鬧什麼「京派」,知識分子們上溯到「北京人」為開派祖師,所以北京雖然改名北平,他們不自稱「平派」。京派差不多全是南方人。那些南方人對於他們僑居北平的得意,彷彿猶太人愛他們入籍歸化的國家,不住地掛在口頭上。遷居到北平以來,李太太腳上沒發過濕氣,這是住在文化中心的意外利益。
李氏夫婦的父親都是前清遺老,李太太的父親有名,李先生的父親有錢。李太太的父親在辛亥革命前個把月放了什麼省的藩台,滿心想弄幾個錢來彌補歷年的虧空。武昌起義好像專跟他搗亂似的,他把民國恨得咬牙切齒。幸而他有個門生,失節作了民國的大官,每月送筆孝敬給他。他住在上海租界裡,抱過去的思想,享受現代的生活,預用著未來的錢--賒了賬等月費匯來了再還。他漸漸悟出寓公自有生財之道。今天暴發戶替兒子辦喜事要證婚,明天洋行買辦死了母親要點主,都用得著前清的遺老,謝儀往往可抵月費的數目。妙在買辦的母親死不盡,暴發戶的兒子全養得大。他文理平常,寫字也不出色,但是他發現只要蓋幾個自己的官銜圖章,「某年進士」,「某省布政使」,他的字和文章就有人出大價錢來求。他才知道清朝亡得有代價,遺老值得一做,心平氣和,也肯送女兒進洋學堂唸書了。李先生的父親和他是同鄉,極早就講洋務,做候補道時上過「富國裕民」的條陳,奉憲委到上海向洋人定購機器,清朝亡得太早,沒領略到條陳的好處,他只富裕了自己。他也曾做出洋遊歷的隨員,回國以後,把考察所得,歸納為四句傳家格言:「吃中國菜,住西洋房子,娶日本老婆,人生無遺憾矣!」他親家的貫通過去、現在、未來,正配得上他的融會中國、東洋、西洋。誰知道建侯那糊塗蟲,把老子的家訓記顛倒了。第一,他娶了西洋化的老婆,比西洋老婆更難應付。愛默在美國人辦的時髦女學畢業,本來是毛得撩人、刺人的毛丫頭,經過「二毛子」的訓練,她不但不服從丈夫,並且丈夫一個人來侍候她還嫌不夠。第二,他夫婦倆都自信是文明人,不得不到北平來住中國式的舊房子,設備當然沒有上海來得洋化。第三,他吃日本菜得了胃病。這事說來話長。李太太從小對自己的面貌有兩點不滿意:皮膚不是上白,眼皮不雙。第一點還無關緊要,因為她根本不希罕那種又紅又白的洋娃娃臉,她覺得原有的相貌已經夠可愛了。單眼皮呢,確是極大的缺陷,內心的豐富沒有充分流露的工具,宛如大陸國沒有海港,物產不易出口。進了學校,她才知道單眼皮是日本女人的國徽,因此那個足智多謀、偷天換日的民族建立美容醫院,除掉身子的長短沒法充分改造,「倭奴」的國號只好忍受,此外面部器官無不可以修補,醜的變美,怪物改成妖精。李先生向她求婚,她提出許多條件,第十八條就是蜜月旅行到日本。一到日本,她進醫院去修改眼皮,附帶把左頰的酒靨加深。她知道施了手術,要兩星期見不得人,怕李先生耐不住蜜月期間的孤寂,在這浪漫的國家裡,不為自己守節;所以進醫院前對李先生說:「你知道,我這次跨海征東,千里迢迢來受痛苦,無非為你,要討你喜歡。我的臉也就是你的面子。我蒙了眼,又痛又黑暗,你好意思一個人住在外面吃喝玩樂麼?你愛我,你得聽我的話。你不許跟人到處亂跑。還有,你最貪嘴,可是我進醫院後,你別上中國館子,大菜也別吃,只許頓頓吃日本料理。你答應我不?算你愛我,陪我受苦,我痛的時候心上也有些安慰。吃得壞些,你可以清心寡慾,不至於胡鬧,糟蹋了身子。你個兒不高,吃得太胖了,不好看。你背了我騙我,我會知道,從此不跟你好。」兩星期後,建侯到醫院算賬並迎接夫人,身體卻未消瘦,只是臉黃皮寬,無精打采,而李太太花五百元日金新買來的眼睛,好像美術照相的電光,把她原有的美貌都煥映烘托出來。她眼睫跟眼睛合作的各種姿態,開,閉,明,暗,尖利,朦朧,使建侯看得出神,疑心她兩眼裡躲著兩位專家在科學管理,要不然轉移不會那樣斬截,表情不會那樣準確,效果不會那樣的估計精密。建侯本來是他父親的兒子,從今以後全副精神做他太太的丈夫。朋友們私議過,李太太那樣漂亮,怎會嫁給建侯。有建侯的錢和家世而比建侯能幹的人,並非絕對沒有。事實上,天並沒配錯他們倆。做李太太這一類女人的丈夫,是第三百六十一行終身事業,專門職務,比做大夫還要忙,比做挑夫還要累,不容許有旁的興趣和人生目標。旁人雖然背後嘲笑建侯,說他「夫以妻貴」,沾了太太的光,算個小名人。李太太從沒這樣想過。建侯對太太的虛榮心不是普通男人佔有美貌妻子、做主人翁的得意,而是一種被佔有、做下人的得意,好比闊人家的婢僕、大人物的親隨、或者殖民地行政機關裡的土著僱員對外界的賣弄。這種被佔有的虛榮心是做丈夫的人最稀有的美德,能使他氣量大、心眼兒寬。李太太深知缺少這個丈夫不得;彷彿亞刺伯數碼的零號,本身毫無價值,但是沒有它,十百千萬都不能成立。因為任何數目背後加個零號便進了一位,所以零號也跟著那數目而意義重大了。
結婚十年來,李先生心廣體胖,太太稱他好丈夫,太太的朋友說他夠朋友。上個月裡,他無意中受了刺激。在一個大宴會上,一位冒失的年輕劇作家和他夫婦倆同席。這位尚未出頭的劇作家知道同席有李太太,透明地露出滿腔榮幸。他又要恭維李太太,又要賣弄才情,一張嘴簡直分不出空來吃菜。上第三道菜時,他蒙李太太惠許上門拜訪,願償心定,可以把一部份注意力轉移到吃飯上去。心難二用,他已經夠忙了;實在顧不到建侯,沒和他敷衍。建侯心上十分不快,回家後嘀咕說這年輕人不通世故。那小子真說到就做,第二天帶了一包稿子趕上門來,指名要見李太太。建侯忽然發了傻孩子勁,躲在客堂外面偷聽。只聽他寒暄以後,看見沙發上睡的淘氣,便失聲驚歎,讚美這貓兒「真可愛!真幸福!」把稿子「請教」以後,他打聽常來的幾個客人,說有機會都想一見。李太太泛泛說過些時候請他喝茶,大家認識認識。他還不走,又轉到淘氣身上,說他自己也最愛貓,貓是理智、情感、勇敢三德全備的動物:它撲滅老鼠,像除暴安良的俠客;它靜坐念佛,像沉思悟道的哲學家;它叫春求偶,又像抒情歌唱的詩人;他還說什麼暹羅貓和波斯貓最好,可是淘氣超過它們。總而言之,他恭維了李太太,讚美淘氣,就沒有一句話問到李先生。這事喚起建侯的反省,悶悶不樂了兩天,對於個人生活下了改造的決心。從今以後,他不願借太太的光,要自己有個領域,或做官,或著作。經過幾番盤算,他想先動手著作,一來表示自己並非假充斯文,再則著作也可導致做官。他定了這個計劃,最初不敢告訴太太,怕她潑冷水。一天他忍不住說了,李太太出乎意料地贊成,說:」你要有表現,這也是時候了。我一向太自私,沒顧到耽誤了你的事業!你以後專心著作,不用陪著我外面跑。」
著作些什麼呢?建侯頭腦並不太好,當學生時,老向同學借抄講堂筆記,在外國的畢業論文還是花錢雇猶太人包工的。結婚以後,接觸的人多了,他聽熟了許多時髦的名詞和公式,能在談話中適當地應用,作為個人的意見。其實一般名著的內容,也不過如此。建侯錯過了少年時期,沒有冒冒失失寫書寫文章,現在把著作看得太嚴重了,有中年婦女要養頭胎那樣的擔心。他仔細考慮最適宜的體裁。頭腦不好,沒有思想,沒有理想;可是大著作有時全不需要好頭腦,只需要好屁股,聽鄭須溪說,德國人就把「坐臀」(Sitzfleisch)作為知識分子的必具條件。譬如,只要有坐性,水滸傳或紅樓夢的人名引得總可以不費心編成的。這是西洋科學方法,更是二十世紀學問工具,只可惜編引得是大學生或小編輯員的事,不值得親自動手。此外只有寫食譜了。在這一點上自己無疑的是個權威,太太請客非自己提調不可,朋友們的推服更不必說。因為有胃病,又戒絕了煙酒,舌頭的感覺愈加敏銳,對於口味的審美愈加嚴明。並且一頓好飯,至少要吃它三次:事前預想著它的滋味,先在理想中吃了一次;吃時守著醫生的警告不敢放量,所以戀戀不捨;到事後回憶餘味,又在追想裡吃了一次。經過這樣一再而三的咀嚼,菜的隱惡和私德,揭發無遺。是的,自己若肯寫食譜,準會把薩梵冷(Brillat-Savarin)壓倒。提起梵薩冷,心上又有不快的聯想。薩梵冷的名字還是前年聽陳俠君講的。那時候,這個討厭傢伙已算家裡的慣客了。他知道自己講究吃,一天帶了初版薩梵冷的名著Physiologiedugout(《口味生理學》)來相送。自己早把法語忘光了,冒失地嚷:「你錯了!我害胃病,不害風痛病,這本講gout的生理學對我毫無用處。」那傢伙的笑聲到現在還忘不了。他惡意地對愛默說:「你們先生不翻譯,太可惜了!改天你向傅聚卿講,聘建侯當《世界名著集成》的特約翻譯,有了稿費請客。」可恨愛默也和著他笑。寫食譜的興致,給這事掃盡了。並且,現代人講吃經決算不得正經事業,俠君曾開頑笑說:「外國制茶葉和咖啡的洋行裡,都重價僱用『辨味員』,沏了各種茶,煮了各種咖啡,請他嘗過,然後分等級,定價錢。這種人一天總得喝百把杯茶或咖啡,幸而只在舌頭上打個轉就吐出來,不嚥下去,否則非瀉肚子,失眠不可。你有現成的胃病,反正是嘴饞不落肚的,可惜大飯店裡沒有『辨味員』的職務,不聘你去做廚房審定委員,埋沒了你那條舌頭!」寫食譜這事若給他知道,就有得打趣了。想來想去,還是寫歐美遊記,既有益,更有趣,是兼軟硬性的作品。寫遊記不妨請人幫忙,而不必聲明合作,只要本人確曾游過歐美,借旁人的手來代寫印象,那算不得什麼一回事。好比演講集的著作權,速寫的記錄員是絲毫無分的。這跟自己怕動筆的的脾氣最相宜沒有。先用個私人書記再說,頂好是未畢業而想賺錢的大學生。
那時候,齊頤谷學校裡的愛國分子鬧得凶,給軍警逮捕了一大批去,加上罪名坐監牢。頤谷本來膽小,他寡母又怕兒子給同學們牽累,暫時停學在家。經過輾轉介紹,四天前第一次上建侯的門。這個十九歲的大孩子,藍布大褂,圓桶西裝褲子,方頭黑皮鞋,習慣把左手插在褲子口袋裡,壓得不甚平伏的頭髮,頗討人喜歡的臉一進門就紅著,一雙眼睛冒牌地黑而亮,因為他的內心和智力絕對配不上他瞳子的深沉、靈活。建侯極中意這個少年,略問幾句,吩咐他明天來開始幹活,先試用一個月。頤谷走後,建侯一團高興,進去向愛默講挑了一個中意的書記。愛默笑他像小孩子新得了玩具,還說:「我有淘氣,誰希罕你的書記!」臉在淘氣身上擦著問:「咱們不希罕他的書記,是不是?--啊呀!不好了,真討厭!」李太太臉上的粉給淘氣舔了一口去,她摔下貓,站起來去照鏡子。
頤谷到李家這兩天半里,和建侯還相得。怕羞的他,見了建侯,倒不很畏縮。建侯自會說話以來,一生從沒碰見任何人肯讓他不斷的發言,肯象頤谷那樣嚴肅地、耐心地、興奮地聽他講。他一向也沒知道自己竟有這樣滔滔汩汩的口才。這兩天,他的自尊心象插進傷寒病人嘴裡的溫度表,直升上去。他才領會到私人秘書的作用,有秘書的人會覺得自己放大了幾倍,抬高了幾層。他跟頤谷先討論這遊記的名稱和寫法,順便講了許多洋景致。所以第一天到了吃午飯的時候,頤谷已經知道建侯在美國做學生時交遊怎樣廣,每年要花多少錢,大學功課怎樣難,畢業怎樣不容易;機器文明多少可驚,怎樣紐約一市的汽車銜接起來可以繞地球一周;他如何對美國人宣揚中國,他穿了什麼顏色和花紋的中國長袍去參加化裝跳舞會;他在外國生病,房東太太怎樣天天煨雞給自己吃,一個美國女孩子怎樣天天送鮮花,花裡還附問病的紙條兒,上面打著「×」號--「你懂麼?」建侯嘻開嘴,滿臉頑皮地問頤谷,「你去請教你的女朋友,她會知道這是kiss的記號。在西洋社交公開,這事平常得很!」遊記的題目也算擬定了兩個,《西遊記》或《歐美漫步》,前者來得渾成,後者來得時髦。當天頤谷吃了午飯回來辦公,又知道要寫這篇遊記,在筆述建侯的印象以外,還得參考美國《國家地理學會雜誌》、《旅行雜誌》、「必得過」(Baedeker)和「沒來」(Murray)兩公司出版的大城市指南,尋材料來補充。明天上午,建侯才決定這遊記該倒寫,不寫出國,而寫回國,怎樣從美國到歐洲漫遊,在意大利乘船回中國。他的理由是,一般人的遊記,都從出國寫起,上了輪船,一路東張西望,少見多怪,,十足不見世面的小家子氣;自己在美洲住了三年,對於西洋文明要算老內行了,換個國家去玩玩,雖然見到些新鮮事物和排場,不致象鄉下人初到大都市,咋舌驚歎,有失身份。他說:「回國時的遊歷,至少象林黛玉初入榮國府,而出國時的遊歷呢,怕免不了象劉姥姥一進大觀園。」頤谷曾給朋友們拉去聽京戲大名旦拿手的《黛玉葬花》,所以也見過身體豐滿結實的林黛玉(彷彿《續紅樓夢》裡警幻仙子給林黛玉吃的強身健美靈丹,黛玉提早服了來葬花似的),但是看建侯口講指劃,自比林黛玉,忍不住笑了。建侯愈加得意,頤谷忙說:「李先生,這樣,遊記的題目又得改了。」建侯想了想,說:「巧得很,前天報上看見有人在翻譯英國哈代的小說《還鄉記》,這名稱倒也現成;我這部書就叫《海客還鄉記》,你瞧好不好!」一頓飯後,建侯忽然要把自序先寫;按例,印在書前的自序是全書完稿後才寫的。頤谷暗想,這又是倒寫法。建侯口述意見,頤谷記下來,整理,發揮,修改,直到淘氣出亂子那天的午飯時,才謄清了給建侯過目。經過這兩天半的工作,頤谷對建侯的敬畏心理消失乾淨。青年人的偏激使他對他的主人不留情地鄙視;他看到了建侯的無聊、虛榮、理智上的貧乏,忽視了建侯為人和待人的好處。他該感激建侯肯出相當高的價錢雇自己來幹這種不急之務;他只恨建侯倚仗有錢,犧牲青年人的時間和精力來替他寫無意義的東西。當時他對著貓抓破的稿子,只好捺住脾氣再抄寫一次。也許淘氣這畜生倒是位有識、有膽的批評家,它的摧殘文物的行為,安知不是對這篇稿子最痛快有效的批評呢?想到這裡,頤谷苦笑了。
建侯知道了這事,同情以外,還向頤谷道歉自己的疏忽。頤谷再沒理由氣憤了。過一天早晨,建侯一見頤谷,就說:「今天下午四點半鐘,內人請你喝茶。」頤谷客氣地傻笑著,真覺得受寵若驚。建侯接著說:「她本想認識你,昨天晚上我對她講了淘氣跟你搗亂,她十分抱歉,把淘氣罵了一頓。今天剛有茶會,順便請你進去談談。」這使頤谷自慚形穢起來,想自己不懂禮節,沒有講究衣服,晉見時髦太太,准鬧笑話,他推辭說:「都是生人,我去不好意思。」建侯和藹地說:「沒有什麼不好意思。今天來的都是你聽見過的人,只有在我家裡,你才會看見他們聚在一起。你不要錯過機會。我有事要出去,請你把第一章關於紐約的資料收集起來。到四點半,我來領你進去。假如我不來,你叫老白作嚮導。」頤谷整半天什麼事也沒心思做,幸而建侯不在,可以無忌憚地怠工。很希望接觸那許多名字有電磁力的人,而又害怕他們笑自己,瞧不起自己。最好是由建侯帶領進去,羞怯還好像有個緩衝;如果請老白領路,一無保障地進客廳,那就窘了。萬一建侯不來,非叫到老白不可,問題就多了!假使準時進去,旁的客人都沒到,女主人定要冷笑,吃東西時的早到和遲退,需要打仗時搶先和斷後那樣的勇氣,自己不敢冒這個險。假如客人都來了,自己後去,眾目所注,更受不了。想來想去,只有一個辦法,四時半左右,積伶著耳朵聽門鈴響。老白引客人到客廳,得經過書房。第一個客人來,自己就緊跟著進去;女主人和客人都忙著彼此應酬,自己不致在他們注意焦點下侷促不安。
到時候是建侯來陪他進去的。一進客廳,頤谷臉就漲紅,眼睛前起了層水氣,模糊地知道有個時髦女人含笑和自己招呼。坐下去後,頤谷注視地毯,沒力量抬眼看李太太一下,只緊張地覺著她在對面,忽然發現自己的腳伸得太出,忙縮回來,臉上的紅又深了一個影子。他也沒聽清李太太在講淘氣什麼話。李太太看頤谷這樣怕羞,有些帶憐憫的喜歡,想這孩子一定平日沒跟女人打過交道,就問:「齊先生,你學校裡是不是男女同學的?」李太太明知道在這個年頭兒,不收女人的學校正像收留女人的和尚寺一樣的沒有品。
「不是的——」
「呀?」李太太倒詫異了。
「是的,是的!」頤谷絕望地矯正自己。李太太跟建侯做個眼色,沒說什麼,只向頤谷一笑。這笑是愛默專為頤谷而發的。像天橋打拳人賣的狗皮膏藥和歐美朦朧派作的詩,這笑裡的蘊蓄,豐富得真是說起來叫人不信。它含有安慰、保護、喜歡、鼓勵等等成分。頤谷還不敢正眼看愛默,愛默的笑,恰如勝利祈禱、慈善捐款等好心好意的施與,對方並未受到好處。老白又引客人進來,愛默起身招待,心還逗留在這長得聰明的孩子身上,想他該是受情感教育的年紀了。建侯拍頤谷的肩說:「別拘謹!」李氏夫婦瞭解頤谷怕生,來了客人,只浮泛地指著介紹,遠遠打個招呼,讓他坐在不惹人注目的靠壁沙發裡。頤谷漸漸鬆弛下來,瞻仰著這些久聞大名的來客。
高個子大聲說話的是馬用中,有名的政論家,每天在《正論報》上發表社評。國際或國內起什麼政治變動,他事後總能證明這恰在他意料之中,或者他曾暗示地預言過。名氣大了,他的口氣也大了。尤其在私人談話時,你覺得他不是政論家,簡直是政治家,不但能談國內外的政情,並且講來活像他就是舉足輕重的個中人,彷彿天文台上的氣象預測者說,颳風或下雨自己都作得主一樣。他曾在文章裡公開告訴讀者一樁生活習慣:每天晚上他在上床睡覺以前,總把日曆當天的一張撕掉,不像一般人,一夜醒來看見的還是沒有撕去「昨日之日」。從這個小節,你能推想他自以為是什麼樣的人。這幾天來中日關係緊張,他不愁社論沒有題目。
斜靠在沙發上,翹著腳抽煙斗的是袁友春。他自小給外國傳教士帶了出洋。跟著這些迂腐的洋人,傳染上洋氣裡最土氣的教會和青年會氣。承他情瞧得起祖國文化,回國以後,就向那方面花工夫。他認為中國舊文明的代表,就是小玩意、小聰明、幫閒湊趣的清客,所以他的宗旨彷彿義和拳的「扶清滅洋」,高擱起洋教的大道理,而提倡陳眉公,王百谷等的清客作風。讀他的東西,總有一種吃代用品的感覺,好比塗麵包的植物油,沖湯的味精。更像在外國所開中國飯館裡的「雜碎」,只有沒吃過地道中國菜的人,會上當認為是中華風味。他哄了本國的外行人,也哄了外國人——那不過是外行人穿上西裝。他最近發表了許多講中國民族心理的文章,把人類公共的本能都認為中國人的特質。他的煙斗是有名的,文章裡時常提起它,說自己的靈感全靠抽煙,好比李太白的詩篇都從酒裡來。有人說他抽的怕不是板煙,而是鴉片,所以看到他的文章,就像鴉片癮來,直打呵欠,又像服了麻醉劑似的,只想瞌睡。又說,他的作品不該在書店裡賣,應當在藥房裡作為安眠藥品發售,比「羅明那兒」(Luminal),「渥太兒」(Ortal)都起作用而沒有副作用。這些話都是忌妒他的人說的,當然作不得準。
這許多背後講他刻薄話的人裡,有和他互相吹捧的朋友陸伯麟,就是那個留一小撮日本鬍子的老頭兒。他雖沒講起抽板煙,但他的臉色只有假定他抽煙來解釋。他兩眼下的黑圈不但顏色象煙熏出來的,並且線形也像繚繞彎曲、引人思緒的煙篆。至於他鼻尖上黯淡的紅色,只譬如蝦蟹烘到熱氣的結果。除掉向日葵以外,天下怕沒有象陸伯麟那樣親日的人或東西。一向中國人對日本文明的態度是不得已而求其次,因為西洋太遠,只能把日本偷工減料的文明來將就。陸伯麟深知這種態度妨礙著自己的前程,悟出一條妙法。中國人買了日本貨來代替西洋貨,心上還鄙夷不屑,而西洋人常買了日本古玩當中國珍品,在倫敦和巴黎舊貨店裡就陳列著日本絲織的女人睡衣,上面繡條蟠龍,標明慈禧太后御用。只有宣傳西洋人的這種觀點,才會博得西洋留學生對自己另眼相看。中國人抱了偏見,瞧不起模仿西洋的近代日本,他就提倡模仿中國的古代日本。日本文明學西洋象了,人家說它欠缺創造力;學中國沒有象,他偏說這別有風味,自成風格,值得中國人學習,好比說酸酒兼有釅醋之妙一樣。更進一步,他竟把醋作為標準酒。中國文物不帶盆景、俳句、茶道的氣息的,都給他罵得一文不值。他主張作人作文都該有風趣。可惜他寫的又像中文又像日文的「大東亞文」,達不出他的風趣來,因此有名地「耐人尋味」。袁友春在背後曾說,讀他的東西,只覺得他千方百計要有風趣,可是風趣出不來,好比割去了尾巴的狗,把尾巴骨亂轉亂動,辦不到搖尾巴討好。他就是為淘氣取名「〔黑旦〕己」的人。
科學家鄭須溪又瘦又小,可是他內心肥胖,並不枯燥。他曾在德國專攻天文學。也許受了德國文化的影響,他立志要做個「全人」,抱有知識上的帝國主義,把人生各方面的學問都霸佔著算自己的領土。他自信富於詩意,具有浪漫的想像和情感,能把人生的豐富跟科學的精確調劑融會。所以他談起天上的星來,語氣宛如談的是好萊塢裡的星。有一位中年不嫁的女科學家聽他演講電磁現象,在滿場歡笑聲中,羞得面紅耳赤,因為他把陰陽極間的吸引說得儼然是科學方法核准的兩性戀愛。他對政治、社會等問題,也常發表言論,極得青年人的愛戴。最近他可不大得勁。為了學生愛國運動鬧罷課的事,他寫一篇文章,說自己到德國學天文的動機也是雪國恥:因為庚子之役,德國人把中國的天文儀器搬去了,所以他想把德國人的天文學理灌輸到中國來,這是精神戰勝物質的榜樣。這樁故事在平時準會大家傳誦,增加他的名聲。不幸得很,自從國際聯盟決議予中國以「道義上的援助」,相類的名詞象「精神上的勝利」,也引起青年人的反感。鄭須溪因此頗受攻擊。
西裝而頭髮剃光的是什麼學術機關的主任趙玉山。這個機關裡僱用許多大學畢業生在編輯精博的研究報告。最有名的一種、《印刷術發明以來中國書刊中誤字統計》,就是趙玉山定的題目。據說這題目一輩子做不完,最足以培養學術探討的耐久精神。他常宣稱:「發現一個誤字的價值並不亞於哥侖布的發現新大陸。」哥侖布是否也認為發現新大陸並不亞於發現一個誤字,聽者無法問到本人,只好點頭和趙玉山同意。他平時沉默寡言,沒有多少趣味。但他曾為李太太犧牲一頭頭髮,所以有資格做李家的慣客。他和他的年輕太太,不很相得。這位太太喜歡熱鬧,神經健全得好像沒有感覺似的。日常生活都要聲音做背景,留聲機和無線電,成天交替地開著。這已經夠使趙玉山頭痛。她看慣了電影,銀幕上的男女每到愛情成就時接吻,海陸空中會飄來仙樂助興。所以她堅持臥室裡有時必須開無線電,不管是耶穌誕夜,電台廣播的大半是讚美詩,或是國慶日的晚上,廣播的是《卿雲歌》。可憐她先生幾乎因此害神經衰弱症。他們初到北平時,李氏夫婦曾接風請吃午飯,趙太太一見李太太,心裡就討厭她風頭太健,把一切男人呼來喚去。吃完飯,大家都稱讚今天菜好,歸功於廚子的藝術和建侯的提調。建侯說:「諸位別先誇獎!今天有趙太太,她在大學家政系得過學位,是烹飪的權威,該請她指教批評。」趙太太放不過這個掃李太太面子的好機會,記得家政學講義裡一條原則,就有恃無恐地說:「菜的口味是好極了,只是顏色太單調些,清蒸的多,黃燜和紅燒的少,不夠紅白調勻,在感受上起不了交響樂的那種效果。」那時候是五月中旬,可是趙太太講話後,全席的人都私下抽口冷氣。趙玉山知道他太太的話,無字不誤,只沒法來校勘訂正。李太太笑著打趣說:「下次飯菜先送到美容院去化了裝,塗脂擦粉,再請趙太太來品定。」陳俠君哈哈大笑道:「乾脆借我畫畫的顏色盆供在飯桌上得啦。」趙太太講錯了話,又羞又氣,在回家路上忽然想起李太太本人就是美容醫院的產品,當時該說這句話來堵愛默的嘴:「美容院還不夠,該送到美容醫院去。」只恨自己見事太遲,吃了眼前虧。從此她和李太太結下深仇,不許丈夫去,丈夫偏不聽話,她就冤枉他看上愛默。有一次夫婦倆又為這事吵嘴,那天玉山才理過發,她硬說他頭光臉滑,要向李太太獻媚去,使性子滿嘴咬了口香橡皮糖吐在玉山頭上。結果玉山只好剃光頭髮,偏是深秋天氣,沒有借口,他就說頭髮長了要多消耗頭皮上的血液,減少思想效率。他沒候到,把這個作為借口,就別希望再留長頭髮了。李太太知道他夫人為自己跟他反目,請他吃飯和喝茶的次數愈多。外面謠言紛紜,有的說他剃髮是跟太太鬧翻了,有的說他愛李太太灰了心,一句話,要出家做和尚。陸伯麟曾說他該把剃下來的頭髮數一數,也許中國書刊裡的誤字恰是這個數目,省得再去統計。他睜大了眼說:「伯老,你別開玩笑!發現一個錯字跟發現一個新大陸同樣的重要……」
舉動斯文的曹世昌,講話細聲細氣,柔軟悅耳,隔壁聽來,頗足使人誤會心醉。但是當了面聽一個男人那樣軟綿綿地講話,好多人不耐煩,恨不得把他像無線電收音機似的撥一下,放大他的聲音。這位溫文的書生愛在作品裡給讀者以野蠻的印象,彷彿自己兼有原人的真率和超人的兇猛。他過去的生活籠罩著神秘氣氛。假使他說的是老實話,那末他什麼事都幹過。他在本鄉落草做過土匪,後來又吃糧當兵,到上海做流氓小兄弟,也曾登台唱戲,在大飯店裡充侍者,還有其他富於浪漫性的流浪經驗,講來都能使只在家庭和學校裡生活的青年搖頭伸大拇指說:「真想不到!」「真沒的說!」他寫自己幹這些營生好像比真去幹它們有利,所以不再改行了。論理有那麼多奇趣橫生的回憶,他該寫本自傳,一股腦收進去。可是他只東鱗西爪,寫了些帶自傳性的小說;也許因為真寫起自傳來,三十多歲的生命裡,安插不下他形形色色的經歷,也許因為自傳寫成之後,一了百了,不便隨時對往事作新補充。他現在名滿文壇,可是還忘不掉小時候沒好好進過學校,老覺得那些「正途出身」的人瞧不起自己,隨時隨地提防人家損傷自己的尊嚴。蜜裡調油的聲音掩蓋著劍拔弩張的態度。因為地位關係,他不得不和李家的有名客人往來,而他真喜歡結識的是青年學生,他的「小朋友們」。這時大家講的話,他接談不來,忍著一肚子的忌妒、憤怒、鄙薄,細心觀察這些「紳士」們的醜態,有機會向小朋友們淋漓盡致地刻劃。忽然他認清了冷落在一邊的頤谷,像是個小朋友的材料。
今天的茶會少不了傅聚卿。《麻衣相法》不可全信,但有時候相貌確能影響人的一生。譬如有深酒窩、好牙齒的女郎,自然愛對人笑;出了「快樂天使」的名氣,脾氣也會無形中減少暴厲。傅聚卿的眼睛,不知道由於先天還是後天的緣故,自小有斜睨的傾向。他小學裡的先生老覺得這孩子眼梢瞟著,表示鄙夷不屑,又像冷眼旁觀,挑老師講書的錯兒。傅聚卿的老子是本地鄉紳,教師們不敢得罪他。他到十五六歲時,眼睛的效力與年俱進,給他一眼瞧見,你會立刻侷促不安,提心吊膽,想適才是否做了傻事,還是瓜皮帽結子上給人掛了紙條子或西裝褲子上紐扣沒扣好。他有位父執,是個名士,一天對他老子說:「我每次碰見你家世兄,就想起何義門的評點,眼高於頂,其實只看到些細節,吹毛求疵。你們世兄的眼神兒頗有那種風味。」傅聚卿也不知道何義門是什麼人,聽說是蘇州人批書的,想來是金聖歎一流人物,從此相信憑自己的面貌可以做批評家。在大學文科三年級時,指定參考書裡有英國蒲伯(Pope)的詩。他讀到罵《冷眼旁觀報》編者愛迪生的名句,說他擅長睨視(leer)和藐視(sneer),又讀到那形容「批眼」(TheCriticEye)的一節,激動得在圖書館閱覽室裡就像熱鍋上的螞蟻。從此他一言一動,都和眼睛的風度調和配合,寫文章的語氣,也好像字裡行間包含著藐視。他知道全世界以英國人最為眼高於頂,而愛迪生母校牛津大學的學生眼睛更高於高帽子頂,可以傲視帝皇。他在英國住過幾年,對人生一發傲睨,議論愈高不可攀;甚至你感到他的卓見高論不應當平攤桌上、低頭閱讀,該設法粘它在屋頂天花板上,像在羅馬雪斯丁教堂裡賞鑒米蓋郎琪羅的名畫一樣,抬頭仰面不怕脖子酸痛地瞻望。他在英國學會板著臉,愛理不理的表情,所以在公共集會上,在他邊上坐的要是男人,陌生人會猜想是他兄弟,要是女人呢,準以為是他太太,否則他不會那樣不瞅不睬的。他也抽煙斗,據他說是受過牛津或劍橋教育的特色。袁友春雖冷笑過:「別聽他擺架子吹牛,算他到過英國!誰愛抽煙斗就抽!」可是心上總憎嫌傅聚卿,好像自己只能算「私吸洋煙」,而聚卿用得安南鴉片鋪的招牌上響噹噹的字眼:「公煙」。
客人有的看表,有的問主人:「今天想還有俠君?」李太太對建侯說:「我們再等他十分鐘,他老是這脾氣!」假使頤谷是個多心眼的人,他就明白已到的客人和主人恰是十位,加上陳俠君是十一位,這個拖泥帶水的數目,表示有一位客是臨時添入的,原來沒他的份兒。可是頤谷忙著想旁的事,沒工夫顧到這些。他還沒打破以貌取人的成見,覺得這些追求真、善、美的名人,本身也應有真、善、美的標誌,彷彿屠夫長一身肥肉,珠寶商戴著兩三個大戒指。想不到都那樣碌碌無奇,他們的名氣跟他們的儀表成為使人失望的對照。沒有女客,那倒無足惋惜。頤谷從學校裡知道,愛好文藝和學問的女學生大多充不得美人樣品。所以今天這種知識分子的聚會上,有女客也決不會中看,只能襯出女主人的美貌。從容觀察起來,李太太確長得好。嘉寶(Garbo)式的長髮披著,和她肩背腰身的輪廓,融諧一氣,不像許多女人的頭髮自成局面,跟身體的外線不相呼應。是三十歲左右的太太了,俏麗漸漸豐滿化,趨向富麗。因為皮膚暗,她臉上宜於那樣濃妝。因為眼睛和牙齒都好,而顴骨稍高,她宜笑,宜說話,宜變化表情。她雖然常開口,可是並不多話,一點頭,一笑,插進一兩句,回頭又和另一個人講話。她並不是賣弄才情的女人,只愛操縱這許多朋友,好像變戲法的人,有本領或拋或接,兩手同時分顧到七八個在空中的碟子。頤谷私下奇怪,何以來的人都是近四十歲、久已成名的人。他不瞭解這些有身家名望的中年人到李太太家來,是他們現在惟一經濟保險的浪漫關係,不會出亂子,不會鬧笑話,不要花錢,而獲得精神上的休假,有了逃避家庭的俱樂部。建侯並不對他們猜忌,可是他們彼此吃醋得利害,只肯在一點上通力合作:李太太對某一個新相識感到興趣,他們異口同聲講些巧妙中聽的壞話。他們對外賣弄和李家的交情,同時不許任何外人輕易進李家的交情圈子。這樣,李太太愈可望而不可即了。事實上,他們並不是李太太的朋友,只能算李太太的習慣,相與了五六年,知己知彼,呼喚得動,掌握得住,她也懶得費心機更培養新習慣。只有這時候進來的陳俠君比較上得她親信。
理由是陳俠君最閒著沒事做,常能到李家來走動。他曾在法國學過畫,可是他不必靠此為生。他嘗說,世界上資本家以外,和「無產階級」的勞動者對峙的還有一種「無業階級」,家有遺產、不務正業的公子哥兒。他勉強算屬於這個階級。他最初回國到上海,頗想努力振作,把繪畫作為職業。誰知道上海這地方,什麼東西都愛洋貨,就是洋畫沒人過問。洋式佈置的屋子裡掛的還是中堂、條幅、橫披之類。他的大伯父是有名的國畫家,不懂透視,不會寫生;除掉「外國墳山」和自來水,也沒逛過名山秀水,只憑祖傳的收藏和日本的珂羅版《南畫集》,今天畫幅山水「仿大癡筆意」,明天畫幅樹石「曾見雲林有此」,生意忙得不可開交。這氣壞了有藝術良心的陳俠君。他伯父一天對他說:「我的好侄兒呀,你這條路走錯了!洋畫我不懂,可是總比不上我們古畫的氣韻,並且不像中國畫那樣用意微妙。譬如大前天一個銀行經理求我為他銀行裡會客室畫幅中堂,你們學洋畫的人試想該怎樣畫法,要切銀行,要口彩好,又不能俗氣露骨。」俠君想不出來,只好搖頭。他伯父呵呵大笑,攤開紙卷道:「瞧我畫的!」畫的是一棵荔枝樹,結滿了大大小小的荔枝,上面寫著:「一本萬利圖。臨羅兩峰本」俠君看了又氣又笑。他伯父又問「幸福圖」怎樣畫法,俠君真以為他向自己請教,源源本本告訴他在西洋神話裡,幸福女神是個眼蒙布帶、腳踏飛輪的女人。他伯父拈著鬍子微笑,又攤開一卷紙,畫著一株杏花、五隻蝙蝠,題字道:「杏蝠者,幸福諧音也;蝠數五,諧五福也。自我作古。」俠君只有佩服,雖然不很情願。他伯父還有許多女弟子,大半是富商財主的外室;這些財翁白天忙著賺錢,怕小公館裡的情婦長日無聊,要不安分,常常叫她們學點玩藝兒消遣。最理想的當然是中國畫,可以賣弄而不難學。拜門學畫的先生,不比旁的教師,必須有名兒的,這也很掙面子,而且中國畫的名家十九上了年紀,不會引誘女人,可以安心交託。俠君年紀輕,又是花天酒地的法國留學生,人家先防他三分;學洋畫聽說專畫模特兒,難保不也畫紅樓夢裡傻大姐所說的「妖精打架」,那就有傷風化了。俠君在上海受夠了冷落,搬到北平來住,有了一些說話投機的朋友,漸漸恢復自尊心,然而初回國時那股勁頭再也鼓不起來。因為他懶得什麼事都不幹,人家以為他上了勁什麼事都能幹。他也成了名流。他只有談話不懶,晚上睡著了還要說夢話。他最擅長跟女人講話。他知道女人不喜歡男人對她們太尊敬,所以他帶玩弄地恭維,帶冒犯地迎合。例如上月裡李太太做生日,她已到了願有人記得她生日而不願有人知道她生年的時期,當然對客人說自己老了,大家都抗議說:「不老!不老!」只有陳俠君說:「快該老了!否則年輕的姑娘們都給您比下去了,再沒有出頭的日子啦!」
客人齊了,用人送茶點上來。李太太叫頤谷坐在旁邊,為自己斟第一杯茶,第二杯茶就給他斟,問他要幾塊糖。頤谷客氣地躊躇說:「謝謝,不要糖。」李太太注視他,微笑低聲說:「別又像剛才否認你學校裡有女學生,這用不到客套!不擱糖,這茶不好喝。我乾脆不問你,給你加上牛奶。」頤谷感謝天,這時候大家都忙著談話,沒人注意到自己的窘態,李太太的笑容和眼睛表情使他忽然快樂得彷彿心給熱東西燙痛了。他機械地把匙調著茶,好一會沒聽見旁人在講什麼。
建侯道:「俠君,你來的時候耳朵燒沒有?我們都在罵你。」
陳俠君道:「咱們背後誰不罵誰--」
愛默插嘴說:「我可沒罵過誰。」
俠君左手按在胸口,坐著向愛默深深彎背道:「我從沒罵過你。」回頭向建侯問:「罵我些什麼呢?何妨講來聽聽,『有則改之,無則加勉。』」
馬用中喝完茶還得上報館做稿子,便搶著說:「罵你臭架子,每次有意晚到,耽誤大家的時間,恭候你一個人。」
袁友春說:「大家說你這藝術家的習氣是在法國拉丁區坐咖啡館學來的,說法國人根本沒有時間觀念,所以『時間即金錢』那句話還得向英文去借。我的見解不同,我想你生來這遲到的脾氣,不,沒生出來就有這脾氣,你一定十月滿足了還賴著不肯出世的。」
大家都笑了,陳俠君還沒回答,傅聚卿冷冷地說:「這幽默太笨重了,到肉鋪子裡去稱一下,怕斤兩不小。」
袁友春臉上微紅,睜眼看傅聚卿道:「英國人用磅作單位的,不講斤兩,你露出冒牌英國佬的馬腳來了。」
陳俠君喝著茶說:「可惜!可惜!這樣好茶給你們潤了嗓子來吵嘴,真冤哪!我今天可不是故意累你們等,方才送一個朋友全家上車回南邊去,所以來遲了。這兩天風聲又緊起來,好多人想搬家離開這兒。老馬,你說,這仗打得起來不?你的消息該比我們靈通羅。」
曹世昌涵意深微地說:「你該看他的社論。國家大事,私人訪問,恕不答覆。」
幾張嘴同時說:「為了讀他的社論,看不出所以然,所以要問他。」頤谷也覺得這關係到切身利害,只等馬用中吃完了「三明治」騰出嘴來講話。李太太說:「是呀!我也得有個準備。北平真危險的話,只有把上海出租的房子要回來,建侯得先到南邊去料理了。可是三年前的夏天,比現在緊張多呢!日本飛機在頭上轉,大家都搶著回南,平滬特快車頭二等的走廊裡站滿了乘客,三等車裡擠得一宵轉身不得,什麼笑話都有。到後來,大事化為無事,去的人又回來,白忙了一趟。這幾年來,我們受慣了虛驚,也許什麼事兒沒有。用中,你瞧怎樣?」
馬用中好像沒忘記生理衛生關於澱粉應在嘴裡消化的教訓,仔細咀嚼麵包,吃完了把碟子旁的手巾拂去胸前沾的麵包屑,皺著眉頭說:「這事很難肯定地說……」
李太太使性說:「那不行!你非講不可。」傅聚卿道:「為什麼這樣吞吞吐吐?何妨把你自己的眼光來決斷一下。老實告訴你,老馬,我就從來沒把你的話作準;反正你在這理講話又不是做社論,你不負什麼文責。要知道禍福吉凶,我們自會去求籤卜卦,請教擺測字攤的人,不會根據你大政論家的話來行動。」
馬用中只當沒聽見,對李太太說:「我想戰事暫時不會起。第一,我們還沒充分準備,第二,我得到消息,假使日本跟我們開戰,俄國也許要乘機動手,這消息的來源我不能公佈,反正是頂可靠的。第三,英美為保護遠東利益,不會坐視日本侵略中國,我知道它們和我們當局有實際援助的默契。日本怕俄國,也不能不顧忌到英美,決不敢真幹起來。第四,我們政府首領跟希脫勒、墨沙裡尼最友善,德國、意國都和我們同情,斷不至於幫了日本去牽制英美。所以,我們的觀察,兩三年內還不會有戰爭。當然,天下常有意料不到的事。」
李太太恨道:「你這人真討厭!聽了你一大堆話,剛有點放心,又來那麼洩氣的一句!」馬用中抱歉地傻笑,彷彿戰事意外發生都是他失察之咎。曹世昌問:「那麼,當前的緊張局面怎樣了結呢?」
袁友春輕蔑地說:「哼!還有什麼?我們只能讓步。」
「那可糟啦!」建侯說,頤谷心裡也應聲迴響。
「不讓步事情更糟,」傅聚卿、陸伯麟同時說。
陳俠君道:「讓步!讓到什麼時候得了?大不了亡國,倒不如乾脆跟日本拚個你死我活。老實講,北平也不值得留戀了。在這種委屈苟安的空氣裡,我們一天天增進亡國順民的程度,我就受不了!只有打!」說時拍著桌子,表示他的言行一致,好像證明該這樣打日本人的。坐在他右面的趙玉山嚇得直跳起來,把茶都潑在衣服上。
李太太笑道:「瞧你這股傻勁兒!小心別打破我的茶杯。『打!』你肯上前線去打麼?」
俠君正在向玉山道歉說:「都是我不好!回頭你太太又該借這茶漬跟你吵了--」聽見這話,回臉過來說:「我不肯,我不能,而且我不敢。我是懦夫,我怕炮火。」
建侯聳了聳肩,對人家做個眼色,傅聚卿說:「你肯承認自己懦弱,這就是最大的勇氣。這個年頭兒,誰都不敢講自己怕打仗。敢這樣坦白講的,你還是第一個。有些人把他們的畏縮掩飾成政策,說維持和平,說暫時妥協,不可輕舉妄動,意氣用事。有些人高喊著抗戰,只希望虛聲奪人,把吶喊來嚇退日本,心上並不願意,也並不相信這戰爭真能發生。千句並一句說,大家都膽小得要裝勇敢,就沒人有膽量敢誠實地懦弱。可是你自己怕打仗,又主張打仗,這未免有些矛盾。」
俠君把牛奶倒在茶碟裡,叫淘氣來舔,撫摸著淘氣的毛,回答說:「這並不矛盾。這正是中國人傳統的心理,這也是貓的心理。我們一向說,『善戰者服上刑』,『佳兵不祥』,但是也說,『不得已而用兵』。怕打仗,躲避打仗,無可躲避了就打。沒打的時候怕死,到打的時候怕得忘了死。我中國學問根柢不深,記不起古代什麼一位名將說過,士兵的勇氣都從畏懼裡出來,怕懼敵人,但是更怕懼自己的將帥,所以只有努力向前殺敵。譬如家畜裡膽子最小的是貓,可是我們只看見小孩子給家裡養的貓抓破了皮,從沒見過家裡養的狗會咬痛小孩子。你把不滿一歲的小孩子或小狗跟小貓比一下,就明白貓和其他兩種四足家畜的不同。你對小孩子恐嚇,裝樣子要打他,他就哭了。你對小狗這樣,它一定四腳朝天,擺動兩個前爪,彷彿搖手請你別打,身子左右滾著。只有小貓,它愈害怕態度愈凶,小鬍子根根挺直,小腳瓜的肌肉象張滿未發的弓弦,準備跟你拚命。可是貓遠不如狗的勇敢,這大家都知道。所以,怕打仗跟能打仗並不像傅聚卿所想像的那樣矛盾。」
袁友春覺得這段議論頗可以留到自己講中國人特性的文章裡去用,所以一聲不響,好像沒聽見。陸伯麟道:「我從沒想到俠君會演說。今天的事大可以編個小說回目:『拍桌子,陳俠君慷慨宣言;翻茶杯,趙玉山淋漓生氣』,或者:『陳俠君自比小貓;趙玉山妻如老虎。』」大家都笑說陸伯麟「缺德」,趙玉山一連搖頭道:「胡說!不通!」
曹世昌說:「我沒有陳先生的氣魄,不過,咱們知識分子有咱們對國家的職責。咱們能力所及,應該趕快去做。我想咱們應當喚起國際的同情,先博得輿論的支持,對日本人無信義的行為加以制裁。這種非官方的國外宣傳,你們精通外國文的人更應該做。袁先生在這一方面有很大的成績,傅先生您亦何妨來一下?今年春天在倫敦舉行的中國藝術展覽會已經引起全世界文化人士對中國的注意,這是最好的機會,千萬不要錯過。打鐵趁它熱——假使不熱,咱們打得它發熱。」這幾句話講得頤谷心悅誠服,想畢竟是曹世昌有道理。
傅聚卿道:「你太瞧得起我了,這事只有友春能幹。可是,你把外國的同情也看得過高,同情不過是情感上的奢華,不切實際的。我們跟玉山很同情,咱們中間誰肯出傻力氣幫他去制服趙太太?咱們親眼看見陳俠君害他潑了一身茶,陸伯老講話損他,咱們為他抱不平沒有?外國人知道切身利益有關,自然會來援助。現代的輿論並非中國傳統所謂清議。獨裁國家裡,政府的意旨統制報紙的輿論,絕不是報紙來左右政府,民治國家象英國罷,全國的報紙都操縱在一兩個報閥的手裡,這種報閥不是有頭腦有良心的知識分子,不過是靠報紙來發財和擴大勢力的野心資本家,哪裡會主持什麼公道?至於倫敦畫展呢,讓我告訴你一句耐人尋味的話。有位英國朋友寫信給我說,從前歐洲一般人對日本藝術開始感覺興趣,是因為日俄之戰,日本人打了勝仗;現前斷定中日開戰,中國准打敗仗,所以忽然對中國藝術發生好奇心,好比大房子要換主人了,鄰居就會去探望。」
陸伯麟打個呵欠道:「這些話都不必談。反正中國爭不來氣,要依賴旁人。跟日本妥協,受英美保護,不過是半斤八兩。我就不明白這裡面有什麼不同。要說是國恥,兩者都是國恥。日本人誠然來意不善,英美人何嘗存著好心。我倒寧可傾向日本,多少還是同種,文化上也不少相同之處。我知道我說這句話要挨人臭罵的。」
陳俠君道:「這地道是『日本通』的話。平時的日本通,到戰事發生,好些該把名稱倒過來,變成『通日本』,——伯老,得罪得罪!冒犯了你,我們湖南人講話粗魯,不知忌諱的。」後面這幾句話因為陸伯麟氣得臉色翻白,捻鬍子的手都抖著。中國各地只有兩廣人、湖南人,勉強湊上山東人,這四省人可以雄赳赳說:「我們這地方的人就生來這樣脾氣。」他們的生長地點宛如一個辯論的理由、挑戰的口號。陸伯麟是滬杭寧鐵路線上的土著,他的故鄉叫不響;只有旁人背後借他的籍貫來罵他,來解釋或原諒他的習性,在吵架時自己的籍貫助不了聲勢的。所以他一時上竟想不出話來抵擋陳俠君的「我們湖南人」,再說,自己剛預言過要挨罵,現在預言居然中了,還怨什麼?
鄭須溪趕快避開爭端說:「從政治的立場來看,我們是否該宣戰,我不敢決定。我為了多開口,也已經挨了青年人的罵。但是從超政治的觀點來講,戰爭也許正是我們民族精神的需要,一個大規模的戰爭可以刺激起我們這個民族潛伏著的美德,幫我們恢復精神的健康和國家的自尊心。當然,痛苦是免不了的,死傷、恐怖、流離、饑荒,以及一切伊班涅茨的『四騎士』所能帶來的災禍。但這些都是戰爭歷程中應有的事,在整個光榮壯烈的英雄氣魄裡,局部的痛苦得了補償。人生原是這樣,從丑和惡裡提煉出美和善。就像桌子上新鮮的奶、雪白的糖、香噴噴的茶、精美可口的點心,這些好東西入口以後,到我們腸胃裡經過生理化學的作用,變質變形,那種爛糊糟糕的狀態簡直不堪想像,想起來也該替這些又香又甜的好東西傷心叫屈。可是非有這樣骯髒的過程,肉體不會美和健康。我——」
李太太截斷他道:「你講得叫人要反胃了!我們女人不愛聽這種拐彎抹角的議論。人生有許多可恨、可厭,全不合理的事,沒法避免。假如戰爭免不了,你犯不著找深奧的理由,證明它合理,證明它好。你為戰爭找道理,並不能抬高戰爭,反而褻瀆了道理,我們聽著就對一切真理發生猜疑,覺得也許又是強辯飾非。我們必需幹的事,不一定就是好事。你那種說法,近乎自己騙自己,我不贊成。」頤谷聽得出了神,注視著愛默講話時的側面,眼睛像兩星晶瑩的火,燃燒著驚奇和欽佩。陳俠君眼快,瞧見他這樣子,微笑向愛默做個眼色。愛默回頭看頤谷,頤谷羞得低下頭去,手指把麵包捻成一個個小丸子。陳俠君不放鬆地問:「這位先生貴姓?適才來遲,荒唐得很,沒有請教。」頤谷感到十雙眼睛的光射得自己兩臉發燒,心裡恨不能一刀殺死陳俠君,同時聽見自己的聲音回答:「敝姓齊。」建侯說:「我忘掉向你介紹,這位齊先生是幫我整理材料的,人聰明得了不得。」「唔!唔!」這是陳俠君的回答。假使世間有天從人願那一回事,陳俠君這時臉上該又燙又辣,像給頤谷打了耳光的感覺。
「你倒沒有聘個女——女秘書?」袁友春問建侯。他本要說「女書記」,忽然想到這稱呼太直率,做書記的頤谷聽了也許刺耳,所以忙改口尊稱「秘書」,同時心裡佩服自己的機靈周到。
曹世昌道:「這不用問!太太肯批准麼?女書記也幫不了多少忙。」
李太太說:「這還像句話說。隨他用一屋子的女書記,我管不著,別扯到我身上,建侯,對不對?」建侯油膩膩地傻笑。
袁友春道:「建侯才可以安全保險地用女書記,決不鬧什麼引誘良家少女的笑話。家裡放著愛默這樣漂亮夫人,他眼睛看高了,要他垂青可不容易。」
陳俠君瞧建侯一眼道:「他要引誘,怕也沒有膽量。」
建侯按住惱怒,強笑道:「你知道我沒膽量?」
俠君大叫道:「這簡直大逆不道!愛默,你聽見沒有?快把你們先生看管起來。」
愛默笑道:「有人愛上建侯,那最好沒有。這證明我挑丈夫的眼光不錯,旁人也有眼共賞。我該得意,決不吃『忌諱』。」
愛默話雖然漂亮,其實文不對題;因為陳俠君講建侯看中旁的女人,並非講旁的女人看中建侯。但也沒人矯正她。陳俠君繼續說:「建侯膽量也許有餘,胃口一定不夠。咱們人到中年,食色兩個基本慾望裡,只要任何一個還強烈,人就還不算衰老。這兩種慾望彼此相通;根據一個人飲食的嗜好,我們往往可以推出他戀愛時的脾氣——」
陸伯麟眼睛盯在面前的茶杯上,彷彿對自己的鬍子說:「愛默剛才講她自己決不捻酸吃醋,可是她愛吃醋溜魚,哼!」建侯道:「這話對!俠君專門胡說八道,好像他什麼都知道!」
俠君不理會陸伯麟,把頭打著圈兒對建侯說:「因為她愛吃醋溜魚,所以我斷定她也會吃醋。你小心著,別太樂!」
李太太笑道:「這真是信口開河!好罷,好罷!算我是醋瓶兒、醋罐兒、醋缸兒,你講下去。」
俠君象皮球給人刺過一針,走漏了氣,懶懶地說:「也沒什麼可講。建侯吃菜的胃口不好,想來他在戀愛上也不是貪多的人。」
「而且一定也精益求精,像他對烹調一樣,沒有多少女人夠得上他的審美標準,」傅聚卿說。建侯聽著,洋洋得意。
「此話大錯特錯,」俠君忍不住說:「最能得男人愛的並不是美人。我們該防備的倒是相貌平常、姿色中等的女人。見了有名的美人,我們只能仰慕她,不敢愛她。我們這種未老已醜的臭男人自慚形穢,知道沒希望,決不做癩蛤蟆吃天鵝肉的夢。她的美貌增進她跟我們心理上的距離,彷彿是危險記號,使我們膽怯、懦怯,不敢接近。要是我們愛她,我們好比敢死冒險的勇士,抱有明知故犯的心思。反過來,我們碰見普通女人,至多覺得她長得還不討厭,來往的時候全不放在眼裡。嚇!忽然一天發現自己糊里糊塗地,不知什麼時候讓她在我們心裡做了小窩。這真叫戀愛得不明不白,戀愛得冤枉。美人像敵人的正規軍隊,你知道戒備,即使打敗了,也有個交代。平常女子像這次西班牙內戰裡弗郎哥的『第五縱隊』,做間諜工作,把你顛倒了,你還在夢裡。像咱們家裡的太太,或咱們愛過的其他女人,一個都說不上美,可是我們當初追求的時候,也曾為她們睡不著,吃不下——這位齊先生年紀雖輕,想來也飽有經驗?哈哈!」頤谷聽著俠君前面一段議論,不由自主地佩服他觀察得入情入理,沒想到他竟扯到自己頭上,漲紅了臉,說不出話,對陳俠君的怨恨復活了。
李太太忙說:「俠君,你這人真討厭——齊先生,別理他。」
袁友春道:「俠君,你適才講咱們的太太不美,這『咱們』裡有沒有建侯?」曹世昌、趙玉山都和著他。
李太太笑道:「這不用問,當然有他。我也是『未老先丑』,現在已老更醜。」
俠君慌的縮了頭,手抓著後腦,做個鬼臉。陸伯麟都忍不住笑了。
馬用中說:「你們說話都不正經。我報館裡有兩個女職員做事都很細心認真。玉山,你所裡好像也有女研究員?」
趙玉山道:「我們有三個,都很好。像我們這研究所,一般年輕女人會覺得沉悶枯燥,決不肯來。我的經驗是,在大學專修自然科學、中國文學、歷史、地理的女學生,都比較老實認真。只有讀西洋文學的女學生最要不得,滿腦子的浪漫思想,什麼都不會,外國文也沒讀通,可是動不動要瞭解人生,要做女作家,要做外交官太太去招待洋人,頂不安分。從前傅聚卿介紹過這樣一個寶貝到我們所裡來,好容易我把她攆走了,聚卿還怪著我呢。」
傅聚卿道:「我不怪你旁的,我怪你頭腦頑固,胸襟狹小,容不下人。」
鄭須溪道:「這話不錯。玉山該留她下來,也許你們所裡的學術空氣能把她潛移默化,使她漸漸跟環境適合,很可能成為一個人才。」
陸伯麟笑說:「我想起一椿笑話。十幾年前,我家還在南邊。有個春天,我陪內人到普陀山去燒香,就住在寺院的客房裡。我看床鋪的樣子,不很放心,問和尚有沒有臭蟲。和尚擔保我沒有,『就是有一兩個,佛門的臭蟲受了菩薩感應,不吃葷血;萬一真咬了人,阿彌陀佛,先生別弄死它,在菩薩清靜道場殺生有罪孽的。』好傢伙!那天我給咬得一宵沒睡。後來才知道真有人聽和尚的話。有同去燒香的婆媳兩人,那婆婆捉到了臭蟲,便擱在她媳婦的床上,算是放生積德,媳婦嚷出來,傳為笑話。須溪講環境能感化性格,我想起和尚廟的吃素臭蟲來了。」大家都哈哈大笑。
鄭須溪笑完道:「伯老,你不要笑那和尚,他的話有一部分真理。臭蟲跟佛教程度差得太多了,陳俠君所謂『心理距離』相去太遠,所以不會受到感化。智力比較高的動物的確能夠傳染主人的脾氣,這一點生物學家和動物心理學家都承認。譬如主人愛說笑話,來的朋友們常哈哈大笑,他養的狗處在這種環境裡,也會有幽默,常做出滑稽引人笑的舉動,有時竟能嘻開嘴學人的笑容。記得達爾文就觀察到狗能模仿人的幽默,我十幾年前看德國心理學家潑拉埃講兒童心理的書裡,也提起這類事。我說學術空氣能改變女人的性格,並非大帽子空話。」
陸伯麟道:「狗的笑容倒沒見過,回頭養條狗來試驗試驗。可是我聽了你的科學證明,和你絕對同意。我喜歡書,所以我家裡的耗子也受了主人的感化,對書有特別嗜好,常把我的書咬壞。和尚們也許偷偷吃肉,所以寺院裡的虱子不戒腥葷。你的話對極了。」說完話向李太太擠擠眼,彷彿要她注意自己諷刺的巧妙。
鄭須溪搖頭道:「你這老頭子簡直不可理喻。」袁友春道:「何必舉狗的例子呢?不現成有淘氣麼?你們細心瞧它動作時的腰身,婀娜剛健,有時真像愛默,尤其是它伸懶腰的姿態。它在李府上養得久了,看慣美麗女主人的榜樣,無形中也受了感化。」
李太太道:「我不知道該罵你,還是該謝你。」
陳俠君道:「他這話根本不對。淘氣在李家好多年了,不錯,可是它也有男主人哪!為什麼它不模仿建侯?你們別笑,建侯又要誤會我挖苦他了。建侯假如生在十六世紀的法國,他這身段的曲線美,不知該使多少女人傾倒愛慕,不拿薪水當他的女書記呢!那時候的漂亮男女,都得把肚子凸出--法國話好像叫Panserons--鼓得愈高愈好,跟現代女人的束緊前面腹部而聳起後面臀部,正是相反。建侯算得古之法國美少年,也配得做淘氣的榜樣。所以我說老袁倒果為因。並不是淘氣學愛默的姿態,是愛默參考淘氣的姿態,神而明之,自成一家。這話愛默聽了不會生氣的。傾國傾城,天字第一號外國美人是埃及女皇克婁巴德拉--埃及的古風是女人愈像貓愈算得美。在朋友們的太太裡,當然推愛默穿衣服最稱身,譬如我內人到冬天就像麻口袋裡盛滿棒子面,只有你那合式樣兒,不像衣服配了身體做的,真像身體適應著衣服生長的。這不是學淘氣的一身皮毛麼?不成淘氣會學了你才生皮長毛?」
愛默笑道:「小心建侯揍你!你專講廢話。」建侯把面前一塊Eclair給陳俠君道:「請你免開尊口,還是吃東西吧,省得嘴閒著又要嚼咀。」俠君真接了咬著,給點心堵住了上下古今的議論。
傅聚卿說:「我在想俠君講的話。戀愛裡的確有『心理距離』,所以西洋的愛神專射冷箭。射箭當然需要適當的距離,紅心太逼近了箭射不出,太遠隔了箭射不到;地位懸殊的人固然不易相愛,而血統關係太親密的人也不易相愛。不過這距離不僅在心理方面。各位有這個經驗麼?有時一個女人遠看很美,頗為可愛,走近了細瞧,才知道全是假的,長得既不好看,而且化妝的原料欠講究,化妝的技巧也沒到家。這種娘兒們打的什麼主意,我真想不出。花那麼多的心思和工夫來打扮,結果只能站在十碼以外供人遠眺!是否希望男人老遠的已經深深地愛上她們,到走近看明瞭真相,後悔無及,只有將錯就錯,愛她們到底?今天聽俠君的話,才明白她們跟槍炮一樣,放射力有一定的距離,這種女人,我一天不知要碰見多少,我恨死了她們,覺得她們要騙我的愛,我險的上當。虧得我生在現代,中國風氣開通,有機會對她們仔細觀察,矯正一眼看去的幻覺。假使在古代,關防嚴密,惟有望見女人憑著高樓的欄干,或者瞥見她打起驢車的簾子。可望而不可即,只好一見生情,倒煞費心機去追求她,那冤不冤!我想著都發抖。」說時傅聚卿打個寒噤。建侯笑得利害,不但嘴笑,整個矮胖的身體也參加這笑。
陳俠君早吃完那塊糕,歎口氣說:「聚卿,你眼睛終是太高呀!我們上半世已過的人,假如此心不死,就不能那樣苛求。不但對相貌要放低標準,並且在情感方面也不宜責備求全。十年前我最瞧不起那些眼開眼閉的老頭子,明知他們的年輕姨太太背了自己胡鬧,裝傻不管。現在我漸漸瞭解他們,同情他們。除非你容忍她們對旁人的愛,你別夢想她們會容忍你對她們的愛。我在巴黎學畫的時候,和一個科西嘉的女孩子很要好,後來發現她是虔誠的天主教徒,要我也進教才肯結婚,彷彿她就是教會招攬主顧的女招待,我只好把她甩了。我那時要求女人全副精神愛我,整個心裡裝滿的是我,不許留一點點給任何人,上帝也是我的情敵,她該為我放棄他,她對我的愛情應該超越一切宗教的顧忌。可是現在呢?我安分了,沒有奢望了,假如有可愛的女人肯大發慈悲,賞賜我些剩餘的溫柔,我像叫化子討得殘羹冷炙,感激涕零。她看我一眼,對我一笑,或臉一紅,我都記在心上,貯蓄著有好幾天的思量和回味。打仗?我們太老啦!可是還不夠老,只怕徵兵輪到我們。戀愛?我們太老啦!可是也不夠老,只怕做情人輪不著我們!」
馬用中起身道:「俠君這番話又喪氣,又無恥。時候不早了,我先走一步。李太太,建侯,謝謝您,再會,再會。別送!齊先生,再見。」曹世昌也同時說俠君的議論「傷風敗俗」。建侯聽俠君講話,呆呆的象上了心事,直到馬用中叫他名字,才忙站起來,和著愛默說:「不多坐一會兒麼?不送,不送。」頤谷掏出表來,看時間不早,也想告辭,只希望大家都走,混在人堆裡,七嘴八舌中說一句客氣話便溜。然而看他們都坐得頂舒服的,不像就走;自己怕母親盼望,實在坐不住了,正盤算怎樣過這一重重告別的難關。李太太瞧見他看表,就說:「時間還早啊,可是我不敢多留你,明兒見。」頤谷含糊地向李太太謝了幾句。因為他第一次來,建侯送他到大門。出客堂時建侯把門反手關上,頤谷聽見關不斷的裡面說笑聲,武斷他們說笑著自己,臉更熱了。跳上了電車,他忽然記起李太太說「明兒見」。仔細再想一想,把李太太對自己臨去時講的話從記憶裡提出來,揀淨理清,清清楚楚的「明兒見」三個字。這三個字還沒僵冷,李太太的語調還沒有消散。「明」字說得很滑溜,襯出「見」字語音的清朗和著重,不過著重得那麼輕鬆只好像說的時候在字面上點一下。那「兒」字隱躲在「明」字和「見」字聲音的夾縫裡,偷偷的帶過去。自己絲毫沒記錯。心止不住快活地跳,明天這個日子值得等待,值得盼望。頤谷笑容上臉,高興得容納不下,恨不得和同車的乘客們分攤高興。對面坐的一個中年女人見頤谷向自己笑,誤會他用意,惡狠狠看了頤谷一眼,板著臉,別過頭去。頤谷碰到一鼻子灰,莫名其妙,才安靜下來。到了家,他母親當然問他李太太美不美。他偏說李太太算不得美,皮膚不白啦,顴骨稍微高啦,更有其他什麼缺點啦。假如頤谷沒著迷,也許他會讚揚愛默俏麗動人;現在他似乎新有了一個秘密,這個秘密初來未慣,躲在他心裡,怕見生人,所以他說話也無意中合於外交和軍事上聲東擊西的掩護策略。他母親年輕結婚的時候,中國人還未發明戀愛。那時候有人來做媒,父母問到女孩子本人,她中意那男人的話,只有紅著臉低頭,一聲不響,至多說句「全憑爹媽作主」,然後飛快的跑回房裡去,這已算女孩兒家最委婉的表情了。誰料到二三十年後,世情大變,她兒子一個大男孩子的心思也會那麼曲折!所以她只打趣兒子,說他看得好仔細,旁的沒講什麼。頤谷那天晚上做了好幾個顛倒混沌的夢,夢見不小心把茶潑在李太太衣服上,窘得無地自容,只好逃出了夢。醒過來,又夢見淘氣抓破自己的鼻子,陳俠君罵自己是貓身上的跳虱。氣得正要回罵,夢又轉了彎,自己在撫摸淘氣的毛,忽然發現撫摸的是李太太的頭髮,醒來十分慚愧,想明天真無顏見李氏夫婦了。卻又偷偷的喜歡,昧了良心,牛反芻似的把這夢追溫一遍。
李太太並未把頤谷放在心上。建侯送頤谷出去時,陳俠君道:「這小孩子相貌倒是頂聰明的。愛默,他該做你的私人秘書,他一定死心塌地聽你使喚,他這年齡正是為你發傻勁的時候。」愛默道:「怕建侯不肯。」曹世昌道:「俠君,你這人最要不得!你今天把那小孩子欺負得夠了。年輕人沒見過世面,怪可憐的,。」俠君道:「誰欺負他?我看他睜大了眼那驚奇的樣子,幼稚得可憐,所以和他開玩笑,叫他別那麼緊張。」陸伯麟道:「你自以為開玩笑,全不知輕重。怪不得建侯惱你。」大家也附和著他。說時,建侯進來。客人坐一會,也陸續散了。愛默那晚上睡到下半夜,在前半覺和後半覺接榫處,無故想起日間頤谷對自己的表情和陳俠君的話,忽然感到興奮,覺得自己還不是中年女人,轉身側向又睡著了。
明天,頤谷正為建侯描寫他在紐約大旅館高樓上望下去,電線、行人、車輛搞得頭暈眼花,險的栽出窗子,愛默打門進來。看了他們一眼,又轉身像要出去,說:「你們忙著,我不來打攪你們,我沒有事。」建侯道:「我們也沒有事,你要不要看看我遊記的序文?」愛默道:「記得你向我講過序文的大意了。好,我等你第一章脫稿了,一起看,專看序文沒有意思。建侯,我想請頤谷抽空寫大後天咱們請客的帖子,可以不可以?」頤谷沒準備李太太為自己的名字去了外罩,上不帶姓,下不帶「先生」,名字赤裸裸的,好像初進按摩浴室的人沒料到侍女會為他脫光衣服。他沒等建侯回答,忙說:「可以,可以!就怕我字寫不好——」頤谷說了這句謙詞,算表示他從容自在,並非侷促到語無倫次。建侯不用說也答應。頤谷向愛默手中接過請客名單,把眼花腿軟的建侯拋擱在紐約旅館第三十二層樓窗口,一心來為愛默寫帖子了。他替建侯寫遊記,滿肚子的委屈,而做這種瑣碎的抄寫工作,倒虔誠得像和尚刺血寫佛經一樣。回家後他還追想著這小事,似乎這是愛默眼裡有他的表示。第二天他為愛默復了幾封無關緊要的信,第三天他代愛默看了一本作者贈送的新小說,把故事撮要報告她,因為過一天這作者要見到愛默。頤谷並不為這些事花多少心力,午後回家的時候卻感到當天的生活異常豐富,對明天也有不敢希望的希望。
寫請帖的那一天,李先生已經不很高興。到李太太叫頤谷代看小說,李先生覺得這不但截斷了遊記寫作,並且象燒熱的刀判分豬油,還消耗了中午前後那一段好時間,當天別指望頤谷再為自己工作了。他不好意思當場發作,只隱約感到不安,怕愛默會把這個書記奪去。他當著愛默,冷冷對頤谷說:「你看你的小說,把稿子給我,我自己來寫。」愛默似笑非笑道:「抓得那樣緊!你寫書不爭這一天半天,我明天得罪了人怎麼辦?你不要我管家事的話,這本書我早看了。」頤谷這時候只知道愛默要自己效勞,全聽不出建侯話中用意,當真把稿子交與建侯。建侯接過來,一聲不響,黃臉色裡泛出青來。愛默看建侯一眼,向頤谷笑著說:「費心!」出書房去了。頤谷坐下來看那小說,真是那位作者的晦氣!頤谷要讓愛默知道自己眼光凶、標準高,對那書裡的情節和文字直挑錯兒,就彷彿得了傅聚卿的傳授似的。建侯呆呆坐著,對面前的稿子瞪眼,沒有動筆。平時總是他看表叫頤谷回家吃飯的,今天直到老媽子出來問他要不要開飯,他才對頤谷強笑,分付他走,看見他帶了那本小說回家,愈加生氣。建侯到飯廳裡,坐下來喝湯,一言不發,愛默也不講話。到底女人是創世以來就被壓迫的動物,忍耐心好,建侯先開口了:「請你以後別使喚我的書記,我有正經事兒要他幹。你找他辦那些瑣碎的事,最好留到下午,等他幹完我的正事。」
愛默「哼」了一聲用英語說道:「你在和我生氣,是不是?女用人站在旁邊聽著,好意思麼?吵嘴也得瞧在什麼地方!剛才當著你那寶貝書記的面,叫我下不去,現在好好吃飯,又來找岔子。吃飯的時候別動火,我勸你。回頭胃病又要發啦!總有那一天你把我也氣成胃病,你才樂意。今天有炸龍蝦,那東西很不容易消化。」那女用人不懂英語,氣色和音調是詳得出的,肚子裡暗笑道:「兩口兒在嘔氣了!你們嘰哩咕嚕可瞞不過我。」
飯吃完,夫婦到臥室裡,丫頭把建侯睡午覺的被窩鋪好出去。建侯忍不住問愛默道:「我講的話,你聽見沒有?」
愛默坐在沙發裡,抽著煙道:「聽見!怎會不聽見?老媽子、小丫頭全聽見。你講話的聲音,天安門、海澱都聽得到,大家全知道你在教訓老婆。」
建侯不願意戰事擴大,妨害自己睡覺,總結地說:「聽見就好了。」
愛默一眼不瞧丈夫,彷彿自言自語:「可是要我照辦,那不成。我愛什麼時候使喚他,由得我。好一副丈夫架子!當著書記和用人,對我吆喝!」
建侯覺得躺著吵架,形勢不利。床是女人的地盤,只有女人懶在床上見客談話,人地相宜。男人躺在床上,就像無險可守的軍隊,威力大打折扣。他坐起來說:「這書記是我用的,該聽我支配。你叫他打雜差,也得先向我打個招呼。」
愛默扔掉香煙,騰出嘴來供相罵專用,說:「只要你用他一天,我有事就得找他。老實說,你給他的工作並不見得比我叫他做的事更有意思。你有本領寫書,自己動筆,不要找人。曹世昌、陸伯麟、傅聚卿都寫了好多書,誰還沒有僱用個書記呢!」
建侯氣得把手拍床道:「好,好!我明天叫那姓齊的孩子滾。乾脆大家沒書記用。」
愛默道:「你辭掉他,我會用他。我這許多雜事,倒不比你的遊記——」
建侯道:「你忙不過來,為什麼不另用個書記,倒侵佔我的人呢?」
愛默道:「先生,可省儉為什麼不省儉?我不是無謂浪費的女人。並且,我什麼時候跟你過分家來?」
建侯道:「我倒希望咱們彼此界限分得清一點。」
愛默站起來道:「建侯,你說話小心,回頭別懊悔。你要分咱們就分。」
建侯知道話說重了,還倔強說:「你別有意誤解,小題大做。」
愛默冷笑道:「我並不誤解。你老覺得人家把我比你瞧得起,心裡氣不過。前天聽了陳俠君的胡說,?找個相好的女人。嚇!你放心,我決不妨礙你的幸福。」建侯氣勢減縮,強笑道:「哈哈!這不是借題發揮是什麼?對不住,我要睡了。」他躺下去把被蒙頭不作聲。愛默等他五分鐘後頭伸出來,又說:「你去問那孩子把那本小說要回來,我不用他代我看了。」
建侯道:「你不用假仁假義。我下午有事出門,不到書房去。你要使喚齊頤谷,就隨你便罷。我以後也不寫什麼東西了,反正一切都是這樣!我名分下的東西,結果總是給你侵佔去了。朋友們和我交情淡,都跟你好;家裡的用人搶先忙著為你,我的事老擱在後面,,我的命令抵不上你的方便。僥倖咱們沒有孩子,否則他們准象畜生和野蠻人,只知道有母親,眼睛裡不認識我這爸爸。」李太太對養育兒女的態度,正像蘇聯官立打胎機關的標語:「第一次光顧我們歡迎,可是請您別再來!」但是婦科醫生嚴重警告她不宜生產,所以小孩子一次也沒來投胎過。朋友們背後說她真是個「絕代佳人」。她此刻回答道:「說得好可憐!真是苦命丈夫哪!用人聽我的話,因為我管家呀。誰愛管家!我煩得頭都痛了!從明天起,請你來管,讓用人全來奉承你。講到朋友,那更笑話!為什麼嫁你以後,我從前同學時代的朋友一個都不來往了。你向我計較你的朋友,我向誰要我的朋友?再說,現在的朋友可不是咱們倆大家有的?分什麼跟我好,跟你不好?你這人真是小孩子氣。至於書記呢,這種時局今天不保明天,誰知道能用他多少時候?萬一咱們搬家回南,總不能帶著他走呀。可是你現在就辭掉他,也得送他一個月的薪水。我並不需要他,不過,你不寫東西也犯不著就叫他馬上走,有事時可以差喚差喚。到一個月滿期,瞧情形再說。這是我女人家算小的話,我又忍不住多嘴討你厭了。反正以後一切歸你管,由你作主。」建侯聽他太太振振有詞,又講自己「小孩子氣」,不好再吵,便搖手道:「這話別提,都是你對。咱們講和。」愛默道:「你只說聲『講和』好容易!我假如把你的話作準,早拆開了!」說著出去了,不睬建侯伸出待拉的講和的手。建侯一個人躺著,想明明自己理長,何以吵了幾句,反而詞窮理屈,向她賠不是,還受她冷落。他愈想愈不平。
以後這四五天,建侯不大進書房,成天在外面跑,不知忙些什麼。有一兩次晚上應酬,也不能陪愛默同去。頤谷的工作並不減少。建侯沒有告訴他遊記已經停寫,仍然不讓他空閒,分付他摘譯材料,說等將來一起整理。愛默也常來叫他寫些請帖、謝帖之類,有時還坐下來閒談一會。頤谷沒有姊妹,也很少親戚來往,寡母只有他一個兒子,管束得很嚴,所以他進了大學一年,從沒和女同學談過話。正像汽水瓶口儘管封閉得嚴嚴密密,映著日光,看得見瓶子裡氣泡在浮動,頤谷表面上拘謹,心裡早蠢攪著無主招領的愛情。一個十八九歲沒有女朋友的男孩子,往往心裡藏的女人抵得上皇帝三十六宮的數目,心裡的污穢有時過於公共廁所。同時他對戀愛抱有崇高的觀念,他希望找到一個女人能跟自己心靈契合,有親密而純潔的關係,把生理衝動推隔得遠遠的,裹上重重文飾,不許它露出本來面目。頤谷和愛默接觸以後,他的氾濫無歸的情感漸漸收聚在一處,而對於一個毫無戀愛經驗的男孩子,中年婦人的成熟的姿媚,正像暮春天氣或鴨絨褥子一樣泥得人軟軟的清醒不來。戀愛的對象只是生命的利用品,所以年輕時癡心愛上的第一個人總比自己年長,因為年輕人自身要成熟,無意中挑有經驗的對象,而年老時發瘋愛上的總是比自己年輕,因為老年人自身要恢復青春,這夢想在他最後的努力裡也反映著。頤谷到李家第二星期後,已經肯對自己承認愛上李太太了。這愛情有什麼結果,他全沒工夫去想。他只希望常有機會和她這樣接近。他每聽見她的聲音,他心就跳,臉上佈滿紅色。這種臉色轉變逃不過愛默的眼睛。頤谷不敢想像愛默會愛自己,他只相信愛默還喜歡自己。但是有時他連這個信念都沒有,覺得自己一味妄想,給愛默知道了,定把自己輕鄙得一文不值。他又忙忙搜索愛默自己也記不得的小動作和表情來證明並非妄想。然而這還不夠,愛默心裡究竟怎麼想呀?真沒法去測度。假如她不喜歡自己,好!自己也不在乎,去!去!去她的!把她冷落在心窩外面。可是事情做完,睡覺醒來,發現她並沒有出去,依然盤據在心裡,第一個念頭就牽涉到她。他一會兒高興如登天,一會兒沮喪象墮地,蕩著單相思的鞦韆。
第三個星期一頤谷到李家,老白一開門就告訴他說建侯昨天回南去了,頤谷忙問為什麼,李太太同去沒有。他知道了建侯為料理房子的事去上海,愛默一時還不會走,心才定下來,然而終不舒泰。離別在他心上投了陰影。他坐立不安好半天,愛默才到書房裡,告訴他建侯星期六晚上回來,說外面消息不好,免不了開戰,該趁早搬家,所以昨天匆匆到上海去了。頤谷強作鎮靜地問道:「李太太,你不會就離開北平罷?」象病人等著急救似的等她回答。愛默正要回答,老白進來通報:「太太,陳先生來了。」愛默說:「就請他到書房裡來——我等李先生回來,就收了這兒的攤也去。頤谷,你很可以到南方去進學校,比這兒安全些。」頤谷早料到是這回事,然而聽後絕望灰心,只眼睛還能自制著不流淚。陳俠君一路嚷道:「愛默,想不到你真聽了我的話,建侯居然肯把機要秘書讓給你。」他進來招呼了頤谷,對愛默說:「建侯昨天下午坐通車回南了?」
愛默說:「你消息真快!是老白告訴你的吧?」
「我知道得很早,我昨天送他走的。」
「這事怪了!他事先通知你沒有?」
「你知道他見了我就頭痛,那裡會巴巴地來告訴我?我這幾天無聊,有朋友走,就到車站去送,借此看看各種各色的人。昨天我送一個親戚,誰知道碰上你們先生,他看見我好像很不得勁,要躲,我招呼了他,他才跟我說到上海找房子去。你昨天倒沒有去送他?」
「我們老夫老妻,又不是依依惜別的情人。大不了去趟上海,送什麼行?他也不要人送,只帶了個手提箱,沒有大行李。」
「他有個表侄女和他一起回南,是不是?」俠君含意無窮地盯住愛默。
愛默跳起來道:「呀?什麼?」
「他臥車車廂裡只有他和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孩子,樣子很老實,長得也不頂好,見了我只想躲,你說怪不怪?建侯說是他的表侄女?那也算得你的表侄女了。」愛默臉色發白說:「他哪裡有什麼表侄女?這有點兒蹊蹺?」
「是呀!我當時也說,怎麼從沒聽你們說起。建侯挽著那女孩子的手,對我說:『你去問愛默,她會知道。』我聽他語氣嚴重,心裡有些奇怪,當時也沒多講什麼。建侯神氣很落落難合,我就和他分手了。」
愛默眼睛睜到無可再大,說:「這裡頭有鬼。那女孩子什麼樣子?建侯告訴你她的姓沒有?」
陳俠君忽然拍著大腿,笑得前仰後合。愛默生氣道:「有什麼可笑的?」頤谷恨陳俠君闖來打斷了談話,看到愛默氣惱,就也一臉的怒氣。俠君笑意未斂,說:「對不住,我忍不住要笑。建侯那大傻子,說做就真會去做!我現在全明白了,那女孩子是他新有的情人,偷偷到南方去度蜜月,沒料到會給我這討厭傢伙撞破。他知道這事瞞不了,索性叫我來向你報信。哈哈!我夢想不到建侯還有那一手!這都是那天茶會上把他激出來的。我只笑他照我的話一字沒改地去做,揀的對象也是相貌平庸,態度寒窘,樣子看來是個沒見世面的小孩子,一頓飯、兩次電影就可以結交的,北平城裡多得是!在她眼裡,建侯又闊綽,又偉大,真好比那位離婚的美國女人結識了英國皇太子了。哈哈,這事怎樣收場呢!」
愛默氣得管束不住眼淚道:「建侯竟這樣混賬!欺負我——」這時候,她的時髦、能幹一下子都褪掉了,露出一個軟弱可憐的女人本相。頤谷看見愛默哭了,不知所措,忽然發現了愛默哭的時候,她的年齡,她相貌上的缺陷都顯示出來,她的臉在眼淚下也像潑著水的鋼筆字,模糊浮腫。同時愛默的眼淚提醒他,她還是建侯的人,這些眼淚是建侯名分裡該有的。陳俠君雖然理論上知道,女人一哭,怒氣就會減少,宛如天一下雨,狂風就會停吹,但真見了眼淚,也慌得直說:「怎麼你哭了?有什麼辦法,我一定盡力!」
愛默恨恨道:「都是你惹出來的事,你會盡什麼力。你去罷,我有事會請你來。我旁的沒什麼,就氣建侯把我蒙在鼓裡,我自己也太糊塗!」
俠君知道愛默脾氣,扯個淡走了。愛默也沒送他,坐在沙發上,緊咬著牙。臉上的淚漬象玻璃上已干的雨痕。頤谷瞧她臉在憤恨裡變形換相,變得又尖又硬,帶些殺氣。他意識到這是一個厲害的女人,害怕起來,想今天還是回家罷,就起身說:「李太太——」
愛默如夢乍醒道:「頤谷,我正要問你,你愛我不愛?」
這句突兀的話把頤谷嚇得呆呆的,回答不上來。
愛默頑皮地說:「你別以為我不知道呀!你愛著我。」怎樣否認這句話而不得罪對方,似還沒有人知道。頤谷不明白李太太問的用意,也不再願意向她訴說衷情,只覺得情形嚴重,想溜之大吉。
愛默瞧第二炮也沒打響,不耐煩道:「你說呀!」
頤谷愁眉苦臉,結結巴巴道:「我——我不敢——」
這並不是愛默想像中的回答,同時看他那為難樣子,真教人生氣,不過想到建侯的事,心又堅決起來,就說:「這話倒有趣。為什麼不敢?怕李先生?你看李先生這樣胡鬧。說怕我罷,我有什麼可怕?你坐下來,咱們細細的談。」愛默把身子移向一邊,讓出半面沙發拍著叫頤谷坐。愛默問的用意無可誤解了,頤谷如夢忽醒,這幾天來魂夢裡構想的求愛景象,不料竟是這麼一回事。他記起陳俠君方纔的笑聲來,建侯和那女孩子的戀愛在旁人眼裡原來只是笑話!一切調情、偷情,在本人無不自以為纏綿浪漫、大膽風流,而到局外人嘴裡不過又是一個曖昧、滑稽的話柄,只照例博得狎褻的一笑。頤谷未被世故磨練得頑鈍,想到這裡,愈加畏縮。
愛默本來怒氣勃勃,見頤谷閃閃躲躲,愈不痛快,說:「我請你坐,為什麼不坐下來!」
頤谷聽了命令,只好坐下。剛坐下去,「啊呀!」一聲,直跳起來,彈簧的震動把愛默也顛簸著。愛默又驚又怒道:「你這人怎麼一回事?」
頤谷道:「淘氣躲在沙發下面,把我的腳跟抓了一把。」
愛默忍不住大笑,頤谷哚著嘴道:「它抓得很痛,襪子可能給抓破了。」
愛默伸手把淘氣捉出來,按在自己腿上,對頤谷說:「現在你可以安心坐了。」
頤谷急得什麼推托借口都想不出,哭喪著臉胡扯道:「這貓雖然不是人,我總覺得它懂事,好像是個第三者。當著它有許多話不好講。」說完才覺得這句話可笑。
愛默皺眉道:「你這孩子真不痛快!好,你捉它到外面去。」把淘氣遞給頤谷。淘氣掙扎,頤谷緊提了它的頸皮——這事李太太已看不入眼了——半開書房門,把淘氣扔出去,趕快帶上門,只聽得淘氣連一接二的尖叫,銳利得把聽覺神經刺個對穿,原來門關得太快,夾住了它的尾巴尖兒。愛默再也忍不住了,立起來順手給頤谷一下耳光,拉開門放走淘氣,一面說:「去你的,你這大傻瓜!」淘氣夾著創痛的尾巴直向裡面竄,頤谷帶著熱辣辣的一片臉頰一口氣跑到街上,大門都沒等老白來開。頭腦裡像舂米似的一聲聲頓著:「大傻瓜!大傻瓜!」
李太太看見頤谷跑了,懊悔自己太野蠻,想今天大失常度,不料會為建侯生氣到這個地步。她忽然覺得老了,彷彿身體要塌下來似的衰老,風頭、地位和排場都像一副副重擔,自己疲乏得再挑不起。她只願有個逃避的地方,在那裡她可以忘掉驕傲,不必見現在這些朋友,不必打扮,不必鋪張,不必為任何人長得美麗,看得年輕。
這時候,昨天從北平開的聯運車,已進山東地境。李建侯看著窗外,心境象向後飛退的黃土那樣的乾枯憔悴。昨天的興奮彷彿醉酒時的高興,事後留下的滋味不好受。想陳俠君準會去報告愛默,這事鬧大了,自己沒法下台。為身邊這平常幼稚的女孩子拆散家庭,真不值得!自悔一時糊塗,忍不住氣,自掘了這個陷阱。這許多思想,攙了他手同看窗外風景的女孩子全不知道。她只覺得人生前途正像火車走不完的路途,無限地向自己展開